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刃与花·松萝

2015-05-30璃砂

今古传奇·武侠版 2015年12期

离开白邸的这几年,荆南从没在原涧面前提起过翦明。他一直在想,与那孩子的下一次相遇,不知会在怎样的情境下——是在喧闹的集市中,在青寺古刹里,还是在沙尘战场上?

但他从没料想过,当自己受困于安陆侯府的诡异敌阵中,那个柔弱胆怯的女孩竟然手执利刃杀进来救他,满身煞气腾腾,堪比阎罗金刚。

大概是被这杀气震慑,荆南竟没有迎上去,反而不自觉地后退了一步。翦明也没有近前,穿越层层碎布丝绦站定,看了荆南一眼复又转身。

“跟我来。”

荆南没有问话,因为翦明丝毫没有等他问话的意思。她毫不犹豫地穿行入刚才以簪子强行凿开的道路中。那些帷幔则像河水被短暂地分开,即又开始重新聚拢。荆南只觉若慢行一步,那脱身之路就会被淹没,消失于无形。

他觉得自己正穿行于无边无际的白河,帷幔像水波一样在周身起落。那些乳白织品就像丝丝松萝,自直抵九天的虚空之树上垂落下来。它们牵缠着他的手足臂膀,就像女人的手,虚妄般地以千回百转的牵缠阻止他离去。

迷蒙中他听到一声长叹。无可奈何,却如何也不能甘心的叹息,像极了盐水神女召唤神鸟时的哀声。

即使能动用天地神力,也左右不了一人之心。

荆南只觉得心头一紧,似有冰水从头顶浇了下来。他踏着满地帷幔跌跌撞撞地追上前,猛扯住带路女子的手腕,厉声道:“——是你!”

翦明陡然停止疾行,被这一喝僵止了身形。她缓缓回头,脸上竟然带着微笑。那不是属于翦明的表情,而荆南却对它熟悉得如同掌中纹路,他曾为之迷惑近前,又因之退避千里。

“珀霖……你竟将仿于自己的偃偶,制成了翦明的形貌。”握在荆南手中的腕坚硬冰冷,圆弧的橡木质地不带丝毫人的体温。在扮成盐水神女的翦明开口呼唤原涧的一刻,荆南就怀疑她与廪君一样,同是仿自真人的偃偶。但他怎么也没想到,这具偃偶有着翦明的面颜轮廓,内里却隐藏着另一个女子的音容。

荆南思虑飞转,而白幔也在他们身周旋风般生长弥合,一层一层阻塞来路,将两人封闭在这无尽的白茧之中。他很明白,手中握住的并不是那个曾与他相濡以沫的女子。这具人偶只是一封信,一封她认定迟早会交到夫君手中的家书。珀霖那个狡黠的女子,算好他会身陷险境,算好他会认出她。

“你既然与桓安是一伙,早就给我和原涧设好局,又为什么要留下这偶人帮我?你、你到底想干什么?想要我怎么样?”

