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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沉雪·碧城劫(下)

2015-05-30赵晨光

今古传奇·武侠版 2015年12期
关键词:长鸣魔教方丈

赵晨光

前情提要:

顾碧城因其是魔教教主之妹而遭到遭到武林盟的追杀,卫长声仗义出手为她解围,二人因此而踏上了一场凶险的旅程,更是在海上遇到了残暴的大海怪。

七、江北游侠

顾碧城并不是空手来到海上的,她的手中还拿着方才从甲板上捡来的大斧。

在将近降落时,她已暗自使了个千斤坠的身法,同时运足全身之力,一斧便向那巨怪完好的一只眼睛砍去!

她这一斧,本已凝聚了全身之力,又加了她的体重与千斤坠的身法在里面,正劈中了那巨怪的眼睛。这一斧下去,那怪物完好的一只眼睛竟被她劈成两半,利斧深陷其中,她一不做二不休,拔出大斧,又一斧头劈了下去。

那怪物原只剩了这一只眼睛,被顾碧城这样一毁,那痛楚也就不必再提,它拼力扭动,但顾碧城本就是抱着必死之心来的,管它如何,只顾自己一斧又一斧地劈了下去。那怪物再也无法容忍,为了摆脱顾碧城,身体便迅速往下沉。

莫说顾碧城水性平常,就算她水性一流,在这怪物下沉时的漩涡之中也难以保全性命。她只觉一面又一面的水墙直扑过来,咸腥的海水呛得她无法呼吸。她自知已经无法逃脱这一劫,心中不知怎的,倒有种轻松之感。

这一次,我总算报了他的恩吧……

又一阵海水扑来,呛得她头脑昏沉,就在这时,一条手臂忽然强硬地勒住她的身体,用力一带,竟把她带出了海面。清新的空气扑面而来,她神志略有清醒,只听得一个熟悉声音焦急道:“顾碧城!”

她睁开眼睛,面前出现的是卫长声那张俊美面容,一时间她竟以为身处梦中:“卫长声,你……”

卫长声道:“抱住我!”他另一只手还挽着绳索,然而在这等大浪之中,他单用一只手,却已很难回到船上。顾碧城原以为自己难逃一死,此时却又萌生了希望,她紧紧搂住卫长声腰间,卫长声双手拉紧绳索,向上一荡,两人的身子便一同脱离水面,来到空中。

绳索的另一端,却掌握在常不修与数名水手手中,他们见到二人飞至空中,无不欣喜,双手加力,卫长声借助这股力量,在空中几个腾挪,再借绳索之势,终于和顾碧城一同回到了甲板上。

方死方生,顾碧城一时竟不能相信自己已经逃脱了死劫,双手还紧紧搂在卫长声腰间:“我们……没事了?”

卫长声没有说话,他放开绳索,一把抱住了她。

这一夜真是惊心动魄,在那怪物沉入海底之后,几乎已被吓破胆的船长匆忙将船开离了这片海域。顾碧城等人帮忙救助伤者,修补船体,将至天明的时候,才躺下睡了一觉。

而这一觉醒来的时候,已是日上三竿,大约是累得过度,顾碧城竟也不觉得饿,只是有些口渴,她起身推门,欲待寻些水喝,却惊见外面黑压压站了一堆人,见她出来,一个个“扑通”跪倒,口称:“多谢姑娘救命之恩!”

顾碧城吓了一跳,仔细一看,却是船上的水手,还有许多客人。她曾身居魔教左使,并不是没有见过世面的女子,可这样的情形还真是第一次遇见。她连忙劝这些人起身,无奈劝了这个又跪了那个,一时间倒有些忙不过来。就在这时,有人在人群后道:“都别跪了,这位姑娘和那公子一样,都受了伤,你们这样是让她不得安生么?”

说话这人正是常不修,众人听了他这话,才慢慢地散了。顾碧城却怔了一怔,“和那公子一样都受了伤”,这说的莫不是卫长声?又想到昨夜里确曾见他一身血迹,匆忙和常不修打了个招呼,便奔去了卫长声的船舱。

常不修被丢在原地,喃喃道:“我这是给你解围的话,都没听出来?”

二人船舱离得本近,顾碧城焦急之下,也没敲门,一推门便走了进来,道:“卫长声,你伤得……”

怎样两字未曾出口,她骤然停下了脚步。

原来卫长声除却上身衣裳,正在为自己换药。顾碧城虽然不是个拘于小节的女子,但这样情景终究不好面对,低声说了句“对不住”,正要往外走,卫长声却笑道:“顾姑娘来了?正好我后背有个伤口不好处理,你帮我一下如何?”

顾碧城一听,关切之情便占了上风,又想不过是处理伤口,就连昨夜自己也曾做过,这时计较些男女之别才叫可笑。忙上前来,接过卫长声手中伤药纱布,又问:“你伤势到底如何?”

卫长声笑道:“并无大碍。”虽然如此说,但昨夜那深海怪物触须上倒钩十分锋利,卫长声与它正面相抗良久,身上伤口不在少数,背上更有一道伤口又长又深,昨夜不过是潦草处理了一下,如今皮肉翻卷,甚是恐怖。

顾碧城不由难过起来,道:“你当初便不该把补天丸都用在我身上,现在可怎么办?”口中说着,手里却不停歇,先用烈酒消毒伤口,随后撒上伤药,细细包扎。

卫长声笑道:“并不是什么严重的伤……”顾碧城打断他道:“这还不严重,什么叫严重?怎么一点都不注意自己身体?”

卫长声见她有些急了,忙笑道:“别气别气,这伤口看着吓人,其实关系不大,过几天就没事了啊。”他言语温柔,顾碧城却手下一顿,她忽然发现,二人方才的言语未免过于亲密,又想到昨夜里种种情由,不知怎的,脸忽然红了。

然而也这不过一瞬间事,顾碧城用力一咬下唇,心道,顾碧城啊顾碧城,卫长声现在受伤不轻,你却在胡思乱想,到底所为何来?这才把心思收回到伤口上,偏偏卫长声这时还问了一句:“你在想什么?”

顾碧城吃了一惊,一句“我在想你”脱口而出,幸而她尚存理智,临时改口:“我在想你……你那天说的话,哦,你那天说兄长其实对我很好,只是这些年来,我们相处时间实在不多,他和我也没说过几句话……”

她这改口改得实在生硬,好在卫长声并未揭穿,还从善如流地接了下去:“家人之间,有时亦会如此,现下卫家是我二哥卫长鸣主事,但我二人的个性,也并不是十分相投。”

顾碧城心想我又不是你什么人,你倒把卫家事说给我听,只怕不太好吧,但这话可不好说出,只道:“那你必然也有志趣相投的朋友。”

卫长声笑道:“这倒也是,我有个好友名叫齐翎,算是与我性情相契的一个人,只是这家伙四处游荡,不知现在又跑到什么地方去了。”

这齐翎的名字,顾碧城也是听过的,他乃是江北一个有名的游侠,倒不想和卫长声竟是知交好友。正想顺着再说两句,却听卫长声又道:“本来我尚有许多话想对你说,只是如今因我受了些许内伤,之后数日须得闭关疗伤,这几天还要请你为我护法,食物清水,送入门中即可。”

顾碧城只当卫长声受的是皮肉伤,没想还有内伤,心下忧急,其实这内伤还是昨夜里卫长声为救她跳入海中时,被那巨怪猛力一击所受,只是这一件事卫长声并未说出。他见顾碧城神色难过,又笑道:“别担心,我闭关固然是为了疗伤,另一方面,昨夜与巨怪触须相斗时,在千林万壑剑上忽有心得,也需闭关领悟一番,说不定因祸得福,就此另有收获也未可知。”

顾碧城神情这才缓和了些,她想到卫长声昨夜被那两条一人来粗的触须前后夹击,却在一剑之内将其毁去。剑法突破亦讲契机,说不定因昨夜一番生死之间的搏杀,寻得突破口也未可知。这样一想,她倒也有些欢喜,郑重道:“你放心。”

就在卫长声与顾碧城漂流海上之时,江北一所酒馆里,他们方才谈论过的一个人正在街边的一个小酒店里大吃大喝。

这人外表生得清秀文弱,一笑两个酒窝,看着一副人畜无害的样貌。可是他的面前已经堆了七八个空盘子,连酒坛也有四个。酒店里充当小二的小姑娘不好当面说,私下里却和须发皆白的店主抱怨:“大伯,你看这人秀秀气气的,怎么这样能吃?杏花酒被他喝了四坛子,你做的那花雕醉鸡他足足吃了七盘!”

店主捋着胡子笑道:“有些人便是食量大些,这也是有的。”

小姑娘嘀咕着:“看他穿得不错,总该是有钱付账吧。”正说着,那青年又招呼着:“小姑娘,刚才那个花雕醉鸡再做一盘。”小姑娘不由扶额,到底还是端了来,她把那花雕醉鸡往那青年面前一放,手脚麻利地撤掉其余几个空盘,道:“你还要什么?我一并拿来好了。”

那青年笑道:“这些也便够了。哎呀!”

小姑娘被他吓了一跳:“你哎呀什么?我们这酒店虽小,可是概不赊账的!”

那青年奇道:“这都被你猜到,我今天确是忘带钱了。”

小姑娘大怒,把盘子往回一抽:“拿来!”

那青年忙往回抢:“唉唉,小姑娘怎么这样。再说我都吃了一口了,你撤了却是给谁?”那小姑娘一想也是,可是明明这人身上无钱,却还要多吃自己一盘菜,越想越是生气,怒道:“你身上这衣服总该值些钱吧,脱了抵账!”

那青年忙叫起来:“我只这一身衣服,脱了你让我穿什么?”

那小姑娘一想也是,她心地其实很好,倒也不忍心真的让这个青年没得穿,皱着小眉头问:“那你身上还有什么值钱的没有?”那青年一听她这话,便放下筷子,从怀里哗啦啦掏出许多东西,慷慨道:“你看上什么都可以拿去。”

这一堆东西真是五花八门,瓷做的圆筒、铁合的三角,又有竹子削成的不知什么形状的东西,小姑娘看了一会儿,只觉得莫明其妙:“这都是什么,我怎么一个也不认识?”

那青年便笑了,伸手拿起一个铁丝扭的小玩意儿,手指轻轻一拨拉,那东西竟然就变成了一根针的形状,又一拨拉,变成了一个小钩子。小姑娘看得吃惊:“哎呀,真有意思!”又忽然反应过来,“这东西不值钱吧,我不要!”

那青年便摆出一副受伤的表情:“那可怎么办?”忽然眉眼一展,“不如这样,我留下来给你们干活,就当抵了钱怎样?”说着从那一堆小玩意儿里取出一张黄纸来,也不知他怎么伸展几下,那黄纸就被他折成了一朵蔷薇花,鲜活得好像刚从枝上掐下来一样,小姑娘都看呆了,半晌才道:“那……我去和大伯说一声。”

这个清秀的青年,就这么在这家不起眼的小酒馆里留了下来。

他手脚勤快,为人细致,和外表不符的是力气也很大,一个人倒能抵上三个人使。他又会说笑,闲暇时还和店主请教花雕醉鸡的做法,自他来了这小酒店,那小姑娘和她大伯都清闲了许多。小姑娘还私下里和她大伯道:“咱们能长长久久地雇他吗?”

店主捋着胡子笑了笑:“我看,这个人只怕不是能在这里留长久的。”

这青年在店里第四天的时候,正午时分,店里来了一大群江湖人。

这些人携刀佩剑,行动有风,举止都和寻常人大不相同。那店主是个老辣有经验的人,见了这群人来,一句话不肯多说,只应他们的要求端酒送菜,待到酒菜送齐,自己便带着侄女儿避得远远,那小姑娘还有不解:“大伯——”

“嘘,你看那小哥就很明白事理,只在后厨做事,并不上前来。”

小姑娘怔了怔,又见那些江湖人吆五喝六,心中也实在不喜欢,便也跑到后厨里。那青年守了一个小炉子,正下着面条,见她进来笑道:“前面没事了?我做的那花雕醉鸡怎样,他们吃的还好?”

小姑娘撇撇嘴:“你现在做的和我大伯做的也没什么区别了,再说,我看就是你做得不好,他们也未必吃得出来——咦,你这面条好香!”小锅里乳白的汤汁上下翻滚,一股鲜香之气扑面而来。

那青年笑了笑:“呆会儿分你一碗。”

没多久面条就熟了,细细长长的一碗清汤面,上面点缀着几点碧绿的葱花,看着便惹人食欲。小姑娘尝了一口:“啊,原来你做的是鱼面。”

青年微微一笑:“上午逮了条青鱼,鱼肉和面做了面条,鱼骨熬汤下了面,怎么样!”

小姑娘不住点头,吃得头都不抬。

她吃得认真,自然就不曾留意外面那些江湖人的谈话,事实上就算她仔细倾听,也未必听得清,那些江湖人虽然谈论不休,声音却不高,间或传过“柴盟主”、“双杀盟”、“魔教妖女”几个字眼。那青年笑眯眯地吃着面条,眼中却不时有寒光一闪。

一碗面条吃完,小姑娘意犹未尽:“真可惜,你就做了两碗,我说,你以后能不能再做几次?”她没有等到那个含笑青年的答话,正在奇怪,却见他长身而起,脸上还是带着笑,面上的神气却和她平时见惯的样子都不相同,倒和外面那些江湖人有几分相似。

“你——”

“我要走了。”青年人从怀中取出一锭银子放在桌上,“我之前留下,是想学你伯父的花雕醉鸡,你放心,我只是自己吃着玩,不会告诉其他店家的。可是现在啊,我该走了。”

小姑娘呆住了,手里捧着面碗还没有放下:“你要去哪里?你——你是谁?”

“嘘。”青年人伸出一根手指抵在唇边,他放下手指的时候,身形已在数丈之外,小姑娘的耳边只留下他最后一句话。

“我叫齐翎。”

八、双杀盟

顾碧城与卫长声所处海船在海上又行驶三日,终于靠了岸。这三日里,卫长声一直留在船舱内疗伤,待到靠岸之时,他终于自船舱中出来,虽然身上外伤并未痊愈,却是神采奕奕,顾盼夺人,顾碧城看他如此,猜测着问道:“莫非你剑法上已有进境?”

卫长声微微一笑:“虽然千林万壑剑第三层尚未至大圆满境界,但这次悟剑三日,终于有所突破,不似从前全无进展。我想假以时日,必然有所成就。”

顾碧城十分欢喜:“那可太好了!”她喜悦之情溢于言表,只怕连她自己也未发现,得知卫长声剑法上有所进益,竟比得知她自己武功有所突破还要开心。

卫长声感慨道:“当年创出这套剑法的先祖于第三层上并未记载什么,只留下一句语焉不详的‘千林万壑处,鸣蝉不伤心,因此许多卫家子弟都以为这第三层不过是传说而已,现在看来,先祖并未虚言。”

顾碧城咀嚼着这两句话:“千林万壑处,鸣蝉不伤心。”觉得其中似有深意,但她未曾练过这套剑法,一时间并未想到什么。卫长声笑道:“先别想了,碧城,我有话对你说。”

顾碧城又是一怔:“什么?”自二人相识以来,卫长声对她一直以“顾姑娘”称呼,只有在那一晚与那深海怪物搏杀,生死关头时曾叫过她的名字,如今却又这般称呼,也不知怎的,顾碧城便觉得脸上有点发烫,眼神飘向远处大海,“什么事?”

卫长声面上含笑,正要开口,忽然间那船主上前来,打躬作揖:“卫公子、顾姑娘,这一路多谢你们相助,些许谢礼,不成敬意。”说着便捧上若干银钱。

二人哪里肯要他的,推辞不过,索性点了那船主的穴道,拿了行李,带了玉花骢径直下船。卫长声跳上马背,随后一拍马鞍:“上马!”顾碧城微微一怔,同骑一马可说已是十分亲密的行为,然而看着卫长声一张洒脱笑颜,她竟不愿拒绝,身形一动便跳了上来。

卫长声轻轻吆喝一声,玉花骢似乎晓得主人心意,便在官道上跑了起来。北地天高云阔,自有一番旷达迷人之处,玉花骢起初尚缓,后来四蹄翻飞,速度也快了起来。卫长声一声清啸,声震四野,鸟雀纷飞。顾碧城只觉心情再未有这般开阔之时,忍不住大笑起来。

玉花骢跑了半晌,终于缓下了脚步。一阵阵微风拂动着二人发丝衣角,草香花香随着玉花骢的脚步舒缓袭来,卫长声翻身下了马,伸手拉住玉花骢的缰绳,看着马背上的顾碧城笑道:“碧城。”

“嗯?”

“我有话对你说。”

这一句话,在船上时卫长声也曾说过一次,如今他立于马前,日光映得他一身白衣灿烂辉煌,俊美不可方物。一时之间,顾碧城竟有些许晕眩之感,她低声问道:“什么事?”

那声音很低,可是卫长声却听得一清二楚,他面上笑意更浓:“我……”

一个“我”字刚刚出口,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大叫:“啊哈!你们怎么也在?”

