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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河·终结篇(卷八)

2015-06-09时未寒

今古传奇·武侠版 2015年1期
关键词:将军

时未寒

第一章 霸气重归

深夜,三更。

風静雪止,云开雾散。明月高挂在淡青色的东天,如苍穹中一轮玉色圆盘泻出清冷的光波,映得京师城中遍地明鳞;疏星似零散的灯火点缀于夜空每个角落,晃灿晶莹。

但在这宁静悠远的天空下,却依然是浮华繁嚣,争斗不绝的尘世。

紫禁城皇宫外,一人大步流星漫行而来,蒙咙月夜下,只见他身着锦衣,面蒙青布,不现其貌,高大的身影仿佛凝重如山,却又似飘忽若云。大雪初停,道路上积雪颇深,然而来人身下的脚印竟是淡若鸿爪。

城外一队骑卫经过,遥见此人形迹可疑,高声问询:“什么人,报明身份!”

锦衣人默然不答,脚步不停,依旧前行。骑卫们同声呼喝着,数骑并出,从后赶去。奇怪的是锦衣人看似步伐悠闲,行动却极为快捷,给人一种十分矛盾的感觉。众骑卫眼见他就在马前五、六步外,偏偏无论如何催马疾驰,距离却始终维持不变。

锦衣人与数名骑卫你追我赶,转眼间已至皇城护河边的金水桥。诸骑卫未得宫中召唤,不敢径入,只得纷纷勒马停步。但只要那锦衣人过了金水桥再经百步御道,便将直抵宫门。

一名骑卫举起号角放于唇边,欲给宫中传信。说时迟,那时快,一道黑影从旁蓦然电闪而出,身未落地,又是凌空一掌击出。那名骑卫但觉掌心一热,号角陡然炸裂,一口气虽已吹出,却是哑然无声。

黑影更不迟疑,如梭般穿行于骑卫间,蓦然腾身而起,足尖在众骑卫马头上连点数下,几个纵跃后,如一条黑色的大鱼般直投入金水桥下。桥下水深近丈,却诡异地并未发出半点水响,仿佛黑影已凭空消失。

守在金水桥头的八名禁卫见此一幕,齐齐发动,他们虽只是禁卫身份,但身为大内高手,皆是武功不凡,其中领头者徐行风更是昔日纵横江湖的独行盗,其八十一路行风棍法横扫江北九大世家,直至十年前被追捕王梁辰盯上,缠斗数日后方才失手被擒,最终被皇室招安,做了大内侍卫,如今虽将长棍换做长戟,威力亦丝毫不减。见那锦衣人如风般行来,高声喝道:“何人敢擅闯皇城?”

锦衣人听若不闻,脚步并无半分停顿。

禁卫们齐喝一声,亮出长戟上前阻截。这八名禁卫守护金水桥多年,配合无间,四人在前,四人在后,隐成阵型,八柄长戟交叉于空,各补缺漏,将前路重重封锁。来人除非折戟伤人,不然绝计无法硬闯而过。

锦衣人步伐似是略略一缓,刹那间,每名禁卫都觉面前压力倍增,生出一种对方朝自己出手的错觉,不及细想,八戟齐出便朝来人身上刺去,却觉得眼前一花,对手霎时消失不见,八戟皆刺在空处。锦衣人身法若滞实疾,已窥得八戟由守转攻那稍纵即逝的一丝空当,骤然提速,从戟缝中晃了过去。

八名禁卫皆是一怔,何曾想过竟有人能这般举重若轻地在瞬间破去八戟联袂的阵法,从容通过。此人武功平生仅见,实乃深不可测。

徐行风强按震惊,正要给紫禁城楼发出预警,忽又听见桥底传来轻微的异响。他低叱一声,斜纵而出,脚尖勾在栏杆上,倒挂在桥下探身望去,就见一个黑衣人亦是面蒙青布,全身悬空,脚不沾水,双手各以两指搭在桥底石缝中,交替而行,虽是以手当足,却是动若奔兔,闪如猎豹,诡似魅魈。

徐行风方才受挫于锦衣人,一口闷气正无处发作,也不问话,长戟当胸刺出。黑衣人双手皆勾在桥下,无可抵挡,眼见长戟即将穿身,却听他喉中发出一声桀桀怪笑,眼里神光暴现,右手疾探而出,正抵在戟尖上。徐行风但觉戟尖如中铁石,竟不能透其肉掌,料有刀枪难入的手套,发狠拼力一搅。对方掌力忽松,长戟如刺入一团棉花中,浑不着力,急忙往回一收,却被黑衣人趁势一拉,借劲腾空,由他身边疾飞而过,远远地落在一丈开外,复又以两指勾于桥底,正好处在那桥上的锦衣人身下,继续往前荡去。

徐行风险被黑衣人拉拽入水中,以戟刺在水底,借力腰腹急收,方才倒翻到桥上,心头巨震。这二人的武功皆可谓是江湖少有的绝世高手,更是行动默契,分别从桥上桥下通过,宛如一人合体。若是密谋行刺圣上,措手不及之下,只怕集一众大内高手之力亦难抵挡。不过方才电光石火间的一招交手,黑衣人明明有机会重创自己,却是手下容情,不像是刺客所为。一时难以判断对方的来意,怔在当场。

金水桥的另一头并无多余守卫,只有一个瘦削颀长的人影静立中央。望见锦衣人疾速行来,长而狭的眼中闪起如电的精芒,缓缓吸一口气,也不开口问询,仅是竖起一根食指遥指来人。

他的手白皙、文气,不沾一丝杂尘,指甲剪得很干净,没有任何一点多余的边角。那根食指也没有什么特别,只是比普通人的手指略长半分。

双方距离一步步缩短,锦衣人意态从容,步法时疾时徐,桥边人端若亭渊,食指忽伸忽缩,罩定对方身形。十余丈的路程瞬间接近,直至锦衣人迫近三步之内时,食指陡然刺出,指尖竟隐隐泛起一层莹白通透的光华,仿佛那不是血肉之躯,而是一柄切金断玉的宝剑。

锦衣人不避不让,只一抬手,就将食指握于掌中。桥边人一惊,自己一指刺出看似平淡无奇,其中却是暗含十一种变化,奈何对方视而不见一掌击来,以拙胜巧,以实破虚,自己的十一种变化全然形同虚设。他一咬牙,蓄于指尖的锐劲尽势射出。

锦衣人疾行的身法骤然急停,一头漆黑如墨的长发挥洒开来,在月光映射下若展开一幅匹练,口中冷声道:“点江山,你何时做了宫廷侍卫?”

桥边人正是将军府五指中的食指点江山,听到这个熟悉的声音,再抬头触到对方那灿若辰星的双眸,大吃一惊:“将军!你怎么来了?”

锦衣人正是朝中大将军、天下第一高手明宗越。他并不答话,只是冷视点江山一眼,放开他的食指,从他身边飘然掠过。

点江山怔愣原地,半晌不语,他奉将军府总管水知寒之命守卫金水桥边,阻止今晚所有来人,何曾想等了半夜后竟等来了明将军,难辨福祸,大觉忐忑。心知方才若非明将军及时停步收功,自己赖以成名的食指必废,既惊且佩。

从将军府一路到紫禁城,明将军途中全无半分停顿,直到方才食指点江山一指击出才止步。却不是因为点江山的指力,而是他若不停步,流转神功的反挫之力必会震断那根如刀似剑的食指!

明将军走下金水桥,踏足在御道上,而前方百步外,就已是紫禁城门。两位太监左右守于门边,正茫然相顾。明将军来势太快,直到此刻,他们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明将军边行边沉声道:“明宗越请见圣上,烦劳二位通报。”他半夜觐见,不敢喧哗,是以声音虽低,却是用流转神功发出的传音之术,震得百步外的两位太监耳中嗡嗡作响,听到来者竟是朝中大将军,不敢怠慢,急急入宫通报。

明将军大步前行,突觉周围凶气乍起,阴风隐生,如同有一道看不见的透明之墙隔在眼前,视线亦仿佛模糊起来,耳边更是传来游丝般的鬼哭狼嚎之声,面容一肃:“十七令符,装神弄鬼,还不给我退下。”

阴风略止,鬼哭却未停,换为低若絮语般的呢喃声,仿似在商议。

这几年将军府由总管水知寒新招入的人马中,最有名的当属五指、十风、十七令符,五指与明将军私交颇深,自不敢捋其虎威,十面来风负责打探江湖消息,多在外地执行任务,但这十七令符却是水知寒帐下亲信,精通隐匿、用毒、伏击、刺杀等术,并且只听从水知寒的号令,就连明将军亦是只闻其名,并未曾一一见过。

看此际的情形,十七令符必是得了水知寒之令,严禁有人入宫觐见圣上,只是未想到来人竟是明将军,一时踌躇难决。

明将军脚步不停,蓦然深吸一口气,功聚全身,空气忽然燥热起来,仿若烈日君临,但周遭的积雪却未见融化之迹象。那是因为他已运起名为“气灭”的第七重流转神功,若是十七令符再不退开,便只有与之硬抗。

“不知将军深夜前来,知寒有失远迎。”一人由紫禁城中悠然行出,面容清俊儒雅,青衫无风而动,长髯飘飘如仙,声音恭而自矜,正是将军府大总管水知寒。在他身后,跟着方才进宫通报的两名太监。

明将军身边压力骤轻,十七令符瞬间消失,如化风中。他目光扫过那两名太监,最后如锋锐的利剑般盯紧在水知寒的脸上,冷冷道:“我说为何将军府里到处找不到水总管,原来竟在皇宫中。”在这里遇见水知寒尚在他预计之中,但水知寒竟敢阻止两名太监通报圣上,确是大出意外了。

虽然距离尚在三十步外,但水知寒被明将军眼光一罩,已觉眉心印堂间火热如烫,似有一股力量要把双眉撕裂,霎时双掌一翻,合于额间深施一躬:“将军且莫误会,知寒被人相请,所以才不得不来。而此刻皇上已然歇息,因葛公公不在宫中,两位太监不敢贸然打扰圣上,所以才找上我。若非如此,怕也不知将军亲临。”

明将军但觉眼内微微一冷,如被冰针所刺,那是水知寒借鞠躬之际以寒浸掌之力反击流转神功所至。水知寒入将军府近二十年,从没有一刻敢与自己这般针锋相对,如此有恃无恐,怕是有备而来!

