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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夏之赜·天人五衰(上)

2015-05-30张敛秋

今古传奇·武侠版 2015年3期
关键词:掌门沧浪

张敛秋

华夏之赜【系列回顾】

钩赜派弟子华玄智破“鬼蛱蝶”谜案,却将自己的好友梁郁秋推上了风口浪尖。他完全无法想象侠骨仁心的梁郁秋为何会为保护一个女子而大开杀戒,甚至为她不惜牺生自己的清誉,背上采花贼的恶名。破解过无数谜案的华玄痛心之余,感到世上最难钩赜的不是案件,而是人心(详见2011年3月上-6月上《蛱·侠·铗》)。

华玄与至交好友、濯门弟子甄裕在灵蛟山庄破解金色蛟龙之谜时,邂逅了活泼美丽的山庄大小姐夏静缘(详见2011年8月下《蛰鳞记》),夏静缘钦佩华玄的智慧,同时也对各种谜题充满好奇,于是跟在华玄身边,与他一起前往神兵门解开了天外幽客之谜(详见2011年11月下《天外幽客》),却在后来的“琥珀神胎”一案中被凶手柏寒种下了“痴男怨女叶”,生命垂危(详见2012年5月下《琥珀神胎》)。华玄得知只有十年一开的迦孪花才能挽救夏静缘的生命,于是毅然前往洛迦山寻找迦孪花,途中遇到旧日相识纪天瑜(详见2011年12月下《钩赜剑》),三人并肩同行,不料却被牵扯进当今“五庞”的争斗中。在侦破一系列连环杀人案件后,华玄终于明白了迦孪花中暗藏的秘密,夏静缘也因此而得救(详见2012年8月末《惩恶扬善花》)。随后夏静缘与华玄一同前往剑阁寻找华玄师尊的踪迹,不料恰逢剑阁惊变,几位元老相继被殺,剑阁新阁主与前任阁主杨骁、杨骋两兄弟竞都有可能是杀人凶手。夏静缘也因误会离开了华玄,华玄伤心欲绝,却又不能置剑阁不顾,因而只能专心破解剑阁谜题(详见2013年10月末《玄骓无双》)。然而冥冥之中似有定数,华玄又被纪天瑜引到农匠盟,几位天农神匠死法特意,竞与三十八年前被灭的魔教有所牵扯。诡异的死亡、神秘的怪猿,这些谜题都被华玄轻易解开,但缥缈的神秘人却困住了华玄,五庞齐聚夺天塔下,亲眼看见华玄将罪人变成干尸(详见2014年4月末《圣猿传说》)。

华玄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神秘人又酝酿着怎样的阴谋,五庞会遭遇怎样的巨变,华玄、夏静缘、纪天瑜三人情归何处……

楔子

一面残破的大旗在寒风中被扯直,发出呼啦啦犹如鬼泣的抖响声,旗面上是一头人形猿首的怪物,它手脚被镣铐紧锁,头顶有雷火轰鸣,却挺身昂首,冲天怒吼,目光中满是桀骜不驯。怪猿咧开大嘴,露出白森森的尖牙,血盆大口正中,用银线绣了两个炸开般的遒峻大字:戡天!

这面戡天大旗已被鲜血染透,半凝固的血液顺着旗杆直淌下来,最终浸入了一件绣着波浪条纹的蓝袍,原来这杆大旗竟是生生插在一名年轻逐浪帮弟子的胸口上。

这名逐浪帮弟子张嘴瞪目,早已毙命,他身下又是一大片血泊,通过一条条向四面八方蔓延开去的血渠,与无数个大大小小的血泊相接。各个血泊之中,又是一具具尸体,着各色服饰,持各式兵器,有的小腹尚插着对手的断肢,有的手中还攥着敌方的头颅,当真是血流成河,惨不忍睹。

东北方地势低洼,数条血渠向此汇聚过来,转进一个山坳。山坳中,五条人影腾跃翻飞,将一个玄袍男子围在垓心。

玄袍男子墨发披散,一袭玄袍已经破损不堪,鲜血自伤口处不断涌出。他缓缓定住身子,容貌才透过乱发显露了出来。这是个面容清秀的中年男子,薄唇,鼻梁高挺,双眼犹如千年寒潭一般,淡淡地扫了一眼身周的这五个人。

正前方是个国字脸的白袍书生,手持一柄长剑,乃是剑阁阁主曲北芒;左首一男一女,男子作农夫打扮,双目炯炯,极具威严,其为农匠盟盟主唐天泽,女子着淡黄罗衫,正是羽衣派掌门阮虹;右首两名男子,一人穿深青色劲装,腰间悬挂着一只法螺,乃是六道轮轮主萧清冷,另一人眼窝极深,所着长袍上绣满了波浪状的花纹,正是逐浪帮帮主赵无惮!

被这寒冰般的目光一扫,五人都微微怔住。赵无惮阴森森地笑道:“霍亢,没想到吧,你叱咤风云,一手遮天,最后却要葬身在这么一个平凡无奇的山坳中,血肉成为这些杂草野花的肥料,骸骨被这些卑劣的虫蚁寄附吞噬。”

霍亢眸色一沉,不以为意地道:“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人死之后,不过是一摊烂肉,若能成为草花之食、虫蚁之居,岂非比在锦棺玉椁之中慢慢腐朽贵重万分?”

赵无惮一时语塞,萧清冷却冷冷道:“魔教恶贯满盈,岂能以人而论,你比恶鬼还不如,你的肉是毒,你的骨是刺,万物唾之弃之,必堕入地狱,永受轮回之苦!”

霍亢猛烈地咳了两声,脸上露出嘲讽的笑容:“欲加之罪……”

曲北芒突然吼了一声:“和这魔头废话什么,并肩子上,为咱们这么多战死的弟子报仇!”手中剑光闪现,掠向霍亢,唐天泽、阮虹、萧清冷和赵无惮也同时攻了上来。

霍亢朗声笑道:“且都来吧。”拔身跃起,迎了上去,双拳挥击唐天泽和阮虹,双腿横踢萧清冷和赵无惮,钢牙开启,竟是一口咬住了曲北芒的长剑!

唐天泽和阮虹不假思索,以本门的滴水穿石掌和霓裳羽衣手直撄霍亢的拳劲,劲道相触,唐、阮二人手臂登时一麻,踉跄退开几步,都不由暗暗心惊:滴水穿石掌刚猛无俦,霓裳羽衣手柔纤绵长,截然不同的两种劲道,却被霍亢以同一招抵遏,此人武功当真匪夷所思。

眼见霍亢凶猛的腿劲袭至,萧清冷眉梢微不可察地一挑,以轮回掌画了个回环,打个虚晃避开。赵无惮本待萧清冷稍阻攻势,争得喘息之机,自己蓄力起风,再兴浪出掌,如此才能发挥乘风兴浪掌的最大威力,未想萧清冷挡也不挡,径直避开,霍亢的雄浑腿劲全向自己涌来,仓皇之中,逐浪帮帮主连退带避,这才狼狈地躲过,嘴中气得哇哇大叫:“萧老鬼,日你个先人板板!”

曲北芒长剑剑尖被霍亢咬住,无论如何后拽或前送,均纹丝不动,剑阁阁主的脸色一分分变白,正不知所措,猛听得霍亢张嘴一声暴喝,吓得他右手颤抖,脱剑而去,只见长剑剑尖悬空在霍亢口腔中不住抖动,“咔嘣”一声,寸许长的剑尖竟被他这声暴喝震断。断了剑头的剑身“哐当”掉落在地。霍亢从嘴中吐出剑尖,一道寒光,直插入山壁。

仅此一招,霍亢硬扛唐天泽和阮虹,逼退萧清冷和赵无惮,喝断曲北芒的长剑。五位当世高手面面相觑,惶恐的神色中都掺杂着些不可思议。

便在这时,霍亢突然吐出一口鲜血,染红了前襟,他伸手撑住了山壁,虎躯瑟瑟抖动,对付这五人之前,他已力战多位高手,几近油尽灯枯,方才光芒大盛,却是回光返照。

唐天泽和阮虹都露出不忍之色,唐天泽压低声音道:“此人也算是条铁铮铮的汉子,不如生擒了他,幽禁一辈子便是。”

赵无惮恨恨道:“说什么鬼话,这等魔头,不但要斩草除根,还得挫骨扬灰,以绝后患!他撑不了多久了,咱们一鼓作气杀了他!”

话音未落,赵无惮与萧清冷即向霍亢冲杀过去,唐天泽与阮虹微微叹了口气,也紧随而上。曲北芒慌忙拾起断头的长剑,亦扑向霍亢。五人呈合拢之势,已将霍亢前后左右去路封死。霍亢凄厉地一笑,面上现出慷慨之色,手脚大开大阖,与五人缠斗在一起。

转瞬之间,六人翻翻滚滚已拆了百余招,愈斗下去,霍亢对这五人的心性便愈了解:唐天泽刚正不阿,阮虹慈柔慧明,二人的武功也是光明正大,有时甚至故意手下留情;赵无惮与萧清冷则是彻头彻尾的阴险小人,出手尽是些虚虚实实的阴招暗招,无不欲置自己于死地;曲北芒的剑法表面上刚直凛然,实则暗藏了不少弯弯道道,而且他出剑时表面上全力奋击,其实暗暗留下几分力,但霍亢的凶猛劲道,却大半由另外四人受了去,显然这位剑阁阁主是个肤仁腹恶的伪君子。

霍亢初時仗着困兽之勇,堪堪抵御住五人的猛攻,到得最后,便越来越力不从心。赵无惮与萧清冷瞧出他力怯之兆,仗着唐天泽与阮虹奋勇在前,悄然退到两人背后,互相递去一个阴损的目光。萧清冷喝一声,以轮回掌画出无数个圆环,罩向霍亢周身要害。霍亢深知这轮回环的厉害,心念一动,也将双掌画出圆环之状,而且比轮回环径圆更大,竟是大环套小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萧清冷脸色微变,嘴角却狡黠地弯起。眼前大环与小环即将相触,孰料萧清冷的轮回环突然凝定在胸前,两只手掌从圆心中穿透而出,又自霍亢的掌环正中穿入,结结实实地打在霍亢胸口。

霍亢猛地吐出一口鲜血,连退四步,左膝铿的一声跪倒在地。仰起头来,只见得萧清冷和赵无惮狰狞的笑容。原来两人方才齐生诡思,以萧清冷的轮回掌为幌子,赵无惮的乘风兴浪掌隐藏在后,只待霍亢施展出对付轮回掌的招数,赵无惮便趁机发招,攻了霍亢一个猝不及防。

霍亢连吐鲜血,正要挣扎站起,忽然背后剧痛,低头瞧去,只见一个断了尖的剑头从胸口穿了出来。他咆哮一声:“卑鄙小人!”展臂后抡,一个人影急速跃开,不是曲北芒是谁。方才他趁霍亢后退之际,悄然走到他背后,趁其不备,补了一剑。这一剑透胸而过,将霍亢的最后一丝余力也斩断了。

霍亢大口喘着气,用布满血丝的目光看着眼前这五人,一股悲愤之气突然直冲胸臆,愤愤道:“为什么是戡天教,为何……偏偏要选戡天教!”语气暴戾,几近疯狂。

阮虹痛苦地闭上眼睛:“给他一个痛快吧,我……我瞧不下去了!”

