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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代林辞说“诗”与《孔子诗论》

2015-09-29吴媛媛田胜利

文艺评论 2015年12期
关键词:鹊巢甘棠黄鸟

吴媛媛 田胜利

汉代林辞说“诗”与《孔子诗论》

吴媛媛田胜利

林辞说诗折射的是西汉末年诗学发展的面貌,学者多视其隶属于齐诗。《孔子诗论》是新出土的解诗文献,《孔子诗论》的授诗者,学术界有不同观点,争议的背后基本认定其是先秦时期儒家的诗学文献,并且在西汉时期还曾流传于世。将林辞说诗与《孔子诗论》解诗予以比较,揭示出它们之间的同异关系,有利于厘清先秦两汉时期诗学发展的流变走势。

一、林辞说“诗”与《孔子诗论》解“诗”的会通

林辞说诗语料丰富,和《孔子诗论》解诗篇目重合者甚夥。林辞说诗是建立在用诗基础上的,是《诗》的爻辞化,这个庞大的涉诗语料库既有对《诗经》原诗的征引,也有对《诗经》诗歌主旨的蕴藉,落实到具体案例,有的指向和《孔子诗论》解诗具有一致性,存在着会通之处。

《诗经》描写的爱情婚嫁类诗歌常常引人神往,也是后人论说的重点。《邶风·燕燕》是其中的典型代表,诗曰:

燕燕于飞,差池其羽。之子于归,远送于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

燕燕于飞,颉之颃之。之子于归,远于将之。瞻望弗及,伫立以泣。

燕燕于飞,下上其音。之子于归,远送于南。瞻望弗及,实劳我心。

仲氏任只,其心塞渊。终温且惠,淑慎其身。先君之思,以勖寡人。

整首诗生动刻画的是送别场面,以燕燕起兴,点明送别主题,瞻望、泣涕是状写情貌,劳心和勖寡人是内心思绪的流露。该诗的写作缘由,《毛诗序》记载:“庄姜无子,陈女戴媯生子,名完,庄姜以为己子。庄公薨,完立,而州吁杀之,戴媯于是大归,庄姜远送之于野,作诗见己志。”①毛诗认为是卫庄姜送归妾时所作的诗篇,类似的记载还见于刘向《列女传·母仪》。毛序、刘氏的说解虽已揭示出作诗见志的原委,但并没有指明“己志”为何。对此,林辞说诗提供了答案:

萃之贲:泣涕长诀,我心不悦。远送卫野,归宁无咎。

恒之坤:燕雀衰老,悲鸣入海。忧在不饰,差池其羽,颉颃上下,寡位独处。

焦赣是与刘向同时代人,所撰林辞对《燕燕》的说解,彰显的是西汉末期诗学观点,《萃》之《贲》末两句提及卫野,揭示的是庄姜送别陈女的地点。归宁无咎,宁指宁立,毛传:“宁立,久立也。”宁与原诗中“伫立”相应。咎,学津本、四部本、士礼本作子,句谓庄姜对陈女“失去爱子而归国”的感伤。《恒》之《坤》末句“寡位独处”,抒发的是孤零零的悲苦情境,既指陈女,也暗指庄姜自己。

林辞说诗对女主人翁因悲苦心境而作《燕燕》的见解,在《孔子诗论》中能找寻到渊源和契合点。

第十简:燕燕之情,……曷?

第十六简:燕燕之情,以其蜀也。

孔子认为《燕燕》一诗言情,蜀,马承源云:“下句读为‘以其独也’,‘蜀’在此不能解释为字的本义,当读作‘独’”②马先生的释读是可信的,《燕燕》之情缘于“以其独”,独,指孤独、独处之义,和林辞说诗可以相互印证,《恒》之《坤》末句“寡位独处”,正是此义。

林辞说诗和《孔子诗论》解诗在政论美刺类诗中也存在会通之处,二者的相互印证,有利于正确地对《诗经》予以释读和还原。

《诗经·召南·甘棠》,林辞写道:

师之蛊:精洁渊塞,为馋所言。证讯诘问,系于枳温。甘棠听断,怡然蒙恩。

复之巽:闭塞复通,与善相逢。甘棠之人,解我忧凶。

小过之坤:谨慎重言,不幸遭患。周召述职,脱免牢门。

既济之观:结衿流粥,遭馋桎梏。周召述职,身受大福。

林辞前两则提及甘棠,化用《甘棠》诗题而得,后两则中的周召述职,指周公旦和召公奭,是辅助周成王治理国政的两位大臣。召公,《甘棠》原诗中称作召伯,如“召伯所茇”、“召伯所憩”、“召伯所说”。《甘棠》诗位列《召南》第五首,召,朱熹注:“地名,召公奭之采邑也。”③召伯当指成王时期的召公奭,而非周宣王时期的召虎。《召南·甘棠》诗是召公奭采邑之地的民众创作,本事记载见于《史记·燕召公世家》:“召公之治西方,甚得兆民和。召公巡行乡邑……歌咏之,作《甘棠》之诗。”④林辞说诗既是对《甘棠》歌咏召公奭的认同,也是对其故实的化用,甘棠之人解我忧凶,使我脱免于牢关、桎梏之患是引申发挥而得。《毛诗序》:“《甘棠》,美召伯也。召伯之教,明于南国。”⑤和林辞具有一致性。

《孔子诗论》解《甘棠》诗又是怎样的呢?相关简文如次:

第十简:《甘棠》之报,……曷?

第十五简:(思)及其人,敬爱其树,其报厚矣,《甘棠》之爱,以邵公……

第十六简:(甘棠之爱,思)邵公也。

第二十四简:吾以《甘棠》得宗庙之敬,民性固然,甚贵其人,必敬其位。悦其人,必好其所为。恶其人者亦然。

孔子解《甘棠》诗,分别见于四支简。报谓报恩,交代的是该诗的写作意图。敬爱其树的本事,《史记·燕召公世家》记载:“召公巡行乡邑,有棠树,决狱政事其下。”⑥又《韩诗外传》:“诗人见召伯之所休息树,美而歌之。”⑦百姓爱其树是对召公爱之深切的显现。第十五简、十六简中的“邵公”称之谓公即指召公奭,第二十四简是孔子据诗意而作的阐发。孔子认为《甘棠》是民众赞美、报答召公奭的诗篇,这和林辞说诗于歌咏对象和主旨上是十分吻合的。

《鹿鸣》,林辞有这样的文字:

益之恒:鹿得美草,鸣呼其友。九族和睦,不忧饥乏。

升之乾:白鹿鸣呦,呼其老小。喜彼茂草,乐我君子。

林辞化用鹿鸣意象,配以君子当之,是对君子乐享嘉朋的赞美,也是对《鹿鸣》主旨的揭示。《小雅·鹿鸣》原诗叙写的正是一位君子与嘉宾宴饮欢庆的场景,如诗句回环复沓地曰:“我有嘉宾,鼓瑟鼓琴”。针对《小雅·鹿鸣》主旨,《毛诗序》曰:“燕群臣嘉宾也。既饮食之,又实币筐篚,以将其厚意,然后忠臣嘉宾,得尽其心矣。”⑧毛诗大体是可信的,但还不够确切,对此,《孔子诗论》有更为详细的论断,说道:“《鹿鸣》以乐词而会,以道交,见善而傚,终乎不厌人。”首句突出主人与宾客宴饮在于乐,后几句交待乐之实质在于以道义相交,向善者学习不厌人而与人同乐的美德。林辞说诗不如《孔子诗论》解诗之深刻,但均着眼于对君子乐宴宾客的赞美则是一致的。

《周南·葛覃》:

葛之覃兮,施于中谷,维叶萋萋。黄鸟于飞,集于灌木,其鸣喈喈。

葛之覃兮,施于中谷,维叶莫莫。是刈是濩,为絺为绤,服之无斁。

言告师氏,言告言归。薄污我私,薄浣我衣。害浣害否,归宁父母。

谷中葛覃、灌木黄鸟是比兴手法的运用诗歌末句点题,标示的是一位女子欲返回娘家探望父母之事象。对此,林辞化用该诗是这样的,《兑》之《谦》曰:“葛生衍曼,絺綌为愿。家道笃厚,父兄悦喜。”尚秉和先生注:“《诗经·周南·葛覃篇》为絺为綌,服之无斁。”⑨无斁指不厌,林辞首两句以葛生漫衍起兴,末两句设想的是女子归娘家后的快乐场景,合乎原诗主旨。《毛诗序》:“后妃之本也。后妃在父母家,则志在于女功之事,躬俭节用,服漧濯衣,尊敬师傅,则可以归安父母,化天下以妇道也。”⑩毛诗附会为后妃之说,显然是对原诗主旨的偏离《孔子诗论》曰:

吾以《葛覃》得氏初之诗,民性固然。见其美而必欲反一本。夫葛之见歌也,则……

氏,廖名春先生释为“祗”(11),指敬。首句黄怀信先生注:“祗初之志,当直释为敬本的思想”(12)黄先生的见解是可信的,人之本在于父母,敬本、反本正是《葛覃》女主人翁回归娘家最贴切地说解,和林辞说诗契合。

《诗经》中诗篇并非都是赞美歌颂,还有大量篇目是对世事、权贵的讽刺和揭露,林辞说诗和《孔子诗论》解诗于此端也有不少会通。

《邶风·柏舟》,林辞《屯》之《乾》曰:“泛泛柏舟,流行不休。耿耿寤寐,心怀大忧。仁不逢时,退隐穷居。”抒发的是生不逢时的感叹。针对《柏舟》的写作缘由,《毛诗序》曰:“言仁而不遇也。卫顷公之时,仁人不遇,小人在侧。”(13)毛诗标示的主旨可供参考,以卫顷公时期的故实将诗歌予以坐实则略显背离,《柏舟》诗旨,《孔子诗论》写道:“《邶·柏舟》,闷。”《邶风·柏舟》也确实表达的是一种怨懑之情,如首章是这样的:“汎彼柏舟,亦汎其流,耿耿不寐,如有隐忧。微我无酒,以敖以遊。”主人公怀才而不得遇,故生发出多重感伤。这和林辞说诗于情感指向是契合的。

《周南·卷耳》,林辞多次称引,如次:

乾之革:玄黄虺隤,行者劳疲。役夫憔悴,踰时不归。

贲之小过:玄黄瘣隤,行者劳疲。役夫憔悴,处子畏哀。

鼎之乾:倾筐卷耳,忧不能伤。心思古人,悲慕失母。

林辞说诗之义,首则叙写役夫在外劳苦奔波的窘境;次则处子畏哀指未婚妻子会心情悲伤;第三则称忧愁而不能悲伤,古人指故人,末两句谓长思亲人,悲恋慈母。针对这首诗歌,《孔子诗论》写道:“《卷耳》不知人。”不知人,谓不知道心中怀念的那个人现在情况怎么样。林辞征引该诗,指的亦是役夫不知亲人和未婚妻子的生活情况。

《祈父》,林辞《谦》之《归妹》写道:“爪牙之士,怨毒祈父。转忧于己,伤不及母。”首两句中爪牙指一般的卫士,祈父指司马,职掌兵甲,语出《祈父》前两章:“祈父!予王之爪牙。胡转予于恤,靡所止居?祈父!予王之爪士。胡转予于恤,靡所底止?”林辞“伤不及母”句出自《祈父》末章:“亶不聪。胡转予于恤?有母之尸饔。”整则繇辞再现的是对祈父的尖锐讽刺。与之相应,《孔子诗论》说道:“《祈父》之责,亦有以也。”孔子认为责备祈父是理所应当、有根有据的,这和林辞说诗具有相似性。

《小弁》同样是一首讽刺诗,末两章有这样的诗句:

君子信谗,如或酬之。君子不惠,不舒究之。伐木掎矣,析薪扡矣。

舍彼有罪,予之佗矣。莫高匪山,莫浚匪泉。君子无易由言,耳属于垣。无逝我梁,无发我笱。我躬不阅,遑恤我后。

针对这首诗歌,林辞《讼》之《大有》写道“尹氏伯奇,父子生离。无罪被辜,长舌所为。”相似的称引还见于《丰》之《鼎》:“馋言乱国,覆是为非。伯奇乖离,恭子哀悲。”乖离,翟校本作流,是可信的,伯奇流离,指伯奇被逐而遭受流放。《诗经》中和《小弁》可相提并论的是《巧言》,诗句中也包含类似的言辞:“乱之初生,僭始既涵。乱之又生,君子信谗”。林辞《随》之《夬》化用《巧言》曰:“辩变白黑,巧言乱国。大人失福,君子迷惑。”《孔子诗论》也是同时提及两首诗篇,曰:“《小弁》、《巧言》,则言馋人之害也。”孔子的论断简单而明确,林辞说诗具体而生动,二者具有一致性。