荆南按住偶人肩膀,摇得它咯吱作响。然而“翦明”只是微笑,她没打算留给他的回答,就算骸骨散落也不会吐出只言片语。

她停顿了良久,只说出了一句话:“我爱你。”陡然转身,向帷幕深处冲去。

绸挽像蛇一样追着她背影,然而她如同离弦利箭,将绊住她的布匹生生扯碎,随后一跃而起,用身体撞向白幕森林深处——

哗啦一声,似乎一大块琉璃碎掉了。

帷幕缠裹的世界破碎出了缺口。清冷的风从缺口吹进来,将帷幕剪成微尘碎片。

果然,这里只是那女人所设的一方幻境而已。

偃偶的核心已在撞击之下碎裂,她随着这幻茧被风蚀成枯朽碎片,不再有翦明的音容,也不再有珀霖的神色。荆南走过去,俯身,想捧它。然而残肢碎片满地,他不知从何下手。

她总是只会留给他一地碎片,每一次都是。

荆南微微叹息,迈步穿过幻境缺口,眼前光影陡沉。他恍然停步——天井、帷幕、残宴,他竟然已经回到了桓安设宴的中厅!原来在这洛云阁中,幻境与幻境之间不过相隔几层帷幕。

荆南环顾四周,他正站在纵贯珞云阁天井的回廊上。头顶还有近十条回廊纵横交错,仰看就像一张蛛网,将通向阁顶的空间分割成无数碎块。

数不清的壁阁镶嵌在侧墙中,贮存着无数典籍,自阁底延伸向天际。荆南哑然失笑。

白蔹还算没有完全在骗人——这座诡异的楼还真能算藏书阁。

就在他凝神观视时,眼角瞥到一个影子向他径直扑来。荆南下意识地后退躲避,却忘了自己脚下回廊狭窄,一脚踏空直坠下去。

坠落中有人扯住了他的后领,就像拎果蔬般拽起他上掠,几番折转直至更高一层的横桥上。拎他的手冷不防松开,荆南“哎呦”一声滚落,瞥见刚刚袭向自己的黑影竟然是只齐肘断裂的人手,此时半没入刚才他站的地方,简直就像枚暗器。

身边人毫不停滞地摆好剑姿,月色下身影单薄透明,在喘息中略略起伏:“说过此战你毫无助益,又回来作甚!”

荆南怒道:“我是回来看看你还活着没有!”

他话未说完就被原涧再次提起 ,扔到另一侧的横桥上。飞掠中有凉风掠过耳侧,荆南一抹,竟摸到了满手血。

于是他看到了那具偃偶——廪君高高侧悬在与他相对的阁壁上,面目精美绝伦,凝着微笑。左臂衣袖却空荡荡地飘动,一袭红衣沿壁垂落,仿佛并不存在的血迹。

隔着衣领,荆南觉得原涧的手指冷得像冰。他倒吸了口凉气:“和偃偶都能打这么久……话说这玩意儿都已经断了条手臂,你还打不过?”

原涧没有回答,撇下他,只身向廪君掠去。

廪君也同时扑来。空中仿佛悬着一面看不见的明镜,两人如实体迎向倒影,在镜面处错身而过。

荆南只听“咔嚓”一响,便见廪君头颅离体飞旋出去,与身体分别呈两条弧线跌落。

这样打还差不多!荆南刚想叫好,却见原涧折身反跃,再次迎向虚空。

他与什么人在空中再次交手,火星迸射,刃声锃鸣。原涧落至荆南身边,踉跄一步勉强站稳。与他交手的那个黑影却飞掠出去,附在廪君刚才攀附过的地方,静谧地悬挂在那里。

月色破云,荆南看清了,黑影中浮起的那张脸,仍然是廪君。

怎么回事?他分明看到那偶人已经身首异处坠落深渊——月色所及,是一片碎裂的骸骨堆。

他追到横桥边向下望,顿时倒吸口冷气。

偃偶的尸体散落于阁底,七零八落不成人形,然而远远望去,仍然能辨认出二三十枚头颅。它们四散滚落,面无表情地仰望着天顶。

所有的头颅,都有着相同的面孔。

荆南陡然明白,为什么廪君能困住原涧这么长时间——偃偶与人最大的不同,就是它的容貌不代表任何东西。桓安能造出一个廪君,就能造出第二个、第三个。从一开始,原涧面对的就不是“一个”敌人,而是以个体为分肢的“一群”敌人。

既然是一个族群,为什么它们不群起而攻,只是一个接一个地出现?难道只是想逐步消耗对手的体力?

原涧凝视着高悬于空的廪君,荆南一把拽住他:“愚蠢!你既然明知这东西像飞虫一样打不完,何必在这里跟它们耗?逃走啊!”

原涧从他手中抽出衣摆:“还不能走。”

“因为翦明?”荆南怒道,“你也不想想,那些家伙能仿制你模样的偃偶,难道不能仿制她的?我告诉你,刚才我已经亲眼见到了,那扮演盐水神女的‘翦明,不过是珀霖留下的木头人而已!”

“我找的不是那具偃偶。”

荆南以为自己听错了,他见原涧略略侧脸,嘴角竟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

“而且那具偃偶仿制的不是翦明,而是她的母亲,菡妃。”

荆南一怔,那偃偶手中握着的羽钗,分明是翦明从不离身的宝贝——不,不对!那枚羽钗在传给翦明之前,其实是菡妃的东西!