赵无惮冷笑道:“这还不容易。”掌心凝聚了一股凌厉之气,缓缓向霍亢走近。

霍亢摇摇晃晃地站起,双手垂下,闭目就死,然而就在阖上眼睑的一瞬,耳边突然回响起那个人临死之前字字戳心的训言:“如今天地浑浊难净,人心污秽不堪,已到了无法挽回之地步,何不濯涤寰宇,清除一切浊物,使之回归混沌,天地重开,万物复生……”

霍亢喃喃道:“何不濯涤寰宇,清除一切浊物……”心头生出一丝悔意,猛地睁开了眼睛,竟是把即将走到自己面前的赵无惮吓得一愣。

赵无惮恼怒道:“死到临头,还敢瞪我,去见阎王吧!”伸右掌向他头顶拍落。霍亢也不伸手抵抗,见那手掌与他头顶相距一寸,突然仰起头,口中吐出一口浊气,竟往赵无惮掌心中透了进去。赵无惮右掌登时麻痹,犹如灌了铅般沉重,他哇哇大叫道:“这是什么邪术!”另外四人脸色一变,急急地抢了上来,各出本门绝招。

萧清冷拳打霍亢小腹,唐天泽掌击霍亢左肩,阮虹斜劈霍亢右臂,曲北芒脚踹霍亢右腿弯,四人的杀招都切切实实地击在了霍亢身上,赵无惮咬了咬牙,换成左掌“砰”的一声打在霍亢后背上。只听得骨骼断裂之声,霍亢又猛地吐出几口鲜血,嘴中却在哈哈大笑。

萧清冷悚然道:“你笑什么?”突然大声惊叫,“这……这是什么鬼东西!”只见一股浑浊之气从霍亢小腹中透出,萦绕在自己拳头上,又从穴道中丝丝透进去。另外几人纷纷发出惊异之声,他们也都被霍亢身体中透出的浊气缠绕住。

霍亢看了唐天泽和阮虹一眼,心忖:你二人不似那三人般奸险,便少受点罪吧。猛地一声暴喝,五人从他身上震了开去,身上均自缠绕着一大团浊气,尤以唐天泽和阮虹身上为多。浊气犹如水银泻地,自五人身上穴道浸透了进去,每透一分,他们的脸色便变青一分,到得浊气尽数透进体内,唐天泽和阮虹脸上已是铁青之色,宛如僵死之人,赵、萧、曲三人脸上颜色稍淡,但也双目浑浊,痛楚难当。

霍亢也渐渐倒了下去,脸上含着笑意,用枯哑的声音道:“我肉身虽死,魂魄却不会消亡。她即将临盆,我会转世为自己的亲骨肉,待他长大之后,必将为我报仇,担起戡天重任。”

便在这时,远处影影绰绰,拥来一大批人,身上沾染血迹,负伤累累。一位二十岁左右的女子狂奔过来,扑向阮虹大哭道:“师父,我是若儿,你看我一眼,看我一眼啊。”阮虹面目痴愣,浑然听不见徒儿的哭喊。

其余人随后赶到,均是五派中人。其中有剑阁五豪的另外四位、逐浪帮未战死的几名逐浪使、农匠盟幸存的四位天农神匠、六道轮仅剩的两名轮主和羽衣派的几位女长老。除此之外,还有一位童颜鹤发的老者,霍亢与其有过一面之缘,认得他是钩赜派的掌门人无释子。

诸人见到各自掌门人的惨状,又发现霍亢身上浊气萦绕,犹如仙魔,不由露出惧怕的神情。霍亢闭目待死,无限怅然中却生出一股暖意,忖道:阿文,这些人已得了应有的报应,你带着孩子,远离江湖,安度平生,万不可再回来,更不可想着为我报仇!

念及妻儿,霍亢心中的杀意逐渐消散,但看着眼前这些将自己逼入死地的诡伪之徒,他又不禁起了唬骇之心,脱口道:“戡天寂灭,浩劫将至,天人五衰,涤地无类!”

诸人一听,脸上恐惧之态愈显。霍亢闭上眼睛,正从容待死,突听得远处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亢哥,亢哥!”霍亢虎躯猛地一震,泪水夺眶而出,将脸上血污冲刷出条条沟痕,不住道:“傻女人,你回来作甚,回来作甚……”

壹 绝处逢缘

坍塌的夺天塔砖瓦散落一地,塔节分崩离析,就像是冲破阴阳之隔、在人间爆裂了的十八层地狱,而原来禁锢在地狱中的各种鬼怪都被释放了出来,汇成了一片黑压压的大军,正向残存的武林人士逼近。

更令秦若、莫迥、萧泯、杨骋和段沧浪这五庞掌门惊恐的景象是,那个刚刚才揭开了“圣猿”之谜的钩赜派弟子,不知因何缘故,正伏跪在地,周身缭绕着诡异的氤氲。他身旁还躺着两具婴孩大小的干尸,若非诸人亲见,谁能想得到,这两人竟是赫赫有名的五庞元老赵无惮和敖刚,而他们之所以化作了干尸,正是华玄亲手施为!

秦若死死盯着华玄,脸色越来越凝重,她脑中不断闪现着三十八年前,五庞掌门与戡天教教主霍亢激战后的画面,尤其是师父阮虹重伤后那双浑浊如黑潭的双瞳,那是自己几十年来挥之不去的梦魇。

纪天瑜呼唤道:“傻瓜蛋,你怎么啦,我是天瑜,回我一声啊!”华玄却似聋了一般。纪天瑜心急如焚:“傻瓜蛋定是中了什么毒,我得去救他!”却被殷芳死死拽住:“别过去,华先生实在有些吓人……”

与此同时,那乌压压的“怪物”大军已呈合拢之势,将所有人围在垓心。农匠盟耕天农使杨震大声喝道:“盟主,魔军将至,我们该当如何?”

莫迥环视汹涌的妖鬼之潮,虎目含泪道:“大好江湖,竟沦落如斯,唉,一切皆是命数!古人云: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我辈豪杰,铁骨烈血,宁为魔所噬,不为魔所屈,尚有血性的汉子,都随着我去拼命吧。”

一言既出,农匠盟中人尽皆响应。秦若也道:“有血性的可不仅是汉子,羽衣派弟子,听我号令,力战群魔!”羽衣派的女弟子登时齐声答应,景羽梦口中喃喃:“杨骁,等着我。”

听到“杨骁”之名,在她身边的杨骋不禁脸色暗淡,他紧握圣瞳刀,似乎已做好了与她一同赴死的准备。萧泯则望着远方,一脸焦急之色:“丹裳、碧裳、悦儿……”怜空大师、乔青和魏崇古等其余掌门也都做出迎战姿态,唯有纪天瑜依然担忧地注视着华玄。

眼看那群“怪物”逼近到众人百米之遥,秦若往那群“怪物”望去,突然身子一震,只见当中一个面容僵硬的女子异常眼熟,极像自己的一名弟子,身旁的景羽梦却已叫出声来:“云灵师姐!”秦若举目四视,又发现了几名羽衣派弟子的身影。

莫迥也发现一个长毛“怪物”穿着破旧的农家衣裳,左边袖子上打了好几个补丁,甚觉眼熟,他一下子愣住了,皱眉道:“春来!”杨骋也发现了几名熟识的剑阁弟子变成了“怪物”,登时脸色一僵。萧泯更是神色剧变,目光不停地在“怪物”中搜寻着,口中喃喃:“丹裳、碧裳,你们可……可千万别在这当中!”

诸位掌门霎时都明白了,这些怪物竟是由本门中的弟子或前辈或师友异变而成的。

面对自己的同门中人,诸人再也不忍心出手,纷纷呼唤起他们的姓名来,可那些“异人”眼神涣散,全然听不懂人语,继续向他们逼近。

段沧浪死死盯着一个长袍上绣有波浪纹饰的年轻“异人”,只见他脸上长出了寸许长的赤毛,但尚未将五官完全掩住。他身子一震,脱口喊道:“銀潮!”

那年轻“异人”毫无反应,段沧浪又喊了一声:“儿子,你认不得我了吗,我是你爹啊。”他疾步冲到段银潮身前,伸手去拽他,谁知段银潮竟然张口向父亲手臂咬去。段沧浪猝不及防,左臂被牙尖磕出了一道血痕。段沧浪又惊又怒,急退几步,张口骂道:“畜生!”

段银潮紧接着嘶吼一声,仿佛是在回应这一句“畜生”,其余“异人”也都发出阵阵咆哮。一众“异人”仿佛嗅到血腥的猛兽,愈加迅疾地走过来。

段沧浪猛地哆嗦了一下,躲到秦若和莫迥身后。秦若看着一个个心爱的弟子竟变成了丧魂失魄的“异人”,惶然道:“这……这究竟是怎么了?”竟然忘记了抵御,其余掌门或哀或恐,也都有些手足无措。

眼看那群“异人”如潮涌至,就要将众人淹没,便在这时,突见“异人”们全都焦躁起来,好像看到了什么恐怖之物,反而争相后退,顷刻间又与诸武林人士拉开了十多丈的距离。

众人目目交互,均不知出了何事,突听身后纪天瑜骇叫一声,扭头看去,登时惊愕无比。

华玄不知何时已直立而起,双目依然紧闭,但浑身气流鼓荡,衣角裤腿都轻轻地上扬,仿佛有一股无形之力将他托起。大伙霎时明白了,那些“异人”敬畏的正是这个钩赜派弟子!

莫迥一脸惊疑:“他怎么了……”秦若盯住华玄,神色却越来越不可思议,只见华玄嘴唇翕动,发出了一种无比重浊的声音:“戡天寂灭,浩劫将至,天人五衰,涤地无类!”

秦若脸色惊骇,身子跟着剧烈地一抖。景羽梦急忙扶住她:“师父,你怎么了?”

秦若颤声道:“他方才所言,是……是霍亢临死之前说的话。”

众人闻言,无不骇然。秦若是武林中仅存的唯一亲眼见证过霍亢死亡之人,她先前已说华玄的模样像极了那个魔教教主,此刻又说华玄重述了霍亢临死前的话,岂不诡异至极!

纪天瑜忙道:“不,华大哥岂会与那魔头有关系?”

又听华玄道:“天人五衰,涤地无类!”这八个字一入诸人之耳,大伙立即感到阵阵不适,仿佛千万毛孔中灌入了某种浑物,体内浊气激涌,五脏六腑都往下沉了沉。

便在这时,又听得周遭发出一阵骚动,更诡异的画面出现了:那些“异人”通通向着华玄跪倒,俯首膜拜,犹如虔诚的教徒遇见了真佛一般。

所有人都被这场面镇住了,段沧浪瞥了一眼已丧失人性的亲子,指着华玄:“难道造成这一切的便……便是此人?”

纪天瑜怒道:“你血口喷人!”

段沧浪大声叫道:“难道你们忘了吗,三十八年前,那姓霍的魔头临死之前留下遗言,说他的后人会回来为自己报仇,此刻看来,那预言已经实现了!”他指向化作干尸的赵无惮与敖刚,“你们瞧瞧,他们两个由人化作魔,又由魔化作尸,报应深重,除了那魔头,谁有如此滔天的仇恨!”他指向四周那些“异人”,“你们再瞧瞧,他们原本都是身心俱健的五庞弟子,如今却变成了一副鬼怪般的样子!除了那魔头,谁有如此诡异的怪力!这足以昭示,此人便是霍亢的化身,便是这一切妖魔乱象的根源!”

不少人露出了半信半疑之态。莫迥与秦若眸色沉沉,若有所思。

萧泯挺身而出道:“不,华先生侠肠仁骨,若不是他,岂能揭露我父亲夺取迦孪的诡计,救下洛迦山上的上千条人命。”

杨骋也道:“不错,正是因为华先生,才能还我的清白,让我弟弟杨骁死而瞑目!我也相信他决不是邪魔。”

段沧浪冷飕飕地道:“你们只记得他的恩惠,焉能知晓,萧清冷的死和杨夕澜儿子的死,是否也在那魔头复仇之中?”萧泯与杨骋一时语塞,无法回答。

纪天瑜急得大声喊:“傻瓜蛋,你快醒过来,替自己解释解释啊!”可华玄依然紧闭双目,视周遭一切如无物。

段沧浪忙道:“诸位掌门,只怕此人正在蓄功积势,欲置我们于死地,咱们只能先发制人,一拥而上,将他杀了,或许才能保住性命,才能救回咱们的亲人弟子,才能力挽武林狂澜!”说完从后背抽出一支长柄船桨,桨头宽大厚重,边缘却细薄锋锐,这是逐浪帮的独门兵器一飛桨刀。

纪天瑜大喊:“你敢动他一根汗毛!”她挣脱开母亲,正要挡在华玄面前。

莫迥袖风一扫,戳中她腰间穴道,纪天瑜瘫倒在殷芳怀中,埋怨地大喊:“师父!”

段沧浪见只有自己拿出兵器,其余诸掌门却无动于衷,不禁急得吼道:“咱们已经被逼到悬崖边上了啊,你们看看自己的门徒至亲,难道你们要眼睁睁看着他们堕入地狱?”

众人看向“异人”,瞧着那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变成妖魔,越来越痛心,但有不少人受过华玄破案揭秘的恩惠,一时没有人愿意动手。

段沧浪叹了口气:“你们都不愿做罪人,我却不能不管我的亲儿子。”突然拔刀出鞘,直向华玄心口刺去!

这一刀快若闪电,就连秦若和莫迥都不及相救,眼看段沧浪的飞桨刀就要插入华玄胸口,纪天瑜惊惧地大叫:“傻瓜蛋!”