二人同时回头,出现在他们身后的正是骑着一匹黄马的常不修,他叫道:“我下了船原向北走,你们怎么也在这里?这也实在太巧,你们是要去哪儿?咱们要不要一起走……”

一直说到这里,他才觉察到弥漫在二人之间那种微妙而不可言说的气氛,常不修并不是心思细腻的人,可是这一刻,他竟然觉得自己的存在似乎很有些多余,声音便越来越低,待到嘟囔了两句他自己也未必听得清是什么的时候,忽然又抬高了声音:“我寻思着咱们大概不是一路,你们聊,我先走了。”说罢抽了黄马一鞭,疾驰而去。

卫、顾二人对视一眼,皆是摇头而笑。

然而遇到这样一件事,二人自然是无法再继续之前的对话了,此时日已近午,二人索性又向前行了一段,找了路边的一家酒铺休息。

这酒铺甚是简陋,然而二人行了半晌也只见得这一家可供打尖之处,加上卫、顾二人都非挑剔之人,也就下了玉花骢。卫长声笑道:“小二,这里有什么吃喝?”

小二上前道:“客官,我们这里有一种好酒,名叫进门香,您二位要不要来点?除此之外,菜也有,面也有。”

这酒名虽有些俚俗,可听了却也有趣,卫长声笑道:“那便上些。”又问顾碧城要些什么,顾碧城也笑道:“饭食无所谓,倒是这酒我也有些兴趣。”卫长声还之一笑,便随意要了些吃食。

不一会儿,那进门香先送了上来,这酒铺里可也没有什么精致酒具,两只粗陶大碗里装着满满的酒水,酒香扑鼻,卫长声看到,不由得逸兴顿起,端起酒碗饮了一大口,赞道:“不错!”

顾碧城一笑,也喝了一口。不一会儿,饭菜也端了上来,在这乡野小店,二人浅酌低吟,别有一番意趣。

酒过三巡,卫长声放下筷子,看着顾碧城笑道:“前两次想对你说些话,竟一直被打断。这一次,总该是没有什么阻碍了吧?”

顾碧城也放下了筷子,看着卫长声一双灿若辰星般的眼眸,不知怎的,这一次,她竟没有之前两次那般的紧张失措,仿佛卫长声想说的话她已经知道,又仿佛这一句话他二人早已不说自明。可是她到底还是开了口,面上带了分若有似无的微笑。

“好,你说,我听着。”

回答她的,却是一支不知由何处射来的弩箭,风声尖锐,直奔她前心而去。

紧急关头,卫长声把面前酒碗向前一推,弩箭正射在酒碗之上,一声脆响,酒水四溅。卫长声率然起身,长生剑脱鞘而出:“谁……”

一个字刚刚出口,他忽然痛苦地弯下身去,一阵剧烈的疼痛袭遍全身,洒脱坚毅如卫长声,那一刻竟然颤抖不已。顾碧城大惊失色,连忙扶住他:“你怎么了?”

“中了两处茫茫,还能如何?”一阵得意的笑声自酒铺后面传来,五六个江湖人走了出来,打头的两个人一个是书生打扮,斜背药囊;一个是个道士,身背七星剑。与此同时,酒铺前后左右,甚至连那周围的矮墙上亦有江湖人跳了下来,将这小酒铺包围了个水泄不通。

卫长声强忍着疼痛,在顾碧城的扶持下勉强站直身子:“原来是‘毒仙与‘七星剑二位大驾光临。”顾碧城一直在旁边紧紧握着他的手,听卫长声只说这一句话,掌心几乎要被冷汗浸透,不由得心中酸痛不已。

那“毒仙”名叫杨树逸,笑道:“中了我的两处茫茫,卫三公子竟然还能站在这里和我说话,了不得!”这两处茫茫原是一种极厉害的药粉,服下后只要轻微一动,便会疼痛不已,有那脆弱之人,到此时甚至宁可一死,这药粉名叫两处茫茫,便是取“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的意思。

杨树逸又笑道:“卫三公子家学渊源,寻常毒物哪里伤得了你,也只有我这无色无味的两处茫茫,才能制住你了。可惜,这两处茫茫太难配制,我这些天也只配出一人服用的分量,你身边那妖女,倒是没缘分吃了。”说着摇头叹息,似乎很是遗憾。

卫长声看着他,片刻方道:“花了这许多心思对付我……可我若没记错,无论是毒仙还是七星剑,你们与魔教都没有什么仇怨吧?”

杨树逸得意洋洋道:“除魔卫道乃是我等当为之事,还用得上什么仇怨吗?再说,柴盟主辛苦成立了双杀盟,我二人自然是义不容辞。”

“双杀盟?”卫长声重复了一遍这三个字,唇上慢慢溢出一丝笑容,“看来,连我也是在这必杀之列了。”

杨树逸遗憾道:“谁叫卫三公子坚持要帮那妖女呢,其实我要劝你……啊!”

刚才卫长声强忍疼痛与他说这些话,其实不过是拖延之意,他暗地里忍着剧痛,凝聚内力,待杨树逸说到这里时,手上用力,一托一带,顾碧城如断线纸鸢一般,被一股柔和内力直送到墙外,端端正正落在玉花骢上,卫长声忍痛喝了一声:“走!”

玉花骢脚程极快,又是只载一人,顾碧城在它帮助之下,必可逃出重围。

众人皆没想到卫长声在中了两处茫茫之后仍可送出顾碧城,一时之间竟来不及阻挡。而卫长声这一送已然用尽全身之力,强拄着长生剑才未摔倒在地。

杨树逸是最晓得自己这两处茫茫威力的,见到卫长声居然还未倒下,不由惊异于他的毅力:“卫三公子,你可真行啊!”

他们这一行人,皆是由杨树逸与七星剑领头,如今杨树逸不曾出手,而众人又慑于卫长声与鸣蝉卫家名声,竟不敢率先出招。就在这时,那七星剑冷哼一声:“卫长声,你还不束手就擒!”一剑便劈了下去。

这七星剑道号天倾,昔日未出家时,曾与卫家有过过节,他剑法虽高,心胸却甚是狭隘,对卫家人一直怀恨在心。如今见杨树逸不曾出手,索性先自出手。他这一剑劈下来自有风雷之势,此时卫长声全无抵挡能力,这一剑下来,卫长声纵使不死,也要身受重伤。

就在天倾剑刃即将碰到卫长声衣上之时,一股诡异力量忽然自剑刃传了过来,天倾只觉手上一抖,七星剑竟不能向前,随即手腕上便传来一阵剧烈疼痛,七星剑再拿不住,直掉到地上,再看他一只右手上满是鲜血,手筋竟已被那不知名力量挑断。

右手手筋这一断,此生只怕再也无法拿剑,天倾惊惧交集,惨叫出声,只是才叫一声,那道诡异力量再次如影随形般追踪而来,一道银光直映入天倾双眼,这一次他看得分明,那竟是一根极细的半透明丝线,只是他此刻右手重伤,再无能力躲避,那道银光在他身上环绕一周,天倾长声嘶叫,双脚脚筋也被那道银光一挑而断。

这些事情说来繁琐,其实不过是一瞬之间,皆因那银光速度太快,杨树逸虽与天倾近在咫尺,竟来不及营救,他喝道:“什么人!”却见一个眉眼冷艳的素衣女子飘然而下,一把扶住了卫长声:“你干什么送我走?”正是顾碧城。

顾碧城去而复返,在场诸人皆是未曾想到。卫长声低声道:“我……”随即他停住了之前想说的话,反握住顾碧城的手,“你回来了。”

这简简单单的四个字,终是满溢深情。

他二人旁若无人,杨树逸却是勃然大怒,指着顾碧城叫道:“你这妖女,手段这般狠毒!”

顾碧城眼角扫都不扫地上的天倾一眼,冷笑出声:“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我若不出手,刚才这般模样的便是卫长声!”

杨树逸一时语塞,顾碧城这一句话,他竟无法辩驳。天倾对一个全无还手之力的人出手,这行为说起来其实颇令人不齿,他亦是无法分辩什么,只怒道:“那你,你就废了他?”

顾碧城冷冷道:“让开,不然废了你!”

杨树逸亦是江湖上的名宿,被顾碧城这一句话一冲,不由得怒上心头:“到这时还由得你猖狂!”抢上身前,一把短刀已经刺了过来。

毒仙用毒之技江湖闻名,他武功亦是极高,这一把短刀出时青光顿显,无论劲道速度都是一流的功夫。顾碧城顾忌着卫长声在身边,并未如何闪避,手指轻挥,不守而攻,碧蚕丝如同天幕中骤然显出的闪电,反向杨树逸缠去。

方才杨树逸见到天倾惨状,自然对她这件利器百般防备,一见碧蚕丝缠来,右手短刀一侧一翻,躲过碧蚕丝袭击后,反向其斩去。与此同时他左手探入药囊,骤然向二人弹出一股细细的绿色药粉。他既名为“毒仙”,身上的药粉不管是什么,都令人难以忽视,这绿色药粉笼罩范围既广,又来得突然,原本难以抵挡。谁想顾碧城一手拉着卫长声,竟能于这无可抵挡之时向旁掠过三尺,那绿色药粉便扑了个空,都落到地面上,其中少许落到一旁草丛中,那草丛瞬间便枯黄了一片。

顾碧城虽然携带一人,然而她轻功极高,动作并未因此减慢,甫一落地,碧蚕丝再度应手而出,如今她与杨树逸距离已远,碧蚕丝虽可攻至,短刀却难以触碰到她。杨树逸不由怒气盈胸,他轻功较之顾碧城却是不如,索性又是一缕药粉弹出。这次顾碧城又是一闪,却是闪入了一旁围攻的几名江湖人中。

那几人见得顾碧城二人进入自己包围圈,自是欣喜,各举刀剑,便向顾、卫二人劈下。顾碧城冷笑出声:“中原的武林人物,真是好本事,好气度!”这一句话说出,这些人也不由得脸上一红,但此时也没有回避的道理,出招并未稍缓。顾碧城一手扶持卫长声,只有一只手可以操纵碧蚕丝,出招不免便失了灵活。正当此时,卫长声把手一松:“碧城,我尚可站立。”

顾碧城更不多说:“好!”双手一分,碧蚕丝竟变成四缕,空中霎时如蛛网交织,又若穿花蛱蝶,左手两缕主攻,右手两缕主守,间或竟还能分出一缕袭向远方的杨树逸,这时她与卫长声皆在人群之中,杨树逸却不能如之前那般以毒粉袭击,直把个毒仙气得跳脚,索性也不再用毒,拎着短刀便冲了过来。谁想顾碧城见他前来,带着卫长声又走,进入另一处人群,这般如是者三,虽未冲出包围圈,却也很被她伤了一些人。

杨树逸武功毒术虽然高明,却并无多少应变之才,一时间竟拿她没办法。反是天倾虽然受了重伤,神志却还清醒,颤声道:“用暗器!”

杨树逸如梦初醒,也忙道:“用暗器!”

他们这一行人中不乏暗器好手,先前那支小弩箭便是证明。此刻既得了首领号令,凡是身上带了暗器的,全部都掏出向二人射去。

先前顾碧城与众人搏杀时,犹能将卫长声笼罩于碧蚕丝保护范围之内,可如今暗器太多,四缕碧蚕丝已然不够,她将四缕碧蚕丝再度分出两缕,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但凡有暗器射来,便被她一击而退,只闻风声尖锐,不绝于耳,这份身法眼力真是漂亮到了极点。纵然杨树逸对她这魔教左使十分鄙视,此时也不由在心中赞了一句:如此年轻又有这般功力,真真不易!

暗器破空之声此起彼伏,然而就在此时,却有一支无声无息的小弩箭,夹杂在一众暗器中悄然袭来,待到顾碧城发现时距离已是极近,她心下一沉,左手三缕碧蚕丝同时爆射而出,才挥开那支弩箭。偏在这时,又一颗丧门钉已到了卫长声近前,此时还击不及,顾碧城想也不想,向前一冲,硬是以身体接下了这一枚暗器。那枚丧门钉直钉入她左肩,鲜血长流。

卫长声惊怒交集,伸手欲扶,身体却是一阵剧烈疼痛,自己险些倒地,顾碧城急道:“卫长声!”却因这一分心,又被两支飞镖分别击中腰腹。这都是人身要害,顾碧城支撑不住,摔倒在地,再起不得身。

杨树逸不由大喜,他到底是不愿卫长声就这么死了,便道:“都停手!”众人听他号令,都不再施放暗器,他一掠来到二人面前,冷笑出声,“小妖女,看你还能如何。”犹不放心,伸手去点顾碧城身上穴道。

就在他手指方触到顾碧城衣衫之时,忽觉指尖一阵剧痛,饶是他缩手极快,手指尖也险些被勒断。下一刻,一道细细银色丝线已缠绕上他脖颈:“你脖子有没有你手指结实?”

顾碧城立于他身后,她身上的三处伤口还不停流着血,喘息粗重,握着碧蚕丝的手却是稳如磐石。杨树逸不由大悔:“中计了!”他不肯在顾碧城面前服输,“小妖女,了不起你便杀了我,双杀盟这许多人,我看你如何一个个杀过来!”

顾碧城却是冷笑出声:“双杀盟有多少人我不清楚,可是杀了你们这些人,我却还做得到。”

她一手操纵碧蚕丝,一手却摸上了杨树逸腰间药囊:“我听说毒仙花费七年时间,研制一种药物叫做天下克,只要这一包药粉拍下去,方圆一里之内,再没东西能活下来是么。”

杨树逸面上不由渗出冷汗,口中却道:“那又如何,我这药囊中多少药物,你还能一一识得?再说那天下克我用机关盒子装了,十分牢固,就算你找出来,轻易也打不开它。”

顾碧城眼中寒光一闪:“我不必找!”反手一掌,拍在她附近一棵树上,那棵树约有手臂来粗,被她一掌拍断并不出奇,然而那树干与她手掌接触一块,竟然霎时碎成片片。顾碧城眼中杀气顿现,“我这一掌拍到药囊上,又当如何?你是和我二人一起走,还是大家一起陪葬?”

毒仙行走江湖这些年,竟从未见过这般心狠手辣的年轻女子,只道:“你、你……”

“走不走?”

“走……”

在天下克的威胁下,没奈何,众人只得眼睁睁看着顾碧城带着卫长声与杨树逸两人离开,卫长声行动委实艰难,三人只向前走了一小段,到一个人烟稀少之处时,顾碧城手上加劲:“把解药交出来!”

杨树逸苦笑道:“没有解药……”话音未落,顾碧城指间寒光一闪,他一截小指竟已落地:“交是不交?”

杨树逸不由惨叫,却道:“没有!你杀了我也是没有!这药本来就是难配,解药更加难配,我连给你下的药都没时间配出来,哪有时间配解药!”

顾碧城见他面色确实不似作伪,也不和他再计较,伸手点了他穴道,又顺手扯下他腰间药囊,向一旁崖下一丢,扶起卫长声:“走了。”

那处悬崖又高又陡,人力绝无可能攀援下去,杨树逸看着自己药囊飘落而下,真比自己手指被剁掉一截还要心疼。

另一边,顾碧城搀扶着卫长声勉力前行,只是卫长声行动艰难,顾碧城自己也受了重伤,行走起来着实不易,又走一段,两人实在坚持不住,到底还是在一棵大树下停了下来。顾碧城咬紧牙关,拔掉身上几枚暗器,又简单处理一下,随后向卫长声道:“你……还好么?”

卫长声显然并不好,他面色如纸,身上竟仿佛如水中捞出来的一般:“我没事,扶我起来。”

顾碧城一怔:“你不休息,起来做什么?”

卫长声轻轻一笑,态度却是坚决:“扶我起来吧,有客人来了。”

顾碧城尚未动作,却愕然抬首,在他们不远处,一身布衣,相貌堂皇的柴延负手而立,身后跟随着十余名江湖人,皆是武林中的好手。

九、我心与君同

再见柴延,顾碧城只觉一股愤懑之气直冲头顶,她自己亦是惊奇,当日里柴延率人到红药楼捉拿她时,她也尚未有这般怒气。她倏然起身,指着柴延骂道:“无耻下流的伪君子!”

听到“无耻下流”四字时,柴延面色尚未有何变化,待到后来几字出口,他面上肌肉骤然跳动一下,随即平和一笑,却是向着卫长声道:“卫三公子,未想我们今日又再会了。”

卫长声扫他一眼,却也是还之一笑:“哪里是未想,柴盟主今日种种安排,何等缜密细致,这可并非一日之功啊。我只是不晓得,我们的行踪,柴盟主又是如何得知的?”

柴延笑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卫三公子莫非连这句话都没听过?”

卫长声垂下眼睛,看着腰间长生剑的剑穗:“看来,柴盟主是决意置我二人于死地了?”

柴延道:“岂敢!卫三公子是听了那双杀盟之名有所误解吧。其实我聚集一众江湖同道,原是因为魔教左使右使同日现身,双杀乃是除去他们的意思。”

卫长声唇边含着一丝冷笑,并未答言,柴延又道:“当然,卫三公子这般护着那江湖妖女,也要给大家一个说法,因此,我们到时也需带着卫三公子到鸣蝉卫家,请卫家家主为我等主持公道。”

卫长声目光转向自己因中“两处茫茫”而犹自颤抖的双手,声音中讽刺之意更浓:“这般去要说法?”

柴延道:“卫三公子武功太高,这也是不得己的做法。”

顾碧城先前一直在旁边倾听二人对话,到这时实在按捺不住,冷笑道:“好一个不得已!你派一个会下毒的和一个与他有仇的去下手,又要让他死,又要让自己手上不沾血,你便直接说自己是想杀人,我还敬你是条汉子!”

