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志坚

拙著《难易居札记续编》付梓之前，书稿终审提出删去《“史上最牛”的话题》一文，理由是此文所说的“史上最牛”之一，即“史上最牛的书记”李连玉已被“调查”。我看了付印前的清样，也重新读了这篇杂文，以为李连玉的被“调查”，并不影响此文的价值。

《“史上最牛”的话题》一文，说到十七大之后的两个“史上最牛”，除了“史上最牛的书记”，还有“史上最牛的公章”。连接这两个“史上最牛”的就是“领导与权力”，因为关系到权力的制约与监督与民主政治的建设，故称“‘史上最牛的话题”。

这篇杂文分为三个部分，第一部分专述“史上最牛的书记”。李连玉参加十七大后返回邳州时受到当地上千群众的夹道欢迎，所谓“史上最牛书记”之称便由此而来。我检索过有关李连玉的材料，得知李连玉在邳州以“铁腕”执政，从严治吏，甚至要求下级官员一天工作16个小时，并向社会公布自己的手机号。在他任职五年中，邳州经济上去了，城市面貌起了很大的变化，邳州百姓也得到了诸多实惠——据当地媒体公布的数据，“有6400多名贫困学生领到了助学‘绿卡，6000多名残疾人纳入低保，17个敬老院投资总额达1825万元，1731名老人同享‘关爱工程温暖，近4000名下岗职工乔迁新居，1300名社会孤儿拥有了‘党员妈妈重新获得母爱，投入4000多万元一举解决了偏远山区燕子埠、占城镇困扰群众多年的喝水难、住房难、行路難等五难问题”——于是他被当地百姓称为“亲民书记”。我的议论即建立在当时众多媒体介绍的基础之上，以为这样的“铁腕人物”与“亲民书记”，因为“权为民所用”，才会受到当地百姓的拥戴与欢迎。当然我的议论也留有余地：“‘最牛二字是褒是贬是赞扬是揶揄很难以一言蔽之，其关键诚如有文章所说，只在于‘民众的狂热欢迎属于自发，还是为某些别有用心的人所组织鼓动。”

这篇杂文的第二部分转入对于“人治”二字的议论。我认为，无论是李连玉，还是别的“铁腕人物”或“亲民书记”，他们的作为，依然与“人治”二字纠缠不清。“在他们的人格魅力中，就有人治的色彩;在他们的铁腕手段中，或许还有‘个人专断的影子。”对于“人治”，我其实也不一概否定，在中国历史上，更多的是“人不治”，老百姓“对于能让他们‘暂时做稳了奴隶的明君或清官，也就格外的感恩戴德”。我认为李连玉之成为“史上最牛书记”，大概也带有这样的余韵和痕迹。我这样写道：

令人不安的因素，就隐藏在这样的余韵与痕迹之中。善良的黎民百姓往往过多地信任、过多地依赖这种铁腕人物的人格魅力和铁腕手段，相信他们不会犯错误，不会做坏事，并因此而放弃自己对他们的应有警惕以及与之相匹配的监督权力。这种铁腕人物毕竟也是血肉之驱，毕竟也生活在世俗社会的各种诱惑之中，对于他们，“权为民所用”与“权为己所用”之间并没有永远不可逾越的鸿沟，有时甚至只因一念之差。美人的背后就是骷髅。英雄的背后就是恶魔。民众与社会因为已经对他们失去了应有的警惕和监督的能力，势必要为这一念之差付出巨大的代价。比如说，什么时候李连玉头脑发热了，私欲膨胀了，居然也想搞一个像李兴民那样的“阅兵式”，或别的什么劳民伤财的形象工程，凭着他的威望，凭着他的人格魅力和铁腕手段，还会受到民众的质疑和阻止吗？

这篇杂文的第三部分，就完全转入对于贵州省圭叶村那枚一分为五的“史上最牛的公章”的议论。与当时不少人一样，我也认为不能只把这个“史上最牛公章”狭隘地理解为一个印章，这是一种相当简略而又科学的制度设计，其中既有民主决策、民主管理，也有民主监督。有了这种“史上最牛公章”，任何个人在任何时候都难以擅自用权，独断专行。我尤其看重体现在这个“史上最牛的公章”之中的民众的政治智慧。时常有人抱怨普通民众“缺乏民主素质”，似乎中国民主政治建设之进程缓慢和滞后，倒是受了普通民众的民主素质之拖累。其实，本能地排斥权力制约权力监督以及对于权力过分集中之改革的，必定是那种一言九鼎的权力既得利益者。普通民众所处的现实地位，决定了他们只能是民主政治的直接受益者。他们最容易搞明白民主的真实内涵，也最肯花力气去摸索民主的实施途径。文化素质与民主素质并没有必然的关联。“史上最牛公章”就能够为此作证。

我因“史上最牛的公章”而想到小时候见到的耕牛嘴上套着的那一个竹篾编的罩子，并在文章最后写道：

给耕牛套上这样的罩子，让它在犁田时不再受到两边的青草或庄稼的诱惑，不再因为贪吃两边的青草或庄稼而误了犁田，这也是庄稼人的发明。现在的领导人不是都自称为“人民公仆”，并表示“俯首甘为孺子牛”么？那么，为了防止反仆为主的不幸事件出现，就让你的主人为你套上这样的“罩子”吧。当声称“俯首甘为孺子牛”的领导们都套上了这样的“罩子”，当公章象征的权力都溶入圭叶村村民设计的那种“史上最牛公章”所包含的政治智慧，那么，我们或许会有许许多多“权为民所用”的“亲民领导”，却不会再有被民众感恩戴德的“史上最牛书记”。

如今回头再读这篇杂文，我还感到有些许欣慰。因为，当媒体铺天盖地连篇累牍地为这种“铁腕人物”或“亲民书记”造势之时，我是清醒的，看到此中潜在的危机，即使当时报道的全是事实，我也以为这种“史上最牛的书记”不值得期待。但在这种“铁腕人物”或“亲民书记”倒台之时，我又以为，对他们先前所做的事，也要客观看待。重新审视是必要的，先前的正面报道，或有夸大其词，或有移花接木，但哪些是事实，哪些有虚假，应当分析甄别，不必刻意回避，不能一概否定。

我想在《难易居札记续编》中保留这篇杂文，故建议终审重新考虑——还提出了一个自以为可行的方案，即“在标题之后加上脚注”——

此文原载《领导文萃》2008年第13期。据江苏省纪委2014年11月15日消息，本文所说的“史上最牛书记”李连玉因“涉嫌严重违纪违法”被调查。之所以仍将此文收入本书，因为此事恰恰可以证实本文的主要观点：对于这种带有人治色彩的铁腕人物，人们不能放弃应有的警惕以及与之相匹配的监督权利。文中有关李连玉的正面材料以及所谓“亲民书记”等等评价，均引自当时的报刊，收入本书时未加任何删改。

当然，最终保留与否，有待终审裁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