假设有人问起明将军,谁是将军府中他最了解的人,他會答:水知寒!诚如昔日明将军对许惊弦所言,他与水知寒是一种彼此珍视亦彼此忌惮的对手,必须知己知彼。两人同处将军府多年,每一时刻都在观察着、审视着,无论举手投足,一言一行皆被对方掌握。但若有人再问明将军,谁是将军府里他最不了解的人,他同样会答:水知寒!形诸于表,意藏于内,谁也不知他的心底真正所想。

水知寒与明将军同为天下邪道六大宗师,却甘心被其所用,做了将军府的总管,更是唯恐功高震主,谦然以“半个总管”相称。随着明将军逐渐生出归隐之意,将军府大权已被水知寒慢慢掌控,江湖上时时都在猜想其何时会反戈一击,他却依然数年如一日,从不流露半点怨言。

当年水知寒加入将军府时,给明将军提出的唯一的条件就是:他可以选择任何时候与明将军公平决战,若胜出,便可掌握将军府所有实力。但直到如今,十几年过去了,将军府大部分实力几乎都慢慢移交到水知寒手里,却也未等到他的最后一击。

但今晚,“知寒之忍”是否已忍到了尽头?

明将军锐目如针,遥遥锁住水知寒,缓缓道:“将军府不可无主,我既然来了,总管请回。”他当然知道水知寒决不会无缘无故深夜入宫,也必然有紧守宫门的理由。这只是一个测试,如果水知寒依言从命,一切仍如当初,他依然做将军府的总管,但若抗命不遵,那就是两人正式反目之时。

水知寒略一踌躇,虽不见明将军面露愠色,但自入将军府以来,从未见他如此态度强硬地对待自己,郑重的口气中隐含一份严厉。淡然道:“知寒奉太子相邀入宫商谈,此际离开于理不合,尚请将军体谅。”他虽未从令,却搬出了太子这个挡箭牌,看似身不由己,实则富有深意:如果这是明将军有意送给他一个公然决裂的机会,现在他已把这个主动权重新交还给了明将军。

“太子何在?”

“适才酒醉未醒,不敢惊扰。”

“那就与我同去见圣上。”

“更深夜重,圣体已安,不若明晨再去,免受群臣之忌。”

明将军哈哈一笑:“我知水总管无论做什么事情,总会提前给自己预留一条退路。但我一直很好奇,若是不给你留此退路,你又将如何?”

水知寒微怔,面对明将军的追问,只要回答稍有不慎,便是两人反目成仇之时。若按以往,他必是避其锋芒,但此刻,明将军大异往常的举动,是否印证了其心境已乱?水知寒尚未想好应该如何应答,稍一犹豫间,却见明将军身形一动,急速迫近。看那情形,当是要硬闯内宫。

无声无息的阴风又起,十七令符再度发动,鬼影若隐若现,如烟似雾,拦住明将军去路。明将军除下青布,露出一张不怒自威的面容,抬手一扬,青布掷于空中,发出诡异的“扑扑”声响,如同撞上了无形之墙。青布虽是软物,却凭空激起一阵罡风,憧憧鬼影与之稍触,随即荡开,夹杂着几声仿若夜魈啼泣的惊叫。

面临明将军咄咄逼人之势,水知寒目光闪动,他身为天下有数的高手,又在将军府呆了十几年,数次见过流转神功的威力,深谙其中玄机。威凌天下的流转神功最厉害之处并不在于其霸道无匹的雄厚强劲,而是内息流转不停,浑然一体,全无缝隙,宛若天成,看似沛莫能御,实则刚中带柔。但此刻,八重流转神功的狂猛尽现,却少了那一份隐匿其中的“凝虚”之力,非是明将军功力减退,而在于他心境已乱。

以往水知寒藏锋敛芒,从不与明将军正面冲突,但他的内心深处,却是无时无刻都想一试流转神功之威。而这一刻,明将军心境起伏难定,四周大内侍卫与太子府的高手随时可援手,再加上十七令符隐伏于侧,占尽天时地利,可谓是他与明将军对决的最好时机!纵然事后问责,只须推说其擅闯禁宫,自己出手阻拦亦在情理之中……

水知寒深吸一口气,已提起十二成的功力,在这个大雪初停的深夜里,当世两大宗师、寒浸掌与流转神功已是一触即发。

明将军急行不停,水知寒凝身不动,看那势道,只须四、五个呼吸间,两人就将正面相对,再无缓冲余地。水知寒身后的两名太监吓得浑身颤抖,欲要闪开,却被两人交缠的气场锁住,挪移不动半分。

明将军深夜入宫觐见,早料得必会被人所阻,故才面蒙青布,不虞被人瞧破。借沿途奔行之际调整内息,流转神功逐渐增强,先以四重“屏俗”甩开一众骑卫,再以五重“开合”掠过金水桥禁卫,六重“辟神”力挫点江山,七重“气灭”慑退十七令符,此际状态已臻最高,第八重流转神功“凝虚”发动,锋芒直指水知寒。

距离二十步,水知寒足下微微一沉,身体陡然陷入地面一分;而明将军却是越行越轻,脚下足印淡若无痕,衣袂飘飞,仿佛直欲腾空升起。

距离十步,道边积雪蓦然倒卷而起,凭空形成两个漩涡,分别把两人裹在其中,情形诡异,声势惊人。

但,就在两个漩涡之间却隐有一条雪线穿透而过,如有一柄无形的利剑剖开雪浪,剑尖则是端然指向水知寒的胸口……

刹那间,水知寒心头巨震:这忽隐乍现的雪线绝非来自流转神功,而是来自另一道凌厉无双的杀气。

而这杀气,他认识!

天下杀手无数,唯有二者可称王!一人是虫,白道杀手之王,持量天之尺,藏窃魂之器,携“琴棋书画”四大弟子,悬贪官之名于五味崖,从未失手;一人是鬼,黑道杀手之王,发啸天之吼,套云丝之手,聚“星星漫天”之众,有摘星揽月之能,绝无虚发。

与这两人相较,无论是东海非常道、祁连无念宗,还是四年前京师飞琼桥头行刺明将军未果的“春花秋月何时了”,包括近年来崛起的南疆少年——冷血剑客童颜,其江湖声望与地位都远为不及。

假设有人问起水知寒,谁是将军府中他最理解的人,他会答:鬼失惊!依水知寒的观察,鬼失惊应是奉昔日御泠堂老堂主南宫睿言之命,暗中保护明将军。身为杀手,他不应有原则与立场,只须忠诚与行动,所以他独来独往,远离是非,沉默寡言,從不与人深交,亦决不参与争权夺利,只知完成交予的任务;但假设有人问水知寒,谁是将军府中他最不能理解的人,他同样会答:鬼失惊!在江湖上,鬼失惊是令人谈之色变的冷血杀手,在将军府,他却只是处于明、水之下的三号人物,以他的桀骜心性,不能在江湖上肆意妄为,反而要处处受制于将军府的命令,心底是否会有一丝不甘?随着时日渐远,南宫睿言命逝已久,接手御泠堂的南宫逸痕业已失踪多年,生死不明,南宫涤尘一介女流,强横的黑道第一杀手岂能心服?然而,鬼失惊依然故我,对于明将军保持着绝对的忠诚与信任。

曾有几次,水知寒私下试探鬼失惊,却只换来如山的沉默与冷冷一瞥……

甚至,有时水知寒会生出奇怪的念头:若是没有鬼失惊的存在,他与明将军之间的对决是否早已开始?而如果他能取代明将军完全掌控将军府,是否也会换来鬼失惊同样的忠诚?

这一注,水知寒犹豫了十余年,也迟迟不敢赌!

但这一刻,他却有了明白无误的答案。尽管,也是他最不愿面对的答案!

水知寒忽然一笑,急收神功,同时侧让开身形:“既然如此,水某就于此处静等将军请命归来。”他此举甚为危险,若是明将军不及时收功,他势必面临流转神功的全力一击。但若非如此,又怎能换取明将军的信任?

在水知寒身后的两名太监骤觉空气燥热、黏滞,呼吸亦困难起来,那是被八重流转神功罩定水知寒身周五尺方园之力所波及。

水知寒一身长衫无风而颤,浑如衣下藏了数十条毒虫,瞬间又恢复原状。

“嘭”的一声轻响,积雪所化的漩涡在空中停了半息,纷纷坠下,那一条宛如利剑的雪线亦消失不见,唯有雪粉飞扬,触体寒凉。

两名太监始觉压力尽去,大口呼吸着,心中犹有余悸。

明将军已停在水知寒面前三步外,似笑非笑,举手道:“水总管,请。”

“将军深夜入宫,必有要事。奈何父皇龙体欠安,就由本宫替你分忧可好?”宫门旁闪出一人,身着华贵紫袍,头戴金冠,年约三十出头,面色白净几近透明,嘴角噙着一丝谦然的微笑,却掩不住眼神中流露的威严与傲气。

“太子殿下安好,闻说你酒醉未醒,就不打扰了。”面对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皇太子,明将军依然不卑不亢。

太子呵呵一笑:“纵是宿醉三日,见到将军与水总管方才这一幕,亦是不得不醒。”在他身后有四人,虽都是身着侍从的服饰,却全无侍从谦恭小心之态,反是目光炯炯,神情敏锐,一望而知皆是武学高手。

四君子!明将军脑海中立刻浮现出将军府对这四人所查探的信息。

第一人最年轻,也最英俊,只可惜颈边有一处青色胎记,故将衣领高高翻起以做遮掩。这几年来,若提起江南梅家,首先想到的不是其庞大的家业与横跨七省的绸庄,而是三公子梅天歌。梅家世代经商,梅三公子却能成为衡山剑派中剑法最强一人,殊为不易;第二人面相最普通,木讷而憨厚,泯然众人中毫不起眼,但若是亮出其拢在长袖中的右手,江湖上至少有一半人能认得出来。蓝百辉,右腕全断,接以半月形的银钩,锋锐犀利,能裂虎豹,以十八路金丝缠手成名,残忍嗜杀,江湖人送绰号“蓝月亮”,真名反倒渐不被人知;第三人是个驼子,又矮又胖,身不足六尺,圆滚滚的腰身竟也有四尺余,浑若圆球,面上还敷了厚厚的一层粉,难辨真容。东方竹,出身梨园帮,以毒成名,精修缩骨易容之术,疑为三年前亭江城十七口灭门案之主凶;第四人年纪最长,亦最无高手之相,面黄似蜡,颊瘦见骨,一双无精打采的眼睛半睁半闭,浑若病入膏盲,但他两边太阳穴却是高高隆起,显见内力精深。此人乃是江湖赫赫有名的人物,前面三人的名头加在一起怕也不及他。赵长菊,师出名门,武当俗家弟子中第一人。

泰亲王失势后,京师派系之争渐渐泾渭分明,太子府急欲扩充实力以抗将军府,故在江湖上遍寻高手,这四人相继被太子重用,收为贴身侍从,因名字分别对应着“梅兰竹菊”,人称太子府上的“四君子”!

明将军开门见山,直接进入正题:“太子想必知我为何而来?”