一时间,无数念头洪水般冲入荆南的脑海。那偃偶不是翦明,也就是说,珀霖和桓安的目标就不仅仅是诱捕原涧那么简单。他们原本针对的人是秦渊,是秦渊曾经拥有的帝国。

这场暗中大量制造偃偶的计划,从秦渊未败落时就开始了。珀霖前来在中州远不是一时兴起,她所布设的网远比他知道的要深,要广。

那网中到底收捕了什么东西呢?荆南寒毛倒竖,忽然身体一轻,又被原涧拎了起来,与追袭的廪君错过,在纵横的联桥间飞跃。

荆南回头喊:“我不知道珀霖到底想干什么,但你在这笼子里一个一个收拾她留下的偃偶,非累死不可。”

“我并没打算做那么费时的事。”

荆南被带着在阁中飞掠——他们正突破廪君的阻碍,缓慢地一层层上攀。而这珞云阁的中空远远超过了自外部看到的高度,似乎连接着云端。他们无疑又被一层幻境捕获,然而除了不断上攀,别无他途。

楼层越来越高,被原涧斩落的偃偶就在阁底砸散得越碎,之后渐渐看不清碎片,再之后,连砸落声都渐渐远不可闻。荆南天生惧高,不由得心惊肉跳,胃肠扭绞。

就在他觉得忍无可忍的时候,拎着他的力量猛转,原涧带着凝为一线的剑气撞向廪君。珞云阁天顶迎面而来,三人一同重重撞向天顶诸佛的彩绘之中。

又是一声琉璃碎裂的脆响。眩晕中,荆南只听见原涧低咳了一声,血腥味弥漫了过来。他心知不好,返身搀住他,用力向一侧跃开,勉强跌落到破口旁边的阁顶上。而被他们以剑顶入阁顶的偃偶则从天顶裂隙中跌落,坠入无底深渊。

荆南赶紧爬起来检视原涧伤情,手却被阻住了。原涧拭去嘴角血迹,撑着墙壁踉跄站起。荆南循着他的目光望去,差点叫出声。

珞云阁的顶部,竟还藏着一方阔大空间!木质的曲梁像肋骨一样排列,在高远处汇为一体。那些牵扯偃偶的透明软丝自天井收拢上来,沿着深灰色石板延伸向空阁最深处,探向蛛网的最后一层。

丝束的尽头,缠绕在一个十字形的物体上。那物体隐藏在月光蔓延不到的暗角,只能隐约看到它被丝束重重缠绕,泛着银白色光晕。除了牵扯坠落楼底的廪君偃偶们的长丝,更多的线缕则向四面八方延展,一股股消失于侧墙空阁的缝隙。还有些零散的,牵扯进阁中角落。

那些角落里,排放着成堆的人偶。它们身体扭曲各异,脸孔都朝着一个方向,望着到访的不速之客。

荆南被看得鸡皮疙瘩起了一身。他横跨一步抬手腕箭上弦:“我明白了。你拼尽气力攻上阁顶,就是为了毁掉这操控所有偃偶的核心对吧。做得好,这最后一步,老夫来助你完成!”

一只手压在了即将出膛的短箭上。原涧将他的手腕按了下去。

荆南愣住了。原涧走过他身侧,走向那众丝缠绕的核心,长衣被裂隙间的风拂起,月光下如雾影蝉翼。他行至那十字形物体前,一言不发,抬手抚开纠缠的丝线。

一张脸,自丝线下露了出来。不同于偃偶的冰冷和完美,那张脸满是灰尘和伤痕。随着原涧手指的触碰,一滴泪自睫上滴落,双眼缓缓睁开。

荆南失声惊叫:“翦明!”

丝线重重缠绕下,并不是十字形的核心,而是一个人……他一直在担心的翦明。

原涧轻轻捧起那张脸:“对不起,我来晚了。”

翦明抬头看他:“我阻止不了它们攻击你,我扯不住它们……”

她的声音被原涧的手隔断。他展臂,将她僵直的身躯搂入怀中,低声道:“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荆南大步冲到两人面前,顾不得打招呼叙旧:“这是怎么回事?桓安那混蛋对你做了什么?别怕,先救你出来再说!”他抽出护身短刀,准备切割那些蛛丝。

“不行!”翦明大声喝止,“如果斩断这些丝,所有的偃偶就会失去控制!”