便在这时,突听得一阵摄人心魄的鬼啸!一柄黑幽幽的怪刀插进了华玄与段沧浪的间隙,硬生生地将段沧浪的飞桨刀格开。

段沧浪猝不及防,大惊之下疾退几步,抬头看去,只见面前站着一个穿青色长袍,黑巾覆面的瘦弱男子,手中握着一柄黑刀。那柄黑刀十分古怪:刀柄与刀身相接处镌有一个兽头,兽口大张,吐出二十多根细如发丝的乌弦,密布在刀尖至刀柄之间,仿佛一把又扁又长的铁琴。

段沧浪又惊又怒:“你是何人?”那瘦弱男子并不答话,挥舞黑刀,向他攻来。段沧浪急忙施展开飞桨刀法,双刀相触,发出铮铮叮叮的弦音,乐意甚显悲壮。

逐浪帮弟子善驾船楫,刀法中自然蕴含了划桨之法,要义便在于视对手的劲力为水流波浪,依靠宽大的桨叶拨动水流,尖锐的桨缘划破波浪,攻守兼具。段沧浪见这男子身材瘦弱,完全算不上是汹涌的江河,至多是潺潺而流的溪水,便起了以强压弱之心,刀上力道加倍。

谁知这瘦弱男子并不承接段沧浪的劲力,只是以黑刀接连挡拆着飞桨刀,飞桨刀的刀劲与那黑刀相触,黑刀上的乌弦立即颤动不止,化为一段乐音,那瘦弱男子随之便会化出一连串的招式,招招后发制人,尽破自己刀法中的破绽,简直像是那刀中生了眼睛。

段沧浪何时见过如此奇异的刀法,不由额头冒汗,方寸渐乱。

秦若审视那黑刀一阵,面色越来越奇,脱口道:“这……这是失传已久的燕歌刀法!”其余掌门也都露出了不可思议之色。

段沧浪听到“燕歌刀法”四个字,惊慌更甚,叫道:“魔头来了援手,你们还袖手旁观吗?”两名与段沧浪交好的掌门互看一眼,喝叫一声,加入战团,各自挺着铜棍与铁叉,分袭瘦弱男子下盘和背后。

那瘦弱男子毫不退怯,一柄黑刀舞得愈加迅疾,罩住周身要害,分别与段沧浪三者的兵器相触,乌弦铮铮,顿时发出三种截然不同的乐声。

瘦弱男子轻轻和声吟唱,猛然挥动黑刀,使刀尖画出一条曲线,“砰砰砰”三声脆响,刀尖分别从木浆刀的桨叶下端、铜棍离棍首四尺处、铁叉的叉与柄连接点挥了过去。段沧浪三人脸色大变,虎口剧痛,三把兵器险些脱手飞出。

在旁人看来还以为是三人在劲力上落了下风,却只有段沧浪三人自己心里最清楚,方才这黑刀挥过之处恰好便是自己兵器的最薄弱点,力击此处,往往以半击倍,但这秘密只有熟操兵刃的本人才知晓,这瘦弱男子与自己不过相斗了几十招,岂能就洞悉了一切?

段沧浪三人兀白惊疑,那瘦弱男子已将黑刀舞作一团乌云向自己罩来,只得握紧兵器,迎头攻上。那瘦弱男子已觅出三人招式与兵器中的破绽,刀法越来越得心应手,轻轻巧巧地便将三人的杀招抵消、扭转、反攻,仿佛不是人使刀,而是刀驭人,真真切切达到了人刀合一之境。段沧浪三人越来越难以抵御,陷入苦苦支撑之境。

纪天瑜不能动弹,眼睛直勾勾盯着这瘦弱男子,只觉其身形无比熟悉,不禁秀眉紧蹙,大惑不已。

便在这时,那瘦弱男子发现了三人配合间一个大破绽,突然朝斜上方连劈了三刀,登时曲调一变,刀弦上发出三声震慑人心的鬼啸。段沧浪三人顿时虎口崩裂,武器均脱手飞出。男子快捷无比地掉转黑刀,以刀柄撞击三人胸口,段沧浪他们顿时身子一软,瘫倒在地。段沧浪惊恐道:“你……你究竟是谁?”

瘦弱男子手握黑刀,伫立在众人虎视眈眈之间,临危不惧,英姿飒爽,他也不答段沧浪的话,将黑刀插入背后刀鞘,回头走到华玄面前,担忧地问:“玄哥,你……你这是怎么了?”声音纤柔,竟是一个女子。

纪天瑜霎时恍然,呢喃道:“静缘姐姐?”

只见她伸出纤纤十指,边呼唤边抚摸着华玄的脸颊,可华玄双目紧闭,仍是如同泥塑一般。她急得一把扯掉了面巾,一张俏丽脸庞顿时显露了出来,不是夏静缘是谁!

夏静缘眼眶湿润,一双美眸从这些掌门人脸孔上扫过去:“华大哥做错了什么,你们为何要如此对待他?”

纪天瑜道:“静缘姐姐,我也不知是为何,他们都说……说华大哥是那魔教教主霍亢的化身……”

夏静缘怒骂:“玄哥生性淡泊,若非为了追查悬案,也不会踏入江湖。他替你们揭开了无数真相,破解了桩桩血案,你们就这样回报他吗?”

那些受过华玄恩惠的掌门都现出惭愧之色。纪天瑜又喊:“静缘姐姐,别说了,快带他走!”夏静缘狠狠瞪了诸人一眼,将华玄负在身后,转身要离去。

段沧浪忙道:“千万不可让他们就这么走了!”

莫迥扬声道:“夏姑娘,恐怕你不能带他走。”

夏静缘问:“为什么?”

莫迥道:“夏姑娘,你瞧瞧身周这些怪物,他们本都是各门派弟子,但不知中了什么妖法,竟都异变成了妖鬼猛兽,究竟为何会如此,或许只有从华先生身上才能找到答案。”

夏静缘环顾周遭,只见一众穿着各派服饰的弟子伫立在旁,他们除了神情有些怪异,身形相貌却都是正常之人,如何称得上“妖鬼猛兽”,不由大为奇怪,脱口道:“你在说些什么,我怎么全然不懂,这些人怎么就成了怪物?”

莫迥眉头一皱,不知所云。乔青指着华玄身边那两具干尸说:“你认得出这两具干尸是谁吗,这是逐浪帮帮主赵无惮和剑阁宵练阁阁老敖刚,他们就是被你的華大哥吸干了的。”

夏静缘定睛瞧去,只见赵无惮和敖刚面无人色地躺在地上,肤色惨白,已然丧命,但容貌体型并没多大变化,自己一眼就认了出来,何至于成了乔青口中的“干尸”?

夏静缘困惑道:“他们虽然已经死了,但和一般的尸体无异,你们何必骗我?”

此言一出,众人皆面面相觑,实在不明白夏静缘究竟是真看不见,还是睁眼说瞎话。夏静缘见他们满脸不信任,愈加不解,更不想再多费唇舌,负着华玄往另一个方向走去。

段沧浪叫道:“她鬼话连篇,显然和这邪魔化身是一丘之貉,决不能让她就这么走了。”

听了段沧浪的话,又有几名掌门走过来拦住了夏静缘的去路。夏静缘秀颜一沉,握紧后背的黑刀刀柄:“谁要拦我,我就和他拼命!”众人深知那黑刀的厉害,也不敢贸然上前。

突听萧泯道:“夏姑娘,你可知道,你师父丹裳十分想念你。”

夏静缘倏然一震,动容道:“她老人家还好么,怎么不与你在一起?”

萧泯道:“我将她们姐妹还有我女儿悦儿安排在不远的一个安妥处,可现在这些六道轮弟子都已经变成了这般模样,也……也不知她们现下如何了。”目光中露出深深担忧。

夏静缘银牙一咬:“弟子不孝,无法去照看师父,萧叔叔,她只能拜托给您了。”慢慢往东边退去,谁知那儿已是塔基的边缘,再往后就是七八丈高的,已无路可退。

秦若朗声道:“夏姑娘,且听我一言。”夏静缘素来钦佩秦若,便驻足聆听。秦若道:“你有所不知,方才华先生似乎妖魔附身,竟然说出了三十八年前那魔头霍亢的遗言,这实在是蹊跷至极,所以,恳请你将华玄先生留下来,只待他清醒之后,再一同探究其中的因由。”

夏静缘闻言也着实一惊,犹豫了片刻道:“秦掌门,我信你是个好人,但不信某些阴险小人。”她恶狠狠地瞪了段沧浪一眼,“若非我及时赶到,玄哥恐怕就遭毒手了,今天我一定要带着玄哥走!”

旁人纷纷喝叫起来:“不行,华玄不能走,走了咱们怎么办!”

双方互不让步,陷入僵持之局。纪天瑜突道:“师父,解开我穴道,让我来劝劝她,她一定会听我的话的。”

莫迥稍作沉吟,伸手解开了纪天瑜的穴道。纪天瑜向夏静缘走去,夏静缘朝她摇头道:“天瑜,你来劝我也没用。”

纪天瑜却突然向她使了个眼色,夏静缘正不解其意,纪天瑜抱住她大声道:“好姐姐,你就听我一劝吧。”悄悄地将自己身上的“飞天”绑在了夏静缘的腰上。

夏静缘一瞧“飞天”,登时心领神会。

纪天瑜后退两步,故意挡住诸武林人士的视线,张口大叫:“快走!”夏静缘感激地看了纪天瑜一眼,毫不迟疑地背着华玄往东边的悬空一跃而下,伸手开启“飞天”,两扇巨大的飞翼立即展开,带着两人向远处滑翔了出去,顷刻之间,华玄与夏静缘消失在蒙眬的雾气当中,再也追不上。

莫迥怒视纪天瑜,纪天瑜双膝跪地:“徒儿愿受一切责罚。”便在这时,突听得身周喘息声加剧,地底摇晃不止。原来失去了华玄的威慑,那些本已伏倒的“异人”一个个直立而起,龇牙咧嘴地向诸人靠近过来,汹涌如潮,已无法抵挡。

段沧浪哭丧着脸道:“瞧你这孽徒干的好事!咱们这下都该玩完了。”

夺天塔下,黑压压的“异人”们如蜂屯蚁聚,向所剩不多的武林人士侵吞而去。远处的高峰之上,一条人影伫立在隐蔽处,他漠不关心地瞥了几眼那些武林人士,仿佛看着数只即将被踩死的蝼蚁,随即把目光转向华玄和夏静缘消失的方向,失望地叹了口气,嘴中却道:“华玄,无论你避到哪里,都已避不开这命数,天人五衰,涤地无类!”

贰 华夏情愁

自出娘胎后,华玄就再没有体会到这种被紧紧包裹着的感觉了,此刻的他,听不见丁点杂声,嗅不到一丝气味,眼前是一片无边无际的白茫茫,躯体也异常沉重,仿佛自己化作了一尊石雕,深深地陷进了混沌的深渊。

华玄本以为自己是受了这混沌的禁锢,但很快他就发现,自己对混沌也有着一种莫名的欲望,就如同一个尚未断奶的孩子对于母亲怀抱的渴望,似乎只要久居混沌,就能抛却一切烦恼,隔绝一切嘈杂。

但华玄始终抗拒着这混沌,他隐隐觉得,这混沌终究不是自己安逸的归宿,而是反客为主驾驭自己的魔障,自己一旦妥协,纵然肉身获得自由,灵魂却会被永远禁锢,所以他始终保留了一丝理智,去对抗这越来越强烈的欲望。

正在这时,有个魔咒般的声音响了起来,在华玄耳边不住回荡:“戡天寂灭,浩劫将至,天人五衰,涤地无类!”

魔音如丝,缠绕成一根钢索,将华玄越绑越紧,并向着混沌的深处拽去。华玄只觉这拉扯之力大得可怕,自己几乎就要支撑不住了,就在这时,远方忽然现出一个窈窕的人影,她就伫立在那儿,整理裙裾,抚摩发辫,举止是那样熟悉,她轻柔地唤了一声:“玄哥。”

华玄心头一震,颤声道:“静缘,是你吗?”那女子继续呼喊着,声音越来越轻,身影也越来越模糊。华玄不知哪来的力气,崩断了身上的钢索,迈开大步,向女子冲过去,口中大喊:“静缘,是我啊!”

随着这声叫喊,华玄猛地睁开了双眼,只见一双水雾般的美瞳极为担忧地望着自己,见自己醒来,目光中的担忧随即变为了狂喜。

华玄凝视其半晌,几乎难以置信,一股巨大的喜悦涌进胸口,脱口叫道:“静缘!”

夏静缘纵身扑入华玄怀中,哭腔中带着喜悦:“玄哥,你终于醒过来了!”

华玄一眨不眨地看着夏静缘,千言万语充塞在胸口,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夏静缘柔声道:“这不是梦,是静缘真的回来了。”

华玄一把抱住了她:“你回来便好,回来便好!不要再离开我了!”