柴延面色骤变,轻轻一挥手,他身侧一个面色蜡黄的中年男子拔出佩剑,便向顾碧城刺去,这中年男子貌不惊人,一出手却宛若闪电,此人乃是江湖上有名的快剑项岷,跟随柴延多年,乃是这位武林盟主的心腹。

项岷连环三剑,剑剑不离顾碧城前心,他出剑实在太快,顾碧城毕竟身受重伤,又被他打了个出其不意,三剑之后,竟在项岷逼迫之下离开卫长声身侧,柴延又一挥手,那十余人中有大半掩上,将顾碧城紧紧包围在中央,柴延自己却与项岷一同踱步到卫长声身前,他微低了身子,向卫长声道:“卫三公子,请随我们一起走吧。”

卫长声并没有看他,甚至也没有理柴延先前那一句话:“柴盟主刚才说,我这般作为,须得给一个说法?”

柴延倒没想到他问这样一句,便笑道:“正是,你若……”

卫长声忽然长笑出声:“我做事,何须给你们什么说法?”

他素来洒脱自若,然而这一句话出口,却大有狂傲之意。柴延面色又变,手指缓缓按上腰间青钢剑剑柄。他先前的青钢剑与卫长声比剑折断之后,此时又换了相似的一把:“卫三公子,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卫长声根本不回答他话,拄着长生剑,竟然缓缓站了起来,此时连项岷也不由警惕起来,低声道:“盟主,难道那两处茫茫……”

“不会。”柴延道,“否则他不会拄剑。”

鸣蝉卫家三公子,若能自己站立,决不会借助外物之力。

项岷虽听柴延这般说,犹自放心不下,右手同样放在剑柄之上。卫长声目光并不看他二人,他眼望天际浮云,低声吟道:“千林万壑处,鸣蝉不伤心。”

淡黄剑光在那一瞬挥洒天地之间,千百只鸣蝉自剑刃上纷飞出来,下一刻便如离弦之箭,直奔前方而去。

顾碧城被近十名白道武林人士包围其中,这些人起先还有所顾忌,并无人率先出手,顾碧城却放心不下被隔绝一旁的卫长声,清喝一声:“出手吧!”碧蚕丝在空中一折一转,竟已伤了其中一人。

那些人原见她身受重伤,实未想到此刻那碧蚕丝尚有这般能力,又见同伴受伤,便生出同仇敌忾之心,呼喝一声,纷纷拥上。

就是顾碧城神完气足之时,对付这么多江湖好手犹是难为,何况此刻她身受重伤!然而她心中却有一个念头,纵是自己死了,死前总要先看到卫长声生死如何。因为心里这般想,她出手时便不顾惜自身,就算自己被砍一刀,也要先伤了对方再说。这些江湖好手虽包围了她,可也都想着这女子今日必定丧命于此,并不愿意自己去与她拼命,这么一来,竟真的被她在包围圈中杀出一个缺口来。

然而这些人中毕竟也有富有见识之人,其中一个老者已叫道:“不能让她出去!”其余人等一听,也都反应过来,两个使剑的道人一左一右拦了上来,其中一人一剑正砍在顾碧城腿上,她半跪在地上,反手一弹,反而趁此机会伤了那道士手腕。然而与此同时,第三人已然赶到,一刀向她头顶劈去!

这一刀用力极大,风声喝喝,刀刃未及头顶,那劲风已然将她束发木簪劈成两半。顾碧城自知这一刀再难避过,一瞬间心头无数个念头闪过,最终不过汇成一句:卫长声,你现下到底如何?

就在这时,数百只鸣蝉忽然飞至她头顶,倏尔转为一道淡黄剑光,那劈开的大刀被这道剑光一挡,倒飞出去。淡黄剑光再度一转,顾碧城身前身后诸人皆被逼退,有人横过一条手臂,将她从地上扶起。

她抬眼,看到了那熟悉的白色衣衫、淡黄长剑的剑客。

“你……”顾碧城惊诧莫名。她想问卫长声是怎么到了这里,她想问他身上的两处茫茫现在怎样,她想知道刚才和柴延、项岷对峙,卫长声有没有受伤。

可是卫长声并没有给她说这些话的机会,他只是温柔地看着她:“有一句话,我本来一直想与你说,今日却一直未得机会出口,此时不说,我只怕再来不及。

“碧城,我心慕于你,却不知你意如何?”

这一句话出口,周遭霎时一片寂静。

诚然先前江湖上颇有传言,说是卫家三公子为魔教妖女美色所惑云云,却也有人并不信这等说辞。然而卫长声此话一出,却是恰佐证了这一传言,寂静片刻之后,众人不由得纷纷指责叱骂,有人骂顾碧城不知用何等手段迷惑了卫三公子,又有人指责卫长声不顾忌卫家这些年来的世家名声。

这些声音,顾碧城全不曾听在耳里,她心中所系唯有卫长声方才那一句话,这句话来得突然,却又似理所当然。二人相识时间虽然不长,然而相识以来的桩桩件件,无一不是铭刻在心。廿四桥上一剑相助,红药楼中落雨品茶,江南路上一日三会,小镇客栈以酒开解,再到后来,海船之上二人并肩联手,终是救回那一船人的性命。他们相识虽短,却已是生死相随。

有此良人,此生足矣。

她抬起头,看着卫长声平静地笑:“长声,我心正与君心同。”

在他们身后,柴延与项岷一并赶了过来,柴延面沉似水:“卫长声!”

卫长声不在乎地笑,一手挽住了顾碧城的手:“我已无憾,柴盟主你若要出手,随意。”

他话说得轻松,顾碧城却留意到他挽着自己的手几乎全被冷汗浸湿——他的毒并没有解!那他究竟是怎样赶过来的?他的意志到底有多么坚毅?而他现在这般与自己站在这里,身上到底承受了多大的痛苦?

卫长声面上却看不出端倪:“柴盟主不出手?不必在意,我的毒是没解,实话和你说,以我如今情形,一共也只能出三剑,现在还有一剑,谁若想上来,便上吧。”

方才卫长声一剑为顾碧城解围,又逼退众人,实是声威赫赫。而这时众人看向柴延、项岷二人,柴延的手臂上渗出血痕,而项岷的颈上则留了一道血印,看样子若是再深几分,这位江湖闻名的快剑性命便要交代在这里。这卫三公子前两剑是这般威力,这第三剑又待如何?何况他此时已是这么个模样,在他剑下伤了甚至死了固然糟糕,可就是胜了,也不是什么好名声。这样一想,谁都不愿率先出手。

柴延面色更加难看,他提着青钢剑,率众而出:“卫三公子,你若一意孤行,我也只得出手了!”

他横剑胸前,目光凝重,这正是“金陵王气”中的得意杀招,卫长声一手与顾碧城互握,一手执着长生剑,口中则道:“对不住,碧城,今日只怕护不住你了。”

顾碧城却是灿然一笑:“我多活了这些天,已然极好。”心中却想:只是对不住大哥,却不知他如今生死如何。但这一句话却不好当众说出。

青钢剑与长生剑上皆是剑光蕴含,就在一触即发之时,忽然有人大喝一声:“着火了!”

这一声来得忽然,但众人皆是江湖老手,并不会因此触动,然而就在这时,一股浓烟忽然极迅速地弥漫四周,浓烟里竟还夹杂了十来个鞭炮,众人先是被这浓烟熏得睁不开眼睛,随即就被鞭炮吵得双耳欲聋,好容易浓烟散去,再一看,卫长声、顾碧城二人竟已不见了踪影。

一匹马上坐着三人,在官道上疾跑。

这马生得是膘肥体壮,虽然如此,一匹马上载了三个人,也是十分疲惫。又跑了一会儿,马上一个生得文弱秀气的青年叹气道:“这样不妙,到底是走不远的,可这两人却也挺不住了。”索性一转马头,朝着道边的山里面去了。

这青年正是齐翎,他引着马走了一段,好容易找到一个山洞,便翻身下马,又小心翼翼地把卫长声和顾碧城搬了下来。他生得清秀文弱,这力道可是相当不小,轻易地便把二人安置在山洞里。

这样一路折腾,卫长声早已晕了过去。齐翎为他检查一遍,不由骂道:“两处茫茫都用,真正缺德。”又嘀咕道,“这可也真是难办。”

他从身上掏出一个小瓶,打开瓶塞想把里面的药水给卫长声灌下去,药水及唇可又停住:“真给你用这个……”可见卫长声满脸冷汗的痛苦模样,却又看不下去,“先顾眼下,先顾眼下。”一抬手到底给卫长声灌了下去。

那药水效果似乎很好,时隔不久,卫长声便醒了过来,见了齐翎却也一惊:“是你?”

“是啊、是啊。”齐翎叹口气,顺便把那药水瓶子藏到了身后。

卫长声笑了起来:“真是巧,我之前还提起了你,没想到却在这里见上一面。”他二人交情极好,相救对方脱离险境这等事也非一次,因此卫长声并不说道谢那些虚言。

齐翎道:“哪里是巧,我之前在一个小酒铺里打混,恰好碰到双杀盟的人,听他们说到要来追捕你们的事儿,这才紧赶慢赶地赶来。你们到底是怎么回事,柴延没事又发什么疯?”

卫长声却不回答他这些话,只道:“我先给碧城治伤。”一抬手,却发觉身上那种要命的疼痛竟消失不见,可与此同时,内力却也使不出来,眉头不由皱起,“你给我吃了什么?”

齐翎马上举手投降:“别打我!”

卫长声把他手拍下:“打你作甚?”

齐翎叫道:“那你刚才是在干吗?”这话说完,两人也不由一齐失笑。齐翎交代道,“我是配不出那两处茫茫的解药,但看你太痛苦,就拿了点儿我自己配的药给你,这个药吧,呃,能让你一天之内没那么痛,不过呢……”

“副作用是一天内也用不得内力?”卫长声替他续下去。

“是……”齐翎略有心虚。卫长声却也没和他生气,自从身上拿出伤药,小心翼翼地为顾碧城仔细包扎伤口。

男女有别,他处理伤口时,齐翎便自动自觉地转过头去,但到底还是抑制不住好奇之心:“嘿,卫三,讲讲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卫长声也不说话,只专心处理着伤口,顾碧城伤势不轻,先前也晕了过去,卫长声处理完毕时尚未醒来。卫长声脱下自己外衣,为她盖在身上,这才轻轻走了出来:“出来说话。”

齐翎也便跟了出来,他许久不曾见到卫长声这般慎重模样,又忍不住问了一句:“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想听啊?”卫长声看着他笑笑,“把酒拿过来。”

齐翎向来有随身携带酒壶的习惯,听卫长声这么一说,便从身上掏出一只扁扁的西域雕花银壶来:“留一半给我。”

卫长声打开壶盖,长饮一口:“不错,是建州的一壶冰?”

“是啊是啊。”齐翎好奇心按捺不住,“都给你还不成?别吊我胃口了。”

卫长声笑了一笑,便讲起自己与顾碧城相识这一路经历。齐翎听得聚精会神,时而惊叹,时而感慨,待到卫长声讲到那海中巨怪时,更是叹息道:“真正可惜,我怎么没在那里!这样的怪物,竟没有遇上!”

卫长声笑道:“海船上的人可未必这般想,实话说,当时能逃得一命实在侥幸,这也都是碧城的功劳。”

齐翎也点头赞道:“真是了不起的女子。”又催促卫长声继续讲下去,卫长声在自己这好友面前并不避讳,把方才种种一一讲出,齐翎一拍大腿,“真是妙事!那孟非言有眼不识金镶玉,我看这顾姑娘和你十分相配,也不枉费我这些年担心你要打光棍。”齐翎这句话,其实也隐含着当年卫长声单恋沧浪水严副门主未成之事。卫长声并不在意,笑道:“当年之事,我自不后悔;眼下之事,我心甘情愿。”

齐翎笑道:“你做事我自然清楚,只有一件,这柴延是发了什么神经,一门心思地要来对付你?江湖人再恨魔教,顾姑娘到底没做过什么事,万没有一直从江南追到江北的道理,这必是柴延从中挑的事,你当初和他有仇?我怎么不知道?”

卫长声也疑惑:“并无此事,我和柴延在此之前一共也只见过两次,一次是他初任盟主时,另一次则是偶然见面,这两次连话都没说几句,何谈仇怨?”

齐翎听了也是莫明奇妙:“这人定是吃错药了,我听说,这次柴延筹划不少,连大云来寺的方丈拾音也被他弄了出来,不知什么时候能赶到。哎呀,这许多人我一人可打不过,咱们还是赶快找个地方躲起来才是上策。”他拍打一下身上的尘土,“这附近的地形我观察过了,前方有一处山谷倒很适合休息,我打算在外面布置点儿东西,大约可以避上两三天,两三天之后……”他抓抓头,“那个两处茫茫真是麻烦,不过再加两三天,咱们怎样也能想出个主意吧。”

卫长声知道自己这个朋友最擅长制造些奇思妙想的东西出来,他说能避上两三天,那也不是虚言,便道:“我尚可走路,咱们这便去吧。”

“好。”

两人正要转身进山洞,齐翎面色忽然一变,一伸手便把卫长声推到了身后,磨着牙道:“来得真快啊。”

一个堂皇声音传来:“江北游侠齐翎齐公子,久见了。”

说话这人正是柴延,在他身旁的便是那快剑项岷,齐翎真没想到倒是他二人先找到了这里,想到柴延害得卫长声那般痛苦,忍不住咬牙切齿,指着他骂道:“别在这里假惺惺的,什么东西!”骂完这两句犹觉不过瘾,索性破口大骂起来,污言秽语,说个不停,他外表生得文秀,谁也没想到骂起人来竟是这般嘴损。

先前卫长声、顾碧城二人虽也与柴延翻脸,但卫长声出身世家,毕竟讲究礼节;顾碧城虽然直言相斥,终究没说什么粗口。齐翎可是毫不顾忌,这一通大骂好生过瘾,柴延顾忌身份,不能与他对骂。项岷却是大怒,握着剑柄阴沉着脸道:“原来江北游侠也不过只能徒逞口舌之利!”

“对了!”齐翎居然一口承认,“我一个人,是打不过你们两个,不骂上一顿,心里难受。”

这下连项岷都不知该说什么,心道这齐翎原来是个浑人。索性拔了剑,一剑向齐翎刺去。他出剑奇快,谁想齐翎却不和他正面对决,一扬手一个铁丝样的东西扔了下去。这东西偏还会滚,项岷出剑,自然要向前迈上一步,那东西恰好就滚在他脚下,“啪”的一声竟变成了个夹子,正夹在项岷的脚尖处,项岷脚下一滑,手上也失了准头,这一剑自然落空。

项岷大怒,伸脚一甩,欲待将这玩意儿甩掉,谁想这一用力,那夹子里竟又探出一截刀尖,项岷只觉脚上一疼,齐翎笑道:“好得很,你中毒啦!”

这样一说,项岷也紧张起来,忍不住就低头向下看去,齐翎却在此时自怀中掏出一把匕首,闪电一般朝着柴延直刺过去!

这一击如雷霆,如电光,角度之刁钻毒辣,实是齐翎平生得意绝招,他早看得分明,这项岷不过是柴延的一个跟班,正所谓擒贼先擒王,若自己这一击能够得中,那项岷也便掀不起什么风浪!

眼见匕首就要递到柴延面前,柴延忽然面露微笑,反手拔剑,下一刻齐翎只觉虎口剧痛,匕首直飞出去,掉落地面之上,柴延笑容不收,接着便是一掌,齐翎连退三步,口角处直涌出血来。

“齐公子,倘若有时间,你不如多研究些武功为好。”柴延冷冷丢下一句话,青钢剑剑锋已指向了卫长声的咽喉,与此同时,项岷也甩脱了靴上物事,再度向齐翎冲去。他剑法甚高,齐翎方吐了血,又被他缠上,一时竟摆脱不得。又见柴延对上卫长声,心中焦急至极。

就在这时,一个懒洋洋的声音忽地传来:“老三,我早说你交的朋友是个不中用的,你却是不信。”

随着这声音,一个人摇着扇子,自树后踱步而出。

十、鸣蝉家主

这个人一身天水碧的长衫,腰上系了块白玉佩,手里摇了把折扇,这一身打扮看似平常,可细看之下就挪不开眼睛,他那套长衫的布料是江南有名的梢云缎,上面的刺绣出自有“天下第一绣庄”之名的天衣坊;腰间的玉佩润泽晶莹,乃是前朝的古物;手中的折扇则出自当代花鸟大家赵无眠之手。再看他面上眉似墨染,鬓若刀裁,真是富贵清华,兼而有之。莫说江湖中人少见,就是京中的勋贵大族,也少见他这般人物。

他大摇大摆地走了过来,对面前的险恶局势竟若视而不见,而柴延见了这个人亦是一怔,眼睁睁看着他伸手推开了自己伸到卫长声面前的剑尖:“卫……”

“我不大喜欢旁人叫我卫家家主什么的,倒生生把我叫老了,你还是叫我一声卫二公子吧。”

柴延咬了咬牙,竟真的叫出一声:“卫二公子。”

鸣蝉卫家家主,卫长声的二哥,卫长鸣。

这位卫家家主,也是个十分特别的存在,他深居简出,江湖上少有人见过他面目,亦有传言说此人性情古怪,不好相处,但无论如何,鸣蝉卫家在他手上蒸蒸日上,却是不争的事实。

鸣蝉卫家并不在江北,又素有传言说卫长鸣与卫长声不和,因此柴延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卫长鸣会忽然出现在这里,他沉肃了面色,道:“卫二公子,莫非你也要为那魔教妖女张目么?”