“小小一个宫涤尘,何致劳动明将军大驾。你只跟水总管说一声,由他来找本宫即可,又何必夜探皇宫?若是被人误会,可是大大不妙啊。”

“宫涤尘何罪之有,竟要出动御林铁骑缉拿?恕我直言,若是引得吐蕃大军犯我中原,太子殿下可知其后果?”明将军今晚才由骆清幽处知悉宫涤尘遇险的事,故连夜直闯皇宫,他料想必是水知寒压住消息不虞自己得知,所以方才锋芒毕露,极不客气,几乎逼其对决。对太子亦是态度强硬,隐有兴师问罪之意。

“正是因为顾忌吐蕃铁骑,所以我才命管平等人机密行事,不泄情报。嘿嘿,但被将军这么一闹,只怕适得其反。”面对明将军的责问,太子连消带打,巧妙地避开缉拿宫涤尘的罪名,不露半分破绽。

明将军知太子意在拖延时间,而宫涤尘与何其狂却是命在俄顷,丝毫耽误不得。当即直言道:“明宗越请太子即刻收回成命!”他虽是朝中大将军,手握兵权,势震朝野,但如此公然詰问太子,确是以下犯上之举。

“四君子”中梅天歌年轻气盛,虽慑于明将军的名头,但有太子撑腰,倒也夷然不惧,忍不住喝道:“大胆,竟敢要挟太子殿下!”

“此处有你发话的资格么?”明将军冷冷瞥他一眼,“幸好,将军府没有你这号人。”言外之意自明。

被这一眼扫中,梅天歌恍若被掌力所劈,五脏六腑都隐隐一震,一时竟分辨不出是明将军目光所致,还是心理上受其威势所迫。正想开口扳回面子,却听太子低喝一声:“梅三住口,退下。”梅天歌不敢违抗,悻然退后,脸上阵青阵红。

太子一笑:“平日纵容过甚,缺了礼数,让将军见笑了。”

明将军面容肃穆:“殿下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太子沉吟:“接平西公子举报,宫涤尘四年前暗中联络泰亲王,图谋造反。”

明将军浓眉一扬:“太子殿下必是有所误会。宫涤尘乃是得我密令,方才刻意结交泰亲王,促其提前谋反,不然岂能一举灭之?若非如此,如今京师的形势又将是另一个局面吧。”他救人心切,索性将责任全都揽在自己身上,或许会授人与柄,但也顾不得许多了。话语中也顺便提醒对方:四年前泰亲王谋反失败,最大的得益者正是太子府。

“哦,原来如此。既然将军力保宫涤尘,那必定是个误会了。不过嘛……”太子语锋一转,“此人身为边陲邪派御泠堂之首,还必须要查个清楚。”

“但太子殿下也别忘了,宫涤尘亦是吐蕃国师蒙泊的爱徒。牵一发而动全身,只能暗地查证,切不可敲山震虎,惹来无穷后患。”

太子犹豫道:“将军所言有理。不过这叛逆之罪可不是说笑,就算我想收回成命,也须请示父皇才可。”

“好!”明将军右手忽然毫无预兆地一扬,太子只道他要出手,惊得倒退半步。

却不料明将军声东击西,目标乃是那两名太监,掌力到处,两人但觉得身上一热,不由自主腾云驾雾般直往宫门内飞去,耳边犹听明将军悠然道:“既然太子有令,你二人还不快去通报圣上。”

四君子同时出手,梅天歌与蓝百辉一左一右,分往两名太监身上抓去,东方竹则是背向一跃,胖体似墙,驼峰如盾,反身拦住两名太监飞行的路线,赵长菊双掌齐发,左手绵掌,右手太极,一招两式,横截而下,却是击往空处,意在断去流转神功之余劲。

虽是措手不及之下,但四人皆是反应快捷,配合默契,且能及时审时度势,兵刃皆不出手,只是竭力阻拦两名太监通报,不至于开罪当朝大将军,不仅有真才实学,亦深谙官场之道。

明将军微微一笑,右掌虚收再放,两名太监如被无形之线所操纵,在空中一滞,复又加速往前飞去,恰恰避过梅天歌与蓝百辉的扑击。此际赵长菊双掌已击下,凌空触到流转神功,但觉明将军那一股内劲浑然一体,无隙可入,自己的掌力尽被卸在外门;赵长菊一咬牙,低喝一声,掌势不变,却已集起十成功力,这是他精修数十年纯厚功力,明知一旦与流转神功接实,必会受其反震,但骑虎难下,只得全力以赴。

然而,赵长菊一掌拍下,才发现流转神功竟如成百上千道内劲交缠而成,难辨其质,最诡异的是数道内力皆是极有弹性地不停颤动着,他的掌力霎时如泥牛入海,皆被那颤力化去,陡然间一道急劲从中进出,这是两人真元之力相交,再无回旋余地,随即就是一串密集的轻微爆响。

赵长菊一声惊呼,被震得气息浮乱,面色酡红,如醉酒般踉踉跄跄退出十余步,方才止住去势,但觉双掌骨酥筋软,疲乏难举,几无再战之力,心知流转神功之威强悍至斯,自己数十年功力全然无法对抗,怔在原地。

武当俗家大弟子毕竟不凡,虽被流转神功震退,但也阻住了掌力,两名太监身体一沉,往下落去,正好东方竹赶上来,厚大的脊背一挺,眼见就要撞在两名太监身上。

禁宫中,东方竹自然不敢伤人,脊背将触未触之际,已将横撞之力化为卸劲。蓦然间背上驼峰一凉,两道寒气袭来,一道刚猛力沉,另一道却是沉敛绵长,凭空一旋,身不由已被高高抛起,在空中一个鹞子翻身,斜斜落在五步之外,犹觉背心处寒凉似冰,忍不住打个冷战。

出手的人是水知寒,寒浸掌余劲未消,再将两名太监远远送入宫中,口中对四君子笑道:“你四人的职责是保护太子,可不是找小太监的麻烦。”

太子眼见手下受挫,却是面色不变,抚掌而叹:“流转神功、寒浸掌,两大绝学神乎其技,实令本宫大开眼界。”他早知难阻明将军,但水知寒的出手仍是稍觉意外,且不论坊间如何传闻两人不和,至少面对外敌时,仍是同心协力。仅凭此一点,要想彻底铲除将军府,实是难于登天。

明将军淡然道:“太子殿下既已颁下手谕,若是朝令夕改,不免有失尊严。还是由我请谏圣上,方是稳妥。”他早知太子会推三阻四拖延时间,所以才先斩后奏,径直送太监入宫通报。

太子哈哈大笑:“还是将军想得周到。请!”闪身让开宫门。他亦属当机立断之士,既然势难阻止明将军,索性就卖个人情。算来宫涤尘入伏已有七八个时辰,或许管平等人已然得手,明将军就算请得一纸赦令,也为时已晚。

“总管请稍等片刻。”明将军吩咐一声,对太子略一拱手,大步入宫。

一旁赵长菊忽然闪出,拜倒在太子脚下:“太子殿下,赵长菊请辞归乡。”

太子一旺:“本宫并未怪责你,赵师父又何须如此?”

赵长菊怅然一叹:“赵某本以为尽得武当真传,今日始知天外有天,武道之途深如浩海,在下这些雕虫末技实难堪大用,就此回山苦练,还请太子殿下恩准。”他精研道学武功数十年,与明将军隔空交手的那一瞬间,虽被挫败,但已稍窥流转神功之奥妙,霎时隐悟内家修为的无上之境,极度震撼之余,不免心灰意冷。

太子那白净的脸庞仿佛更苍白了几分,静默许久,方才一挥手,仿佛挥去心头那份沮丧,缓缓吐出两个字:“去吧!”即使刚才明将军强行入宫也并不能令他动气,但自己的得力手下因明将军的超卓武力而心萌退意,实是对他最大的打击。他知道:哪怕他日后登基九五,成为一国之君,但在江湖人的心中,他亦永远难望天下第一高手之项背!

赵长菊三叩起身,头也不回地离去。不愧是武当名门弟子,武功虽是技不如人,但至少气度上依然保持着武人的骄傲。

梅天歌、蓝百辉、东方竹三人默然无语,心头虽敬赵长菊之举,自己却舍不下京师的荣华富贵。

太子抬头望向水知寒:“更深夜重,水总管可随我再去饮几杯。”

水知寒微微摇首:“知寒在此等候将军,他必还有话要问我。”

“我本以为自己醉了,却是未醉;本以为将军老了,却是不老……”太子一双眼睛雪亮如星,盯在水知寒面上,“本以为水总管终于可以独当一面了,难道亦看错了么?”

水知寒微笑道:“非淡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太子殿下并非看错了知寒,而是对我期许过高了。”事实上,他本也以为明将军老了,但今晚再度目睹其不可一世的霸气重归,心中并无受挫之感,反倒更有些许的兴奋与欣然:有如此对手,方不负他十余年的隐忍!

太子大笑,漫声长吟:“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率余下三君子扬长而去。

水知寒心中暗叹,一曲《侠客行》可谓道尽太子心头之憾:虽然其贵为太子,但终其一生,亦与那仗剑千里、快意思仇的侠客无缘!

一炷香后,明将军走出宫门。从他平静的神情上,无法看出是否如愿请谏圣命,但水知寒有绝对的理由相信:今晚明将军所面临的最大挑战来自于自己,而绝非太子与皇上。

明将军一言不发,径直踏上御道,水知寒随后而行。

到了金水桥头,明将军忽开口,只问了两个字:“地点?”

水知寒早有准备,立刻回答:“京师南十五里,绝云谷。”

明将军抬手一挥,一物往桥下落去,未及落水,一条黑影闪过已将那物接在手中,正是隐伏在桥下的黑道杀手之王鬼失惊。他对明将军与水知寒遥施一礼,复迅疾朝城南方向离去。

水知寒眼利,已瞅见那物乃是一面令牌,当是御赐之免罪金牌。只要鬼失惊能及时赶到绝云谷,就能调回御林铁骑,管平等人纵然敢抗命,面对鬼失惊与“星星漫天”的威胁,亦只好放弃。

就只怕宫涤尘此刻已然力竭被擒,明将军已然尽力,一切都要看他自身的造化了。

两人一前一后,相隔五步,默然往将军府走去。寂静的京师大道上全无半个人影,唯有厚厚的积雪。

水知寒心知鬼失惊既去,明将军再无顾忌,恐怕要问责自己为何不及时通知宫涤尘被伏击之事,暗思要如何应答方释其疑。

不料明将军终于开口,问的却是另一件事:“收到中指行云生傳信,五日内即将回京。这一年中总管派他去了何处?”

“汶河。”

明将军蓦然止步、回身、略一思索,双目射出灿华之光:“黑二?”

“正是。”

“他……去了么?”两人心知肚明,虽未直称其名,但这个“他”正是指那个当年号称“明将军克星”的少年、如今白道第一大帮帮主许惊弦。

“他不但去了,并且带走黑二,应该是送其回了梅影峰。”

明将军无声地笑了,喃喃道:“很好。我果然没有看错你,你也没有看错他!”复转身前行,再无一言。

水知寒心头震撼。

“我果然没有看错你!”明将军这一句话对他的冲击更胜于皇宫前的八重流转神功。难道,他精心设下的计划早已被明将军看穿?