荆南的手僵住了,疑惑道:“难道你是自愿被捆缚在这里的?”

“必须阻止安陆侯。”翦明缓缓抬起眼睛,“他已经做好了一切开战的准备,征讨的目标只有一个——墨辰所在的王都。”

阁顶瞬间陷入寂静。半晌,荆南终于从震惊中回过神:“谋反?不可能!我们刚才途径安陆城内,既没看到军队,也没有听说筹饷。桓安他拿什么谋反?”

“如果他麾下的是一支没有生命的部队呢?”翦明轻声道,“无需征兵,没有辎重,连兵营军备都可省去。安陆侯唯一需要的,只是资财。”

荆南语塞。他眼前浮现出鄂中富商临死挣扎的脸——资财对桓安,已经不再是问题。

眼前一切诡异得如同幻境迷梦。荆南一直以为,从不依赖身份的翦明,此刻应该在某处自由闲适地生活,而不是……而不是被束缚在暗无天日的阁顶。他一把抓起那些丝线,沉声道:“这丝,是白蔹干的吧?用这丝捕获执剑剑技,消耗原涧的体力,又能把你束缚在这里,还一边威胁我听命于她,这女人当真是算无遗策!”

“等等,荆南——”翦明惊叫。

荆南扬起匕首的手腕被原涧握住了。原涧望向翦明:“翦明,你应该并不懂得控丝之技,为什么能潜入这里?又如何得知能以此阻拦桓安?”

翦明神色略略迟疑:“我……”

一个声音打断了她:“原大人果然如传言中一样无情。即使世间最挂心的女子受困于前,也这般气定神闲。”

荆南腕箭陡转,对准自帷幕后缓缓踱步而出的身影。安陆侯轻袍缓带沐风而出,脸色却是阴沉:“为什么不出手救她?”

“为了借我们之口劝退翦明,不得不层层设计,看来她的确给你造成了很大麻烦。”原涧转身面对桓安,“然而你却不能杀她。为什么?”

“因为我不允许。”

另一个声音回答。绯红盛装的女子自帷幕另一侧行来,与桓安相对:“翦菡宗伯身为浔门学宫前代祭酒,为延续学宫殚精竭虑。她的后人,白蔹必会以身相护。”

荆南抬手指她:“白、白蔹,不,夏语蛾你不是一心向着桓安……”

月色倾洒入阁,顺着白蔹的衣袂流淌。她一笑,声色缥缈:“语蛾、白蔹,此身到底归属何人……白蔹只是想向先生求得心智归一之法,除去心念中的矛盾。然而先生不允,白蔹只得……自己做个了断。”

原涧冷然道:“看来安陆侯夫妻不睦的传言是真的了。不过你了断自身犹豫的方式,竟是利用无辜者制约你的夫君,当真也是费尽心机。”

白蔹微微苦笑:“先生认为白蔹有辱师门,白蔹无可辩驳。然而以控丝牵制桓安这件事,却是翦明对我提出的请求。”

翦明眼神清澈,其中有什么东西是荆南从未见过的。她沉默片刻后开口道:“翦明……加入了国书众。”

国书众。荆南听说过这个名称,这个号称匿世著史、活动于暗处的组织,与朝堂文人遥遥相对,却与各大学宫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到底何者是何者的延伸,却没有人能说得清。翦明身为菡妃之女,与其自有渊源,但是——

“但我也是陈王秦渊的女儿。我必须向宗伯证明己心。阻止桓安,是我自己选择的路。”翦明望着原涧,两人身形切近,目光渺渺如隔天地。

桓安的低笑生打破沉默,他手指白蔹:“哈哈哈,我终于明白了,我彻彻底底被珀霖骗了!眼前这个自称‘白蔹的女人,根本就不是我的妻子!语蛾的魂魄从未渡到这女人的身体里,珀霖只不过用了催眠术传授了她控丝之技而已!她……她从一开始就是国书众安置在我身边的探子!”

白蔹的手在袖中无声地握紧:“不是……”

“住口!我还一直对你心存幻想,以为你反对我杀翦明只是一时思绪不清,诱请荆南医师前来诊治就能复原。其实——你真正想做的,是引原涧来助你们国书众的计划吧?”桓安一反常态地大笑,竟笑出了眼泪,“我早该明白,珀霖的话不可信。语蛾……根本不可能回来!”