夏静缘连连点头:“我不走了,再也不走了。”

两人拥抱了许久才分开,华玄这才发现,自己坐在一个幽闭的山坳中,薄雾缭绕,如幻似梦。他不禁一头雾水:“静缘,我记得,我之前不是在农匠盟的么,怎么会到了这儿,又如何会遇见了你?”

夏静缘道:“玄哥,你知不知道,你已经昏迷了两天两夜了。”华玄露出惊愕之色,夏静缘正要细说他的遭遇,华玄突然发现她娇弱的身体背后负着一柄沉甸甸的黑刀,忙问道:“静缘,不忙说我的事,先告诉我这些日子你究竟去了哪里,可有人欺负过你,你身上这柄刀又是怎么回事?”

夏静缘摇头道:“我的事没什么要紧,还是先说你……”

华玄道:“不,你失踪了这么久,我在脑中设想过你的无数种遭遇,如今你回到我身边,定要把所有事都告诉我。于我来说,这才是最万分要紧的事。”

夏静缘温柔一笑,点点头,从背后取下了黑刀,轻轻抚摩着刀上的乌弦,登时发出一阵悦耳之声,她缓缓道:“那我就从头说起吧,当时我离开剑阁之后,自己也不知道该去哪里,又怕在附近呆久了,定会没骨气地回去找你,便狠下心,漫无目的地往东边走去,这一路上我可不知吃了多少苦呢。”说着眼睛眨巴眨巴地看着华玄,故意嘟着小嘴,露出可怜的目光。

华玄脸上怜爱之色更深了一层,担忧道:“没……没遇到什么危险吧。”

夏靜缘“嘻嘻”一笑,接着道:“跟着你走南闯北这么些日子,我好歹也学会了你这个钩赜派高徒的半成本领。我从四川一直走到了安徽境内,身上的盘缠快用尽了,也不敢去客栈投宿,那时恰好走到齐云山脚下,只见齐云山紫霄峰有一处山崖,崖顶有一座阁楼的废墟,虽然塌了大半,还能遮点风避点雨。我就在这座阁楼里过了一夜,可没想到,半夜里,竟然有人摸上悬崖来。”

华玄忙问:“是谁?”

夏静缘道:“原来是附近黄山派的几个弟子,他们见我一个孤身女子,便起了淫邪之心,趁夜摸上齐云山来,意图不轨!”

华玄愤恨道:“这群畜生!我……我要……”

夏静缘笑道:“瞧你气的,我这不没事么。当时我见到他们几个,既气愤又害怕,只想和他们拼命,若是打不过,宁愿跳崖也不甘受辱。谁知道,恶人自有天来磨,悬崖上突然传出一阵鬼啸声,竟把他们吓跑了!”

华玄面露不解:“鬼啸?”

夏静缘继续道:“那时我也挺害怕的,但受你熏陶已久,也相信这世上没有鬼怪,任何诡异之象必事出有因,于是大起胆子点起火折子循声找过去,这才发现阁楼前边有个墓碑,墓碑前面裂开了一道土缝,显露出一柄古怪的黑刀。”

华玄看着黑刀道:“就是这一柄吗?”

夏静缘颔首:“当时我见这刀身上竟然还带着弦,便知非寻常之物,于是将这把刀从土中挖了出来,这才发现刀下边还埋着一本刀谱,写着‘曲刀派燕歌刀法字样,就是这一本。”

夏静缘从怀中取出一册书谱,交给华玄,华玄随意翻了翻,却见尽是些宫、商、角、徵、羽的字符,竟是一册乐谱。夏静缘见华玄面露诧异,笑道:“看不明白了吧,寻常刀法只是招式口诀,这曲刀派却独树一帜,将刀法化作了曲调,如此一来,招式不同,贯注内力不同,承受劲道不同,刀弦之音也随之不同。”

华玄瞥了一眼那柄黑刀,登时恍然:“对手的招式或劲道触及这柄刀,便会被转化为弦音,你瞧也不用瞧,便可察而悉之,见招拆招。”

夏静缘夸奖道:“玄哥你真聪明,一点就透!”

华玄不解道:“如此玄奇的刀法,为何会埋在那墓碑之下?”

夏静缘将刀谱翻至末页,上头密密麻麻写了一大段话,她略带哀伤道:“这里还写了这柄刀和刀法的渊源,原来这曲刀派原来在齐云山上立派,已有近百年的基业,五年前,掌门之位传到一位名叫佟若枫的女子手中。佟若枫英慧果决,深受弟子爱戴,谁知突发一个大变故,她被奸人所害,曲刀派也分崩离析。后来,佟若枫的一位挚友替她报了大仇,为她立下墓碑,并将她的刀和刀谱埋在墓碑底下,希望将来被有缘人得到。写下这些渊源的正是佟掌门那位挚友。”华玄看着这些方正道劲的字迹,只觉极为熟悉,但也没有细想。

又听夏静缘道:“这柄刀名叫凤鸣刀,乃是历代曲刀派掌门的信物。寻常曲刀派弟子的曲刀最多拉九根弦,这柄刀却有二十八根弦。刀谱上的刀法叫做‘燕歌刀法,乃是曲刀派祖师依据高渐离奏歌送别荆轲的典故所创,因曲调繁复,寻常曲刀施展起来必会崩断刀弦,唯有凤鸣刀才能驾驭。”

说到此处,夏静缘站起身,边舞动凤鸣刀边吟唱起来:“此地别燕丹,壮士发冲冠。昔时人已没,今日水犹寒……”曲调铿锵有力,刀法迅疾凌厉,人姿、刀式和乐谱合三为一,使人耳目皆悦。

她舞到迅捷处,忽然音调一变,拔高一阵低沉一阵,刀法也骤急骤缓,使人徒生悲怆,只听她唱道:“狐兔伏蓁莽,悲歌易水寒……”突朝斜上方连劈三刀,凤鸣刀上发出了一阵鬼啸。夏静缘收刀凝立,笑对华玄。

华玄忍不住站起拍掌道:“好一套精彩绝伦的刀法,好一首震人心魄的悲曲!”

夏静缘轻抚刀弦:“好在我小时候天天听我娘弹琴唱曲,早学会了五音十二律。这本刀谱我一眼便瞧明白了,我在齐云山上呆了大半个月,终于将这燕歌刀法练成了,只盼不负埋刀前辈的托付。”

华玄沉思了一会道:“我猜想,凤鸣刀埋在那墓碑下,周遭土石风化,以致裂开了一条缝,使刀身显露出来,机缘巧合被你得到,当真是冥冥中自有天意,佟掌门泉下有知,定会为有了你这么一个聪慧善良的传人而欣慰的。”

夏静缘微笑着点点头,接着道:“我练成燕歌刀法后,便……便忍不住想回头去找你,刚下了山,谁知又遇见了那三个品性不良的黄山派弟子,我急忙藏在暗处,只听他们谈论起了剑阁发生的事,我这才知道,原来那都是杨骁的诡计,我……我被他大大地骗了。”

华玄叹气道:“那时我已察觉到杨骁的异样,是以他故意设下这个圈套,令我对他恨之入骨,从而认定他是十恶不赦之徒,唉,他可真是用心良苦。”

夏静缘道:“他是个重情义的人,我也不会怪他。得知真相之后,我真是又惊又喜,不由自主地大叫了一句‘我真是个傻瓜,谁知这一叫,却被那几个淫徒发现了,他们口出污言秽语,向我逼近过来。这次我不害怕了,拔出凤鸣刀,直将他们三个砍得哭爹喊娘,屁滚尿流。”

华玄乍然一笑:“真想瞧瞧你教训他们的模样,一定威风得紧。”

夏静缘道:“那可不是,我现在可不是以前的夏静缘了。从今以后啊,我不是你的小跟班了,而是贴身护卫。”

华玄握着她的手道:“跟班也罢,侍卫也好,只要你在我的身边。”

夏静缘脸上登时一红,低下了头,故意用唠叨来掩饰尴尬:“哎呀,这么冷的日子,你怎么穿得这么单薄……你看你瘦的!是不是没我在,就胡乱吃东西……啊,手上这两道伤疤是怎么回事……”

华玄含笑看着叽叽喳喳的夏静缘,只觉无比熟悉亲切,霎时找到了那久违的温馨。他拥住了静缘,便将自己的唇覆盖了上去,堵住了她还在念叨个不停的嘴。

夏静缘初始一愣,继而红霞扑面,羞态毕露。但很快地,她目光中露出悦色,缓缓闭上了眼睛,沉浸于这温柔悠长的一吻。

许久两人才不舍地分开,夏静缘捶打了华玄胸脯一下:“好啊你,才几天不见,就变得这么……这么不老实。”华玄显得有些不知所措。

夏静缘“扑哧”一下笑道:“你呀,平日里不显山露水,大起胆子来比谁都坏。”

华玄尴尬地一笑,又问道:“接着说吧,你是如何找到我的?”

夏靜缘继续道:“那时我欣喜若狂,只盼插翅立即与你相见,但又不知去哪儿找你,便回了灵蛟山庄。缪伯伯见到我又惊又喜,才告诉我你半个月前曾经心急如焚地来山庄找我,随后又往农匠盟去了,我随即马不停蹄地赶往农匠盟。我一心觉得与你久别重逢,定然温馨美好,谁知一眼望去,却见夺天塔已经塌了,塔底围了好多人。我狂奔过去,所见却大出意料……”

华玄面露奇怪:“你见到了什么?”

夏静缘突然哇哇大哭,抱住华玄道:“玄哥,你知不知道,我差一点就见不到你了。”

华玄更觉惊讶,替她抹去眼泪:“静缘,告诉我,你到底见到了什么?”

夏静缘抽抽嘤嘤道:“我见到……见到五庞掌门都不怀好意地围着你,那个段沧浪甚至想杀了你!”

华玄身子大震:“真有此事!”

夏静缘点点头道:“若不是我及时赶到,用燕歌刀法救下了你,若不是天瑜用她的‘飞天把我们送离了险境,只怕现在……”她心中后怕,泪水又吧嗒吧嗒地滴了下来。

华玄大惑不解道:“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夏静缘急切地问:“玄哥,我正要问你呢,之前到底发生了哪些事,你全都不记得了吗?”

华玄沉思一会道:“我只记得,为了寻找你的下落,我和甄裕去了农匠盟,然后就发生了一连串的怪事……”于是将自己在农匠盟的遭遇从头至尾说了一遍,静缘凝神细听,得知纪天瑜竟是唐王和齐天大圣的后人,她惊得半天合不拢嘴。

华玄最后眉头深皱道:“但就在我揭开了真相之后,竟然发生了更加诡异的事,原来由人化猿的不仅仅是静缘的母亲,还有农匠盟的弟子,甚至有成百上千的武林各派弟子都发生了古怪的异变,还有赵无惮和敖刚,他们如同饿鬼一般向我扑来,我也不知自己施了什么手段,竟将他们化作了两具干尸……”

夏静缘不由震骇莫名:“玄哥,你……你亲眼见到这些人发生了异变吗?”

华玄肯定地点了点头,夏静缘不解道:“可……可我明明看到所有的都是正常的人啊。”

华玄一愕:“正常的人?”

夏静缘道:“是啊,我看得清清楚楚,所有的弟子虽然神色古怪,但还是人的模样,并没有变成什么怪物啊,还有赵无惮和敖刚,也只是两具尸体,而不是什么奇怪的干尸。”

华玄简直不敢相信,摇头道:“这怎么可能,这不可能!”站起身来回踱步,脸上尽是难以置信之色。从前夏静缘见华玄遇到再诡异再难解的谜团,也不会像此刻这般神情,更觉得其中诡异,不禁愁眉道:“我原以为是那些人骗我的,谁想到你也这么说,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华玄思索了许久,仍是连连摇头:“明明是同样的人或物,为何在不同人的眼中,会呈现出两种截然不同的形态,这……这怎么可能呢?”

夏静缘也是怎么都想不通,困惑道:“更奇怪的是,那些人都以为,这一切都是因你而起的,那个段沧浪说,你是三十八年前魔教教主霍亢的化身,秦若掌门还说,你先前说了一句霍亢临死之前的遗言,所以他们才会对你群起而攻。”

“霍亢的遗言?”华玄又是一愕。

夏静缘问:“玄哥,你还记得起方才自己说了什么吗?”

华玄沉思了许久道:“我方才好像陷在一个混沌当中,四肢动弹不得,口唇也无法张开,只听得有个声音不住地在耳边回荡,‘戡天寂灭,浩劫将至,天人五衰,涤地无类!莫非便是这一句?”

“天人五衰,涤地无类!”夏静缘恍然道,“一定就是这一句,可……可这不是那个天外人对你说过的话吗?”

华玄眉头紧锁,过了许久才道:“不错,天外人,这一切定是拜他所赐!”