总之,林辞说诗情感指向分明,说诗建立在用诗基础上,对诗具体而细腻的理解和《孔子诗论》解诗存在相同或相似之处,陈桐生先生说:“从以上材料可知,《齐诗》之说在不少地方接近《孔子诗论》”(14),陈先生的看法是可信的,他罗列的具体的齐诗语料大抵都采自《焦氏易林》。林辞说诗和《孔子诗论》在一定程度上可以对读,有时已几无区别,如林辞说“湛露之欢,三诀毕恩”,《孔子诗论》则曰:“湛露之嗌,其犹酡也”。林辞说“墙茨之言,三世不安”,《孔子诗论》则曰:“慎密而不知言”。在比较的视域中,可以下这样的结论:林辞说诗相比于毛诗,总体上与《孔子试论》的关系更为贴近。

二、林辞说“诗”与《孔子诗论》解“诗”的分际

林辞说诗和《孔子诗论》解诗存在相通性的同时,也存在着差异,二者的差异是诗学流变过程中的变化与发展。风格上,《孔子诗论》解诗平允公正,林辞说诗则显得相对灵活,不束限于对一首诗歌的准确揭示。目的上,《孔子诗论》解诗是孔子儒家学说的有机构成部分,而林辞说诗,《诗》是一种附带的工具,仅是占筮繇辞的取用对象。

《关雎》是一首耳熟能详的诗篇,林辞写道:

小畜之小过:关雎淑女,配我君子。少姜在门,君子嘉喜。

履之颐:雎鸠淑女,贤圣配偶。宜家受福,吉庆长久。

晋之同人:贞鸟雎鸠,执一无尤。寝门治理,君子悦喜。

姤之无妄:关雎淑女,贤妃圣耦。宜家寿母,福禄长久。

林辞用《关雎》之诗,每则繇辞均以雎鸠起兴,雎鸠在爱情上专一不二,喻指淑女之贞节贤美,吉善长久等语皆盛赞贞淑之女是贤圣君子的佳偶。这种解读在其他典籍中也能找到,陆贾《新语·道基篇》:“关雎以义鸣其雄。”(15)又《淮南子·泰族训》:“关雎兴于鸟而君子美之,谓其雌雄不乖居也。”(16)对此,《孔子诗论》解诗是怎样的呢?相关上博简有这样的文字:

第十简,关雎之改……曷?曰:童(终)而皆贤于其初者也。《关雎》

以色喻于礼。

第十一简:情爱也。《关雎》之改,则其思益矣。

第十二简:好,反纳于礼,不亦能改乎?

第十四简:其四章则愉矣。以琴瑟之悦,嬉好色之愿。以钟鼓之乐。

在这里,《孔子诗论》对《关雎》一诗的解读重点在于以色喻礼,强调一个“改”字,改而合乎礼,注重的是男主人公的表现,称赞男子的举动契合孔子对于君子的界定和要求,是儒家一以贯之礼学思想的外显。由此不看出,针对这首诗歌,林辞说诗和《孔子诗论》在解读取向上依据不同的目的而不同,林辞引《关雎》,重点在于淑女,占筮取其阴阳和谐的象征意义;《孔子诗论》重点在于君子,取其改而知礼之义。

《鸤鸠》,林辞写道:

乾之蒙:鴶鵴鸤鸠,专一无尤。君子是则,长受嘉福。

随之小过:慈鸟鸤鸠,执一无尤。寝门内治,君子悦喜。

夬之家人:鸤鸠七子,均而不殆。长大成就,弃而合好。

针对这首诗歌,林辞说诗是着眼于鸤鸠鸟的均衡专一品德,并且将其和君子、贤妃进行比拟,是从正面进行讴歌,占筮时取其阴阳和合的象征义。同样是这首《鸤鸠》,《孔子诗论》第二十一简曰:“《鸤鸠》吾信之。”第二十二简写道:《鸤鸠》曰:其义一氏兮,心如结兮。吾信之。”孔子说“吾信之”是针对原诗歌咏的鸤鸠鸟品德而言,如《曹风·鸤鸠》原诗首章写道:“鸤鸠在桑,其子七兮。淑人君子,其仪一兮。其仪一兮,心如结兮。”涵咏诗篇,确系是对鸤鸠鸟、以及类似具有鸤鸠般品格的君子的歌颂,赞其是国家之栋梁。孔子所说“吾信之”即指信从《鸤鸠》所赞美的品格和思想,在这里,孔子并未对《鸤鸠》之诗的主旨作出明确论析,采用的是独特的“吾”对作品发表看法的形式,相似者还有如《文王》,吾美之;《猗嗟》,吾喜之;《宛丘》,吾善之等,和林辞说诗于方法形式上具有较大差异。