卫长鸣掸一掸袖子,却道:“我不喜欢站着说话。”柴延听得一怔,心说这荒郊野外,难道还要我给你弄把椅子来?却听卫长鸣又道,“要说话,须得有一把舒服的椅子,配一壶上好的清茶,焚一炉名香,顶好身边再有个貌美的佳人。”

项岷忍不住便道:“你是江湖人还是公子哥儿?这般穷讲究?”刚说到这里,忽见身前碧影一晃,他也没觉察到那卫长鸣如何动作,腰间便是一轻,再看自己的佩剑,竟已到了卫长鸣手中!

项岷大惊,自己十分本事,倒有九分是在这把剑上,若是剑被抢走,己方可是大大的不妙。谁想卫长鸣拿了那剑,上下看了两眼,只道:“这剑忒差。”像碰到什么脏东西一样丢到了地上。项岷大喜,急忙把剑拾回。可心里却也不免郁闷,他这柄剑虽非什么名家之作,可也是自己精挑细选而来。没想在卫长鸣嘴里,倒是这般不值一提。

柴延冷冷道:“卫二公子说这些,不知是什么意思?”

卫长鸣道:“哦,我就是想说,卫家的十三太保一会儿要给我过来送这些东西,你们要不要也来两把椅子?”

柴延面色不由一变,卫家十三太保乃是鸣蝉卫家十三个最有出息的年轻人,虽不如卫长声那般名列兵器谱高位,却也各有不凡之处,一个卫长鸣已然极不好惹,再加上十三太保更是麻烦。此地只有自己与项岷两人,倒不如与众人会合后再做计议,便道:“那便不打扰卫二公子休息,柴某先行告辞。”说罢行了一礼,带着项岷自走了。

卫长声苦笑出声,便向卫长鸣行了一礼:“二哥。”又道,“方才多谢。只是你那般说我朋友,却不妥当。”

卫长鸣翻了个白眼:“我有说错?方才他算计项岷那东西,做得倒也巧妙,可怎的不用乌钢来做?那样一来项岷的脚早被洞穿,还能在这里张狂?”

齐翎听得直撇嘴:“卫二公子,您老财大气粗不把乌钢当作一回事,我若是用乌钢来做,那一个小玩意儿可要花上几百两银子呢!”

卫长鸣也不理他,打量了卫长声几眼,又道:“你这是中了两处茫茫?”

他只一打眼,便能看出卫长声中毒为何,这份本事倒也了得,只听他又训斥道:“何等之笨!这两处茫茫虽然无色无味,可当日里三叔讲解毒物时,也曾说过分辨它的办法,你居然还会中毒!”

卫长声被他说得没脾气,只好道:“那是三叔专门为你讲解的,我只是跟着三叔练剑。”

卫长鸣犹自愤愤,绕着卫长声又走了两圈:“你那块玉佩没了?”

卫长声随身带的那块绿玉佩,在船上时送了一个水手,这时他也不耐烦和卫长鸣细说,便道:“送人了。”

卫长鸣一拍手:“好啊!”

他自打见卫长声以来,每一句话都是训斥,结果卫长声把玉佩送了人,他倒赞扬起来,只听他又道:“我早与你说,那玉佩不过值二百两银子,如何戴得出去!亏你还一天到晚把它挂在身上,送人最好!宁可不戴,也不要丢这个人。”

这次连一旁的齐翎都听不下去,二百两银子的玉佩,那也是相当好的一块玉了,那卫长鸣竟这等讽刺。他有心为好友解围,便道:“你们卫家那个十三太保,我一直听闻,今天倒要见上一见。”

卫长鸣皱眉道:“什么十三太保?”

齐翎道:“你刚才不是说十三太保要来吗?”

卫长鸣看着他,仿佛方才齐翎说了什么再可笑不过的话:“我说着玩的,这你也信?”他道,“我原是想找那个老和尚拾音结伴在江北走走,恰好看到了老三的玉花骢,这才跟了过来,谁没事带十三个人在身后晃,你不累?”

之前卫长声送顾碧城离开,后来顾碧城再度赶回,便放走了玉花骢,没想却被卫长鸣发现。卫长鸣又道:“你那马倒还可以,我拴在外面了。”

齐翎关心的却是另外一件事:“只你一个人过来!那……”他想说纵然你是卫家家主,也不能一个人对抗这许多人,却又碍着卫长声也是卫家人,这话却不好说,半路又停了下来。卫长鸣却道:“你这样一说,我又想到一件重要的事情。”

齐翎以为他也是担心柴延去而复返之事,却听卫长鸣向卫长声道:“你那玉佩送谁了,不是送给那顾碧城了吧?”

齐翎一怔,这一句话,却直接关系到鸣蝉卫家对顾碧城一事的态度,此事十分关键,他便紧紧闭住嘴巴,只听卫长声答道:“那块玉佩我并未送给碧城,但我已与碧城两心相许,此生决不相负。”这句话话音刚落,却听身后有窸窣声音,几人同时回首,却是面色苍白的顾碧城从山洞里走了出来。

顾碧城起先晕倒,但休息一段时间后,也便醒来,她隐约听到洞口处有人谈话,后来待到卫长声说那句“决不相负”之时,终是按捺不住,扶着洞壁走了出来。卫长声急忙上前,扶住了她。

卫长鸣打量她几眼:“看样子,你便是那个顾碧城了?”

顾碧城点一点头:“正是,不知卫二公子有何见教?”卫长鸣说话不甚客气,她的称呼也便疏远许多。

卫长鸣却道:“见教倒也谈不上,我只是觉得,你和你哥长得还挺像。”这话听得几人都是一怔,没想到卫家家主和魔教教主还有交集。又听卫长鸣道,“这是三年前的事儿,当时我到得月阁屋顶上喝酒,谁想上去一看,竟还有一个人与我有一般的见识,也知道拿着个酒坛上来。我就问他,你是何人?他便与我说,我是顾玉京。我又问你做什么到这里来喝酒?他说他妹妹跟他作对,又走了,他心里不痛快。”

顾碧城听到这里,脸色不由一红,三年前正是她与顾玉京发生争执,卸下左使之位离开魔教时。当时顾玉京表现极为冷淡,没想竟会因此独自去外面饮酒。又听卫长鸣道:“我说你一个妹妹跟你作对有什么不痛快,我一个三弟年年和我作对,我也没说什么。”

他说到这里,卫长声不由咳嗽一声,齐翎却冷笑道:“长声哪儿跟你作对了?我看你天天和他作对还差不多。”

卫长鸣也不理他:“我二人话不投机半句多,便打了起来。”齐翎又插口道:“你这人说话这般难听,定是你先挑衅。”这卫长鸣对他和卫长声屡有讽刺,齐翎是个不甘心口头吃亏的,这时便要找补过来。顾碧城却在一旁尴尬道:“这……兄长的脾气也不甚好。”她素知兄长个性,这挑衅若是兄长先挑起也未可知,倒真未必是卫长鸣惹的事端。

卫长鸣看了她一眼:“你这句话还算公道,这么说吧,我俩打了起来,倒有一半是他的原因。”

齐翎又道:“另一半是你的原因?”

卫长鸣奇怪地看着他:“既然是我和顾玉京打了起来,又没有第三个人参加,那一半是他的原因,另一半自然是我的原因,这还用问?”

齐翎被他理直气壮的口气噎得简直说不出话来。卫长声又咳嗽一声,从中解围:“柴延随时可能再来,二哥你只说事便是。”

卫长鸣道:“还说什么,我不是说了,然后我们就打了起来?”

这二人打起来可说是江湖上一件大事,但为何这件事始终无人知晓?卫长声等人目光无不疑惑,卫长鸣道:“看什么看?当时我喝多了,三拳两脚之后,被顾玉京一脚踹下了屋顶,摔折了一根肋骨,这有什么好说?”

众人皆默然。

这一架实在是不光彩到了极点,堂堂卫家家主,被人一脚踹下屋顶,也难怪卫长鸣从前讳莫如深。但卫长声的面色却慢慢难看起来,卫长鸣既与顾玉京有过这般仇怨,那他会如何对待顾碧城?

谁想卫长鸣却并未再说此事,只道:“我看你的两处茫茫,也不是不能解。”

这两处茫茫虽有解药,但极难配出,几人一听,都注意起来,顾碧城更是焦急:“该如何解?”卫长鸣道:“老三,你看看那边不是那杨树逸?”

杨树逸也来了?卫长声不由向他所指方向看去,却觉后颈劲风袭过,他此时身无内力,如何抵挡?登时便晕了过去。

待到卫长声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是躺在一张床上。

一张很舒服的床,四周悬挂着梅花纸帐,帐外隐约传来佛手的香气,这般的排场,可不是寻常客栈能有的。

他无声地叹了口气,还没说话,就听外面传来卫长鸣的声音:“这客栈老板真是笨,我都与他说,放在几上的花瓶不可用青花,要用龙泉窑的青瓷才好,他竟还是放了青花上来。左右是我掏钱,他怎的还不会做事?”

卫长声再次叹了口气,扬声道:“二哥。”

卫长鸣便走了过来,撩开纸帐看他气色:“醒了?”

卫长声答道:“是。”说罢准备起身,谁想这一动,只觉四肢百骸酸软至极,竟连起身这个动作也难以做到,他一惊,“这是……”

卫长鸣施施然坐了下来:“你当两处茫茫是好惹的?虽然我天赋异禀,一早就配好了解药,可你也得等到晚上才能彻底解开。你那个朋友用的药十分胡闹,也被我一并解了。”

卫长声听到两处茫茫被解,自然欣喜,然而下一刻却想到另外一事,问道:“碧城呢?”

“顾碧城啊,走了。”卫长鸣答道。

“走了?”卫长声惊怒交集,“她身受重伤,外面强敌环伺,能走到哪里去?这样岂不是与送死无异?”

卫长鸣眼睛一翻:“你这是对兄长的礼节吗?我辛辛苦苦救了你,你就对我这个态度?”

卫长声忍着气道:“多谢二哥相救——但是,碧城不能这样不管她!”

卫长鸣道:“你声音大我就要听你的了?人是早走了,你有本事你去救。”

卫长声现在虽然解了两处茫茫,不必受那疼痛之苦,但此刻身上酸软无力,别说救人,连起身都十分困难,他咬紧牙关:“好,那请你把齐翎找来。”愤怒之下,连“二哥”他都不愿再叫了。

卫长鸣偏还要找他麻烦:“‘你?‘你是谁?”

卫长声忍着气:“请二哥帮我把齐翎找来。”

卫长鸣道:“哦,齐翎也走了。”

若非卫长声世家出身,教养极好,此刻真要骂出声来:“齐翎为何要走?”

“自然是我撵他走的。”卫长鸣居然理直气壮。

“好,好,好。”卫长声连说三个好字,他深呼吸几口,令自己平静下来,“请把长生剑给我。”

这一次,卫长鸣倒没有为难他,从一边的桌上拿来长生剑,掷到他身上:“你的剑,我倒也懒得要。”

卫长声一语不发,双手紧紧抓住长生剑,指关节都被勒得发白。

碧城,只要你一息尚存,凭着这把剑,我定会救你出来。

卫长声心心念念的顾碧城,确实已与他们分别。

她拄着一根树枝,走出山林,来到官道之上。随即丢下树枝,端然而坐。时隔不久,十余骑快马疾驰而来,双杀盟诸人翻身下马,柴延的心腹项岷亦在其中,一见顾碧城,便指着她骂道:“妖女。”

顾碧城也不反驳:“是,妖女在这里。”

项岷左看右看,却不见卫家兄弟,他到底还是顾忌着鸣蝉卫家名声,不敢直接问出,只道:“怎的只有你一个人?”

顾碧城冷笑道:“他们世家大族,瞧不起我,我也不想和他们一路。”

项岷不由大喜,他的心里实在是不想招惹卫家家主的,现在卫长鸣把卫长声带走,恰是合了他的心意,便道:“果然你这种妖女,活该是被众人唾弃,孟非言是如此,卫长声现下也是如此!哈哈哈哈哈!”

顾碧城听了孟非言名字,只作不闻:“我身受重伤,也不想再逃了,有本事,你便与我单打独斗,看看你这个名门正派的大侠,能不能打得过我这个魔教出身的妖女。”

项岷被她一激,怒道:“死到临头还要嘴硬,我便先来教训教训你!”说着长剑出鞘,一剑便向顾碧城身前刺去。

顾碧城此时身受重伤,躲闪不易,她索性也不躲,碧蚕丝手中一闪,宛若一道细细的利刃,也冲着项岷前胸而来。这一招竟是个两败俱伤之局,项岷虽然出手,可并不想自己送命,一见顾碧城这个不管不顾的打法也吃了一惊,可是他出剑太快,收手已是不能,他亦是知道顾碧城那碧蚕丝厉害的,心中不由暗骂,好个刁钻的妖女!

就在这紧急关头,一股极柔和的力量忽然从天而降,项岷的剑、顾碧城的碧蚕丝被这股力量一卷,同时倒飞回去,却又在触及二人身体之前失去力道。二人皆是一惊,单看这内力的操纵,便可知来人是个难得的高手。与此同时,一声清亮佛号自二人身后传来:“阿弥陀佛,二位施主何必如此生死相拼?”

项岷心道难道我想和她拼命不成?可见了来人之后,却不好再说,此人一身飘逸僧袍,眉目和蔼,正是江湖上德高望重的大云来寺方丈拾音。

在拾音身后,又有十余人一并前来,盟主柴延也在其中,另外诸人却并非双杀盟中人,乃是几位江北大派掌门,以及他们身边的得力手下。

拾音合掌道:“女施主,我听闻过你的名声,按说,魔教之人与中原武林结下许多仇怨,柴盟主欲待捉拿于你也是情理之中,你如今已是身受重伤,不如束手就擒了吧。”

顾碧城冷笑一声:“假慈悲的和尚,凭你也配!”说到这里,身子却是摇晃几下,原来她受伤已重,方才再度出招,此时再支持不住,竟是倒在了地上。

十一、纷纷扰扰

顾碧城晕倒之后,众人面面相觑,此时这魔教妖女倒是落入了他们手中,然而究竟应该如何处置?有人把目光投向柴延,有人却把目光投向江北几个大派的掌门,然而更多的人,却是把目光投向了拾音方丈的身上。

拾音方丈德高望重,辈分既高,内力又强,况且大云来寺便在江北,有道是“强龙不压地头蛇”,纵然双杀盟是柴延一手操办,但出于对拾音方丈的尊重,这个时候柴延也须得先问上一声。

“大师,您看这顾碧城……”

拾音方丈思量片刻道:“这女子虽是魔教出身,但亦不可轻率从事,大云来寺在附近有一处别院,不如先到那里,再作计较。”

既然拾音方丈这般说来,众人也便遵照他的说法。一干人等带了顾碧城,先去了大云来寺那处别院。

这处别院面积不大,却十分清幽,后院又有一处石室,石门墙壁都十分牢固厚重,往昔是僧人闭关之处,此时恰好做了个囚禁顾碧城的监牢。拾音方丈亲自下手,点了顾碧城周身大穴,随后当着柴延的面将石门锁上,又派一名僧人看守石室大门。

“石室中的那位女施主,食水都要妥善照料,不可轻忽了她,只是也万不可让她走脱了。”

拾音方丈交代完毕,这才与众人一同来到旁边一间静室商议。

“这位顾碧城女施主,不知各位打算如何处置?”

这些人中,隐以柴延地位最尊,因此拾音方丈说这句话时,目光亦是注视在柴延身上,但率先开口的却是一个红脸的道人:“这妖女凶残恶毒,自然是早早诛杀为好!”这道人道号林乙,乃是之前七星剑天倾的好友,天倾被碧蚕丝所废,他对顾碧城自是恨之入骨。

拾音方丈奇道:“这一路上我听人言道,这顾施主虽然出身魔教,但并未听闻她在江湖上有何为恶之事,林乙道友这般说来,是已有她为恶的确实证据么?”

林乙怒道:“这妖女今日里生生废了天倾!我那好友一身武功,竟被她弄成了个废人,这许多年的心血毁于一旦,这样的妖女不杀,还等什么!”

拾音方丈惊道:“竟有此事,这顾施主是如何废却天倾道友武功的?”

林乙语气一顿:“这个……便是今日捉拿之时……”天倾趁卫长声中毒时欲下重手害他,顾碧城一怒出手,这事说起来委实不算光彩,林乙也支吾起来。

拾音方丈叹息:“想必是林乙道友亲眼见到天倾道友遇难,十分难过,竟说不出口了。”

林乙道:“这个……当时我并未在场。”他是与柴延等人随后赶到的,这样说来也不算错。

拾音方丈便问:“柴盟主,天倾道友是双杀盟中人,不知他当时与何人一路?我们须得问个清楚,也好得知这顾施主除了天倾道友之外,还有哪些为恶之事。”

柴延道:“当时天倾真人是与杨毒仙一起出手。”他一直与项岷追捕卫、顾二人,对天倾如何受伤之事倒不甚了然。拾音方丈便把目光转向杨树逸身上:“杨毒仙,这顾施主可否还有其他为恶之事?”