将军之手,知寒之忍。两大宗师之间,终归会有一场最后的决战。

或许,就是从这句话开始!

第二章 月映佳人

大雪初停,浓雾弥漫,天穹中一轮明月高悬,皎洁的月光射穿雾气,时浓时淡。雪尘被山风袭卷,在空中游浮着,皑茫无涯,浑不知是揭地而起,还是倾天而降,最终飘撒而下,覆盖在绝云谷中那一摊摊鲜红的血水上。

太子御师、黍离门主管平定下奇谋巧计,先说动太子颁下手谕,再集合京师数派之力埋伏,利用碧叶使吕昊诚、乱云公子郭暮寒诱宫涤尘与何其狂前往绝云谷,途中依次布下蚀骨雪、兰亭霜、明阑梅,最终加上泼墨王给的一炷残蝉雾之香,四味奇药合为“霜雪漫觞”之毒,令宫涤尘功力全失。而在绝云谷中,不但刑部总管左飞霆、妙手王关明月、泼墨王薛风楚、皇宫总管葛公公、非常道天齐夫人等数几大高手齐聚,更有二百御林铁骑虎视眈眈,务要生擒宫涤尘。

幸有凌霄公子何其狂单枪匹马,以寡敌众,只凭掌中一把瘦柳钩独守绝云谷峡道力拒强敌,方保不失。

激战时断时续,何其狂束发散乱,血污满脸,内息散乱,身上大小伤口已有十余处,唯有一双眼睛依然明亮如星,燃烧着熊熊斗志,任管平等人如何言语相激,也不贸然出击,只是紧守峡道口五尺之内,但凡有敌接近,瘦柳钩出手决不空回。

峡道口狭窄,又堆了不少马尸,原是不利骑兵搦战,但众铁骑得了管平的指点,以车轮之术进攻,凭着马力用重型兵刃横舞挥扫,借以消耗何其狂的体力。何其狂亦学得乖张,对敌人的佯攻视之不理,一旦迫入三步之内,瘦柳钩即刻出手,沾血方还。众铁骑久攻不下,失了锐气,又被何其狂亡命的打法所慑,大多绕着峡道口外围打转,不敢轻易上前送死。管平等人明知凌霄公子已近强弩之末,只要此际有人挺身而出与之缠斗,当可重鼓士气,但见到何其狂一钩在手,斜睨天下的狂态,竟是无人敢出头。

宫涤尘内息一直不曾恢复,苦思无计,只能徒然望着何其狂奋勇抗敌,他每多受一处伤,心里便是微微一紧,抽隙替他包扎,随身虽带着些伤药,不久后便已用尽。也不知此刻是应该多陪他说会儿话,还是应当默然无声以免扰他心神,自懂事以来,从没有一刻令她如此无助,一向坚强不让须眉的她第一次体会到了身为“女子”的软弱。然而,在宫涤尘的内心深处,却另有一份矛盾的欣喜与骄傲:这样一个恃强傲世的男子,却甘愿为自己拼尽最后一份力量,夫复何求?

何其狂再度击退敌人的一波进攻,拉过一名死尸,在怀中掏摸半天却是一无所获,悻悻大骂:“管平真是个鬼心眼,过来受死的家伙身上都不带干粮。”抓一把雪送入口中,咬得嘎吱直响。

宫涤尘故作一叹:“清风朗月之下,何公子此语着实大煞风景。”

何其狂哈哈一笑:“我就不信你们这些风雅之士,连饿肚子的叫声都能谱成个曲子么?”

饶是宫涤尘愁怀满腹,亦被他惹得一笑:“依我听何公子此刻肚内的响动,分明就是一曲十面埋伏。”

“哈哈,错了错了,此乃高山流水也。嘿嘿,这典故我倒知道,你我既无伯夷叔齐兄弟的缘分,那就做伯牙子期般的知音吧。”

宫涤尘含笑拈起一块已切成小块的马肉,在何其狂面前直晃:“何子期,吃还是不吃?”

这一刹,望着宫涤尘俏皮浅笑,大异往常的模样,何其狂忍不住心头一动,连忙低头自嘲般道:“以往只道自己一无所惧,此刻方知肚子饿才是世间最不可忍受的苦楚。”

“哪那么多废话,快吃吧,有了气力才好多杀几个敌人。”宫涤尘轻轻一送,把肉块喂入何其狂口中,转手又拈起一块。原来她早将马肉切成细碎的小块,以备食用。这是她平日从不会去做的事情,虽是情势所迫,却也令何其狂心头泛起一丝异样的感觉。

不知是饿得慌了,还是被宫涤尘此刻流露出的女子情态所惑,马肉虽是血腥难忍,何其狂亦觉甘之如饴:“味道竟然不错呢。你也吃点吧,待功力恢复后我们一起杀出去。”

宫涤尘体能消耗较少,并不似何其狂那般饥肠辘辘,本是不想吃下生肉,但见他此刻依然斗志昂扬,不忍拂他意,亦吃了一块。甫一入口,生腥之气冲入喉间,不由皱了皱眉。

何其狂笑道:“其实你只要想着吃奎元楼的肉丸子,味道就好多啦。”

“哈哈,再给你一块状元楼的烧鸡。”

“哈哈,这个奇味居的烤鸭腿留给你吃……”

两人身处绝地,反倒置生死于度外,视众敌如无物,说说笑笑间,就着冰雪将数斤马肉生吃下肚。何其狂体力渐渐恢复,一时壮志满腔,但觉纵有千军万马来犯,只要宫涤尘在旁,瘦柳钩在手,皆可拒挡于外,再无所惧。

然而,毕竟历经七、八个时辰的苦战后,他的体能已近油尽灯枯,仅凭一腔不屈战志,或可再拖延些时间,多杀得几个敌人,但已无力回天。

管平亦是有苦难言,在他的精心策划下“霜雪漫觞”一举奏效,本以为宫涤尘功力尽失,纵有何其狂守护,亦是寡难敌众,何曾想凌霄公子如此强横,战力超卓,韧性绵长,御林铁骑损伤近半,依然无法攻入峡道。而看此情形,两人同心抗敌,何其狂一旦战死,宫涤尘多半会自尽以谢。若这是一场生死之战,他足有七八种方法将宫、何二人困死于峡道中,但既然意在生擒,反不免缚手缚脚,诸多绝杀之计无法派上用场。眼看着丑时已过,寅时即至,算来再过两个时辰,宫涤尘所中“霜雪漫觞”之毒就将自解……

管平口中一声号令,铁骑重整队形,冷声道:“蝼蚁尚且贪生,宫先生何苦执迷不悟?若再不降,我等就要全力进攻了。”

宫涤尘朗声道:“无生恋、无死畏、无佛求、无魔怖!”

“好!事已至此,小弟只好亲身上阵,送两位一程。”管平沉吟良久,审时度势之后已下决断:必须不惜一切代价,宁可将二人杀死,也好过放虎归山,以致后患无穷。

清朗月光射过浓雾,何其狂隐见管平翻身上马,左手宝剑锋映流华,右手长枪尖吐寒芒,凛然生威。

何其狂不惧反笑:“久闻黍离之悲、零丁弄影的名头,却从来只见管兄如缩头乌龟般躲在幕后,今日正好让我领教一下。”

管平不受他所激,面色沉寂似水,眼中隐露悲苦之意,剑横于胸,枪尖指天,语带凄然:“奉君之命,不得不然。但宫兄、何兄都是我素来敬重之人,必会厚葬你二人。”

何其狂冷笑:“管兄不必假慈悲,有什么本事就使出来吧。”

宫涤尘长叹一声:“枪咽晚秋,剑夺烟柳。江湖宿留,惋惜世物。何公子可要小心了。”这十六个字正是江湖上给黍离门武功的评价,以惋惜之态施凄绝之技。管平向以谋略见长,世人往往忽略其武功,却忘了他既然身为黍离门主,又岂会是平庸之辈?

昔日大唐建朝立业,神留门三大长老各自支持唐太祖李渊的三个儿子,最终唐太宗李世民登基,神留门一分为三,才有了关雎、蒹葭、黍离三门,武功虽是师出同源,但经千年演变后已各有不同。

当年玄武门兵变,关雎门祖师支持李世民,所以“关雎之求”强以意势,“山重九胜”功法举重若轻,大巧不工;蒹葭门祖师则是力保李元吉,“蒹葭之思”胜于繁复,“登韵剑法”、“流音步法”、“愁凝眉”、“华音沓沓”等皆是暗合音律节奏,穷极变化;而黍离门祖师原是太子李建成一系,奈何时运不济,功败垂成,“黍离之悲”则以为心境见长,“弄影枪法”于疏影横斜,暗香浮动中施展必杀一击,“零丁剑法”则在露寒襟冷、自艾自怜中突然倒戈反攻,以收轉败为胜之效。

何其狂眼望宫涤尘,一挺瘦柳钩,慨然道:“今日与你携手并肩,甚觉快意,尽力而战,唯死而已!”

宫涤尘不语,手中紧握蝶翔、蜂舞。若是公平对战,太子御师自然远非凌霄公子之敌,但如今管平以逸待劳,而何其狂却是力战数场,浴血带伤,此消彼长之下,实力已然逆转,更何况还有一众敌人虎视于侧,或许何其狂能凭着一腔硬气临险而战,再多撑一段时间,但势难持久,最终乃不免力竭身亡的命运。假如何其狂不敌,她就决意以死相报!