《小雅·黄鸟》一诗,林辞《乾》之《坎》有这样的文字:“黄鸟采菉,既嫁不答。念我父母,思复邦国。”采菉,学津本作来集。在这里,焦赣对于《黄鸟》一诗予以引申,叙写成一位女子出嫁后思念故国父母诗作,此种说诗已经和原来的诗歌主旨有所背离,占筮时则取其阴阳隔塞的象征义。针对《黄鸟》的主旨,《毛诗序》写道“刺宣王也。”(17)郑玄笺:“刺其以阴礼教亲而不至,聊兄弟之不固。”(18)毛诗和郑玄笺着眼于诗歌的现实讽刺意义,坐实性解读也未必合乎诗歌原意,相比之下,《孔子诗论》有这样的论断“《黄鸟》则困而欲反其故也,多耻者其病之乎?”针对孔子的言辞,徐正英先生有这样的辨析:

所谓“欲返其故”,自然是指身处困境中的作者渴望返回故国故乡。所以,孔子对《黄鸟》诗旨的概括,大意是说:《黄鸟》一诗抒发了作者困厄异国而渴望返回故乡的思想感情。值得重视的是,孔子对《黄鸟》一诗的解读至此并未结束。其又云:“多耻者其病之乎?”……意思是说:多蒙耻辱的人,会担忧此类事情发生吧。细玩孔子论《黄鸟》全部言论,他确实是前句概括诗旨,后句则由诗旨诱发联想,发表了自己对社会现象的看法。(19)

徐先生的辨析是可信的,《黄鸟》的作者遭受困厄渴望返回故国故乡,如《小雅·黄鸟》原诗首章写道:“黄鸟黄鸟,无集于穀,无啄我粟此邦之人,不我肯穀。言旋言归,复我邦族。”诗歌以黄鸟起兴,喻指作者在外遭受困厄而思念归邦返家心绪。诗歌没有指明讽刺对象是宣王,对此朱熹在《诗集传》中有这样的判断:“今按诗文,未见其为宣王之世。”(20)也没交代作者的女性身份,毛诗、林辞说诗都是对其的发挥《孔子诗论》则较为公允。

和《黄鸟》具有相似情形的还有《鹊巢》一诗。《鹊巢》出自《召南》,是一首述写女子出嫁的诗作,林辞《节》之《贲》曰:“喜乐踊跃,来迎名家。鹊巢百两,以成嘉福。”鹊巢点名篇题,以成嘉福是对这段婚姻的美好期待和评价,百两出自《鹊巢》诗的最末一句,整首原诗是这样的:

维鹊有巢,维鸠居之。之子于归,百两御之。

维鹊有巢,维鸠居之。之子于归,百两将之。

维鹊有巢,维鸠盈之。之子于归,百两成之。

百两形容出嫁时的队伍之浩大,末句孔颖达疏:“笺以御为迎夫人,将之谓送夫人,成之谓成夫人,故易以百两之礼送迎成之。”百两之礼,暗含出嫁女孩的身份和家世之高贵。针对这首诗的主旨,林辞说诗是从正面予以赞扬的,这从林辞对《召南》的讴歌中也可以得到印证,《大过》之《颐》写道:“三奇六偶,各有所主。周南召南,圣人所在。德义流行,民悦以喜。”在这里,颂扬的是周南、召南的美好,《鹊巢》位列《召南》之首,被比拟为《关雎》,对此,朱熹《诗集传》有这样的文字:

南国诸侯,被文王之化,能正心修身以齐其家,其女子亦被后妃之比,

而有专静纯一之德。故嫁于诸侯,而其家人美之曰:维鹊有巢,则鸠来居之,

是以之子于归,而百两迎之业。此诗之意,犹周南之有《关雎》也。(21)