杨树逸药囊被顾碧城掷下悬崖,又被她挟持,自是对顾碧城十分愤怒,他怒道:“自然有!这小妖女扔了我辛辛苦苦制作的药囊,实在可恶至极!”

众人不由面面相觑,扔药囊在杨树逸看来是天大的事,但在这些不通毒物之人眼里看来,远不如天倾一事来得严重,更有人想这杨树逸这般言语,莫不是想为顾碧城说话的?

杨树逸见众人目光,也晓得他们的意思,不由焦躁起来,把手一举:“我小指也被这小妖女砍去一截!”这样一来,日后制作毒物也有许多妨碍,怎由得他不恼?

然而在场众人行走江湖,哪个没受过几次重伤,倒觉得杨树逸把这点小伤也拿来说,实在有些无稽。拾音方丈咳嗽一声:“这……想必当时那顾施主是有意捉弄于你?”这些做法,实在不似打斗中所为。

杨树逸怒道:“她还不是为了让我交出两处茫茫的解药……”一语既出,忽觉不妙,原来除双杀盟中人外,拾音方丈与江北那几派掌门尚不知下毒之事,果然拾音方丈疑惑道:“顾施主中了两处茫茫,不像啊?”

杨树逸硬着头皮道:“她没中毒,是卫三公子中了毒。”

江北几派掌门中,亦有与卫家有交情的人,其中璨宇派的掌门何啸歌便惊道:“卫三公子中了两处茫茫?你怎的给他下这般狠毒的药物?”

杨树逸不由语塞,勉强答道:“他武功这般高,下寻常毒物岂不被他发现?”

何啸歌怒道:“你给顾碧城下毒便是,做什么要下在卫三公子身上!”

杨树逸支吾着道:“卫三公子剑法那般高……”他觉得这话很不好说,幸而拾音方丈善解人意地续道:“想必是杨毒仙以为卫三公子剑法高明,所以不用两处茫茫制住他,便拿不住顾施主?”

杨树逸忙道:“正是,正是!”他深觉这老和尚真是说出了他心里话,谁想江北诸人素来直率,对他这理由却不支持,何啸歌冷笑道:“大丈夫一刀一枪凭个真本事,便是用毒对付那魔教左使都已不该,怎能向卫三公子下毒?”又有一人讽刺道:“纵是这般暗算卫三公子,那顾碧城还不是跑了,要不是拾音方丈赶到,哪还能捉住她?”

杨树逸听得这几人口气,竟都是指责起自己来,他不由恼怒至极,一时间口不择言:“我不过是下了个毒,有甚好说!那天倾趁卫三公子中毒想一剑杀了他,你们怎的不说他?”

林乙怒道:“杨树逸,你、你……”他“你”了两个字,竟说不出下文,盖因天倾此举并非一人得见,自己又怎能辩驳?

杨树逸这一句话,实是令江北诸人惊动,加上众人多是知道天倾与卫家纠葛的,又见林乙并不反驳,都信了大半。何啸歌更是表情古怪:“那,那妖女废了天倾,难道是为了卫三公子……”

言语难收,杨树逸索性硬着头皮道:“天倾要废卫三公子,被那妖女反击,自己手脚便废了。”

众人一时都静默下来,若是如此,顾碧城所为非但难说她为恶,简直想让人为她叫个“好”字。

拾音方丈环顾四周,长叹一声:“除此事之外,那位顾施主可还有何劣迹?”

众人又是一阵静默,此时柴延不便言语,但双杀盟一方却不好无人应答,项岷便道:“虽是没有,但那妖女出身魔教,又是顾玉京嫡亲的妹妹,这事可不是虚假。”又道,“孟非言孟公子得知她身份,便当即与她义绝,可见这女子实不是个好人,孟公子,你说是也不是?”说着目光看向东北角。

众人倒不知孟非言也来了江北,当日里江南一场婚事闹得沸沸扬扬,此时都不免看向项岷目光所示之处,却见东北角坐着个面色苍白的年轻人,神情委顿,全不惊人,心中都想:都说玉笛公子在江南是个俊秀出色的人物,如今一看,却有些见面不如闻名了。

孟非言听项岷点到他名字,勉强点了点头:“我……”却再说不出别的什么话来。何啸歌忍不住道:“这人如何一句响亮话也无,那魔教妖女便是中意这样的?”

他这句话声音不低,孟非言听得分明,面色变得更白,却终是不发一言。

项岷既开了头,双杀盟中人也便纷纷讲述起魔教中人与他们之间仇怨,又有种种血债,道是决不能轻易放下。

拾音方丈听了半晌,颔首道:“各位的意思,老衲都明白了。”

他这一说话,众人也都便住口,静听这位德高望重的方丈有何见教。

却听拾音方丈道:“我听大家所言,这位顾施主,自己委实没有做过什么恶事。”听到这一句话,有人便想反驳,到底碍着拾音方丈,不曾出口,但面上神色已不赞同。却听拾音方丈又道,“但她出身魔教,却也是不争的事实。不如这样,我大云来寺中有一座高塔,名为观自在塔,塔分九层,明日一早,老衲便起身将她带到大云来寺,禁锢于观自在塔第九层上,终身不可下塔,各位以为如何?”

若说终身囚禁,这可也是很重的刑罚了,有人还想说话,柴延却忽然开口:“方丈此举,我认为很是妥当。但明日未免太急,又有卫三公子等事未曾解决,不如过些时日,待到处理完毕,再送这魔教妖女前往观自在塔上如何?”

何啸歌冷笑道:“柴盟主,你一张纸画个鼻子——好大的面子,卫三公子也是你说处理便处理的?”

柴延肃然道:“卫三公子虽出身世家,却一路袒护那妖女,难道此事不该处理?”

璨宇门与鸣蝉卫家交情不浅,何啸歌听他这般说,不由怒道:“你们方才也都承认顾碧城并没做过什么恶事,卫三公子为人仗义,便救助一下又怎么了?”

林乙方才因天倾一事正在恼怒,此时便冷笑道:“什么为人仗义,卫长声明明是被那妖女美色迷惑,方才两人还当众诉什么爱慕之情,这是哪门子的仗义!”

这一句话出口,在场有见到的人也忍不住议论,那没见到的人也不由打听起来,唯有角落里的孟非言一语不发,双手却渐渐攥紧,削瘦的一双手上青筋毕露。

他一语不发,何啸歌却要为卫长声说话,冷哼道:“卫三公子也是堂堂正正,不比那藏头露尾的人!再说我听说卫二公子也来了江北,卫三公子的事自有他们家主处置,又干外人什么事了?”

他这话说得很不好听,柴延面色一变,项岷便道:“柴盟主身居盟主之位,怎的就不能管了?”

何啸歌道:“自来盟主多了!我却没听说哪一个去管四大世家的事,何况我听说在江南,那个魔教右使说什么顾玉京已死,这事不知真假,你们不去细查,倒揪着卫三公子做什么?”

眼见两方就要吵起来,拾音方丈咳嗽一声:“诸位且住,大云来寺快马至此不过一日路程,明日还是先把这位顾施主送至寺中,其余事宜,无论是那魔教教主还是卫三公子之事,自可到寺中再议。”

这种说法,算是暂时平息了纷争,在这种形势下,无论柴延还是何啸歌都找不出什么言语反对,眼见天色已晚,拾音方丈便安排诸人在别院中休息。他自己却来到后面石室,亲自向顾碧城交代了观自在塔之事。

因为拾音方丈的交代,别院中的和尚也并未亏待顾碧城,除食水之外,也拿了伤药与她。顾碧城倚靠在石壁上,听了拾音方丈的话,只是冷笑不止。拾音方丈叹道:“女施主,我知你对那位卫三公子犹自放不下,但须知一切恩爱,皆如梦幻泡影,又何必耿耿于怀?”

顾碧城瞥他一眼:“大和尚,你是个红尘外的人,管什么红尘中的事?既然管了红尘中的事,又何必拿红尘外的话搪塞我?”

石室外看守的乃是这别院中的僧人尘因,听了这话也不由想:这顾碧城言语真是锋利,我若是方丈,只怕也没得可说。果然拾音方丈也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叹了一口气,吩咐尘因不可让他人进入,这才离开。

尘因恭谨称是,心中却想,哪还会有什么人来看她?谁想拾音方丈走了未久,竟真的有人前来,这人与顾碧城却还颇有渊源,乃是江南孟家的玉笛公子孟非言。

尘因合十道:“孟施主,方丈先前有话,任何人等不可进入这石室,还请恕罪。”

孟非言听得拾音方丈有话,却也不敢轻忽,哀求道:“禅师,既不准进入,我可否隔门和她说几句话?我不远千里自江南赶来,哪怕只与她说一句话,也是好的。”

尘因道:“孟施主,方丈方才还曾言道,一切恩爱皆如梦幻泡影,我劝您还是放下吧。”

孟非言喃喃自语:“放下,我如何能够放下……”

孟非言与顾碧城之事,尘因也是听闻过的,听他这般说,不由道:“孟施主您既放不下,当初又何必有那当胸一剑呢?”

孟非言身子一震:“可、可那是父母之命啊。”

尘因道:“听说孟施主的婚事也是自己主张,并未遵从父母之命啊。”

孟非言说不出话来,尘因道:“得了,孟施主您还是回去吧。”

孟非言道:“我不远千里而来……”

尘因道:“没人逼着您来,是不是?就好像当初没人拿着您的手让您捅那一剑一样,您自己造的因,就得自己承受这份果,您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孟非言又说不出话来,尘因道:“您听,石室里也没动静是不是?要是人家有心见你,早就开口了,孟施主您还是请回吧。”

这是他第二次下逐客令,孟非言也听得石室内寂寂无声,不好再留,终是黯然离去。

尘因见孟非言走了,笑逐颜开,他四顾周遭无人,便悄悄地自怀中取出一包兔腿又并一壶酒来,口中念叨道:“幸好方丈派了这差事给我,倒也行事方便。”便喝酒吃肉,不亦快哉。

想是这一壶酒颇烈,酒肉尽时,尘因也已醉倒地上,鼾声如雷。此时外面一片漆黑,已近三更。

一道人影,就这样悄悄地来到石室之前。他看到地上睡得一摊泥一样的尘因,冷笑一声:“倒省了我许多工夫。”

虽是这般说,这人还是先点了尘因身上一处穴道,随即在尘因身上搜寻一番,找出钥匙,打开了石室大门。

顾碧城依然倚靠在石壁之上,听到声响,睁开双眼,这一晚月光璀璨,正照在进来那人面目之上,顾碧城扫了那人一眼,淡漠道:“果然是你。”

那人面露惊奇之色:“顾左使,你倒并未吃惊。”这人腰悬西岭剑,竟是魔教右使风入松。

这别院乃是白道人物聚集之地,风入松一个魔教右使,如何能够进得其中,又如何能找到顾碧城关押位置?顾碧城却道:“当日我与卫长声下船不久,就遭到双杀盟截杀,他们守候的那条道路,正是去往北疆的路径。可是双杀盟的人并非能掐会算,怎能知道我要往何处?知道我是坐船来到江北,并且意欲前往北疆的,也只有风右使你一人了。”

她眼望风入松,目露鄙夷之色:“风右使,在教中时,你常说与中原武林势不两立,没想兄长一死,为了教主的位置,你倒与中原武林的人勾结在一起。”

风入松不由语塞,他在教中时,素来也是个眼高于顶的人物,平日最看重脸面,被顾碧城这般一说,一时竟无言以对。就在这时,另一道人影出现在他身后:“顾姑娘,那枚倾城印,你还是交出来吧。”

此人相貌堂堂,正是柴延。

顾碧城见到是他,冷笑出声:“柴盟主,你既说我是魔教妖女,如今怎的又和魔教的右使在一处?”

柴延并不理会她这些讽刺言语,只道:“顾姑娘,我夤夜前来,自然不是为了与你斗嘴。明日里你便要被送到观自在塔囚禁终生,我想你也不欲如此吧。今晚,便是你最后一个机会。”

顾碧城冷冷看他:“原来你也是为了倾城印。我倒不懂,风入松要倾城印,是为了教主之位,你眼下已是中原武林的盟主,就算拿到了倾城印,教中之人也不会让你做教主,你这般积极,又是为了什么?”

柴延神色不变:“顾姑娘,你管这些闲事又是为何呢,你交出倾城印,我便放你自由,莫非你不想与卫三公子相聚么?”说到这里,他语气轻柔,仿佛诱哄一般。顾碧城却不吃这一套:“两处茫茫的毒必是你向杨树逸下的命令,就这一件事,我还没和你算账,你凭什么和我交易?”

柴延不由皱眉,没想这女子油盐不进,风入松却知顾碧城秉性倔强,当日里就是对着顾玉京也敢呛声,更不用说一个柴延,便道:“你到底怎样才肯交倾城印,还当真想被关上一辈子不成?”

顾碧城也不答话,这石室虽然隐蔽,可也说不准会不会有什么人前来查看,风入松焦急起来,又道:“你且说你的条件出来。”

顾碧城这才道:“我只问一件事,柴延为什么要倾城印?”

风入松道:“我说了你便肯交?”

顾碧城道:“你说了,我便可考虑告知你倾城印的下落;你不说,我一个字也不会说。你若对我动手,我了不起一死,惧你何来?”

风入松气得要命,正想再甩几句强硬的话出来,柴延却开了口:“也罢,顾姑娘,你若想听,我倒也可以说给你听。”他语气平静,面目如常,唯有目光中却隐约露出一丝寒意。

风入松也是魔教的一号人物,他在旁见到柴延如此,却也不由一震,心道这白道盟主只怕是要起杀心。但他对顾碧城生死并不如何在意,念头一转,也便如常。

只听柴延语气缓和道:“顾姑娘,你虽曾为魔教左使,可有一桩事你想必不知,这倾城印小小一枚印信,因何有倾城之名,又因何能成为贵教列位教主的印信呢?”

这件事情,顾碧城倒确未想过,她犹豫一下,道:“这件事情我确不清楚,但你又怎能知道?”

柴延道:“我不知道,但贵教右使却知晓。”他看向风入松,风入松面上神色有些尴尬,但终是点一点头,柴延续道,“你可知令兄与殷浮白决战之事?”

这件事情,顾碧城曾自聂如云那里详细听过,但她这时自不会说,只道:“听风右使提过。”

柴延道:“这就是了,其实,在遇到殷浮白之前,令兄与风右使商议进军中原之事,当时令兄志满意得,又饮了些酒,便与风右使一个人道,在那倾城印中,隐藏着一样惊天武学!”

顾碧城面色一变:“惊天武学?这不可能,若是有这等武学,兄长怎不会练?若是他练了,以他天资,又怎会败在殷浮白手里?”

柴延道:“你错了!令兄确实已经练了这武学,只是当时他尚未练成,若是练成,胜负之数犹未可知!”

这件事却是顾碧城第一次听闻,她内心亦是震动不已,不由亦想:倘若此事为真,那当日里若是兄长练成,那他是否就不会死?可……倘若兄长真的练成,只怕眼下他已然进军中原,武林一场浩劫,却也不是她内心所愿。

她止住这许多念头,看向柴、风二人,点头道:“原来如此,你们一个想要倾城印,一个想要印中的武学,难怪勾搭在一起,有个词叫做狼狈为奸,我看形容你们正是合适。”

风入松一时面色极为难看:“顾碧城,你休逞口舌,倾城印你交是不交?”

“交,我还想出去,为什么不交?”顾碧城道,她如此痛快地回答,倒令二人都有些惊讶,果然顾碧城下一刻便道,“但是,风右使你先出去,我有一句话要问过这位柴盟主,问过之后,倾城印就给你们二人。”

风入松面色更加不好,但他终是点了点头,退出石室之外,只留下柴延一人在石室中,柴延看向顾碧城:“有什么话,你快说吧。”面上已露出不耐的神色。

顾碧城反而笑了:“果然在无人之时,你就不戴上那盟主的面具了。柴盟主,有一件事我很是不解,你辛辛苦苦成立一个双杀盟,对付我既可得名又能得那武学,倒也说得过去。可你对付卫长声,又是为了什么?据我所知,你与卫家无仇无怨,却心心念念要置他于死地,这不是柴盟主的作风,这到底是为了什么呢?”她重复一遍问句,看向柴延双眼,“柴盟主,你是一直嫉妒于他吧?”

十二、金陵王气黯然收

这一句话出口,柴延面色骤变。顾碧城却不肯住口:“柴盟主素来自称出身名门,连用的剑法都是取意‘金陵王气,可我听闻你不过是寒门子弟;你当上盟主后处处表现慷慨大度,博取仗义疏财的名声,实际上本无钱财,连一柄好些的宝剑都买不起;你处处留意着盟主的架子风度,不敢行差踏错,何曾展现过自己真实的念头?难怪你见了与你处处相反的卫长声,便要心怀嫉妒。如今他救了我这个魔教妖女,更是大好良机,你不但要毁他的名,更要他的命,是也不是?”

这一番话她一口气说出,竟是不给柴延任何打断机会,随她话语,柴延面色愈来愈难看,待她说完之时,他脸上已是铁青一片。

“住口!”

顾碧城全不惧怕,面上甚至还带着微微冷笑:“我说中了?这里并无他人,你承认又如何?”