夏静缘担忧道:“玄哥,那个天外人对你做了什么?”

华玄道:“就在数天之前,天外人将我引到蟒河岸上,说要传给我一套法门,可是这套法门十分古怪,不论阴阳,只讲究清浊,他说只待我学成后,便可览观天下,寻到你的所在。我虽不知真假,只知无论如何也要与你相见,神情恍惚之下,便细心听他传授,醒来时那天外人已不在。”

夏静缘感动道:“原来……原来你都是为了我……玄哥,莫非那天外人借着传功,在你体内注入了什么怪异之物,以致发生了这些难以解释之事?”

华玄蹙眉道:“但是夺天塔下发生的怪事,更像是一场淆人耳目的幻象,包括秦掌门和莫盟主在内的诸位高手都被蒙蔽在这幻象中,瞧不出一点破绽,这决不是仅仅对我一个人动手脚就能办到的。但令我最想不通的是,为何唯独你能不受这幻象迷惑?”

夏静缘挠挠头:“我也是百思不得其解。”

华玄突然想到一事,焦急道:“对了,天瑜用‘飞天将我们送出农匠盟,她怎么办?那些武林人士被异人围困,又是否能够脱身?不行,我们得回夺天塔去看看。”就要起身去寻。

夏静缘忙道:“玄哥,我已经去瞧过了。”

华玄讶然:“你去瞧过了?”

夏静缘点点头:“天瑜妹妹违抗师命救了我们,她的安危我岂能不管,当时你昏迷不醒,我只得将你安顿在此处,趁夜赶回夺天塔那儿瞧了瞧,谁知到了那儿,却发现已经空无一人,就连赵无惮和敖刚的尸体也不见了。”

华玄愕然大惊:“怎会如此?”

夏静缘道:“我仔细查看过,现场也没有什么激烈争斗的痕迹,只是不知他们究竟去了哪儿,难道……难道这又是那天外人做的好事?”

华玄沉了口气道:“看来要揭开真相,就得先找出那个天外人。”

夏静缘道:“对,咱们不仅要找出他是谁,还得知道他究竟有什么企图。”

华玄道:“那天外人既能说出‘戡天寂灭,浩劫将至,只怕与戡天教大有关联。”

夏静缘惊道:“戡天教,难道……难道真是戡天教的后人回来报仇了?”

华玄沉吟道:“我也怀疑,这个天外人会不会和霍亢的孩子有什么关系。”

夏静缘面露不解:“那个孩子……可是杨夕澜不是说,已经将那孩子夺回,杀死后抛入了山谷中?”

华玄道:“这毕竟是杨夕澜一面之词,我太师父无释子既然将那孩子从虎口中夺走,怎么可能甘愿让杨夕澜夺回杀死,在我看来,这其中必然还隐藏着一些不为我们所知的秘密。”

夏静缘道:“可是,如今杨夕澜已死,你太师父也早已仙逝,那孩子究竟有没有死,只怕已没有人知晓了。”

华玄峻色道:“不,还有一个人知道。”

夏静缘问:“谁?”

华玄道:“我师父!他自小便跟随在我太师父身边,那孩子下落如何,他定然是清楚的!”

夏静缘喜悦道:“对,你师父他一定知道,可他老人家现在在哪儿?”

华玄愁容满面:“师父失踪已有两年,我再也没见过他,甚至连他身在何处都不知道。”说完长长叹了口气。夏静缘想到了自己那平安未知的苦命师父丹裳,也不由秀眉紧蹙。

正当这时,华玄突然想到了什么,伸手入怀,掏出一堆信笺来。夏静缘惊讶道:“这不是薛子铭前辈置于你太师父赜冢中的那些信笺么?”

华玄颔首道:“我离开剑阁之前,便去我太师父墓中,将这些信笺都带了出来,只是这些日子只念着寻你,也不及细看。”

夏静缘忙道:“是了,咱们可以在信里找找线索,哪几封是你师父失踪以后写的?”

华玄道:“有这五封。”从中挑出五封信笺来。

夏静缘定睛凝视,只见这五封信笺的信首分别是“破湘西赶尸之谜”、“破晴东阁檐兽现身之谜”、“破冬湖无尾黄金鱼之谜”、“破染峰巨翅兀鹫之谜”、“破无名岛万鸟自毙之谜”。署名皆为“弟子薛子铭呈上。”

夏静缘好奇道:“无尾黄金鱼、巨翅兀鹫?世上当真有这么古怪的事物?”

华玄也重新审视这五封信,猛地一愣,摇头道:“不对啊。”

夏静缘问:“怎么不对了?”

华玄皱眉道:“我记得小时候师父和我说过这无尾黄金鱼和巨翅兀鹫的传说,但他说无尾黄金鱼被发现之处是在赤海,而巨翅兀鹫是被人在滕克尔沙漠瞧见的,与他在信中所写完全不符,这冬湖、染峰在哪儿,我却从未曾听说过。”

夏静缘大为不解:“可你师父怎么会写错了呢?”

华玄困惑道:“不,我师父智慧绝伦,过目不忘,决不会记错的。”

夏静缘脱口道:“那莫非你师父在其中暗藏了什么含义?”

华玄神色一凛,仔仔细细地将五封信瞧了一遍,突然间站了起来:“原来如此!”

夏静缘忙问:“玄哥,你发现什么了?”

华玄道:“恐怕这是我师父故意写错的,只为了在其中藏入一个谜底。”

夏静缘惊喜道:“是什么谜底,玄哥你快说!”

华玄解释道:“静缘,你瞧,这第一封是‘湘西赶尸之谜,‘湘字之西,乃是个三点水,而这封‘晴东阁檐兽之谜中,‘晴字之东,乃是个‘青字,合在一块,便是个‘清;再看这个‘冬湖无尾黄金鱼之谜,‘冬字无尾,便是个‘夂字头。”

夏静缘边听边点头道:“这些你一说我就明白了,可是这个‘染峰巨翅兀鹫之谜又是哪个字?”

华玄解释道:“‘兀鹫谐音为‘无九,‘染字去掉一个九,在加上之前的‘夂字头,那是何字?”

夏静缘脱口道:“是个‘涤字!”

华玄点头道:“不错,前边两个字既已推出,最后这个‘无名岛万鸟自毙更易理解了……”

夏静缘抢先道:“我知道我知道,‘岛上的‘鸟都灭绝了,这是个‘山字!”

华玄道:“你再将三个字合在一块。”

夏静缘喃喃:“清——涤——山,啊,是清涤山!”

华玄点头道:“正是清涤山,师父他一定就在那儿。”

夏静缘仍不明白:“可他为何要用这个法子告诉他所在?”

华玄目光中露出忧色:“只怕师父此刻的处境十分凶险,他无法与我见面,只能想到向太师父的‘賾冢传信的法子,将暗语隐藏在这五封信的信首中,并故意将两个谜团的地名写错,使我能瞧出破绽,继而推出其中的谜底。师父他老人家煞费苦心,只怪我一直未曾留意。”

夏静缘自责道:“这都怪我,你为了寻我,什么心思也没有了。”突然秀眉一蹙,想到了什么,“可是这清涤山不是濯门所在吗?”

华玄点头道:“不错。”

夏静缘道:“甄裕呢,他不是和你在一起么,他去哪了?”

华玄摇摇头道:“我也不知道,自夺天塔塌了后,他便不见了。”

夏静缘蹙了蹙眉,抓起华玄的手道:“玄哥,看来只有找到薛子铭前辈,才能揭开一切谜团。”

华玄正色道:“我也有一种预感,眼前这些令我们百思不得其解的谜团,最终都能在清涤山找到答案。静缘,陪我去一趟那儿吧。”

夏靜缘用力地点点头:“便是刀山火海,我也会陪着你去的,况且我已学成了燕歌刀法,还能一路保护你的安危呢。”华玄微微一笑,抓紧了她的手。

两人执手相握,四目交汇,都从对方的眼神中感受到了直抵心坎的温柔和深情。

叁 濯门九泉

漫漫长路,车声辚辚。

纪天瑜神色暗淡地坐在角落中,身体随着微微的颠簸而不住起伏,她的左侧是一整面光滑如镜的水晶壁,映照出了自己那张憔悴的脸,还有数十名惴惴不安的武林人士。

不远处,母亲殷芳依偎在师父莫迥身旁,正担忧地看着自己;秦若紧皱着眉头,不知在想些什么;另一边,杨骋与景羽梦相对无言,两人相距不过数尺,却像是隔着一堵巨大的无形墙壁;段沧浪则有些神情恍惚,蜷缩着身子,不住低喃:“银潮,银潮……”

纪天瑜收回目光,叹了口气道:“静缘姐姐,你一定要带着傻瓜蛋跑得远远的,再也不要回来这人间地狱了!”

原来当时纪天瑜用飞天翼将华夏二人送走,“异人”们骤然暴动,向众人围拢而来,生死存亡之际,猛听得一阵阵剧烈的撞击声。众人登时循声望去,只见远处一驾莹白色的大车,正急速向自己驶来,它通体以水晶打造,晶莹透亮,方方正正,几乎有一座楼阁大小,前端没有任何牛马牵引,却行走如飞。那些“异人”见之生畏,纷纷号叫躲闪,闪避不及的便被撞飞碾过。

顷刻之间,水晶车竟在“异人”群中开辟出一条大道,直冲到坍塌的夺天塔旁,猛地刹住。大伙看着这奇特之物,有些不知所措,只听得咔嚓一声,水晶车前方打开了一扇小门,闪现出几个人影。众人定睛看去,那是九个怪人,均着素白长衫,头戴银色面罩,只露出口鼻嘴耳。其中一个瘦高的男子用一种怪异的腔调道:“诸位勿要惊慌。晚辈乃是濯门九泉,晏无尘门主正是我们的恩师。”

诸武林人士见他们装扮怪异,不禁有些半信半疑。那名濯门弟子又道:“此刻情状万分紧急,请前辈们尽快登上这辆‘渡劫,九泉再向诸位解释来龙去脉。”见旁人仍在踌躇,秦若果决地呼喊道:“事不宜迟,大伙赶紧上车吧。”

诸位武林人士这才放下戒备,纷纷上得车去,但因这辆名为“渡劫”的水晶车十分巨大,车厢的台阶竟有一人多高,大伙纷纷使出轻功跃上。莫迥正要抱着殷芳上去,殷芳却见女儿正欲朝着华玄离开的方向而去,忙喊道:“天瑜,你就忍心抛下娘亲吗?”纪天瑜叹了口气,只得跟着母亲上了车。

杨骋正将景羽梦扶上车,却见萧泯一脸担忧地望着南方。杨骋忙道:“萧兄弟,你怎么还不走?”

萧泯着急道:“我不能上车,我的家人还在……”正在这时,却听水晶车内同时响起了两个女声:“萧郎,我们在这儿。”车门处探出两位中年女子的面孔,一位是美貌的女尼,另一位头戴面纱,正是丹裳与碧裳,萧悦儿也在碧裳怀中。萧泯登时大喜,丹裳解释道:“先前那些六道轮弟子都变得不像人了,万分危急的时候,亏得这几位濯门高徒救了我们。”

萧泯忙向九泉道:“晏门主的大恩,萧泯必定相报。”随即登上车去。

乔青与魏崇古拉着段沧浪道:“段帮主,我们也上车吧。”段沧浪盯着远处的段银潮:“那……那我儿子怎么办?”却听得那名濯门弟子催道:“请诸位快些,再不上车,咱们就走不了了。”原来远处又有更多的“异人”聚集而来,再迟片刻,水晶车便会成为狂风暴浪中的一叶小舟,再也无法脱身。

段沧浪脸色一阵惊慌,一咬牙,顾不上儿子,纵身上了水晶车。见所有人都上了车,秦若才一跃而上。水晶门随即关闭,“渡劫”四个硕大的轮子急速转动,沿着原先杀出的那条血路,朝着西边一路驰骋而去。纪天瑜缩进水晶车的角落中,车外不断传来“异人”被碾过时的惨呼,她不禁伸手捂住了自己的耳朵。

水晶车驶远,噪声渐消,众人方才安下心来。那名濯门弟子作个四方揖:“诸位前辈受惊了,在下幽泉,这几位乃是澄泉、淙泉、冰泉、甘泉、鸣泉、虹泉、渊泉与灵泉。”濯门九泉清一色的白衫银面,要加以区分,仅能依靠各人胸口上绣着的一缕泉水,这缕泉水形状无异,色彩却各有不同,幽泉胸口的泉水乃是青色,其余人的颜色也分别与名字呼应,其中虹泉和冰泉为两名女子。

纪天瑜听这幽泉的说话声实在古怪,细加查看,登时明白,原来这九泉的面罩乃是特制,两个嘴角处各有一条狭长的气道,语音透过气道后便会改变。

幽泉继续用那怪调道:“近来江湖上接连发生不可思议之事,门主忧心忡忡,只怕幕后隐有强敌,故派出我们九人外出探查,借机联合各大门派,共御危机。我们九人分别前往六道轮、逐浪帮、剑阁与羽衣派,谁知所见皆触目惊心,难以置信,那些弟子都变得如鬼怪野兽,向着农匠盟聚集而来。幸而门主有先见之明,打造了这辆‘渡劫车,及时将各位带离了那凶险之境,请各位安心留在车上,待得到达清涤山,再与门主共商对策!”