他提剑,一步步逼近被丝缠绕的翦明,全然不顾荆南与原涧兵刃相对。

白蔹呵斥道:“桓安,你想干什么?如果你想伤害翦明,必须先斩断缠丝!你不想要执剑剑技了吗?”

一丝笑,蜿蜒攀上桓安嘴角:“你以为我真在乎这剑技?”

他挥剑,剑气如游蛇横扫,将延伸过他脚下的长丝横断为两截。他身后的暗处传来响动。十多个影子自阴暗处直立起来,蹒跚走到他身后。

月光流泻,映出手执刀剑、未绘眉目的偃偶。

桓安指向原涧和荆南,低声道:“杀。”

荆南的腕箭瞬间射穿了两具偃偶的头颅,却止不住它们的攻势。那些偃偶吸收了执剑剑技,又保持着野兽般蛮横的力量,洪水般的攻势向荆南与原涧沉沉压来。

“原涧你退开!”荆南大喊。

然而原涧没有回答,他挡在偃偶与翦明之间,用剑风高筑起一道障壁。

桓安的金铎长刀却撼动了这道障壁。

“执剑大人,你以为这世间所有人,都甘心被你们羲皇御史所摆布吗?”

一个偃偶趁着两剑相抵的空隙,冲过原涧身侧,举刀向翦明劈去。

“叮”的一声,刀被阻在翦明头顶。白蔹自袖中探出玉笛,毫无停滞地前刺,直直贯穿偃偶的胸轴。

翦明只见木屑飞扬,偃偶沉重地倒了下去,而那枚笛子随即回护,斩向束缚她的长丝。

“不行!如果你斩断了这些丝——”

“斩断这些丝,我就无法再回头了。但不斩断的话,执剑大人和你都会死在这里。”白蔹向她微微一笑,“谢谢你,翦明。你留给我了太长时间考虑,而我,也该下决心了——在语蛾与白蔹之间,在安陆侯府与国书众之间,做出决断!”

长笛势如扫镰,万千长丝应声而断。翦明从飞舞的银丝间踉跄跌出,被白蔹一把扯到身后,护着她退到墙角:“执剑大人,你不用顾虑翦明,自可放手一战!”

执剑九式·鬼纹。

锋刃已然残缺的剑在原涧掌间微微亮起,游走如蛇,流转如光,疾行如笔。它在虚空中刻下转瞬即逝的印记,以无法模仿的速度和精确,将每个笔画点在偃偶最细密的关节深处,抹除它们的命数。

偃偶排布成的山墙一层一层地倒下。原涧最后的一笔,落在了桓安的肩头。

金铎长刀掉落。血瞬间染红了安陆侯的半肩。

桓安在偃偶残骸中踉跄后退,一直退到窗口。天边破晓,第一缕霞光自远方奔驰而来,披洒在他喘息不定的肩背上。

就在这时,整座珞云阁晃动了起来。桓安看了眼窗外,咧了咧嘴角。

“执剑,你以为你赢了吗?”桓安整个人向后仰去,坠出窗口。

白蔹的身形霎时间僵住。荆南随众人一同追到窗前,忍不住脱口惊呼。

人海。

不可计数的偶人从珞云阁底各方源源不断地拥出。整个珞云阁就像凿破地下湖泊的凿子,令湖水不可抑制地喷涌出来。

荆南顿时明白了,为何桓安能以太平盛世的虚景骗过了所有人——巨大的军工厂从未外示,而是静静蛰伏在珞云阁底。如此规模的军队,应该在黑火帝国肆掠前就开始组建。千军矜默,万马齐喑,等候的不过是桓安一声令下。

桓安纵马于千军之中。在他跌出的瞬间,那匹木马踏着高筑的人墙跃起,稳稳接住了他。他捂住肩头伤口,回视阁顶。

“执剑、司命、格物,向来都是你们以人世为棋盘,这次,你们的力量为凡人所用,滋味如何?”