“冲!”管平长枪一摆:铁骑齐喝一声,再度往峡道口冲去。

此刻二百御林铁骑已损伤近半,尚余一百多铁骑中以八十人为先锋,轮番冲击,另数十人则张弓搭箭,一旦情势紧急便会万箭齐发,不顾宫、何二人生死强攻峡道。

管平目光炯炯,零丁剑、弄影枪擎于掌中,凝势待发,只要何其狂稍有懈怠,就将伺机扑上。他知左飞霆被“潮浪”之功震伤内腑,无力再战;关明月受何其狂一钩所慑,心有余悸,不敢上前;葛公公向来明哲保身,亦不会贸然出动;天齐夫人也只会袖手旁观。但泼墨王薛风楚与宫涤尘仇怨难解,更被何其狂断去两指,虽稍损战力,卻必会全力出战,有他与六色春秋相助,凌霄公子插翅难逃。重要的是让对方保持着一点希望,不至于以死相殉。

他就在等待一个最好的时机:先以雷霆之势一举击杀何其狂,再立刻生擒宫涤尘。

峡道口边,数骑旋冲而来,手舞重型兵刃挥扫撞击,凭借马力稍触即退,何其狂紧守道口,瘦柳钩并不轻易出手,每每刻不容缓从敌刃缝隙间闪过。管平等人寻机而动,出手在即,他必须节省体力以迎强敌。

忽然间双骑并至,白袍骑士手持八棱铁锤,朝着何其狂迎头砸下,另一位红衣骑士则以镔铁宣花斧横扫腰间。这两人乃是花三、花五兄弟,出身铁锁门,后投靠御林军中以求功名,向以力大闻名,更是配合无间,数十斤沉重的铁锤与战斧几乎不分先后同时出击,空中形成一个“十”字,罩定何其狂周围五尺方园,不留丝毫腾挪之机。

眼见铁锤大斧交叉落下,势难闪避,何其狂若不退让,便只有硬拼一途。瘦柳钩虽是锋锐无匹,却是胜在轻灵,难抗锤斧重兵,而只要何其狂退开半步,峡道口生出空隙,余后的铁骑就将蜂拥而入。

好个凌霄公子,脚下端立原地不动,一声大喝,吸腰收腹,身体平倒,以铁板桥之功避过斧招,瘦柳钩忽交左手,由胯下倒击而出,在空中画出一道诡异的弧线,绕开斧锤的夹击,不偏不倚挑中宣花斧柄一寸三分处。那里正是斧头与斧柄接缝之处,“当”然一响,斧头脱柄而出。钩光急闪,贴住斧头一拨一挑,“潮浪”之功借力打力,斧头被瘦柳钩牵引,逆冲而上,正劈中红衣骑士的面门。

红衣骑士花五一声惨叫,斧头劈碎护面头盔,直嵌入双眉之间,当即倒撞落马,八棱铁锤亦远远丢下。

白袍骑士花三不料自己全力一击竟误杀了同胞兄弟,狂吼一声,欲要上前拼命,却被何其狂右掌疾出,将他连人带马震出数步外。战马一声嘶鸣,四蹄发软,将花三抛落马下。

花三翻滚起身,欲要再战,却见身边倒躺着兄弟花五的尸身,头上血肉模糊,已难辨识,肝胆俱裂之际,一抬眼又望见瘦柳钩从下一位骑士喉间切入,蓬起数尺高的红雨,而何其狂满面血污,唯双眼射出浓烈的杀气,罩定自己,更是胆寒心惊,惊怒交集之下失心发狂,如疯癫般不住大叫:“他不是人,他是个魔鬼……”转头往后奔逃。

“嗖”的一声,一箭从阵中射来,势沉劲急,竟将花三钉在地上。

空中传来葛公公尖利细锐的嗓音:“毙何其狂者,赏五千金,升职三级。临阵不前者,便是此例!”此言一出,当是破釜沉舟,生死瞬间立决。

御林铁骑眼见自家弟兄伤亡惨重,早就杀红了眼,此刻再见葛公公箭毙逃兵,又许下重赏,齐齐发一声喊,个个奋勇当先,更有数人弃马步战,朝着何其狂扑去。

何其狂为破去花氏兄弟联手,急运真元之气,牵动伤势,不由闷哼一声。然而铁骑已如潮水般拥来,情势不容他丝毫喘息。

绝云谷峡道口,瞬间成了人间地狱。震天的喊杀声、武器交接之声、箭支破空之声、兵刃斩入肉体的闷响、濒死者的粗重呼吸……集合成了这一场残酷而绝望的催命之曲音。

短短半炷香时间,峡道口上又多出十余具铁骑的尸体,而何其狂衣如血染,身上伤痕无数,最重处是他右腿上被战刀所划割的一道半尺长伤口,深可见骨,痛彻心扉。酣战中蓦然右腿一软,一名铁骑见有机可乘,手持铁棍急冲而上,只顾防备瘦柳钩,却不料被何其狂左手强夺下兵器,一棍击在天灵上,登时惨死当场。

何其狂以棍为杖,强撑住身体不倒,连出数钩,总算又击退敌人这一波攻击。弃去铁棍,点住伤处附近数处穴道以止血流,尚未换口气,眼前一花,红、绿、白三道人影从左,黄、紫、粉三道人影从右,齐齐迫来。

何其狂苦笑一声:“六色春秋!”

六人皆是身材矮小,身着各色彩衣,形貌特异,却并不一拥而上,而是步步为营,缓缓逼近。当先一人正是泼墨王大弟子夕阳红,手持二尺长的画笔,躬身一揖:“四年前得凌霄公子相护,本不愿与你为敌,但家师恩重,唯有以命相报。”且不论六色春秋是否尽得泼墨王真传,至少在风度上不输乃师。

何其狂嘶声狂笑:“要打就打个痛快,哪来这么多废话?不知薛泼墨余下八个指头,还能作画么?”此情此景之下,尚能出语激怒敌人的,天下怕也只有凌霄公子一人。

夕阳红一叹:“师命难违,情非得已,何公子见谅。”

“我虽伤重,你也不是我敌手,六人一起上吧。”

夕阳红谦然一笑:“晚辈正有此意。这四年间我等心念师恩情重,创下一套‘画影春秋的阵法,必须六人合战方成规模,还请何公子多多赐教。”随着夕阳红一声呼哨,六人散开围成一个半圆,隐成阵法。

何其狂大笑:“师父是个伪君子,徒儿却是真小人。来吧!”一语未毕,眼前数记黑点飞来,六色春秋中淡紫蓝的墨块状暗器已然出手。

瘦柳钩漾起金光,护住何其狂胸腹要害,叮叮数响,墨块与瘦柳钩相触,竟发出金铁相交之声,尽数被磕飞。

何其狂一声大喝,冲前跨过三步,抢先出手,施出一招“柳荡江堤”,瘦柳钩直取淡紫蓝左胁,淡紫蓝以臂缠铁环相格,瘦柳钩却不与之硬触,忽改为刺他右肘,淡紫蓝斜退半步,闪身避开,瘦柳钩不依不饶,紧追不舍,中途忽又变招为“月映天华”,圈出三个钩花,反挑向他的面门双眼。“六色春秋”之中虽以大弟子夕阳红武功最高,但最难缠的当属四师弟淡紫蓝,此人沉默寡言,专攻暗器,墨块收发由心,变化无端,路线诡异,所以何其狂务要先废去这个最大的威胁。

夕阳红手持画笔,花浅粉扬起画刷,一左一右包夹而至,欲要抵住瘦柳钩。不料钩路再变,一招“依春傍柳”,似贴缠、似粘连,弯弯转转地从画笔与画刷的间隙中掠过,依然攻向淡紫蓝。

只听五弟子清涟白轻喝一声:“我们不要被他钩法所惑,反攻他要害。”此人乃六色春秋中最富智计者,方才见过凌霄公子出手震断泼墨王两根手指,知他武功霸道威猛,出手迅快无双,若是忙于救援淡紫蓝,反而陷于钩路之中,唯有采用围魏救赵之法,以乱其节奏。

眼见一招即将得手,何其狂忽觉脑后风起,黄、绿影闪动,二弟子大漠黄与三弟子草原绿同时出手,大漠黄手持画板横扫背心,草原绿的兵器则是粗短厚沉形如印章,朝着他的后脑兜头罩来。

何其狂心中一叹,若依他平日武功,必是左掌施以潮浪功挡拒画板与印章,右钩依旧狂攻淡紫蓝,凭借瘦柳钩的快速迅捷,足可先伤人再自保。奈何此际负伤之余内息不继,不敢与敌缠斗,只得收势避开。

六色春秋稍挫瘦柳钩之锐气,精神大振,随着夕阳红一声低啸,重整队形,发动阵法,六道人影如织梭般绕着何其狂打转。

“画亭人静语声稀……”夕阳红漫声长吟,陡然从阵中闪出,画笔点向何其狂胸口膻中大穴。

何其狂端然不动,吸腹凹胸,画笔仅差半分无功,瘦柳钩电掣而出。

“屏山半掩无限意……”黄影闪过,大漠黄的画板替夕阳红接住瘦柳钩;同时绿衫一晃,草原绿伏身于地,印章疾出,磕向何其狂受伤的右腿。

何其狂半步不让,左掌疾出,反攻草原绿的背心。

“双雁归飞绕余梁……”白影粉影齐出,清涟白掌中砚台撞向何其狂左掌,花浅粉则是画刷斜挑,招至半途,画刷骤然中分为二,长刷缠住瘦柳钩,短刷攻向右肩。她虽是六色春秋最末的女弟子,武功却最是机变灵活。

“红英落尽宝筝急……”隨着淡紫蓝的声音,三点墨滴呈“品”字型从阵中射出,分取何其狂双目与人中要害。

面对六色春秋配合无间的阵法,纵然凌霄公子霸狂天下,亦不得不稍避其锋,怒喝一声,手腕急沉,与砚台稍触即分,再退开一步,偏头让开画刷;三点墨滴堪堪从他面前飞过,劲风掠处,几缕发丝断折飘落。

夕阳红复又揉身而上,画笔挥处,展开第二轮进攻。

“怨月愁花碧纱凉……”身为大弟子,夕阳红功力最高,所以每每最先出手发招,引得对方露出破绽,好让其余同门寻隙而入。

“弦风丝雨梦魂香……”大漠黄与草原绿左右攻来,一人马步沉稳,一人飞扬跳脱,互补缺漏,联袂攻敌,极是难斗。

“临窗忆思前事远……”清涟白、花浅粉前后夹击,砚台锁住何其狂右掌,画刷缠住瘦柳钩,不给何其狂喘息之机。

“酥软罗袖为谁妆?”淡紫蓝的暗器形态变化,无孔不入,更是攻敌最弱之处,四记墨块中夹杂着一点墨滴,先后射向何其狂的右腿。

六人身法灵便,不断穿插闪动,六种颜色的衣衫晃敌眼目,五种奇形兵刃此起彼落,夹以淡紫蓝的墨滴、墨块状暗器,着实令人防不胜防。

泼墨王疯了四年,六色春秋侍守其旁不离不弃,由画入武,创下这套独门阵法,名唤做“画影春秋”,乃是将名画旧作的意境化入阵中,不但惑敌眼目与听觉,更可扰敌心智,诱敌心魔,厉害非常。随着六色春秋合吟诗句,六影齐动,恍有各种画面浮现阵中:先有老翁静卧竹亭,乍听筝响怅思旧年往事;再有女子独守寒窗,追忆绮梦盼待情郎回归……

何其狂大觉头痛,六色春秋虽然师从泼墨王,境界却是更胜其师。若是自己内力完好,当可凭瘦柳钩法与潮浪之功强冲硬突,以攻对攻破去对方阵法,但久战之下力不从心,唯有先稳守防御,以待良机。

再斗几招,六色春秋越转越疾,口吟诗句、影演画卷,何其狂中气难继,钩法散乱,眼中各式画面纷呈,心头更是烦躁至极,已不知不觉坠入“画影春秋”布下的虚影幻障中。

“当当当”,几声轻响传来,却是宫涤尘以蝶翔、蜂舞互击。声音虽不大,却正好于六色春秋吟句之间歇中发出。六色春秋齐是一震,诗句的节拍因此而乱,何其狂却是闻声精神一振,霎时心魔尽去。