柴延牙关紧咬,面色转为狰狞,随后竟又奇异地缓和下来。他一双眼在四下里打了个转,又侧耳细听,此时已近午夜,尘因醉倒又被点了穴道,外面也听不到风入松的声音,想是已经走远,一片寂寂之中,唯有虫鸣声不绝于耳。

他深深地吐了一口气,那是一个人已经忍耐了一件事情许久许久,在有一个机会把这件事一吐为快的时候,便再也经不起这诱惑。

“是啊……我承认了又如何……”

他几乎是磨着牙齿,才慢慢磨出这一句话,不过第一句话既然说出,后面的话说出也方便得很了。

“我确实一直嫉妒于他,从我当盟主时见他第一面起我便嫉妒他,那时我初任盟主,本该是一生中最为风光的时候,可他一出面,便抢了所有风头。在场中人,倒有大半都去向他敬酒、致意。那时候,我心里就很不痛快了。

“后来行走江湖,我处处压抑自己,不敢坠了盟主的名声;他却任意自如,想做什么便做什么,众人偏还都称赞于他。我想要的东西,辛辛苦苦才能拿到一些,他却视若寻常,轻轻易易众人都便捧到他面前。再比如你这件事……”

他咬着牙,狠狠看着顾碧城:“我自然知道你是无辜的,可坐了这个位置,怎能不站在白道武林一边,为他们说话?可卫长声怎么就敢上前去维护你?为什么我不能做的事情他都能去做?我不敢的事情他全都敢?凭什么?凭他出身鸣蝉卫家?凭他在兵器谱上排名第五?凭他手里那把长生剑?不不不,以后全都没有了。

“卫长声,一定会死在我手里。”

话音未落,一个耳光忽然落到他脸上,随之而来的是一声叱骂:“你不过是看重这个盟主的位置更胜其他,有何理由指责旁人!”

这个耳光打得极重,柴延的面上霎时红肿起来。他捂着面颊,面露惊讶。

他武功高强,这一个耳光能打中不是说打他那人武功更高于他,而是因为打他那人他全未防备。

——顾碧城本该是已被拾音方丈点中全身大穴,动弹不得,为何刚才动手的人是她?

他一念至此,一股恐惧之感忽然从周身各个毛孔中散发出来,他虽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却明白眼前的女子决不可轻易放过,一探手便向她咽喉抓去。

顾碧城虽可行动,但毕竟身受重伤,眼见这一抓难以避过,就在这时,一个人忽然从后面滴溜溜蹿了出来,一扬手一个钢丝小球脱手而出,正丢在柴延肩上,那钢丝小球一触到身体,“咔嚓”一合,直夹得柴延疼痛不已,那一抓霎时失了手。那人趁此机会来到顾碧城身前,把她一护:“柴延,要想动她先过我这一关!”

“尘因?”柴延一怔,这人明明是守在石室门前的僧人尘因,可风入松不是点了他穴道,怎的被他逃脱?况且他声音为何也不同起来?

尘因不慌不忙地摘下面上一张面具,露出一张清秀文弱的面孔,可说出话来,却是半点不文弱:“幸而我当年练过转移穴道之法,伪君子,没想到吧?”正是江北游侠齐翎。

齐翎在此……那刚才出去的风入松又去了何处?柴延一时竟不敢多想,却心知此时再犹豫不得,要么自己速速离开,要么尽快将这二人杀死,否则自己方才言语泄露出去,便是一场大祸。他目露寒光,手指已触上剑柄,忽闻前方“嘎吱”作响,那石室墙壁竟然缓缓打开,原来那厚重墙壁中自有夹层,而夹层里,拾音方丈、璨宇门门主何啸歌、毒仙杨树逸等人都在其中,个个面露惊异之色。

那一瞬间,柴延只觉如一盆冰水从头顶直浇而下,脑中一片空白。

练功二十载,在江湖上这许多年好不容易博来的声名,至今日止,毁于一旦。

齐翎却还在一边喋喋不休:“这一回,你们可看清你们捧的这个盟主是个什么德行了吧?这边假模假样地去追杀没罪过的人,掉过头就和真犯过事儿的勾搭在一起了。看着谁比他强,不说勤练武功求个上进吧,反倒一门心思想把人家害死。缺德的人我见多了,缺德到这份儿上的,还真是少见啊!”

他这一长串话骂完,居然连个停顿也不打,这本事倒也令人佩服。杨树逸素来对柴延是很敬佩的,听齐翎说到这里,终是忍不住上前道:“柴盟主,你……”

他原本是想说:“你并非他说的这般是不是?”谁想刚说了一个“你”字,忽觉胸前一凉,低头一看,却是一柄长剑刺了进去。而长剑的剑柄,正执在柴延的手中。杨树逸一脸不可置信,终是闭目而死,而一直到他死,他也不明白为什么柴延要刺他一剑。

而柴延瞪着自己的手掌,面上的神色竟也是不敢置信。在拾音方丈等人出现时他原已受到沉重打击,而齐翎的那一番话在那番打击之上,更增加了十分的怒火,他只觉得头脑不是自己的,佩戴的剑不是自己的,而握剑的手更不是自己的,当杨树逸上前之时,他只当毒仙是要质问自己,不假思索地便刺出了那一剑。

拾音方丈不由提高声音:“柴延,回头是岸,把剑放下!”

这一声入耳,柴延却似如梦初醒:“放下又如何,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他眼望面前的顾碧城,只觉自己如今身败名裂,全都是面前这女子一手造成,也不顾拾音方丈等人犹在四周,凝聚全身内力,一道剑气直奔顾碧城而来,正是“金陵王气”中的致命杀招。

齐翎正挡在顾碧城身前,眼见这道剑气锋芒毕现,他自知自己武功并不及柴延,却不肯令顾碧城独自面对,便自怀中取出匕首,揉身而上,匕首锋刃与剑气撞在一起,铿然一声,匕首断为两截,齐翎连退数步坐在地上,一口血喷了出来,剑气却仅是略一停顿,继续前行。

顾碧城在柴延露出真面目时,一早便做好了准备,眼见剑气如斯威力,右手连续几弹,如琵琶轮指,又快又疾,碧蚕丝在空中一变再变,仿佛一张交织繁复的大网,剑气撞入网中,一挫再挫,顾碧城面露微笑,却忽觉虎口剧痛,碧蚕丝大力一震,剑气竟已脱网而出,直向她胸前而来!

拾音方丈等人距离顾碧城尚远,虽有意相助,却因那剑气速度太快,已然不及,就在这紧急关头,众人忽觉眼前一花,铺天盖地的鸣蝉刹那间拥进石室,随后一道淡黄色剑光于鸣蝉中脱颖而出,正撞在那道剑气之上。

鸣蝉合着剑气,在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倒退数步的换成了柴延,只是他内力颇高,并未如齐翎一般摔倒吐血。与此同时,一道白色人影出现在顾碧城面前,一手揽住了她的腰,另一只手却弹出一枚药丸,齐翎一手接住,叫道:“柴延的面目已经暴露!他一直便想害你,还想图谋魔教的武功!”

这人正是卫长声,他听得齐翎这句话,面色一变,随即还是先向顾碧城问道:“你可好?”

顾碧城道:“我没事,你呢?”她见卫长声神态自若,并不似先前那般痛苦模样,喜道,“你的毒解了?”

卫长声道:“是,我已无碍了。”

顾碧城道:“那就好,别放过他!”这个“他”,自是指的柴延。

卫长声微一颔首:“好!”他轻轻放开顾碧城,手执长生剑,来到柴延面前,“柴盟主,一决高下吧!”

柴延目光紧紧盯着面前的卫长声,自从识得此人以来,种种事情流转心头,到如今自己身败名裂,最后一个对手竟然还是他,这竟是宿命不成?他手执着青钢剑:“好。我们出去打。”

夜半三更,本是漆黑一片,然而外面却已被别院的僧人点起了一排排的灯火,天上却是愈发的黑了,先前的月亮与繁星都不见了踪影。风中夹着一阵阵的热气,闷得人喘不过气来,这却是大雨将至的前兆。

二人来到石室之外,拾音方丈等人也跟着出去,齐翎服下那枚药丸,觉得胸中翻涌的气血平复了许多,便问顾碧城:“你怎么样?虽然你受了伤,可我觉得这么一战,总得亲眼看到才过瘾,可要我扶你出去?”他是顾忌顾碧城身上有伤,不便移动。顾碧城却道:“自然要去,我还想你方才受了内伤,现在出去可还方便么?”

看样子若齐翎说一声“不方便”,她便要主动前来拽人了,齐翎哈哈一笑,觉得这女子个性甚是爽朗,卫长声若能娶她为妻,实是一件快事。便笑道:“没事,咱们一起去看那个伪君子怎么被卫三打得满地找牙!”

然而,如此思想的两人,在步出石室大门之后,却什么都没有看到。

就在卫长声与柴延动手那一瞬间,狂风骤起,别院内点燃的灯火皆被这狂风卷灭,闷热的天气一转为沁凉,大风卷着冰凉凉的雨珠子,朝着众人的身上直砸过来。拾音方丈担心柴延在这等情形下使诈,僧袍大袖一展,护住众人,又叫道:“齐施主、顾施主,你们可还好?”

齐翎与顾碧城并未与这些人站在一处,齐翎便大声叫道:“我们没事,顾姑娘我会护着!”想到方才与柴延打斗情形,又补充一句,“也说不定是她护着我……”忽然他又想到一事,向顾碧城道,“方才你们那右使先出来后,向周遭看了看,不知怎么忽然走了,他还会再回来么?若是藏在这黑暗里,可也麻烦。”

顾碧城摇了摇头:“风入松走了?只怕他不会再回来。他便不是拼命的那种性格,此人素来一击不中,立即远遁而走。他擅长机关五行之道,只怕方才出去时看出了什么端倪,所以匆匆离开。”

齐翎点头道:“这我便放心了——这场雨来得真不是时候,卫三人呢?柴延呢?哎呀风也这般大,想听个声也听不到!”

不光是他,此时石室外其他人无不这般想,狂风暴雨,五指难辨,众人既不知卫长声与柴延是否还在院中,也不知他二人是否还在打斗,更加不知打斗结果如何。正在忧急之时,半空中忽然一道闪电划破天际,只照得四下里纤毫毕现。众人只见柴延与卫长声各执长剑对立,柴延面目狰狞,卫长声却很从容自若,虽不见二人究竟胜负如何,但只看这神态,便已分了高下。

齐翎兴致勃勃道:“照这样子,那家伙一准不是卫三的对手!”

顾碧城倒可惜看不清究竟如何,低声道:“也不知他的千林万壑剑突破到怎样了……”二人距离既近,纵有风声,这一句齐翎亦是听得分明,他笑道:“没准经过柴延这一次,卫三的第三层达到大圆满也未可知。哎哟,到了那个时候,岂不是什么殷浮白,什么长青子,什么顾玉京都不在话下了!哎,你可别介意,我倒也不是说你哥武功不成。”

顾碧城啼笑皆非,只得道:“我没那么小气。”

这两人对卫长声都有极大信心,因此面对这关键一战,并未特别在意,反而说笑起来。拾音方丈等人却非如此,柴延的心境用佛教上的一个词来说,便是已经走火入魔。倘若卫长声制不住他,日后柴延再入江湖,说不定便要造上一番杀孽。

又过片刻,又一道闪电划破长空,这一次,众人却见到柴延的身上已染上了一道鲜血,卫长声却并无妨碍,大家心中一轻,皆知卫长声已占了上风。齐翎更是喜道:“果然……哎!”

一道淡黄色的剑光,忽然自黑夜中迸射出来,这一次再不见那些纷飞鸣蝉的身影,一片黑暗之中,那道剑光明亮辉煌,只照得天地万物一片光明,几乎是与此同时,天际又出现一道闪电,然而就是这道闪电,也没有盖住那剑光的光芒。

齐翎几乎蹦起来:“千林万壑剑第三层,他成了!”

在闪电与剑光的交映下,众人清楚地看到,柴延被那一剑压得单膝跪倒在地,青钢剑折为两段。卫长声声音低沉,然而纵是风雨也遮不住他的声音:“你认输吧!”

柴延面色一片死寂:“……好。”

然而就在这个“好”字出口之后,他忽然就地一滚,这一滚看似狼狈,其实却是汇集了柴延一身小巧功夫之精华。卫长声素知柴延最爱颜面,实未想到他在认输之后还能使出这样一招,竟被他逃脱剑下。随后闪电消逝,周遭又是一片漆黑,竟不知柴延去了哪里。

正在他仗剑四顾之时,忽然听到柴延声音自东北角传来:“卫长声,你虽败了我,你的好朋友却在我手里,天明之后,等着收他的尸体吧!”

卫长声大惊,叫道:“齐翎,齐翎!”却不闻齐翎声响,顾碧城高声道:“方才柴延抓走了他!”语气中颇有悔意,原来方才柴延趁风雨掩到她与齐翎近前,原本想对她动手,却被齐翎挡在前面,因齐翎方才对柴延也有许多讽刺,柴延对他亦是恼恨在心,索性将他抓走。

卫长声心急如焚,他扬声道:“拾音方丈,烦请您照看好碧城,我去了!”

拾音方丈答应一声,先派别院中两名武功不弱的僧人照看顾碧城,随后也随同何啸歌等人一同前去找人。

这处别院四周乃是群山,若要藏两个人,实是轻而易举的事情。何况此时风急雨大,若要寻人,更是格外的不易。众人寻了半夜,一无所获。到天明时已是疲惫不堪,幸而此刻风雨已住,拾音方丈正想劝众人先回去休息更衣,再来继续搜索。何啸歌却忽然指着远处道:“方丈你看那崖上,是不是有两个人?”

何啸歌所指之处,乃是这群山中最高的一处山崖,名为七苦崖,据说当年曾有僧人在崖上面壁数载开悟,但此刻崖上二人可不是在那里面壁,虽离得远,却仍可见那二人身形,正是柴延与齐翎!

众人此时也顾不得其他,匆匆就往七苦崖赶去,好在这些人皆是江湖上的一流好手,脚程皆快,不多时已绕到山崖上,此时看得分明,那正是柴延与齐翎二人。柴延衣履尽湿,形容不堪。一只手紧紧拖着齐翎,另一只却搭在齐翎咽喉之上。而齐翎似乎被点中了穴道,虽然亦是狼狈,却可看出似乎没什么性命危险。卫长声暗叫庆幸,然而此时二人距离极近,想要搭救却也不易。

到了这个时候,卫长声反不敢轻举妄动,众人也不敢离他太近,深恐柴延一个不对,连着齐翎一起摔下崖去。拾音方丈见柴延神情大不似从前,轻轻将卫长声推到后面,宣一声佛号道:“阿弥陀佛,柴施主,回头是岸吧!”

这一句“回头是岸”,在别院中拾音也曾说过同样的一句,只是他此刻说来,声音如暮鼓晨钟,却又满溢慈悲之意,却是拾音方丈用上了佛门中的“空谷梵音”内功。柴延听了,先前狰狞的面目果然略有缓和:“你们来了……”

拾音方丈上前一步:“是,然而老衲虽来,对柴施主却并无任何恶意,佛门广纳众生,柴施主不妨回头一步,广阔天地,大有可为。”

齐翎咽喉被柴延扼住,不好言语,心里却想:这老和尚真能忽悠,说得好像很有道理,细一想,其实什么都没承诺。然而柴延却被拾音方丈这一番言语打动,嘶哑着嗓子道:“回头……一步?”

“是啊。”拾音方丈面色诚恳,“所谓回头,也便是上前。柴施主,你不如上前一步?”

柴延听了,竟真的慢慢前行一步,距离那崖边便远了些。拾音方丈又道:“柴施主何妨再进一步?你手里的东西也沉重得很吧,不如放下,一人前行岂不爽快?”

柴延“嗯”了一声,向前几步,又松开了扼住齐翎喉咙的手,众人都松了一口气,只盼着他再把抓着齐翎的另一只手放开,谁想就在这个时候,柴延忽然看到了掩在拾音方丈身后的卫长声,登时发起狂来,拖住齐翎就往崖边走:“骗子!你们都是骗子!都给我往后退,不然我杀了这个人!”

情形急转直下,众人谁也不敢再刺激他,只得纷纷后退,然而这并非长久之计,卫长声观察四下,低声向拾音方丈道:“大师,您先拖住他,我绕到崖下,攀援而上,或可制服他。”

拾音方丈吃了一惊:“七苦崖可是极险……”纵是卫长声轻功高绝,然而攀援途中,稍不留神便是性命之忧,可此情此景之下,却也难找出其他办法。何啸歌道:“卫三公子,我和你同去!”

卫长声只是摇头:“此事因我而起,便应因我而终,何况……”他摇摇头,下半句话没有说出口。

何况七苦崖地形太过险恶,我自保亦难,实难再看顾一人。这一句话,卫长声顾忌何啸歌颜面,却不曾说出口。

拾音方丈还想劝阻,但此刻柴延凶相更甚,再过片刻,只怕就是卫长声绕崖而上,时间也已不及,卫长声不再多说,转身就要走。然而就在这时,一道白色人影如惊鸿掠水,自崖下而上,瞬间便已到了柴延身前,他手中长剑如水,一招剑式如骤雨笼罩四方。柴延被那剑光所逼,不得不远离崖边。那人抢身而上,手中剑式于方寸之间抢攻如风,争辉如雨。柴延竟不能避,三招之后,被迫放开齐翎,却又被那人贴身紧逼的剑法逼迫回了崖边,又过数招,再难支撑,他绝望看天一眼,翻身跳下了悬崖。

“殷浮白,寸灰剑!”