秦若抱拳道:“江湖发生如此异变,恐怕只有晏门主能解答,既然如此,那我们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其余掌门也纷纷起身致谢。幽泉道:“车舆简陋,路途颠簸,请诸位稍加忍耐,清涤山不日便至。”

纪天瑜留意到这幽泉的形体举止,总觉得异常熟悉,好像是自己曾经相识之人,却又说不出是究竟是谁。她正要细想,九泉向诸人一躬身,一齐走向了车头。

纪天瑜只有收回目光,看了看四周,突然察觉一事,慌道:“诞之,诞之怎么没有上车!”

段沧浪冷笑一声:“那个戡天教余孽,还有脸上车吗?”

纪天瑜正要怒骂,莫迥伸手将她拦下,叹口气道:“那是卢诞之自己选的路,由他去吧。”纪天瑜只得黯然坐下。

又见景羽梦对秦若道:“师父,怎么一直没见到唐师姐,难道她也被那些怪物……”

秦若却淡定如水:“夺天塔崩塌之前,我便未见到她身影,只怕她早已随着自己的心意去了,不必忧心。”景羽梦微微叹了口气,不再言语。

如是这般,一众武林人士便坐上了这辆驶往清涤山的“渡劫”。大伙初时只把这辆水晶车当作逃离灾难的避难所,渐渐地才发现,这“渡劫”简直就是一个能够移动的世外桃源。

这“渡劫”由水晶打造,四面车壁以及车顶和地板均是十丈长宽的整块水晶,地板上铺着柔软的鹅绒,灯烛遍布,照耀得车内时时刻刻都如同白昼,当中共有七十多个檀木打造的座位,前是车头,后方设有净房,行走起来只是略有颠簸,比千料大船还要稳当。众人纷纷好奇这大车如此庞大,究竟由何物牵引,但又想濯门暗藏玄通,唯恐涉及其门中机密,故不敢细加打听。

“渡劫”行走时,濯门九泉位于车头处,几乎不与众人言语,每到用餐时分,他们会将饭菜送进厢里来,每当有人想要下车走动,他们便劝说车外危机四伏,群邪环伺,恳请各位稍加忍耐,到了清涤山方可无虞。众人无奈,只得安坐车内,期盼早日抵达目的地。

自上车后,纪天瑜便一直在回想着华玄先前说的那些话,他说自己是石磐陀和高阳公主的后人,而母亲也继承了家族可怕的猿变之性,父亲就是因为得知了母亲的秘密才被杀的。她越想越哀伤,尤其想到自己遗传了祖先之性,或許有朝一日也会变成猿猴,更觉得浑身难受,只愿找个地方孤独终老。她正在自怨自艾,突然间,脑中闪过一道电光,一个莫大的疑团冒了出来:据那卖书人吴柯所言,戡天教的创教之人极有可能便是石磐陀,他是佛门弟子,慈悲为怀,起初反唐只因不愿有人自诩天子,并凌驾于万民之上。戡天教原本欲推翻帝王之制,终因不愿战火殃及民众,放下了兵刃。从此之后,戡天教一直隐于民间,弘扬“人神兽鬼皆平等,心色因果无差别”之教义,如此与世无争,将近千年。

“如此一个崇尚众生平等、与世无争了上千年的门派,为何却在四十年前沦为了武林共愤的魔教?”纪天瑜实在是百思难解,再也忍不住,她站起身,走到了秦若面前。

秦若是现今唯一亲身经历过五庞掌门与戡天教大战之人,若连她也不知晓,恐怕就没有人能给自己答案了。

纪天瑜诚恳道:“秦掌门,能请教您一件事么?”

秦若和颜道:“但说无妨。”

纪天瑜问:“请问您知不知道,四十年前,戡天教到底做了什么天理不容之事,引得整个武林与之为敌?”

此问一出,车中之人尽都变了颜色,殷芳欲唤回女儿,莫迥却道:“阿芳,由她问吧,我也想听听。”殷芳只得住嘴,面露忐忑。

秦若沉默一阵,叹了口气道:“戡天魔教……是啊,世人只知戡天教是魔教,只知霍亢是魔教教主,只知魔教恶贯满盈,万死难抵其罪,却鲜少人知道,戡天教究竟犯下了怎样的滔天罪行。”

纪天瑜道:“秦掌门,这件事的前因后果,您能告诉我吗?”

秦若颔首:“你若想知道,我便一五一十地告诉你吧。”纪天瑜脸上一喜,径直在秦若身旁坐下,秦若略作回忆,缓缓叙道:“这都要从四十年前说起,那时学武之风日渐兴盛,江湖各门各派也逐渐壮大,而当时的戡天教只是个传道授业的宗教,与江湖各派也素无来往,只知其教主名为霍亢,宣扬‘人神兽鬼皆平等,心色因果无差别之说,其来历及行事都十分神秘。”

秦若说话时,旁人都竖耳细听,显然对于这些秘史,也极少有人知晓。纪天瑜不解地问道:“那为何后来会……”

秦若继续道:“你听我慢慢道来,那时学武之人渐多,滥用武力做歹行恶的邪徒也越来越多,江湖上接连发生了十多件惨无人道的大案,却始终不知凶手是谁,搅得人心惶惶,提心吊胆。于是各个地方的门派便联结成几个侠义道同盟,共御强敌,我们本以为能凭此威慑众恶,保民之安,谁知那些恶徒竟变本加厉,犯下了更加骇人听闻的恶行,而其中最臭名昭著的便是‘地藏天尊。”

“地藏天尊?”杨骋插口道,“我听爹爹说起过,这是雌雄一对的魔头,大约四十年前,他们以修炼魔功之名,短短一个月内在川黔一带掳掠了一百多名童男童女,连官府对此也无能为力,最后当地武林集结了数百名高手,攻入其巢穴,才杀死这对魔头。然而为时已晚,一百多名孩童大多都已被这对魔头折磨致死,幸存的只有七八个身心俱伤的孩子。当时亲身参与剿魔的乾坤门掌门刘泰便是家父的好友,他说那些孩子们的尸体都已经被折磨得几无人相,见者无不落泪,就算是幸存的那几个孩子也或残或疯,那一对魔头简直是丧心病狂!最后地藏天尊的尸体被众人斩成了肉泥!”

秦若颔首道:“经过大致如你爹爹所说,但你所知只有一半,这件案子并没有就此了结。当时参与剿魔的武林人士中有几位智慧之士,重新思索此案,发现了几个疑点。”

纪天瑜问道:“是什么疑点?”

秦若道:“其一,据某几位受害孩子的父母所言,当时孩子被掳掠时,有十多名神秘人士同时出现,决不止雌雄魔头两人;其二,这些孩子所在的地域分布甚广,并不只川黔,有的在吴越城内,有的却在西江苗寨,要在短短一个月内跨越千里,集齐这百名孩子,仅靠两人之力实难办到;其三,这些孩子全都是戌子年属鼠,五行属水,乃是至纯至阴的命格,短时间内要查清一百多名孩子的生辰八字,岂是一两人能够办到的?”

众人听到此处,也都露出了惑然不解之色。莫迥道:“如此说来,劫掠这一百多名孩童的,另有一个势力庞大的幕后者?”

秦若道:“当时几位武林人士也只是猜测,并不敢轻易断言,有人还说或许这对地藏天尊真的是邪魔附身,所以才能办成如此匪夷所思的事。虽然疑窦丛丛,但当事者已死,此案无法追查下去,只能就此搁下。然而就在两个月后,这件案子突然有了新的变化。”

“什么变化?”车内好几人都同时发问。秦若回忆了一会才道:“当时,尚未被尊称为五庞的农匠盟盟主唐天泽、逐浪帮帮主赵无惮、剑阁阁主曲北芒、六道轮轮主萧清冷和我师父阮虹共聚乐山,切磋武艺,谈经论道。”

听到几位先人之名,莫迥、杨骋、段沧浪等人都一脸肃敬,只有萧泯听到父亲名字时,却是深深地叹气。秦若继续道:“那时我恰好跟随在师父身边,将来龙去脉都看在眼里。记得当时我们正走到乐山大佛的腰间,突见大佛头顶上站着一个女人,她紧贴着佛头的边缘而立,手中举着一个孩童,竟似要将其从二十多丈高的佛顶抛下。五位掌门人见状大惊,急忙施展轻功,往上攀去,我轻功不济,被远远抛在后头,待我赶到佛顶,只见五位掌门人已将那孩子救了下来。我这才看清,那孩子是个六七岁的男童,痴痴愣愣,没有一丝孩童的活泼之气,那女人则是个二十多岁的妇人,满脸绝望,大声嘶吼着说,你们不要拦着我送我儿子上路!”

纪天瑜吃惊道:“这妇人是那男孩的母亲?”秦若点了点头。纪天瑜怒道:“世上竟有如此恶毒的母亲?”

秦若却摇摇头道:“虎毒尚不食子,世上哪有母亲会恶毒到加害自己的亲骨肉。当时另外四位掌门都大觉愤慨,只有我师父瞧出了端倪,柔声问她为何要杀死自己的孩子。那妇人起初一心求死,不愿多言,但我师父温言柔语,耐心相劝,她才终于开口道出原委。原来,这个男童就是被地藏天尊掳掠走的那百名孩童中的一个。”

众人闻言,先是惊讶,随即恍然,似乎都隐约猜到了一丝这位母亲杀死孩子的苦衷。秦若顿了顿才继续道:“原来当时孩子的父亲为阻止孩子被夺,已被邪徒杀害,而今孩子虽然被救了出来,但身心都遭受了巨大的伤害,再也不能过正常的生活。母亲感到万念俱灰,于是来到乐山大佛,准备亲手了结儿子悲惨的一生,并恳求佛祖能让他投胎去个好人家。”

碧裳紧搂着萧悦儿,泪光闪烁道:“作为一名母亲,我明白她的心情。”

秦若道:“但我们岂能眼睁睁看着这惨剧发生,五位掌门一同安慰那妇人道,如今那地藏天尊已然伏诛,孩子的噩梦已经结束了,我们五位掌门一定会竭尽所能,治好孩子身心的伤痛。他们甚至承诺,可由孩子在五家门派中任意挑选一家,待其入门后,被选中的掌门人必会视其若亲子,将本派绝学倾囊相授。可那妇人依旧一心寻死,五位掌门正是百思不解,突听那妇人哀号道:‘你们当真以为那些邪徒已经死了吗,不,他们还活着,孩子的噩梦远远不会结束!”

纪天瑜惊道:“她这话是何意?”

秦若凝重道:“当时我们也是惊讶不已,正在这时,那死气沉沉的男孩突然开口了,他略显稚嫩的口气中满是恐惧,我记得他说的是:不只那两个坏人,还有许多坏人……五位掌门都大吃一惊,我师父随即对那男童温言相询,那男童接着说出的话更让我们惊骇无比!”

大伙都凝神屏息,竖耳聆听,秦若接着叙述道:“那男童说,他被抓走后便被关入一个幽闭的山洞,起初那儿只有十多个孩童,之后每天便会有不少神秘人进入山洞,不断地送入孩童。而那地藏天尊不过是山洞的守门人,真正以练功之名,对孩童进行残害的另有其人!”

“是谁!”又是几张嘴一起发问。秦若道:“据那孩童说,他们全都穿着奇怪的衣裳,口中念着听不懂的咒语,他们使出各种常人难以想象的残忍手段来折磨孩子们。孩子们初始还会哭闹求饶,到得最后,全都一个个脸色僵硬,任其施为,如同活死人一般。”

听到这处,车中之人无不震惊和愤慨,莫迥一掌击在水晶壁上,身子摇曳不止。

怜空大师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世上竟有如此恶魔,纵然宽宏大度如菩萨,也不会宽恕他们。”

纪天瑜听得几乎要流下眼泪来,咬牙问道:“秦掌门,这些恶人究竟是谁?”