在这里,朱熹将其和《关雎》进行比对,周南、召南并提,而首篇《关雎》和《鹊巢》在题材上的一致性也是事实,彰显的是编排上的有意而为之,自然也是受到肯定的对象。林辞占筮繇辞用《诗》,取其阴阳和合的象征义。

《鹊巢》诗歌主旨,在后代的流传中却生发出多种不同的解读取向,郭晋稀先生认为是抢婚诗,黄怀信先生认为这是一首诸侯废掉原配夫人,另取新欢的诗,诗意充满怨恨。两位先生皆依据的是《召南·鹊巢》首两句:“维鹊有巢,维鸠居之。”鹊巢鸠占,这现象自是受到人谴责的,林辞说诗对此已经有了关注,《节》之《需》写道:“鹊巢鸠成,上下不亲。外内乖畔,子走失愿。”尚秉和先生注:“鹊巢鸠成者,言鹊营巢成,为鸠居也。”(22)鹊巢为鸠所侵占,爻旨凶险,后面的繇辞是在此基础上的引申发挥。针对这首诗,《孔子诗论》有这样的解读:

第十简:《鹊巢》之归,……曷?

第十一简:《鹊巢》之归,则离者……

第十三简:《鹊巢》出以百两,不亦又离乎?

在这三支简中,前两只简标示的一个重要字眼是归,归指的是女子出嫁,卦名《归妹》正是取归为女子出嫁之义而得。第十三简中的“不亦又离乎”,离指离开父母家而嫁入夫家之义。《孔子诗论》的记载均很简约,没有明显的情感标示,较为平正、公允,林辞对鹊巢鸠占现象的揭示和批判,则是《孔子诗论》未曾提及的。

林辞说诗建立在用诗基础上,《诗经》篇目以动物物象起兴者如《关雎》、《鸤鸠》、《黄鸟》、《鹊巢》等往往受到林辞编撰的青睐,林辞化用的目的是将《诗》爻辞化,借用诗之物象和事象,取其象征含义而便于占筮;《孔子诗论》是专门的解诗之作,是孔子向弟子传授的诗学理念,承载的是孔子之儒家思想,二者在侧重点上有所区别。值得一提的是,除了上述以动物名篇的篇目外,林辞说诗和《孔子诗论》的分际在其他篇目中也是同样存在的。

《东方未明》诗曰:

东方未明,颠倒衣裳。颠之倒之,自公召之。

东方未晞,颠倒裳衣。倒之颠之,自公令之。

折柳樊圃,狂夫瞿瞿。不能辰夜,不夙则莫。

诗歌的主旨,《毛诗序》写道:“刺无节也。朝廷兴居无节,号令不时,挈壶氏不能掌其职”。毛诗是从讽刺角度对诗歌予以的阐发。林辞说诗与此不同,《同人》之《中孚》曰:“衣裳颠倒,为王来呼。成就东周,邦国大休。”繇辞以颠倒衣裳起兴发端,标示的是吉利之象。《升》之《鼎》也写道:“衣裳颠倒,为王来呼。成就东周,封受大侯。”末两句揭示的亦是吉利之象。尚秉和先生于《同人》之《中浮》下注曰:“毛诗叙谓朝廷兴居无节,焦意似指太公佐周,与毛异。”(23)尚先生的判断是从林辞提及的“成就东周”而得,颇有参考价值。《东方未明》的主旨,历来有不同的见解,《孔子诗论》曰:“《东方未明》,有利词。”利词指的是“锋利尖锐的批判性言辞。”(24)如此一来,林辞说诗和《孔子诗论》就存在很大差异,林辞化用《东方未明》始终以吉利示之,然而《孔子诗论》却是持否定态度,这也是后代解释该诗的主流意见。

《周南·汉广》,林辞有这样的文字:

萃之渐:乔木无息,汉女难得。橘柚请佩,反手难悔。

颐之既济:黄昏白日,照我四国,元首昭明,民赖恩福。汉有游女,人不可得。

噬嗑之困:二女宝珠,误郑大夫。交父无礼,自为作笑。

难悔,汲古阁本作离汝。林辞中的汉女、游女代指一位难以接近的姑娘,君父无礼等句是对追求者的漫画式讽刺。林辞中的游女本事,见于韩诗。郭璞《江赋》曰“感交甫之丧珮”,李善注引《韩诗内传》写道:“交甫遇二女,与言曰:‘愿请子之珮。二女与交甫。交甫受而怀之,趋然而去十余步,循探之,即亡矣。回顾二女,亦不见。”(25)林辞化用入占辞,叙写的是男子追求汉水游女,并乞请游女之珮,却终究求而不得之情景。《孔子诗论》对《汉广》一诗的评析是这样的:

第十简:《汉广》之智,……曷?