十三、北疆琵琶

那白衣人听到身后众人声音,也不回身,反手将那把流水一般的长剑收入鞘中,身形一掠,再度跃下了悬崖。只他这一跃却不似柴延那般求死,而是身姿轻灵地跳到稍低的岩石之处,就这般离去了。卫长声想到顾碧城与己赶赴江北寻他之事,忙叫道:“殷浮白,我是卫长声,我有事想要问你!”只是那白衣人轻功出众,却已去得远了。

白衣人虽走,众人却犹自激动不已。拾音方丈叹道:“当年此人一把流水剑连破七大剑门,果然是世间罕见的人物!”

卫长声手握长生剑剑柄,忽然之间,竟有种得见对手的欣喜。

他名列兵器谱第五,殷浮白却是兵器谱上的状元,然而此刻他千林万壑剑已至大圆满,若能再度相逢,又待如何?纵是洒脱如他,那一刻亦是心头狂跳不已。然而这激动也不过是一瞬间的事,他率先来到齐翎身边,为齐翎解开穴道,又上下检查一遍:“你可好?”

齐翎摸着喉咙,大口喘着气:“没事……嘿,刚才那个是殷浮白?真够帅的!只是他怎么忽然来了这里?”

这一点亦是卫长声不明之处,只是此刻他有另一件事情更为关心:“你似乎应该先告诉我,昨晚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柴延之事暴露得突然,当时卫长声先与柴延搏杀,后又在山上寻了半夜,还不曾有时间理会到此处,现在想来,柴延素日里是个谨慎之人,怎会忽然之间被揭发出来,这其中必有缘由。

齐翎嘿嘿笑了起来:“这其中是有原因,只是……”

卫长声问道:“只是什么?”

“只是我嗓子疼。”

卫长声无语,忙上前查看,原来这一路之上,齐翎到底是被柴延扼伤了喉咙,说了几句话便不舒服起来,卫长声忙为他敷了药,叹道:“你还是莫说话了,先回去吧。”

拾音方丈在一旁笑意吟吟听着二人言语,未发一言。

折腾了大半宿,到此时,众人也便一并回了别院休息。卫长声换了衣衫,洗漱一番,便先去见顾碧城,有小沙弥带着他到顾碧城居住静室,卫长声整一整衣衫,轻轻叩门道:“碧城。”

里面便有一个人扬声道:“进来。”

这声音很是熟悉,然而卫长声却听得眉心一跳,上前便推开了门:“是你?你怎么在这里?”

静室中两个人盘膝对坐,正自饮茶,中间一张矮几,上面摆放着瓜果点心,那瓜果中有西北的蜜瓜、海南的荔枝;点心制作精致,乃是京城老字号的出产。只看这一桌物事,那绝对不是这别院里可以置办得出的。

而矮几对面的两个人,一个是顾碧城,一个竟是卫长鸣。见到卫长声后,顾碧城微微一笑,卫长鸣却冷笑道:“单说这别院,还不是我留下痕迹,引你过来的,不然你当你能那么快找到她的踪迹?”

卫长声不由怔住,卫长鸣声气虽不好,却也听得出这件事他在其中必插了一脚,忙问:“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卫长鸣道:“你问我我便一定要说?叫二哥了吗,行礼了吗?”

卫长声无奈,只得重新行礼,卫长鸣却又道:“那个项岷在你们走后也想发难,幸亏我来得及时,把他擒住,但这般一来,也是累得狠了。歇息一下,再和你说话。”说罢自顾起身来到旁边的一张榻上躺下,面朝着墙壁,竟闭起眼睛睡起觉来。

卫长声简直无语,但想到卫长鸣奔波至此又擒了项岷,却也不好催促,只得向顾碧城道:“碧城,这……”

顾碧城抿嘴一笑:“这都是你二哥想出的主意,甚至就是我在石室中所说的话,也是他教给我的。”石室里指责柴延那一番话甚是刻薄,并不是她平日口气。

原来昨日里卫长声晕倒之后,卫长鸣便向顾碧城道:“这柴延似只马蜂,实在讨厌得很。眼下有两条路,第一,我能让你们在当下摆脱此人,从今往后你和卫长声去过小日子,但说不准日后他会来烦你;第二,便是一劳永逸,让他在众人面前暴露自己的真面目,你选哪一条?”

顾碧城不假思索:“自然是第二条!”

卫长鸣道:“好!这脾气我中意!我告诉你……”

原来卫长鸣已与拾音方丈商议好,待顾碧城现身后,便先将她带至石室中有夹层的别院。之后,又故意说出要在次日便将顾碧城带至观自在塔囚禁一事,这样一来,柴延只有一晚时间,必会在当晚去找顾碧城。而拾音方丈在之前找个理由,带着众人躲入夹层之中,自然便将柴延的真面目看了个干净。

说罢,顾碧城又笑道:“你也不必担心我安全,一来拾音方丈就在那夹层中,二来齐翎扮成尘因藏在前面,三来我当时穴道并未被点,又有碧蚕丝在手。这一局看似险恶,其实安全,你这二哥,实在也是一个心思巧妙的人。”

听她赞卫长鸣,卫长声也只有苦笑,拍一拍她手,起身来到榻前,向卫长声道:“未想二哥是这样布局,我竟是误会你了,实在抱歉。只是我不明白,为何事先二哥不与我说明?”

卫长鸣依旧躺在榻上,道:“我事先和你说了,你便能听么?这布局看着虽好,到底是险的,但凡是个男人,也不肯让自己女人赴这般险地——换我我都不肯,你便肯让她去?”

卫长声一时无语,卫长鸣此言确也有理,若卫长鸣事先与他说明,他却也是不肯令顾碧城冒这样险的,只是——“那我醒来之后,二哥又为何不与我分说,反而言语讽刺,只私下留下印记引我前去?”

卫长鸣头也不回:“我乐意。”

卫长声被他气笑,有几句话原本不想说,此时便也说了出来:“好吧,二哥,我再问你,你又怎知柴延昨晚定会去找碧城?须知在外人眼里看来,都只道柴延想要杀她。除非有人事先知道,柴延已与风入松勾结在一起,而碧城一旦被关入观自在塔,再无可能现身,因此柴延才非得在昨夜去找她寻那倾城印的下落不可!

“可这又怪了,柴延与风入松的勾结何等隐秘,这岂是一朝一夕便能得知的,必然是之前就有过详细调查。还有,拾音方丈怎来得这般巧,又被柴延请着入双杀盟,又能说出观自在塔这一番话,还有江北那些掌门怎么都在昨日里一齐到来——这是事先就布置好的吧?有人之前说什么来找拾音方丈在江北游玩,我看,这都是虚言而已。这般缜密的布置,这般仔细的筹划,二哥,早在我于廿四桥救了碧城之后,你大概就已经开始着手筹划这些事情了吧?你对家人好,就不能堂堂正正地说出来么?”

先前卫长声说话时,卫长鸣一直没有开口,也没有动作,可卫长声说最后一句时,他忽然一个翻身,从榻上转了过来:“烦死了,你是乌鸦么,一直嘎嘎嘎叫个不停?”

随后他便坐了起来,一脸不耐烦的颜色:“咱们鸣蝉卫家的人做事,什么时候要旁人来指手画脚了?别说那柴延一身的问题,就是他没问题,我也给他弄几条小辫子揪出来。算了算了。”他从身上掏出一块白玉佩来,往卫长声手里一掷,“幸好你把先前那块玉给人了,不然才是丢咱们卫家的人,这块玉当个定礼,才叫勉强过得去。”说罢他又躺了回去,“我要睡了,都别烦我。”

卫长声与顾碧城忍着笑,并肩走了出去。顾碧城笑道:“他既中意这间屋子,咱们便去找拾音方丈再要一间住吧。”

卫长声笑道:“也好。”便把那块白玉佩塞到顾碧城手中,“二哥方才说,要拿它做定礼呢。”

那块被卫长鸣称为“勉强过得去”的白玉佩润若春水,触手生温,上面雕刻着龙凤呈祥的花纹,极是精致,实在是一件难得的宝物。顾碧城也不羞涩,大大方方接了过去:“嗯,只是我现在身无长物,可没东西回你了。”

卫长声温柔地执起她的手:“有。”

“什么?”

“你若能现在陪我走一走,便是给我最好的回礼了。”

二人携着手,在别院中闲走,此时别院中众人多在休息,四下里一片宁静,碧草茵茵,雨后的清新气息和着别院中的檀香悠悠传来,令人心绪舒畅。自二人一诉衷情之后,此时方有时间独处,纵是不发一言,心头也自有一份惬意安然。

虽然昨夜都是一夜没睡,可此刻二人都觉眼下时光十分静谧美好,谁也不想去休息,直走了大半个别院,经过一座观音像时,石像后忽然展身走出一个人,一双眼怔怔看着顾碧城:“阿绣……”

那人神色怔忪,一脸苍白,却是孟非言,卫长声见到是他,想到当日廿四桥下此人一剑刺来,顾碧城险些丢了性命,不由得一阵恼怒,正待发作之时,却见顾碧城目不转睛,神色不变,依旧携着他的手,从从容容地自孟非言身前走过。

就好像,她从来没见过这个人,她的生命中也从未留下过这个人的痕迹一般。

刚才那个人是谁,管他呢?

我只知此时良辰,身侧良人。

卫长声与顾碧城在别院中又休息了几日,这几日中,卫长声四下里寻找殷浮白,谁想这位兵器谱上的状元当真是神出鬼没,自那一日出现在七苦崖上之后,四周便再寻不到他半分踪迹。卫长声与顾碧城计议一番,都觉得不久后便是殷浮白去深沉雪之时,既在这里寻不到他,不如便去深沉雪等待。于是待到顾碧城伤势好转之后,也向拾音方丈告辞。

之前拾音方丈一直忙于收殓柴延尸骨等诸多善后事宜,并未抽出时间与二人单独会面,此时见得二人,便笑道:“之前诸多事情,都承蒙二位援手,待到二位大喜之时,老衲再来恭贺。”

卫长声笑道:“哪里,先前多亏方丈相助,卫三这里谢过了。”说罢,与顾碧城一起行下礼来。

拾音方丈侧身让过:“卫施主客气了。”

齐翎早在两天前喉咙便已恢复正常,他是个闲不住的人,已然离开别院。卫长鸣则在那日与卫长声交谈之后便已离开,只道:“成婚时记得告诉家里一声,在不在家办酒随你们便。”卫长声忍着笑:“这等大事,自然要……通知二哥的。”他原本想说“自然要请二哥主持”,想到卫长鸣那个物必精,食必细的习惯,赶快地改了口。

卫长声的玉花骢已经寻了回来,卫长鸣又留下一匹白马给他们,二人骑上宝马,驰骋数日,便已到了北疆。

此处的风景较之江北更为开阔,饮食风俗较之江南更是大为不同,顾碧城赞道:“这里好,人与人之间没那么多计较,反而觉得舒服。”

卫长声笑道:“你若爱这里,日后有机会,不妨多住一段时日。”

顾碧城笑道:“好啊。”

他二人闲聊时分,便已到了中午,二人来到路边一个酒肆打尖,刚要了酒菜,就听得旁边有一人高声道:“你们都没听到,那个琵琶实在是好听!”

卫、顾两人起初并不在意,但那人高声大嗓,却不由得人听不到,只听那人又道:“今日里我带了虎皮,原是去集市上卖,谁想那集上有个怪俊的秀才,不卖东西,也不买东西,就那么坐在地上静静地弹琵琶,弹得那叫一个好听,你们不晓得,真是——”这人显是没读过什么书,一时间也不晓得怎么形容,只道,“他弹琵琶那时候,要是我那虎皮被人拿走了,我都不带发现的!”

有人听了不信,可也有人便问他:“还有这样的人,他还弹么?我下午也去那集市看看。”那人可惜道:“我也是想再听呢,可那秀才弹了一支曲子便走了,说是他等的人来了,便不弹了。”周围人一听,都叫可惜。

听到这里,卫长声忽然长身而起,向那人问道:“这位大哥,我且问你,你说那弹琵琶的人,可是身穿蓝衫,等的是个白衣的小哥?”

那人道:“他等的是什么人,我可没见到,可他穿的倒是件蓝色长衫,看着都旧了,不知洗了几水。”

卫长声眉锋一挑:“多半是他。”忙结了账,又向那人打听了集市方向,便带着顾碧城匆匆赶去。

顾碧城听到这里时,也想到当日里聂如云讲述顾玉京与殷浮白打斗时,原是先有个弹琵琶的蓝衫书生发声,之后殷浮白才现出身形。二人一边赶路,她便向卫长声问道:“这个蓝衫书生到底是什么人?”

卫长声道:“此人与我也算有些渊源,他出身衡阳冯家,排行第四,名叫冯双文。”

衡阳冯家与鸣蝉卫家并列武林四大世家,顾碧城奇道:“既是衡阳冯家人,怎的江湖上从未听说过他的声名?”

卫长声笑道:“你自然不曾听说,盖因这位冯四公子并不懂武功。”

顾碧城又是一奇,旋即想到聂如云也曾提过那蓝衫书生不通武功之事,便道:“这倒怪了,他既是冯家人,怎能不通武功呢?”

卫长声道:“你有所不知,冯家有一房人,天生的体质特异,无法练武。但这一房人博文广识,虽不会武,对天下武学却无不精通,事实上,江湖上排兵器谱的百晓生便是出自这一房。而这一代的百晓生,正是冯双文。”

顾碧城“啊”了一声:“原来如此。”又问,“那这位冯四公子与殷浮白又是什么关系?”

卫长声道:“冯四公子与殷浮白本是至交好友,这几年来更是焦不离孟,孟不离焦。冯双文既在此处,那殷浮白必也相距不远。”

顾碧城听了很是欢喜,谁想二人赶到集市之后,四下打听寻觅,却并未见到那蓝衫书生的身影,卫长声苦笑道:“看来是天意如此,我们还是直奔深沉雪吧。”

顾碧城也点头称是。当晚他们休息一晚,次日不再耽搁,一路向深沉雪而去。

这通往深沉雪的道路甚是奇诡,竟然是从一处悬崖下的一条隐秘道路上去,寻常人若不知根底,再想不到此处,到这时,卫、顾二人也只得将马匹寄托,徒步而行。一路行来,卫长声向顾碧城笑道:“这深沉雪原是个极隐秘的所在。江湖中也只有寥寥数人得知,我往日与殷浮白有过数面之缘,也问过他如何能至深沉雪,他却说曾应过一名友人,决不能说。”

顾碧城奇道:“那你是如何得知的?”

卫长声笑道:“你都忘了,便是我说一年前漫游至北疆,遇到一名友人,他带我去的。”

顾碧城“哎呀”一声:“便是你说的那个年纪已老,不通武功,可是记忆超群的友人?”当日里卫长声说陪她去北疆,便是以与这名友人约见为理由。时至今日,二人想起当日在杏花小镇中月下对谈,心中皆是甜蜜。

卫长声笑道:“正是他,但我说与他一年后约见也非虚言。他姓白,以他年纪,我原该称呼他一声白老先生,只是他为人固执,非让我叫他白兄不可。”又笑道,“倒也有趣,这位白老兄不懂武功,可是约我来到深沉雪的日子,倒和殷浮白来这里的一般。”

顾碧城沉吟道:“他不通武功又能找到深沉雪,倒也很是了得。”

两人一路谈论,在即将天黑的时候,终于到了深沉雪。

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是一片足有千亩的大湖,湖面上满是白莲,那一片勃勃的生机,旺盛得几乎要溢湖而出,莲叶郁郁如碧玉,莲花皎然若深雪。夕阳漫染远处天空,远处的莲花似乎也染上了金红的颜色,宛若梦境。顾碧城深吸一口气:“都说深沉雪不似人间,原来世间真有这般的美景!”

卫长声的目光,却落在湖畔一个人的身上,那人一身黄衫,虽是背对他们而坐,却也可看出他的身形十分瘦削高大,再看他头上发如深雪,一根黑发也无,却与湖中莲花同色。卫长声笑道:“白老兄!”

那人缓缓地转过身来,卫长声、顾碧城二人目光落到他脸上,二人同时大惊。

“白老兄?”

“是你!”

十四、深沉雪

卫长声之所以惊讶,是因为这人虽是他一载前认识的那个“白老兄”,可相貌却是大为不同,那位“白老兄”虽似面前这一位一般满头白发,可相貌亦是十分老朽,然而面前这位却不过三十余岁年纪。再看此人纵使目光低垂,亦是掩不去其中的锐意寒光,一望可知是个内力极高深的人物。从这两点看,此人并非自己所识那友人。可若说不是一人,此人又怎会出现在这里,更何况,他与自己那友人的轮廓亦是十分相似?

而顾碧城惊讶的原因与卫长声全不相同,她的下一句话便透露出其中原因:“兄长,你……”她原想说:“你竟还活着!”话未出口便觉此言不妥,临时改为,“你怎么在这里?你的头发怎么都白了?”

顾玉京,此人竟是名闻天下,却又一直生死未卜的顾玉京!