秦若道:“那男童尚且年幼,实在说不清这批恶徒的身份,只是隐约知晓,这些人同属一个神秘的教派。直到有一日,那男孩在受虐时,从向自己施暴的某个恶魔身上扒下了一件饰物并藏了起来。后来获救之后,他便将这件事物带了出来,此刻正在那妇人身上。那妇人当即取出,我立即定睛看去,如今仍记得十分清楚:那是一块银色的方牌,上头镌着一个人形猿首的怪物,手脚被锁,头顶轰雷,却昂首挺胸,向着天空张嘴怒吼!”

段沧浪突然颤声道:“戡天……是戡天魔教!”

秦若颔首道:“不错,这正是戡天教的标志。五位掌门震惊之余,霎时恍然,男童说出的真相,使先前我们对地藏天尊的三个疑点也都一一得到了印证,这件人神共愤的惨案中,地藏天尊不过是替死鬼而已,真正的罪魁祸首正是那个神秘莫测的戡天教!”

众人闻言,尽都现出愤慨之色。秦若继续道:“正当五位掌门愤然之时,突听那妇人喊了一声:‘苍天不仁!从佛顶一跃而下。这一下太过突然,五位掌门完全来不及相救,眼睁睁看着妇人从数十丈高的佛顶坠了下去。等我们飞奔到大佛之底,那妇人已然骨骼尽碎而亡。当时我紧紧抱着那男童,却发现他望着惨死的母亲,没有任何神情,目光中也满是空洞。唉,可怜的孩子,他早已被折磨得没有了喜怒哀乐。”

纪天瑜问道:“后来……后来呢?”

秦若道:“后来的事只怕诸位都知晓了,五位掌门当下便约定,决不能任由这残虐不仁的魔教再橫行于世,我们五派广发英雄帖,号召武林同道,一共讨伐魔教。在此期间,六道轮和逐浪帮还发现,原来先前那十多件惨无人道的大案也是戡天教所为。于是中原武林同仇敌忾,围攻戡天教的总坛,经过那场惨烈的大战,最终由五庞掌门合力将那魔头霍亢杀死。”

大伙听到此处,终于清楚了三十八年前那场正邪大战的前因后果,对戡天教不禁愈加痛恨。

纪天瑜想到自己与戡天教的渊源,更多了一份愧疚,她叹了口气,又问:“秦掌门,那个可怜的男童去了哪里?”

秦若道:“五派掌门合力将那男童身上的伤痛治愈,随后便将其交由剑阁安顿。后来,我听说曲掌门的师弟杨夕澜找到了一个消除记忆的法子,将那男童痛苦的记忆抹去了,改名换姓,送于可靠之人抚养。唉,只盼他重获新生,永远忘却这段噩梦。”

杨骋闻言,却眉头微皱:“有这件事么,为何我从未曾听爹爹他们说起过。”

只听得秦若长叹一声道:“只是谁也想不到,霍亢雖死,阴魂却始终未能消散,三十多年来,五庞深受其害,如今更是落到了如此地步。我实在是猜不透,究竟是那霍亢临死前所下的诅咒应验了,还是有什么人在幕后操纵着这一切!”

众人闻言,登时都陷入了沉默,脸上显出对未知命运的惴惴不安。纪天瑜回到自己座位上坐下,心中却露出了一丝担忧:“外面的世界一定已经混乱不堪了吧,也不知傻瓜蛋和静缘姐姐怎么样了?”

肆 幽冥鬼军

华玄与夏静缘自得到师父薛子铭暗藏在钩赜信笺中的提示,便径向北行,往洛阳清涤山而去。两人为避开骚扰,有意往人迹罕至之处走,也途经了不少风景旖旎、幽僻宜居之地。华玄也几次忍不住遐思,不如就与静缘在这些地点隐居,再不去忧心那些步步惊险的大事,可他转念就想到那场席卷江湖的浩劫,想到甄裕、纪天瑜他们尚生死未卜,想到那些匪夷所思的诡异怪事,登时打消了避危居安的念头,一心往清涤山而去。

华玄一路上忧心忡忡,夏静缘却有意欢歌笑语,有时还以凤鸣刀弹奏几首儿时母亲所授的乐曲,纾解华玄心中的忧愁,两人情深意笃,都将彼此当作了唯一的依靠。

这日跨过鄂豫交界,走进一个村庄,两人都已吃了数天野果。华玄心疼静缘,便想去农户家讨些蔬菜米粮,可待两人走近村舍,却是大吃一惊,只见村中人家均是门户大开,空无一人,但细查屋中的陈设、足迹,却不似荒芜已久。

夏静缘不解道:“这是怎么回事?”

华玄道:“咱们再去别的村子瞧瞧。”去了邻近的几个村落,谁知都是空无人迹,好像所有人都被什么神秘力量所驱,聚集去了某个地方。

华玄有了一丝不祥的预感,眉头紧锁起来。夏静缘安慰道:“别担心,兴许是城里出现了珍禽奇兽,又或是异国美女远道而来,所有人都跑去烧热灶了。”

华玄笑了笑:“我还道只有如你这般的美女,才能引得万人空巷,奔走相告。”

夏静缘笑靥娇红,羞道:“我不许你嘴甜,我还是喜欢你一本正经呆呆傻傻的模样。”

华玄挠了挠头道:“你怎么也学天瑜,说起我傻来了。”念及天瑜的安危,夏静缘心中一紧,收敛了笑容,拉着华玄道:“咱们去城里问问吧,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两人便携手朝城肆方向而去,走了一盏茶时分,到了城门之外,远远却见大门紧闭,城门前伫着一列劲装结束的守卫。他们正觉奇怪,突然听得城中传来一阵阵嘶喊,夹杂着凄厉的哭号和诡异的疯笑,听之不寒而栗。

夏静缘有些害怕,不禁往华玄身上靠了靠。正在这时,一名守卫朝两人吼道:“什么人!”

华玄与夏静缘脚步站定,夏静缘问道:“军爷,请问城里出了什么事吗?”

那守卫傲慢地打量两人:“发生了如此大事你们竟不知道?”

夏静缘道:“恕我们孤陋寡闻,请军爷告之。”

傲慢守卫摆手催赶:“莫问了,走吧,别想着进城了!”说话间背后的城门哐哐哐地敲响了,似乎有一股大力正在用力地撞击,几个守卫立即冲过去,死死抵住城门。

城内有人求饶道:“求求你们了,让我出去,只要让我出去,给你们一千两!”另几人道:“我出一万两!”“我出十万两!”“我把全部家当都送给你们,只要能活命!”一时之间,求饶出价之声此起彼伏。

华夏二人细听之下,发现这些人似乎都是富商,也不知为何会如此急切地逃离此地,这时又听先前出价一千两那人哭求道:“军爷,求求你了,咱们常日里孝敬你们的银子也不少了,请你们瞧在往日的情面上,放一条生路给我们吧。”

傲慢守卫道:“老爷们,不是我们不愿意通融,实在是上头有令,担不起失职之罪啊。”

城门内沉寂了一会,随即有人高喊:“他们在说谎,他们就是要我们在这里等死!”瞬息之间,仿佛一丝火星点燃了整片草原,众人的情绪由哭泣求饶变为了愤怒叫骂,撞击城门的力量也越来越大,腰粗的门闩发出扭曲之声,几个守卫已渐渐抵受不住。

傲慢守卫立即厉声喝止:“都给我停下,实话告诉你们吧,不仅是申城,附近的几座城都发生了相同的惨事,你们逃到哪儿都是一样。”

夏静缘再也忍不住,问道:“军爷,你就告诉我们吧,这城里到底发生了什么,附近那些村子里失踪的村民又是怎么回事?”

傲慢的守卫道:“咱们连城里的官老爷、商老爷都保不住,哪里还顾得上什么乡野村民。”

华玄怒道:“平民就不是人么?你们只保官保富,不保民保贫,算什么保家卫国。”

傲慢守卫愠怒道:“吃了雄心豹子胆,教训起你军爷来了。”举起长棍,气势汹汹地向两人扑来。夏静缘毫无惧色,右手已伸向背后的凤鸣刀。

便在这时,猛听一声巨响,城门的大闩被生生扭断,城门轰然打开,人群如蜂般扑了出来,大多是穿着华贵的官员富贾,携家带口,神情无比恐惧,几个守卫瞬间被淹没在了人潮当中。那傲慢守卫背对人群,完全猝不及防,猛地被撞倒在地,险些就要被无数双脚踏过去,千钧一发之际,一条白影骤然闪进人潮,又倏地跃出,将守卫救离了险境。

傲慢守卫余惊未定,大口喘着气,抬头看清正是方才想要教训的那个男子,见他功夫如此了得,更是一脸羞愧。

华玄道:“再低贱之命亦是命,你若视旁人为无足轻重的蝼蛄,旁人何不视你为随意践踏的蚂蚁。”傲慢守卫脸上的羞愧之色更甚。

夏静缘问道:“军爷,反正这失职之罪你也担定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可以告诉我们了吧。”

那守卫叹了口气道:“难道你们真不知道幽……幽冥鬼军?”

“幽冥鬼军?”华玄与夏静缘互看了一眼。夏静缘不解道:“哪来的鬼军啊?”

那守卫悚惧道:“就在五日之前,一夜之间,这整座城都……都被洗劫了,咱们的知府大人,申城首富刘大善人还有十多名权贵名流全都在自己家中无声无息地消失了,可直到事发,城内城外的守卫都没有发觉任何异样,只有一个敲梆子的更夫瞧见,当夜有上千个恶鬼从街头巷尾飘了过去……”他瞪大了眼睛,声音发颤,“他们一定是鬼,只有鬼是从地底冒出来又潜回去了,它们一定是食人鬼,因为它们不劫财不劫色,只是拣最精贵最肥腴的肉去吃!”

华夏二人都好不吃惊,华玄又问:“你方才说其他几座城都发生了相同的惨事,又是什么意思?”

傲慢守卫道:“幽冥鬼軍洗荡过申城,又陆续去了其他几座城池,可就算明知道它们会来,无论如何防范都没有用处,就在前几日,听说连最受皇上宠爱的兰芝公主也被幽冥鬼军抓走了……所以上头下达命令,要我们死守城池,不要放走任何人,只盼幽冥鬼军在这几座城吃饱了肚子,便不会再去其他城大开杀戒……”他看着汹涌出逃的人流,摇了摇头,“如今城保不住了,我们几个都得掉脑袋,只有逃跑一条生路了。”说完脱下了一身军袍,仓皇地逃走了。

华玄沉声道:“静缘,我们也走吧。”拉着夏静缘离去,两人远离城门,脸色却越来越凝重。

夏静缘道:“玄哥,你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那幽冥鬼军到底是什么,会不会就是我们在夺天塔那儿见到的‘异人?”

华玄摇头道:“不对,那些‘异人神志丧失,饥不择食,决不像幽冥鬼军这般来去无影,还专挑权贵下手,我看这其中必有蹊跷。”

夏静缘黛眉轻蹙:“看来这场浩劫远比我们想象的还要广大。对了,幽冥鬼军专挑权贵下手,那么郊外的那些村民多半不是被幽冥鬼军掳去了,那他们去了哪呢?”

华玄叹了口气:“这天地已不是我们认识的那个天地了,走吧。”

夏静缘点点头:“嗯,我们只有早日抵达清涤山,向薛子铭前辈求询其中的答案。”

两人继续向北而行,走了十余里,突见前方的一片雾霭中似乎显露出一些不同寻常的事物。两人伏低身躯,又走近了一些,一抬眼便被眼前的情景镇住!

一座暗沉的山峰之下,用竹子扎成了一个硕大的篱笆,高有一丈,径圆七八十丈,竟将数百名手无寸铁的百姓像生畜一般围困在内,男子面色凄苦,妇女泪流满面,孩童啼哭阵阵,老人悲叹哀叫。

“是……是那些村民!”夏静缘惊恐道。华玄眺望过去,只见数十名劲装男子,手持刀剑,围在篱笆之外。细辨他们的服饰,却又不像一伙人,而是分成三派:蓝衣一派,黄衣一派,赤衣一派。三派帮众,分别簇拥着三张太师椅。

夏静缘定睛凝视,只见三张椅上各坐着一名男子,显然是各派掌门人,可三人都是意态疏懒,略显病态。然而在华玄眼中,却又截然不同,他只见到椅子上坐着三个眼中放着幽光的鬼怪,与死前的赵无惮和敖刚十分相似。华玄正觉悚然,突见那蓝衣鬼怪咳嗽了两声:“我受不了了,快……快送过来!”门下弟子应了一声,从篱笆中拖出一名壮汉。其余两派掌门也抓出一男一女,篱笆中哭号声更甚。

黄衣掌门愧疚万分道:“天恕我也!”