宫涤尘双剑交击不停,蓦然踏足于“六影春秋”的阵中,猛一甩头,剑锋轻挥处,已将束发冠带割断,青丝披拂而下,颜面半遮,瞳眸隐现,腰肢微拧,肩足轻动,媚态陡生。剑声越来越快,舞姿却是越来越慢,令人既觉矛盾又心生迷惘。

她虽内力全失,难以施展屈人剑法与帷幕刀网克敌,但仍可施出御泠堂不传之秘术——离魂之舞。

草原绿相距最近,见宫涤尘飘至身前,大喝一声,印章出手拍向她右肩。却只见宫涤尘双剑互击不停,足踏莲步,似飘若浮,纤腰销魂一扭,脚下突兀一转,不知如何就已到了自己后方,急急回头,蓦然就望见青丝半掩的俏面朝他微微一笑,丽质芳姿,妍秀盈盈,眉含潋滟,眼波流转,端是风情万种。草原绿不由一呆,再听双剑密集交击之声攒入耳中,若拈丝弹竹,似鸣钟响磬,如聆仙韵,霎时心智失守,浑不知身在何处。直到眼前金光乍然一闪,瘦柳钩直袭面门而来,方才醒悟,欲要闪避却已不及……

“当”的一声巨响,大漠黄与清涟白画板、砚台齐出,总算替草原绿挡住何其狂的必杀一击,瘦柳钩在空中连击,又将淡紫蓝射向宫涤尘的暗器挑落。

草原绿险死还生,额上冷汗直流,连连退开几步,“画影春秋”阵法渐乱。

夕阳红心知不妙,冷喝一声,画笔朝宫涤尘眉间刺去。

宫涤尘似脚踏浮云,醉步纤转,斜斜避开画笔,五指弹缩似琵琶,双剑急响如檀板,素颈玉臂细嫩如藕,漆黑长发缭乱似絮,长袖舒卷,衣带飘扬,而从那长袖与衣带交会的缝隙间,投来清冷如深潭的一瞥。

夕阳红被那妖异的眼光一触,心头猛然紧缩,急忙移开目光,却见小师妹浅粉红怔怔盯着宫涤尘,满脸都是迷乱之色。

泼墨王薛风楚四年前之所以被宫涤尘迫疯,固是缘于他心怀不轨,亦因精擅绘画之人极易被形、声、色诸相所诱。而六色春秋得师门所学,由画入武,创下的“画影春秋”阵法以诗意布局,画境惑敌,原是武林中难得一见的奇功异术,令凌霄公子亦束手无策,陷入幻障中难以自拔。但也正因此阵法着重于以精神力克敌,必须六人同心,虽处激战,灵神却俱守于画中。一旦遇上类似功法,往往会反受其制。

“离魂之舞”恰恰是其克星。

宫涤尘足踩忘忧步法,巧施离魂之舞,凌霄公子瘦柳钩护其左右,伺机对六色春秋迭出杀招。

那一刹,在六色春秋的眼中,恍见宫涤尘身披霓裳彩衣,进退间缥缈似烟、矫动若凤,举手投足中时而缱绻愁思、娇慵四顾,时而燕蝶轻狂、乘风凌波,既有浊世公子翩若惊鸿之潇洒,又有绝代佳人引人遐思之媚态,一丝若有若无的邪魅之气扑面而来,令人怦然心动之余又心惊胆寒。

夕阳红功力最深,勉强挡住何其狂一钩,跳出战团,但见五位同门皆是目眩神迷之状,草原绿与清涟白已然负伤,心知再战下去必会落得泼墨王同样下场,大叫一声:“我等认输了,还望何公子手下留情。”

何其狂的瘦柳钩已划开大漠黄胸前衣衫,蓦然急停,几滴血珠进出,却总算免了开膛破腹之祸。

“当啷”一声,宫涤尘一曲舞罢,已是手足酸软,“蝶翔”短剑跌落于地。何其狂左手轻揽其腰,右手瘦柳钩斜指六色春秋,喝道:“念你六人极重师情,今日且放过一马,还不快走!”

何其狂本已是杀红了眼,但目睹宫涤尘的离魂之舞,忽就心中一软,再也不想多增杀孽。

数年前的那个冬日午后,在京师西郊的林中,当凌霄公子第一眼望见疯癫的泼墨王画中那个不辨相貌、冰姿雪艳般的舞袖女子时,就令他无端地怦然心动。

从那一刻起,他的一颗心就紧紧系在身旁女子的身上,再也不曾动摇!

夕阳红见何其狂浑身浴血、摇晃不定,宫涤尘气息奄奄、弱不胜衣,虽身陷重围命悬一线,却仍是威仪赫赫,目光笃定,两人相依于峡道中,形同一对璧人。不由心头震撼,恭谨深施一礼:“多谢何公子与宫先生不杀之恩,六色春秋铭记心中!”虽落败亦风度不改,拉着几位师弟与师妹退开。

何其狂连番恶战,消耗巨大,目送六色春秋退入峡道外,心绪一松,再也支撑不住,喘息不定。

狂喝声乍然响起,一道黑影犹如神兵天降,跃入峡道,身在半空中,已是左剑右枪各施杀招,朝着二人当头罩下。宝剑轻灵若蛇虫之姿,挑向宫涤尘右手,长枪厚沉如虎狼之势,径刺何其狂胸口。

管平蓄势许久,终于等到了最好的时机,零丁剑、弄影枪齐发,务要先毙何其狂于招下,再生擒宫涤尘。

管平来势奇快,守御已然不及。凌霄公子骤遇险情之下,激起最后一丝潜能,猛然转身将宫涤尘护在身后。

“噗”,零丁剑刺入何其狂的右肩,痛得他一声闷哼,随即身体急转,以肩骨夹住剑刃。他心知一旦让管平展开攻势,剑枪合攻,必是难逃一劫,唯有与敌以命相搏,是以不顾自己门户大开,瘦柳钩荡起耀眼金光,反挥向管平的面门。

管平眼见奇袭得手,却不料何其狂冷狠如斯,竟以身体为盾锁住零丁剑,更是不顾性命的反攻。纵然这一枪能透心而过,瘦柳钩的濒死一击亦会劈中自己,他自信胜券在握,岂肯与之同归于尽,弄影枪已触及何其狂的衣衫,却终于变招转向,格挡在瘦柳钩上。

枪、钩相接,一声巨响,震得峡道积雪纷纷落下。管平在空中倒翻个跟斗,落在五步开外,空空左手捻住枪诀,右手弄影枪挺直一线,遥指宫、何二人,眼中杀机四溢;而何其狂则是护着宫涤尘踉跄而退,零丁剑依然斜插在他肩头上,血如泉涌,怒目而视。

静。默。一时两人俱都凝身不动,空气似也被冻结起来,唯有四道目光在空中交缠,仿佛擦出灿亮的光芒。弄影枪枪缨被瘦柳钩劈开,数缕红丝在双方气劲中散成碎屑,飘舞在两人之间。

两大高手一招对决,乍看管平偷袭无功,又失了零丁剑,似是略处下风,然而他嘴角却噙着一丝泰定的微笑,仿若成竹在握;而何其狂则是手捂胸口,面色惨淡,陡然膝弯一软,半跪于地,喃喃道:“好一个‘黍离之悲!”一言未毕,一大口鲜血已从喉间喷射而出,将宫涤尘一身白衣染得血红。

零丁剑刺入肩头不过是皮肉之伤,而弄影枪虽未刺入何其狂的胸口,但那沉若干钧的枪意已重创他的肺腑,浑身内息都被管平这全力一击所震散,此际连站立都困难,遑论再战。

管平面上并无半分得色:“宫兄若降,我便立即命人救治何公子,尚有生机,若再晚一刻,怕就无力回天了。”说话间不易察觉地悄然逼近。

宫涤尘扶住何其狂,眼望管平,蜂舞剑横于颈前,凄然一笑:“若是管兄再走近半步,就连我的最后遗言也听不到了。”

管平应声止步,他虽一招得手击溃何其狂,却仍掩不住心头一丝沮丧,仰天长叹:“凌霄公子,你赢了!”这声感叹并非因胜之不武,而是他尽管一直隐忍到最后才等来绝好的战机,仍是被顽强的凌霄公子挫败意图。纵然宫、何二人已身处绝境,他依然无法完成最终的目标:生擒宫涤尘!

宫涤尘缓缓道:“简歌的才智决不在你之下,狠毒处更有过之,与他合谋,管兄可要小心。”

管平不置可否一笑:“宫兄多虑了,我自有打算。”

宫涤尘低头望向怀中的何其狂,只见他浑身鲜血,面若淡金,目光散乱,气息奄奄,从未想到一向骄狂桀骜的他竟会有这般落拓的模样,忍不住鼻尖一酸,一顆眼泪滴在他的面上。

或是感应到那泪珠的温热,何其狂缓缓睁开了眼:“对不起……”

宫涤尘狠声道:“不许抱歉,你已尽力!”

何其狂叹道:“你还是这么凶……”他如痴如呆地盯着宫涤尘,脸上竟露出了一丝笑意,能目睹心仪佳人为自己垂泪,虽死无憾。

宫涤尘柔声道:“我不想你死,降了好么?”

何其狂迟疑了一下,一字一句道:“我宁可死!”随着他拼力说话,鲜血不断从口中涌出。

宫涤尘微微一笑,立下决断:“好,我陪你!”她无以回报面前男子的一片深情,唯有以死成全他的骄傲!

“不!”何其狂却挣扎道,“我不要你死。你可以降,只是……不要让我见到。”有多少次,他曾在心中暗暗许愿:宁可舍弃一切,只求能陪在宫涤尘左右,与她携手并肩,笑傲江湖。奈何天不遂人愿,自己空有一身盖世武功,却仍不能护她安全。事已至此,唯愿她能好好地活下去,与之相比,青霜令的秘密算得了什么?投降敌人又算得了什么?

但是,他心目中的宫涤尘永远都是高高在上、矜贵如诗。所以,他宁可自己死,也不要看到她俯首于敌人脚下。

管平不料事起转机,急忙沉声道:“何公子命在旦夕,生死全凭宫兄一念之间,尚请三思。”

宫涤尘听若不闻,这一刹那间,她完全忘了自身的安危,忘了家族的使命,只是静静地、全心全意地体会着何其狂对自己的一番深情,深深望进他的眼中,缓缓道:“我说过,你若死了,决不独生!”

何其狂虎目蕴泪,一字一句:“那就先亲手了断我吧!”