第十一简:《汉广》之智,则智(知)不可得也。

第十三简:(不)可得,不攻不可能,不亦智恒乎?

在这里,《汉广》,孔子评析为“不可得”的用语也见于林辞《颐》之《既济》,不同的是孔子认为知道不可得,不攻不可能是一种智慧,而林辞说诗却借用《韩诗内传》的记载,将其和郑大夫与汉水神女相系,是漫画式讽刺。

林辞说诗和《孔子诗论》出发点不在同一个层面上,林辞说诗往往关注诗句中物象或事象,取其象征含义予以编撰,而《孔子诗论》的重点则往往在于对诗歌的评介论析;林辞用“诗”暗含对诗歌的理解和态度,情感与吉凶相系,指向性明显,客观平正而公允,《孔子诗论》则是真正的解诗。如《十月之交》,林辞《萃》之《蒙》曰:“家伯为政,病我下土。”《渐》之《井》曰:“家伯妄施,乱其五官。”引诗取阴盛犯阳的象征义;相比之下,《孔子诗论》曰:“《十月》,善諀言”,諀,《尔雅》“訾也”,指善于揭露和批判的特征,是对诗歌整体风格的说解。《孔子诗论》解诗是简约的,情感指向偏于中性,林辞说诗则丰富多彩,显得更为明晰,如《孔子诗论》“《北风》,不绝人之怨”,林辞则分见于《晋》之《否》,《否》之《损》,前者“北风寒凉,忧思不乐言哀悲伤心,后者“北风牵手,相从笑语”言燕乐以喜,合观之是林辞对《北风》的完整解读。

三、结论

林辞是西汉末年的易学类占筮文献,它的说诗和用《诗》捆绑在一起。林辞说诗是《诗》的爻辞化,《诗》是一门被借用入繇辞的工具。《孔子诗论》是先秦时期孔门诗教的教学文本,具有完整的诗学体系和特征,如《孔子诗论》在第一简最后写道:“诗亡隐志,乐亡隐情,文亡隐言。”(26)诗以言志,这一主张正是华夏诗学发展的主脉。落实到具体篇目,林辞说诗和《孔子诗论》既有相同之处,也有相异点存在,从《孔子诗论》解诗到林辞说诗,彰显的是先秦至西汉末期诗学发展的演变走势。

【作者单位:南京师范大学社会发展学院(210097);南京大学文学院(210093)】

①⑤⑧⑩(13)(17)(18)阮元校刻,孔颖达疏《毛诗正义》,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298、287、405、276、296、434、434页。

②(26)马承源主编《上海博物馆藏战国楚竹书》(一),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第145、123页。

③(20)(21)朱熹《诗集传》,中国书店1994年版,第9、129、9页。

④⑥司马迁《史记》,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1246、1246页。

⑦许维遹《韩诗外传集释》,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30页。

⑨(22)(23)尚秉和《焦氏易林注》,九州出版社2010年版,第463、476、112页。

(11)廖名春《上海博物馆藏<诗论>简校释札记》,见《上博馆藏战国楚竹书研究》,上海书店出版社2002年版,第264页。

(12)黄怀信《上海博物馆战国楚竹书〈诗论〉解义》,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4年版,第54页。

(14)陈桐生《〈孔子诗论〉研究》,中华书局2004年版,第238页。

(15)王利器《新语校注》,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30页。

(16)刘文典《淮南鸿烈集解》,安徽出版社、云南出版社1998年版,第639页。

(19)(24)徐正英《上博简〈孔子诗论〉研究》,中山大学博士后出站报告2006年,第80-81、51页。

(25)萧统编、李善注《文选》,中华书局1977年版,第189-190页。

本文系中国博士后基金第57批一等资助科研项目“汉代易学类诗辞研究”阶段性成果之一(编号:2015M5704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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