卫长声忽地醒悟,当日自己与他结识之时,此人自称姓白,必是应了“天上白玉京”一句得出的化名。难道自己当日结识的友人竟是魔教教主?可他当日为何呈现那般老朽之态?正疑惑间,顾玉京已经缓缓开口:“你也来了。”

他的嗓音低沉,然而这一句话说出,却又好似在耳边响起一般,有种说不出的魅力。只听这声音,卫长声便可断定,此人确是当日自己结识之人无疑。他上前一步:“阁下原来是顾教主,卫三先前却是失敬了,却不知顾教主这两年来身在何处,碧城此番为了寻你,经历了许多艰险。”

顾玉京看他一眼,并不答他后面的问话,只道:“这话竟不像你卫三的口气,你是认为我从前欺瞒了你,有所不满么?”

卫长声口气平静:“若说不满,倒也说不上,但其中确有许多不解之处。”

顾玉京“哈哈”笑了两声:“你是应该不满的,因我当时确实有意欺瞒于你。”

卫长声被他噎了一下,可也不气:“当日相交,我确是把你当成了一个知己要好的朋友。纵然你如今身份不同,然而当日里那份交情,在我心中却依旧重要。我想,以顾教主素来名声,纵是当日隐瞒了身份,也必有不得已的原因。”

他这一番话,既平和,又恳切,顾玉京上下打量了他几眼,却见卫长声神态自若,可见这一番话是发自肺腑,并不是虚言搪塞,到底点了点头:“鸣蝉卫三究竟不是个俗人。当日里我隐藏身份,乃是因为那时我正练一门神奇功法,两年之内面目老朽,身无武功。而约在一年后在深沉雪相聚,则是因为此时我神功已成,约你前来,正是为了告知你我的身份。”

世间竟有这般神奇的功法?顾碧城忽想到一事:“莫非是那倾城印中的功法?”

顾玉京点一点头:“正是,你倒也知道了。”

顾碧城低声道:“我是自风右使那里得知,兄长,你可知教中都传言你已过世,现在……”

顾玉京打断她的话:“教中的事,你们身上的事,我都知道。只你现在并不是我教中人,说这些又有何益?”

顾碧城被他这话一刺,低下头去。顾玉京看她一眼,终于没再说什么,转了话题道:“两年之前,我偶然间发现倾城印中藏着一部神奇功法,便毁了倾城印,取出功法……”说到这里,顾碧城惊道:“倾城印已被毁了?”

顾玉京冷笑道:“要取出功法,自然要毁却倾城印,当日我只说那功法在倾城印中,风入松那蠢材不知,还心心念念想要功法与印信俱得。需知他自身若有能力,又何须一枚小小印信才能掌握大权,印信不过是死物,能执掌大权的,也唯有人而已!”

他这话说得狂妄,可细一想,魔教历年来许多教主皆是用这倾城印,而非为倾城印所用,就是顾玉京自己这些年来在教中声威赫赫,又哪里用到倾城印来压服人了?纵使他毁却倾城印,教中人依旧会唯他马首是瞻。

顾玉京又道:“我练那功法未久,尚未有何成效,便遇到了殷浮白,被他打落崖下。那山崖奇高无比,我本无活命之理,谁想那山崖下却有一个水潭,我侥幸未死,可在先前与殷浮白斗剑之时身受重伤,一时无法上来,就在崖下四处探寻之时,我偶然发现了通往深沉雪的道路。”

原来深沉雪是这般被顾玉京发现,卫、顾两人都不由颔首,顾玉京续道:“养伤期间,我同时练那神奇功法,伤势未愈,那功法的另一重功效便已显现,我变得武功全无,身体老朽。”这种情形之下,顾玉京自然不能再回魔教,他索性留在此地练功,卫长声便是在此期间与他相遇。

前因后果交代已明,顾碧城又看一眼他一头银发:“那兄长你的头发……”

“是这部功法的后遗症吧。”顾玉京并不在意,“此生大抵都会如此。”

顾碧城神态黯然,不再多说。卫长声却问道:“顾教主,如今我已得知你的身份,而你的神功也已成就,却不知你之后又有何打算呢?”

“先回教中。”这个回答并不让人意外,然而顾玉京下一句却是,“再攻中原。”

顾碧城一惊:“兄长你!”

“两年前我未遇殷浮白时,便已有进军中原之念。如今长青子病体虽愈,可究竟年老,精神已大不如从前,何况我如今神功已成,又有何惧他之处?”顾玉京神情狂放,然而这一番话竟无可反驳,顾碧城顿足道:“兄长,你何苦又令生灵涂炭!”

顾玉京看也不看她,平淡道:“三年之前,你我因理念不同已然争执过一场,如今你已不是我教中人,有何资格对我评头论足?”

这几句话激得顾碧城眼泪险些掉下来,卫长声忙把她往身后一拉,笑道:“论公,碧城确已不是贵教中人;但论私,顾教主却仍是她的兄长,因此,我有一句话想对顾教主说。”

顾玉京道:“哦?卫三你也想劝阻不成?”

卫长声微笑道:“现下我想说的却不是这个,我与碧城这一路经历,既然顾教主已然得知,我便不再絮言。如今,我与碧城二人两情相悦,我欲与她结为夫妻,今生携手共度,不知顾教主的意思又是如何?”

顾碧城没想到他竟向自己的兄长当面提出婚事,不由得面带羞涩,顾玉京也只当他要提魔教之事,倒没想到卫长声提出这个,眉头一皱道:“她的事,她自己做主便可。”竟是句句话要与顾碧城撇清关系的意思。

卫长声面上笑意不改:“好,谢过顾教主,那么我便要说第二件事,顾教主既要进军中原,卫三不才,倒要阻上一阻。”

到这时,顾玉京终于面露惊异之色:“你?”

卫长声拔出长生剑,轻轻一振剑刃:“我和它。”

顾玉京看着他道:“你剑法确实不错,然而纵是当年,你在兵器谱上排名亦在我之下,何况我如今功法已成?”

卫长声慢慢敛了笑意:“顾教主功法已成,然而在下的千林万壑剑,却亦是小有成就。”

“千林万壑剑?”顾玉京面上也渐渐露出欣喜的颜色,“原来你练就了第三层,好得很。我之前以风入松试剑,不到十招他已死在我的剑下,实不中用,卫三你来得却好。”

真正剑法高强之人,若不能遇上一个与己匹敌之人,名剑岂不寂寞?

风入松武功亦是高明,不到十招便死在顾玉京剑下,可见顾玉京新成就这套功法,实在是厉害至极,可卫长声却笑了起来:“顾教主,你口口声声和碧城撇清关系,却为何功成之后第一个先去杀风入松,为碧城报仇?”

顾碧城一怔抬头,所谓当局者迷,她先前见顾玉京对已冷淡,不免伤心,却从未想到这一点。果然正如卫长声先前所说,许多人,不应看他说了什么,而应看他做了什么。她渴望地看向顾玉京,顾玉京的面上却首次露出了尴尬之色,把脸转到一边。

顾碧城看着兄长,却不由惊讶,这一路以来,许多人都说顾玉京对她其实甚好,她只不肯相信,到了深沉雪见兄长对自己神态冷淡,心里更是凉了大半,直到此时,心绪方是一动,暗道难不成兄长心里真是在意我不成?却又不忍见顾玉京尴尬,忙寻了个自己亦关切的事情问道:“那聂如云呢?他虽与风入松一道,心中倒是真为教里着想的。”

顾玉京道:“我没杀聂如云,他又不曾对你做什么……”这一句话说出自悔,忙硬着声音道,“何必多说,去比剑吧。”

卫长声笑道:“好。”

方才知道了兄长的心意,然而下一刻面前这两人就要厮杀起来,顾碧城心中又是焦急,又是牵挂,然而她亦知这一战对二人的重要。再如何担忧,到底不曾说出一个“不”字。

卫长声安慰地拍拍她手:“碧城,且在这里等我。”

顾碧城心头千回百转,竟说不出话来。卫长声微笑着道:“千林万壑处,鸣蝉不伤心。到如今我才明白那位前辈话中的意思,鸣蝉不伤心,鸣蝉卫家的人,不会让他们在意的人伤心。”

你相信我,我会尽力,不让我和你的兄长之间,有任何一个人死去。

他手执长生剑,向顾玉京道:“顾教主,我听说这深沉雪内空间甚大,我们不妨到另外一个地方去比武。”

顾玉京自知他是不愿让顾碧城看到自己的兄长与未婚夫决斗,也不多说,便随他而去。

顾碧城眼睁睁看着二人的身影在自己视野中渐渐消失,欲待上前,却终是停下了脚步,颓然坐到地上。

面前的大片白莲香远益清,如斯美景,在她眼中却是视若无物。顾碧城全身仿佛化作了一座雕像,良久也不曾动上一动,一条金黄的锦鲤自湖边水面跃起,带起好大一个水花直溅到她面上,她亦是浑然不觉。

忽然有一个声音从她身后传来:“咦,这么好的风景,你为什么不看啊?”

这声音终于令顾碧城从茫然中醒过神来,回头一看,身后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个年轻人,穿一件月白色的袍子,手里晃着一根芦苇,正兴致盎然地看着她。

顾碧城此时心绪缭乱,也没想到这年轻人怎的出现在这里,随口道:“我两个重要的人正在比剑,因此我心绪不宁。”

那年轻人道:“哦,原来卫三公子和顾教主已经打起来了。”

他也是随口一句,顾碧城却听得一奇:“你怎知道?”

那年轻人便笑起来,“我有个朋友说,听前面剑风的声音,大概是他们俩打起来了,果然又被他猜着。”他一笑眼睛都弯起来,一派少年人的神态,又道,“我猜,你是顾碧城顾姑娘是不是?”

顾碧城又是一奇:“你怎知道我的名字?”

那年轻人笑道:“我另外一个朋友和我形容过你啊,他说你很了得呢,在海船上杀那深海怪物,救了一船的人,好生厉害。”

这件事知道的人可实在不多,顾碧城想了一遍:“莫非是常不修说的?”她忽然向后退了一步,满脸的不可置信,“你——难道你是——”

那年轻人哈哈地笑了:“我是殷浮白呀!”

兵器谱上最年轻的状元,江湖最出色的剑术天才,怎么是这样一个年轻人!

顾碧城觉得不可思议,可是识得常不修,又在这个时候到深沉雪的,除了殷浮白,还会有别的什么人?她低头看去,那年轻人的腰间果然佩着一把剑,随他动作在他腰间晃来晃去,想必便是那天下闻名的流水剑。她又看向那年轻人的面容,按说,这位兵器谱上的状元曾将顾玉京打落山崖,险些身死,可是面对着这个目光清澄,一如少年的剑客,她发现自己竟无论如何生不出仇恨之心。

她定一定神:“原来是殷公子,方才失敬了。”

殷浮白笑道:“我有什么好敬的。倒是顾姑娘你好生英勇,我很是佩服呢。”

被兵器谱上的状元这样赞上一句,倒也是十分难得的事情,顾碧城道:“这不过是应为之事,我倒是要感谢殷公子除了柴延那厮。”

殷浮白想了一想,侧头笑了:“阿冯听了常不修说你们的事,便说那柴延定不是个好人,后来我们去查了一番,果然此人劣迹不少,我便顺手将他除了。”

顾碧城道:“殷公子除恶却不居名,令人赞叹。当日我们寻找殷公子良久,却不曾见到。”

殷浮白笑道:“啊,我倒不是故意走的。我和卫三公子也识得,原想和他打个招呼,只是那时我急着去看朝夕崖上的云海,因此便没有留下。”他说这句话时一派天然,忽又道,“阿冯,你回来了,他们胜负怎样?”

一个身着半旧蓝衫的书生背着一柄琵琶,远远地走了过来,待到近前时方笑道:“你便是心急,这二人的剑法,都是极高明的,只是卫三公子到底逊了一筹。”随后才向顾碧城施了一礼,“这一位,想必就是顾姑娘了?”

顾碧城见此人一派斯文,眉目流转之间,却可看出是一位饱经世故之人,猜测这人便是那冯氏一脉的百晓生冯双文,回礼道:“冯四公子好。”又忙问道,“他二人……可还好?”

冯双文笑着道:“顾姑娘不必担心。他二人并无大碍,只是都耗了许多力气,眼下正在调息,不便打扰。顾姑娘若想看他们,不妨再等一会儿。”

顾碧城听得二人无事,松了一口气,然而想到卫长声并不能阻得顾玉京,又叹了一口气,却听冯双文向殷浮白道:“卫三公子实在可惜,若他不生在此时,凭他练到千林万壑剑第三层的本事,一个状元稳稳地也就到手。可他偏遇上了顾教主,也只能居探花之位了。”

殷浮白想了一想:“是很可惜,卫三公子人很好的。”又问,“那顾教主便是榜眼了?”

冯双文点了点头,看着他一脸笑意,“这个自然。”

顾碧城听他二人说话,倒仿佛殷浮白的剑法必然在顾玉京之上一样,她对兄长何等熟悉,纵是未练成那倾城印上的功法之时,顾玉京的武功经验也已是上上之选。殷浮白却似并未放在心上。她又想到冯、殷二人提到顾玉京,都无诧异之色,似乎魔教教主未死而出现在这里乃是一件理所当然之事,不免有些诧异。再一想,殷浮白既每年都从那山崖下去深沉雪,自然也知道崖下有水潭之事,只怕是早已知道顾玉京未死。可是……她开口问道:“殷公子既知我兄长当初未死,为何又要向风入松他们讲述我兄长的死讯?”

这一次殷浮白尚未开口,冯双文已笑道:“这个还要请顾姑娘海涵,那个消息是我谎报给贵教中人的。原是想借着这个机会扰乱一下贵教,令贵教不至于再去进攻中原。后来江湖上久不闻令兄的消息,我便想这其中定还有其他缘故,这两年来,对令兄的行踪亦是颇为关注。”

顾碧城想到教中纷乱两年,都是面前这个言笑晏晏,身无武功的书生造成,不由气恼,可是想到若非如此,中原与魔教之间说不定已有了一场杀戮,这口气又泄了下去。

冯双文又向殷浮白道:“顾教主再调息上半个时辰,大约就可恢复了,你那时去和他比剑就好。我猜想,顾教主之所以专程于此时赶到这里,大约也是上次输得不服气,如今好容易练就新的功法,想和你再比上一场的。”

殷浮白笑道:“好,过半个时辰我就去找他。”忽又道,“阿冯,有件事很是难办,顾教主想进军中原,我想这件事终是不好的。可顾姑娘是个好人,先前我们不认识她也就罢了,可如今已识得了,我若杀了他,顾姑娘多半要伤心,你倒是为我想个办法。”

冯双文笑道:“这个好办,你只去与顾教主打赌,便说你若赢了,他便今生不得踏入中原一步就是。顾教主素来一诺千金,若应了你,必不会反悔的。”

殷浮白拍手笑道:“好!哎呀,还有半个时辰,我可要好好看一番这里的莲花。”说罢他盘膝而坐,当真认认真真地看起那湖中的莲花来。冯双文也席地而坐,间或轻拨一两声琵琶。

那清澄的大湖、连天的荷叶、雪色的莲花,清清楚楚地映在他的眼中,而他的眼中,也只有面前这一片景致而已。

半个时辰之后,他施施然地起身,向远方走去,仿佛他即将面对的不是天下有数的剑手,魔教中罕见的天才,而是一个他十分期待的,多年未见的友人。

顾碧城看着他的背影,忽然想:这也许就是殷浮白,之所以成为殷浮白的原因。

尾声

“那后来呢?后来殷浮白到底打败顾教主没有?”一个活泼可爱的小女孩伏在母亲膝上,急急地询问。

“胜了。”讲故事的女子抚摸女孩的头发,“殷浮白一直到死,都是兵器谱上的状元。”

“一直到——死?”小女孩瞪大了眼睛,“难道他已经死了?可他很年轻啊,不对,那么厉害的人,他也会死吗?”

“会的。”女子叹息着说,也只到那时,她方才得知兵器谱状元自创的寸灰剑法虽然威力无穷,却有致命缺陷,殷浮白修习寸灰剑法多年,早就得知自己经脉已被重创,时日不多。

可纵然如此,他仍然认认真真地活着,看天下间的风景,为自己当为之事。

那个自己只见过一面的年轻男子,却是她今生最为钦佩的人之二。

而自己最为钦佩的另外一个人,此时正向她走来。

“碧城。”白衣的男子笑着唤她,他虽已至中年,然而俊美洒脱不改,于是小女孩也欢呼着扑到他身上:“爹!”

男子笑着一把抱起了她。小女孩人在半空,忽又想起了方才的故事:“娘,那,那个顾教主后来真的没有再进中原一步吗?”

“是啊。”女子笑容上有几分苍凉,“他确是个一诺千金之人。”

小女孩得到了答案,就很满意地去缠着父亲玩了。卫长声一只手抱着女儿,一只手抚上妻子的肩:“碧城?”

“我没事。”顾碧城笑着起身。距离当年深沉雪那一场决战,已经过去了七年,连殷浮白也已经过世五年之久。如今她与卫长声琴瑟和谐,正是江湖上最让人称羡的一对夫妻,她再也没有去过深沉雪,可是却经常回忆起当年在其中的种种经历。以及在里面见过的,分离的,令她难以忘怀的那些人。

可是她身边还有更重要的人,她的丈夫和她的儿女,他们在一起,永不分离。

——这世间有多少的不圆满,也便有多少的圆满之处。

——人生不满百,却怀千岁忧。杏花飘落后,杏子满梢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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