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郁

还记得前些日子读美国历史学家托尼·朱特生前的回忆散文《记忆的小屋》，其中提到一个段子。他带十二岁的儿子去看弗朗索瓦·特吕弗在1959年拍摄的经典影片《四百击》。令他没有想到的是，作为看着《后天》《阿凡达》之流所谓的“内涵深刻”的电影长大的一代人，他的儿子对这部电影表示很震惊：“太简洁了。他做了这么少，却表现出那么多。”没有比这句简单话更适合评价《四百击》的，但我们没想到这句话会出自一个十二岁的孩子之口，就仿佛只有孩子们的情感是相通的，他们了解对方就如同了解自己那样自然，无论时光如何淬炼，影像如何沉淀，但是能够穿越时光的只有不变的情感。

今天看杰克·尼克尔斯导演的《污泥》才想起的小段子，这是我看过的又一部超过五星推荐的电影，整部电影像一首散文诗，简单，自然，又充满了温情。

记得朱特在点评《四百击》时还说过这样一句话：艺术作品的道德严肃感体现在“精简的形式和克制的美感上，就像《偷自行车的人》一样。”这也是《污泥》最大的特色。《污泥》很明显是向这两部伟大的经典致敬，从《四百击》到《偷自行车的人》，两种不同意識形态的电影，在《污泥》中变成了一些若隐若现的片段。

《污泥》不仅仅是关于爱情的，而是关于成长与逃离的。用一句话总结说就是，生活是一场不间断的流亡。“污泥”（mud）不仅仅是男主人的名字，也是他的命运，更是两个少年艾莱斯和奈科的未来。电影中的每个角色都是生活的弱者，都是深陷困境的人，都想逃离现在的生活，无所适从。

电影开篇是美国南方密西西比河沿岸，毗邻而居的人们，他们面对生活新的抉择，是维持传统的农耕方式不变，还是搬迁到现代化的都市里。少年艾莱斯与奈科发现小岛上的一艘船，他们幻想那是他们共同的秘密基地，是他们冒险生活的梦想。电影开篇时，艾莱斯大清早约了奈科去小岛探险，经过他父母的房间，听到他父母在争执着什么，母亲说：“我累了，我想要不一样的生活。”所有的问题都源于这种固定与改变的差异。我们渴望稳定，可是又渴望改变自己的生活状态。也许所有生活上的矛盾都可以归结为这一点：稳定还是改变，to be or not to be，这就是问题。

所有人的生活都出现了问题，只有两个追风的少年，无忧无虑地渴望着冒险，憧憬着爱情，对未来充满希望。少年不是逃避问题，他们只是没有察觉到问题的严重性。但是这个问题，等他们遭遇到了马修·麦唐纳饰演的玛德（mud）后变得有些不一样了。这个男人的出现代表了这两个少年梦想的冒险生涯——身上带着枪，孤身一人生活在小岛上，躲避这外面的世界，也躲避这内心的孱弱。少年把玛德当成了心目中的英雄，这种成年世界的逃离是少年的梦想，所以就算他们知道玛德是个通缉犯的时候，他们仍然选择帮助他。更何况，玛德杀人是为了帮助自己的女友复仇——这正是少年梦想中想做的事情。于是两个少年与一个通缉犯——一个失败的男人，成为了共同守护秘密的朋友。

我一直强调《污泥》不仅仅是关于爱情，还是关于成长的。成长意味着经历某种痛苦的蜕变，意味着不再逃避、也无从逃避时直面现实，意味着看透生活的本质，并选择一种对抗平庸的方式。艾莱斯的父母遭遇婚姻的困境，起因于母亲想改变现在的生活，而父亲固守这种传统的生活方式不变。玛德的出现成为了艾莱斯精神上的父亲，他梦想着可以逃离现在，不用选择父母任何一方，他可以四处游历，为自己的女友行侠仗义——影片中三处艾莱斯出拳的镜头，第一次是为了解救自己喜欢的高中女生，第二次是为了暴打偷走自己女友的男生，第三次是冲向玛德，当他意识到玛德也并不是他心目中的英雄，只是一个懦弱的男人时，他内心的愤怒通过那一拳得到了宣泄。值得提及的时候，这三次出拳，每一次都不像一个十四岁的中学生，他像一个男人一样亮出自己的拳头，而且出拳毫不迟疑，他当自己是一个男人。但是这个男人内心遭受着家庭分裂的痛苦，失恋的痛苦，也遭受着发现自己崇拜的男人并非英雄的痛苦。

他们都不是生活的英雄，他们都在逃避，都想逃离自己糟糕的生活——生活是一团污泥，生活是一场不间断的逃亡，我们总是从这里走向他方，从远处走向远处，只想逃得越远越好。但无论逃多远，都逃不了生活给我们设下的圈套，选择无处不在，痛苦无处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