他长笑一声,驱马率军向城区奔去。

“他们正冲向城中……那些偃偶失去了牵丝的控制,就会漫无目标地杀戮!”翦明焦急道。

原涧看着珞云阁下的人海,疲惫和失血导致神志一阵恍惚。他支撑墙壁等待晕眩过去,说了句“我去阻止”,便向阁顶走去。

衣袖被扯住了。他回头,对上了那双曾经含过爱慕,又含过怨怼的眼睛。此刻,它们平静下来,就像风岚过后的湖水。

“从一开始,这件事就是国书众与安陆侯之间的对决,抱歉将先生也牵扯了进来。事到如今,自是应该交给我们来应对。”她转过身,面对白蔹,“师姐,如果我算是通过了宗伯的测试,已是国书众的一员,就请帮助我……完成这件事。”

白蔹颔首:“就算你不说,我也会去做的。”

白蔹走上珞云阁的阁顶天台。在她将玉笛横在唇边的刹那,无数细小黑影组成的云雾从远山上浮起。那些云雾飘过河流,飘过村田,飘过晨烟袅袅的人家,径直向珞云阁飞来,直扑向桓安的偃偶军队。

荆南睁大眼睛,却不敢相信眼前所见——组成这乌云的是……黑色的鸟!这些鸟冲向偃偶,用尖利的喙爪折断偃偶关节深处脆弱的联结。至强的偃偶军队,却在这细密如雨的攻击中,土崩瓦解。

它们疯狂逃窜,却在城口遭遇了领军前来的钧尘和樊篱。

荆南大惊,回头问道:“你何时派榆木脑去搬的救兵?”

原涧淡然一笑:“在我们离开乡宅的时候。”

白蔹端立塔顶,默默远眺着这场不流血的杀戮,泪水滑过面颊,就像远古时用法术阻止夫君远行的神女。荆南忽然意识到,廪君的传说并非虚妄,两部族的传人还活着。

此地广大,愿留共居。穿越千年后,这句祈愿未变,但其言的含意,却早已不似曾经。

秋风过,满山黄叶皆落。荆南提着药包穿过镇街,推开宅院的门。

风穿越门扉而来,荆南一愣。原涧一人坐在莲塘旁侧的屋檐下,垂首静阅手中信笺。

“怎么就你一个人?”荆南大惊失色,围着院子寻找,“其他人呢?翦明那丫头呢?”

“她走了,与白蔹一起。我让钧尘去送她们了。”原涧慢慢折起信纸。

“傻丫头,难道她真的要投靠那个国书众?”荆南气急败坏,“你手里拿的什么?”

“她的留书。信中说,世间可亲的树有两种,一为桑梓,温近若故园亲人;一为银杏,盘根于传承之上。而攀附其树的藤蔓亦有两种,一称‘茑,依附树木而活,一称‘女萝,自生自长,只求自承阳光雨露。”

“什么意思?树啊藤的,乱七八糟!”荆南被绕晕了。

原涧远望漫山秋枝,浅浅笑道:“我想她的意思是,她已经找到自己的行路了。”

刃与花第二季后 记

第二季竟然就这样结束了。

仓促,还留着太多东西没有尘埃落定。

在构思之初,我为第二季及后来的故事画了体形庞大的蓝图,勾勒逻辑规则、时序更迭、山川地理、人物格局……那时感觉故事已经出生,只需要足够的时间它就能自行生长。

然而人算不如天。一路走来,读着,写着,感受着,曾经的信心变成了不安。我开始怀疑——自己真正想叙述的,是怎样的东西?

带着疑虑写作,就像身处原始丛林,眼睁睁看着想法飞速枯萎又疯狂生长,无可奈何得抓狂。

幸好不是孤独地码字,否则一定会一败涂地。借此,对宽容睿智的傲月寒团长、用温婉小皮鞭鞭策码字的空哥、英明神武的治愈系导师木剑客、热血豪情的木(拖)匠(稿)盟众,以及让人心都暖化了的读者,献上山无棱江水竭乃敢与君绝的爱与感激。

说起来第三季会是怎样的呢?虽然很想预告,但实在没有办法……因为不知道这自己长脚的故事会蹦达向何方。写东西的乐趣和悲催都在于此,疾驰的笔总是赶不上今天自己对昨天自己的嫌弃,同理今日的自己不敢妄断明天。

回望那曾激情澎湃码下的长长大纲,估计用不上了吧。

不过没关系。埋葬未出鞘的刃,是为了生发属于未来的花。

璃砂

2015/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