宫涤尘点点头,面色沉静,淡然道:“管兄可愿给我这个机会?”她已决意先杀何其狂再自尽,但以管平的武功,或能趁机抢下蜂舞剑,故如此问。

管平心头一紧,知已无法阻止,慢慢退至峡道口外,扼腕一叹:“愿从宫兄将死之意。”

宫涤尘长吸一口气,对何其狂柔声道:“你先走一步,若有来生,我愿与你相随……”提起掌中蜂舞剑,就要刺入何其狂的胸口。

何其狂长望一眼宫涤尘,心头默念她的名字,闭目坦然受死。只要在生命最后的记忆中,依然保留着她清傲出尘、摒世绝俗的容颜,死有何瞑?

千钧一发之际,忽从空中传来一个喑哑的声音:“奉圣上令,赦宫涤尘无罪。御林铁骑即刻回师,不得延误!”

众人皆是一怔,宫涤尘的蜂舞剑凝在何其狂的胸口,却不收回。她无法判断这是否亦是管平的缓兵之计。

管平认得这声音,皱眉喝道:“鬼失惊,你可知假传圣旨的后果?”

“嗖”,一物从天而降,朝着管平掷来。鬼失惊冷然道:“御赐免死金牌在此,还不快快收兵。”

管平接过那金牌细细察看,果是宫中之物,应是不假,不禁犹豫起来。与宫涤尘、何其狂结怨至深,日后必难善罢甘休,实不肯就此放手。

葛公公附耳低声道:“成大事者,且不可有妇人之仁。就算圣旨不假,我等亦可先斩后奏,事后我即刻回宫劝谏圣上,决不至于怪罪下来。”

管平沉吟,心头盘算着种种利弊。此次伏击宫涤尘,水知寒知情而不出战,将军府本是置身事外,但如今鬼失惊既然来了,必得明将军之令,杀宫涤尘与何其狂事小,得罪明将军可不是说笑。何况鬼失惊与手下二十八弟子“星星漫天”难缠至极,已方连番苦战之下,未必有勝算。

一记低沉的箫声仿佛从遥远的穹空中传来,悠然漫长,似断未绝。先如细水潺流,空茫婉转,缥缈难测,集天地钟灵,闻之心驰神怡,几疑梦里仙音,不觉融开心头杀伐之气;渐似水瀑奔腾,扫云荡雾,摇星晃月,夺红尘豪情,恍有万千兵马席卷而来,气势磅礴,所向披靡,直至响彻绝云谷中。

何其狂精神大振,一把握住宫涤尘的执剑之手:“且慢,这是清幽的箫声!”

陡然间眼前一亮,冰壁上映出熊熊火光。

但见绝云谷山顶上,燃起蓬然烈火,火光下数道人影闪动,头戴各色面具,身着幻彩姣服,随着箫声翩翩起舞,演化作各路神祗。

火神祝融,色变绛朱;水神共工,颜若靛青;云神屏翳,面做沉嫣;风伯飞廉,妆幻翠绿;日神伏羲,颊染苍黛……

而在五神持火狂舞之中,月神女娲一衣缟素,手抚长箫,静坐其中,似是垂颈沉思,似是怀想清歌,宛如雕像。火与冰、动与静的极致对比,令在场之人目眩神迷,如坠幻境,再也不思征战。

管平心头一沉,蒹葭门素以诗曲才艺名动天下,此刻“华音六神”齐齐出动,若是己方再不停手,骆清幽势必率蒹葭门手下全力出战,而鬼失惊与“星星漫天”亦随时可能加入战团……他乃擅决断之士,眼见大势已去,亦不勉强,朗声一笑:“骆掌门、鬼兄请了。我与宫先生、何公子并无私怨,只是奉君之命不得不为。既有圣令赦免宫涤尘,自当退兵。不过此际峡道已封,还请稍待片刻,容我遣士卒开道。”

绝云谷顶,翩然起舞的“华音五神”同声一喝,数手齐扬,掷出十余道丝线,在空中结成网状。烈火掩映下,丝线泛起各色霞光,如幻如梦。

扮做月神女娲的蒹葭掌门骆清幽忽动,收起玉箫,跃身而起,在空中抓住几根丝线,瞬问打成一结,挂于腰际。

那些丝线不知以何物所制,韧性极强,竟不折断。华音五神展臂而振,骆清幽悬于空中,越荡越高,几个起伏后,到达最高处,蓦然发出一声清啸,双臂尽展,头下脚上,仅凭那丝线缠住腰身,往谷底直荡而下。

宫涤尘立知其意,扶起何其狂移至峡道口处,骆清幽一荡而至,右手抱起何其狂,左手抓住宫涤尘,借着丝线的弹力,复又腾起数丈高,双手发力一送,将宫、何二人掷到山顶安全处。

绝云谷底众将士看得呆了,全无反应。

骆清幽腰腹发力,空中翻过身来,双眸中精光四射,寒声喝道:“今日暂不与你们算账,但若何公子不治,就让管兄抵命!”

那一刹,在场的每个人眼里,只见穹天深碧如洗,苍空湛蓝无垠,骆清幽水袖长舒,云装迎风,白衣飘飘,纤身盈盈,由半空中横掠而过,修长倩影恰恰映在那皎洁如轮的圆月之中,蒙眬的月光披在她身上,映出一条曼妙的曲线,宛如神女降世,羽化飞仙。

第三章 浮生若梦

冬日微寒的山风如同一只温柔的手,将密布的阴云撕开一线缝隙,显露出淡红色的夕阳。而在那重重云层中,有一个小黑点往来穿梭着,盘旋数圈后急速俯冲而下,似一支脱弦之箭穿过阴暗的天空,落入罗霄山的茫茫丛林之中,最终停在景成像的肩膀上。

那是一只信鸽,头颅高昂,神态傲然,钴蓝色的羽毛闪着金属般的光泽,一对火红的眼睛就像两只红宝石般凛然生光。

在四大家族的讯息传递中,分为灰、白、黑、蓝四等,蓝色的信鸽代表的是第一级的机密情报。

鸣佩峰英雄冢前,许惊弦、水柔清、阿义与景成像、物天成静待半日后,终于等来了京师的消息。

物天成已提前讲述明白,早间接到四大家族在京师布下的眼线传信,宫涤尘与何其狂在京师南郊遇伏,生死不明,故在此处等候接下来的进展,一旦凌霄公子当场战亡,便将从英雄冢上除名。

由京师至此,纵有快鸽传信,亦需近两日光景,他们无力更改已经发生的结局,只盼能收到好消息稍稍安心。

景成像从鸽腿下取下信管,手臂一扬,劲力到处,蓝鸽振翅而起,直冲入云端。景成像捏碎信管,展信细观,面容平静如昔,不现喜怒。

水柔清忍不住问道:“景大叔,快告诉我信上怎么说的,宫先生与何公子可平安无恙么?”

景成像冷眼瞅来:“凌霄公子也还罢了,那宫涤尘身为御泠堂主,乃是我四大家族最大的敌人,你为何要关心他的死活?”

水柔清一呆,景成像虽为四大家族盟主,但平日宽厚仁慈,待人亲切,视若父辈。记得小时候自己纵然偶有犯错被他指责,也只是轻言温语,从不曾有这般严厉的态度,望着他大异平日的模样,纵有千言万语亦说不出口。

似乎只要涉及到家族使命,点睛阁主就会变做了另外一个人。

许惊弦拱手道:“宫涤尘虽是御泠堂主,但亦是吐蕃使者,他若有何不測,中原与吐蕃极有可能燃起战火。事关天下苍生的安危,还请景阁主明示。”

景成像听他言之有理,面色稍霁:“管平请得太子传令,集京师重兵秘设埋伏于京师外绝云谷中,将宫涤尘与何其狂困了十个时辰,后被骆清幽救出。宫涤尘无恙,凌霄公子重伤。”

许惊弦心头一紧:“不知何公子伤得可重,会否有性命之忧?”

“消息中并不曾说明。但另有一事,少……咳,大将军明宗越夜入皇宫觐见,虽不知请奏何事,但或许与绝云谷的伏击有关。”

许惊弦微一思索,已略猜出究竟,明将军多半是深夜才收到消息,所以立即入宫请得赦令,不然纵有骆清幽援手,但管平奉太子号令,亦决不肯罢战。听景成像几乎脱口说出了“少主”之名,却又唤了称呼,怕是有些恼怒明将军相救宫涤尘。不过对于明将军来说,四大家族与御泠堂皆是他先辈之臣属,并无二致,也不会在两派的纷争中明确态度。

想到何其狂伤势不明,许惊弦心急如焚,恨不能立刻赶赴京师查个究竟。“管平之策”妙绝天下,必是在绝云谷中布下绝杀之局,可以想象那近一日的激战是如何的艰辛。幸好他曾嘱托斗干金将销金窟秘会的情景告诉夏天雷,同时传书骆清幽细察京师动向,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物天成抛去手中铁凿,手抚英雄冢,长声一叹:“当年我接手英雄冢之时,碑上十九位英雄俱是江湖上惊天动地的人物,如今时过境迁,渐呈调零之态。此次凌霄公子虽逃得一劫,下一位却又不知会是何人?”

“一晃数十年,我们都老了。且看尔等年轻一辈吧。”那一刻景成像眼露怅色,像是突然老了几岁。他念念不忘家族使命,一心替明将军重夺江山,这些年筹谋策划,耗尽心力,奈何明将军却似是全无此意,不由有些心灰,对许惊弦道,“四大家族与御泠堂结怨极深,岂能轻易化解,若是南宫堂主有诚意,但请明年神州盟会之际再与我从长计议吧。”

许惊弦听景成像至少已答应参与神州盟,知事有转机,不可迫之过急,恭敬道:“晚辈必将景阁主之言转诉南宫堂主。”

景成像道:“我需闭关清修几日,许帮主这就请便吧。至于清儿,你上次偷偷离开鸣佩峰,罚你面壁十日,不得离山。”言下竟有逐客之意。

水柔清眼珠一转,分辩道:“这可不行,夏老帮主与北雪两位前辈还有事情交给我做,必须与许帮主一同离开。”她故作神秘状,“他们要我把白石叔叔劝回来,景大叔意下如何?”她知提及宫涤尘必会惹景成像之忌,索性信口开河搬出夏天雷与雪纷飞两大救兵,一面对许惊弦暗打眼色。

许惊弦肚内暗笑,只得替她圆谎:“正是如此。另外晚辈另有事情要面见花楼主与水乡主,还需逗留几日。”

“天晓若能回来自是极好。”物天成忍不住接口。

景成像沉吟:“罢了,清儿将功折罪,既往不咎。许帮主远来是客,一切请自便,就由清儿多多照应吧。”大袖一挥,与物天成转身离去。

景成像竟然没有过多刁难,颇出许惊弦的意料。

三人来到峰腰,眼前现出岔路,许惊弦知道左边通往温柔乡,右首则是翩跹楼。当下让水柔清先去温柔乡回家看看,并顺道通知温柔乡主水柔梳,他则与阿义同去翩跹楼拜见花嗅香。桑瞻宇的身世事关嗅香公子的声誉,知悉内情的人越少越好,所以借故打发水柔清离开,好在阿义心智失常,虽不离他左右,倒也无碍。

才行出几步,忽听前方传来一记苍老浑厚的语声:“小弦,是你来了么?英雄出少年,几年不见,果然要刮目相看啊。”

许惊弦抬头望去,正是愚大师。不禁心头大喜,一来两人情同祖孙,奕天诀亦因他而得;二来诸多事情还须借助老人的睿智,连忙上前拜见。

寒暄已毕,许惊弦说明来意。愚大师叹道:“我四大家族与御冷堂本是同源,却只因理念不同,千年纷争之下,死伤惨重,积怨极深,如今有机会能了结这一切恩怨,亦算无量功德。南宫堂主既有此意,当是明理之人,景成像只因爱子惨死于简歌手中,难以释怀,待老夫有空暇时好生劝解他。”

许惊弦知愚大师身为四大家族上一代盟主,观事通透,由他劝说景成像,自是事半功倍。

愚大师又道:“明年的神州盟会乃是近年武林一大盛事,简歌必会设计阻挠。此人于行道大会伤我十余名四大家族精英弟子,决不可放过他,界时老夫亦去一趟梅影峰,一来替白道武林壮壮声势,若有机会便除去简歌。”

许惊弦大喜称谢,又想到愚大师知悉四大家族诸多秘事,当下将青霜令之事有所保留地讲出,只是未说明解出青霜令的那八句秘语。

愚大师脸色一变,叹道:“悟魅现形,乱世将至!”

“悟魅图果然有那么大的威力么?”

“昔日天后凭一介女流之身,却能登基天下,成为九五至尊,悟魅图居功至伟。据老夫所知,该图得于春秋战国时期的鬼谷子,此人深明刚柔之势,通晓纵横捭阖之术,精研兵法攻守之术,独具通天之智。其名下弟子苏秦、张仪、孙滨、庞涓等人无一不是当时的名臣大将,足见其师之能。像悟魅图这等神功秘术就如剑之双刃,以之为善,福泽天下,以为之恶,后患无穷。此事务必谨慎,切记,切记!”

许惊弦恭声称是。愚大师的话尽管激起了他对悟魅图的好奇,却也给寻找悟魅图的过程带来了一丝阴影。

愚大师眼望阿义,眉头一挑,老眼闪过惊诧之色:“这位小兄弟是何人?”

“他叫阿义,乃是夏老帮主的义子,只因遭逢海难,家人尽丧,所以神智略有些不清。”许惊弦将阿义的来历略加说明。

阿义感应到愚大师目光中的锐利,低低唤了一声“阿义”,神态有些不安。

愚大师手揽长须,若有所思:“好了,老夫知你到来,心头欢喜出来一见,此刻有些劳累,也该回去休息了。”

许惊弦知他已有百岁高龄,垂手谨立:“大师请去安歇,晚辈恭送。”

本以为愚大师已走远,许惊弦带着阿义正要离开,耳边忽又听到愚大师的传音之语:“此子天庭饱满,地阁丰厚、双耳珠垂,人中颀长,当有成就。但后颅生有反骨,须得小心提防。”声音渐弱,终不可闻。

许惊弦一怔,愚大师身为英雄冢传人,最精识英辨雄之术,如此特意提醒自己必有其道理。但反观阿义,依然是浑浑噩噩、不通世事的模样,实难相信。或许只是出自老人家的疑心,权当闲言妄语,一笑置之。

翩跹楼是一座三层的阁楼,飞檐列瓦,朱户丹窗,雕梁画栋,典雅高拙。外围池水缭绕,碧波倒映出山影树枝与园林楼阁,如临桃源;更有游鱼穿行其中,不时跳跃出水面,若迎宾客。

远远就见池边梅林前有一张石桌,几张石凳,石桌旁坐着一位白衣人,望见许惊弦与阿义,也不招呼,遥遥举杯,一口饮尽。

此人相貌英俊,难辨年纪,懒懒地斜倚石桌旁,倦怠的身影隐呈醉意,一双眼睛却是清亮如晨星。正是那风流倜傥,洒脱率性,自号“非醇酒不饮,非妙韵不听,非佳词不吟,非美人不看”的四非公子花嗅香。

许惊弦上前见礼,阁、楼、乡、冢四位统领之中,相较景成像的清高、物天成的豪迈、水柔梳的雅娴,他最喜欢的就是这位表面看似玩世不恭,实则睿智多谋的翩跹楼主。当年被景成像废去丹田后,为替他解开心中愤怨,花嗅香给他讲了四个意味深长的故事,受益至今。

只可惜,今天他给花嗅香带来的,却未必是个好消息。

两人含笑相视,走到近前,花嗅香以手扣桌,石桌上两只酒杯突然跳起,端端往许惊弦与阿义各自的怀中落来,两人接过,阿义虽不明其义,但见有人陪他玩闹,却是乐不可支。

花嗅香肃声道:“听闻许少侠接任裂空帮主,且以一杯水酒相贺。”脸色郑重,眼中却流露出一抹温暖的笑意。

许惊弦知嗅香公子心性洒脱逍遥,随遇而安,不像景成像与物天成执著于四大家族之使命,自己亦是最喜他这一点。欣然道:“久闻翩跹楼折花手之名,讲究‘轻敲叶、重攀折、静消凝、动黯然。想不到竟被花三叔用来敬酒了。”

他本不好酒,但那酒香溢来,淡清幽雅,神智一爽,不由意动,举杯饮尽,但觉一条火线从喉间直烧入肚中,良久方休,苦起脸道:“这酒气味芬芳,想不到喝下去竟是这般烈性。”

旁边的阿义喝了一杯,亦是吐舌乱叫不休。

花嗅香大笑:“此酒乃是我当年集百花所酿,入口醇厚,后劲绵长,起个名字叫做‘沉香暗渡,埋于花树下已有近十年,寻常不侍客。今日是见到许少侠来了,方才开封启酿,与君共享。来来来,再敬你一杯。”

“花三叔还是当我是小弦吧,莫再请我喝酒了。”

一旁闪过一位绿衫女子,年约二十四五,明眸皓齿,淡素蛾眉,乌发如云,容颜秀丽,正是花嗅香之女花想容,给许惊弦盈盈道个万福,掩嘴而笑:“小弦弟弟身子变高了,模样变俊了,又从一个无名的小孩子变成了江湖白道大帮的帮主,唯一未变的却是酒量啊。”

许惊弦想到初见花想容之时,正是自己在涪陵三香阁摆阔请客,被一口酒水呛得涕泪齐流,亦不由失笑:“四年不见,花姐姐一切可好?这次清儿也与我一起回来了,一会儿就来见你。”

花嗅香道:“久别重逢,当浮一大白。”又自斟自饮了一杯“沉香暗渡”。

花想容横他一眼:“许少侠远道而来,必有要事,你却不分轻重,只顾劝人喝酒。”

花嗅香一摊手:“你看看,这哪像女儿对父亲说话的口气?我瞧真要快把你嫁出去,找个男人管教一番才好。”

花想容颊生红晕,跺脚不依道:“我才不嫁人,就陪着爹爹。”

花嗅香大笑:“是是是。普天之下哪有男人能配得上我女儿……咳咳,今日我们只谈风月,不说正事。来,许少侠再喝一杯。”借酒掩去面上的尴尬。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许惊弦留意到花想容脸上掠过一丝阴影,心头暗叹。当年他尚不通男女之情,事后回想起来,自是懂得花想容对林青一番思慕之意,奈何流花有意,流水无情,纵然林青不死,心中亦只有一个骆清幽,再也容不下别人,花想容注定只能徒然相思。如今暗器王已逝,再难有人取代他在花想容心中位置,以她的心高气傲,或许会就此终身不嫁,孤独一生,大概亦成了嗅香公子的心病。

许惊弦换过话题:“晚辈此次来鸣佩峰,不但要与景阁主商议明年神州盟之事,还给花三叔带来了令郎的消息。”

“哦,那个不肖的小子可还好?哼,这么多年也不回家看看,索性就当没这个儿子罢了。”毕竟血浓于水,提到花溅泪,花嗅香嘴里虽然说着气话,脸上却现出关切之色,一旁的花想容亦是凝神细听。

许惊弦暗地苦笑,花嗅香只知其子花溅泪,却不知自己话中有话,指的却是桑瞻宇,恐怕花嗅香如今还不知道当年欠下的风流债。

“年初时我曾在焰天涯见过溅泪兄,他与临云姑娘伉俪情深,端是令人羡慕。但因战火将起,唯恐连累妻子,所以离开了焰天涯……”

花想容吃惊道:“哥哥那时果然在焰天涯,但爹爹早就原谅了他恋上临云姑娘之事,他却为何还迟不归家?如今又在何处?”

“目前我也不知他去了哪里。不过……”许惊弦记忆极好,回想起与花溅泪的对话,几无错漏地转述一番。

听到花溅泪为了不参与战事,悄然离开焰天涯,宁被世人视为贪生怕死之辈,也要保护娇妻不受侵犯。花溅泪不由大笑三声:“打小我就让这孩子读遍四书五经,后来却怕把他教诲成个行事迂腐的老夫子,想不到竟有如此想法。唔,这小子果然是我的种。”言下颇觉自豪。

花想容心怀担忧:“可是他这样一直不回家也不是办法啊……”

花嗅香眨眨眼睛:“容儿有所不知,其实我两个月前曾接到溅泪的传信,说是妻子已有身孕,待到分娩后将携妻儿回翩跹楼看望。”

“啊,爹爹怎么未告诉我?可有详细地址?”

“溅泪给道边一个脚夫些银子带信而来,并没有地址。不过信是从鄂境传来,想必亦离此不远。定是怕我怪责于他,所以先将生米煮成熟饭,就算我不认媳妇,总不能也不认孙儿?嘿嘿,这小子翩跹楼的功夫没学会几成,他老爹瞒天过海的本事倒是学得丝毫不差。我怕你心急又出去寻他,所以才没有告知,此刻正好给你一个惊喜。”

“哎呀,如此说来爹爹可不是要抱孙儿了?”

“哈哈,你且放心。有了孙儿,女儿依然是爹爹心头的宝贝……”

许惊弦见他们父女情深,念及自家身世,亦是心羡不已。

与花嗅香和花想容畅谈旧事后,许惊弦正容道:“晚辈此次来,另还有一事想找花三叔求证?”

“但说无妨。”

“此事机密,最好找个僻静之所。”

花想容闻言眉稍一挑:“阿義,那边有可爱的鱼儿,我带你去看看吧。”强拉着阿义往旁边去了。

花嗅香低声一叹:“容儿聪慧美丽,更是善解人意,只可惜……”复又洒然一笑,“缘由天定,我等凡夫俗子原是无可奈何。你我且去翩跹楼中细谈。”

(未完待续)

(责任编辑:空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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