蓝衣掌门冷哼一声:“事到如今,你还假惺惺装什么好人。”

黄衣掌门恼恨道:“洪万钧,我刘云松素来慈悲,从前连蚂蚁也未踩死一只,如此却沦落至此,不都是拜你所赐吗。”

赤衣掌门也道:“不错,若非当初我与刘门主好心替你疗伤,又岂会变成如此恶魔。”

洪万钧叹了口气:“肖束,你要怨我,不如去怨那逐浪帮帮主赵无惮,我正是因为替他疗伤,才染上这等怪病……”说着五官扭曲,极度痛苦,突然伸手抓住那壮汉双手,过了片刻,那壮汉“砰”一声倒地,抽搐两下便即不动。刘云松和肖束也是依样画葫芦,“砰砰”两声,那一男一女也很快栽倒。

夏静缘娇容大变,再也不顾其他,纵身而出,大声喝叫:“住手!”她一声怒喝,那三位掌门都望了过来,可三人的目光却都落在了华玄的身上,随即双目放光,贪婪之色毕露。华玄看着三人神态,更无怀疑,他们那副直勾勾的病态眼神,与先前的赵无惮和敖刚如出一辙。

夏静缘斥道:“你们为何囚禁这些百姓,滥杀无辜?”

洪万钧却指着华玄,命令手下道:“把他给我抓来,我……我要他!”

蓝衣派弟子正要上前,刘云松和肖束突然纵起,迫不及待向华玄掠去。洪万钧尖声叫道:“敢和我抢!”也直掠而去。

刘云松忙道:“别自乱了阵脚,先合力拿下他,再谈怎么分!”竟似在商讨分食猎物一般。倏忽间三人便到了华玄眼前,出手尽是凌厉至极的杀招。华玄忙将夏静缘往后轻轻一扯,自己迎了上去。

洪刘肖三人目光中贪餮之色愈盛,恨不得将华玄分而吞之,招式越来越快。华玄从容闪避,冷眼审视三人,却觉他们招式脚步均缓慢无比,实在是不堪一击,正待出手将三人制服,突然感受到他们身上散发出一股熟悉的气息,徒然心中一动,莫名地饥焰中烧,竟生出一股想将眼前三人吞噬下去的欲望。

华玄心头大惊,先前自己身处农匠盟,面对鬼化了的赵无惮和敖刚,便生是出如此欲望,最后竟吸尽二人清气,将他们化作了干尸。此刻欲望重生,莫非又要重演那一幕?

越是如此想,华玄便越控制不了自己,心中只盼逃离三人,可那三人穷追不舍,索命招式迭出,如疯如狂。华玄心中忖道:“这是你们自找的,自找的!”全身诸穴都张开了大嘴般,欲将三人吸纳进来……

先前夏静缘见华玄应对从容,便放心不去援手,径直往篱笆奔去。三派帮众见她是个女流,也不放在眼里,三五人手持兵器前来阻她。夏静缘拔出凤鸣刀,铿铿锵锵几声刀弦声响起,那几人的兵器便飞上了天。其余帮众这才面色慌张,向着夏静缘围攻过来。

夏静缘见状,额头沁出一丝冷汗,实在不知自己能否对付这么多人,但她看着那些哀苦的村民,丝毫没有怯退之意,大吼一声,正要施展燕歌刀法,战个痛快,突见正向自己奔袭而来的帮众们脸上都露出惧意,纷纷停步、倒退,转身狂奔而去。

夏静缘以为他们是被凤鸣刀震慑,笑道:“怕了我的凤鸣刀吧,还算识好歹!”急忙往篱笆跑过去,砍开了一个缺口。不想那些百姓望着她身后,也都吓得惊慌失措,争先恐后地逃走。

夏静缘这才察觉到不对劲,转身望去,惊得花容大变,只见洪万钧、刘云松和肖束三人紧紧地贴成一团,被华玄夹在双掌之中,一寸寸地压扁。夏静缘急忙狂奔回去,大声嘁道:“玄哥,不要!”华玄完全置若罔闻,夏静缘奔到近前,只见华玄黑白分明的眼眸宛如枯井一般没有生气,全身紧紧地绷着,好像要将三人硬塞进自己的身体。

夏静缘更加心急如焚,喊叫了几声无果,突然想起了什么,舞动起手中的凤鸣刀,发出一阵雅致优美的曲音,这是她母亲常弹的《夕阳箫鼓》,她自小耳濡目染,早已学会。一路上时常用凤鸣刀演奏出来,替华玄纾忧解乏,只是不知此时此刻,还能不能唤回华玄的理智。

夏静缘咬牙弹奏着,紧紧盯着华玄的双瞳。渐渐地,只见他瞳孔中的浑浊缓缓散去,紧绷的身子也在慢慢松弛,终于双掌一分,洪、刘、肖三人摔落在地,昏迷不醒。

夏静缘喊道:“玄哥,快看看我!”

华玄扭头看向她,吃力道:“静缘我……我怎么了?”

夏静缘道:“你险些将他们给……”华玄低头看到洪、刘、肖三人,才知自己险些犯下大错,突然心中一热,才知心中那股诡怪的欲望并未消退,他再不敢留在此地,转身一路狂奔出去,也不知跑出多远,突听得潺潺水流波动之声。华玄急忙折过去,只见眼前一个碧波粼粼的大湖,倒映着四周群山,幽幽如硕大玉盘。

华玄飞跃而起,一个猛子扎进了湖水中,刹那间一股清爽之气从胸腹之内直散到肌肤毛孔之末,好不畅快,那种饥火烧肠的感觉大为减弱。

夏静缘追到岸边,焦急地喊:“玄哥,你怎么了?”

华玄从湖水中一步步地踱了出来,自责道:“静缘,我……我险些犯下了大错。”

夏静缘担忧道:“玄哥,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华玄摇头道:“我也不清楚,只知方才的知觉,与我先前在夺天塔下时一模一样,那时我吸干了赵无惮和敖刚,方才若非你及时拦阻,只怕他们三个也会落得同样下场。”

夏静缘惊讶道:“你是说,他们三个患了与赵无惮、敖刚相同的病?”

华玄点了点头。

夏静缘道:“可是赵无惮的病不是源于当年和霍亢相斗时受的内伤吗,这些人怎么会得……对了,方才那个洪万钧说,他曾经替赵无惮疗过伤,以致染病,而刘云松和肖束替洪万钧疗伤,又接连染上……”

华玄眸色一沉,脑中突然进入了耿丹阳曾对自己说过的一段话——

耿丹阳叹了口气:“不瞒两位,当年我们曲师兄被魔教教主霍亢所伤,我们师兄弟四人都先后以内功替他疗过伤,谁知曲师兄的内伤十分古怪,我们四人竟然先后都被传染上了。其中又以二师兄杨夕澜和四师兄敖刚染病的状况最重。二师兄内功修为在我们四人中最高,却死得最早,想必便是那怪病作祟。如今四师兄也已卧病在床,病症与二师兄一模一样。我与申屠师兄虽然尚未出现异状,可谁知道是否有一日会突然发作,重蹈二师兄和四师兄的覆辙。”

华玄心头一震,耳边又响起了萧泯和莫迥的言论——

萧泯道:“那魔教的武功十分诡异,爹爹所受内伤更是古怪,发作起来,生不如死,就连孙凝叔叔也束手无策。孙叔叔远赴天竺寻觅迦孪,有一半是为了爹爹。后来孙叔叔虽然回来了,却遭小人暗算,不幸惨死。爹爹当年受人蒙蔽,始终不知道孙叔叔带回了迦孪。二十多年来,他每日都受到伤病折磨,痛苦不已。当时六道轮另外五道的道主都是我爹爹的师弟,不忍看他煎熬,便以内功替他医治,可谁知……谁知替我爹爹疗伤的那五位轮主也都相继染上了和我爹爹相同的诡异病症。其中一位,更是伤重去世,他便是崔道主的师父。”

莫迥凝重道:“三十八年前于魔教一战,霍亢虽死,我正派人士也损失惨重,五庞掌门,两死三伤,羽衣掌门阮虹与我师父唐天泽都在大战后不久伤重去世,更奇怪的是,当时替我师父疗过伤的几位师伯师叔都相继染上了怪病,遍寻名医亦难以治愈。我曾赴潇湘与羽衣派秦掌门商议此事,不想她羽衣派亦受此困扰。好在三十八年前我与秦若掌门年轻功浅,并未与师父有内功接触,是才躲过一劫。后来替我师父疗伤的那几位师叔师伯相继去世,我原本想,这怪症的阴霾也随之散去,却未曾想到,这几位师叔师伯的弟子竞也染上了相同的疾病!原来这怪病便如魔咒一般,只要一方染上怪症,另一方与其有内功接触,便会传染上,是以这怪症在师兄弟之间、师徒之间相互传染,不能断绝。”

回忆至此,华玄猛地睁开了眼睛,臉上露出恍然之色,他喃喃道:“莫非……莫非这才是霍亢真正的诅咒?”

夜色深沉,皎月被乌云遮住,旷野间回荡着如野兽啸叫般的疾风声。

华夏二人早已离去,洪万钧、刘云松和肖束却从昏迷中醒了过来,三人都觉全身剧痛,头痛欲裂,缓缓睁开眼,不由得寒毛直竖!

在他们的身周,飘荡着几个幽暗的东西,瞧不见脑袋手足,像是几团乍分乍合的黑雾。

洪万钧颤声道:“你们……你们是谁?”对方并不答话,但这眨眼间,那东西的数量徒增了几十倍,几百倍,重重叠叠地将三人围在了垓心。

几乎透不过气的喘息声中,四个沙哑的字音从刘云松的喉咙里挤了出来:“幽……幽冥鬼军!”

伍 鬼泣神号

众武林人士乘坐“渡劫”前往清涤山。这一路上,“渡劫”时走时停,九泉不断地让人登上车来,少则一两人,多则五六人,看穿着打扮都是途经之地的武林人士,但俱是满脸病容,肢体僵硬,上车之后也不与众人交谈,只是缩进座位,显得甚为古怪,但秦若他们想此车既名为“渡劫”,白是要一路救助遭受劫难之人,便也见怪不怪了。

上车之人愈多,纪天瑜便愈加担心华玄与夏静缘,正是忧心忡忡,突听不远处一个女子幽幽叹气道:“静缘这苦命孩子,也不知现在何处,我这个做师父的不能好好照顾她,实在有违她母亲的托付。”纪天瑜扭头看去,说话的正是夏静缘的师父丹裳,自洛迦山一别,丹裳与夏静缘已有半年未见,只是从萧泯口中得知爱徒多舛的遭遇,更是错过了在农匠盟与夏静缘相见,这几日来她便不断地自责。

萧泯低声安慰:“你也不必太过担心,静缘那孩子得了极好的机缘,练成了一套奇异的刀法。”

丹裳道:“我不担心她,我担心的是那位华先生,他……他……”一时说不下去,又深深叹了口气。

碧裳紧紧握住了她的手,也忧愁道:“姐姐,如今那么多人都变得如此古怪,好似得了什么怪症,你说若是另一朵迦孪花还在世,能不能把他们都变回来?”

丹裳愁眉道:“可是另一朵迦孪花在哪里呢?”

“另一朵迦孪花?”纪天瑜心中一动,登时回想起来,当时药王门门主孙凝从天竺回来,本带回了两朵迦孪花,一朵他交给了妻子妮摩拉,另一朵却落入了赵无惮与何慕云等歹人之手。二十年前,赵无惮他们苦苦等候迦孪花开,但因忌惮孙凝的诅咒,不敢轻易吞食花瓣,便抓了一名小乞儿试药,谁知就在花开之前,海上突然飘来一个巨大的水晶盒子,轰然炸开,所有人都晕了过去。醒来之后,那迦孪花和试药的乞儿都不见了,至今仍是一个未解的谜团。而今一朵迦孪花已被丹裳烧毁,仅剩的一朵可谓是举世无双了。

“可那朵迦孪花到底去哪里了,那个水晶盒子……”纪天瑜猛地身子一震,“水晶盒子?我们现在不也正处在一个水晶盒子当中么?”

她越想心头越是发毛,顺着“水晶盒子”的思路往下想去,突然问脑中又出现了另一幅画面:那是自己和华玄、夏静缘在洛迦山海岸边谈论案情时,曾见过海上漂来一只水晶打造的浮舟,舟上站着九条人影,身着素白长衫,头戴银色面置……

“濯门九泉!”纪天瑜心中隐隐发颤,“他们那时也乘着一艘水晶之船!这九人明明早已暗暗去过洛迦山,为何之前又说什么晏无尘不久前才派他们出来联络五庞的矛盾之话!”

纪天瑜只觉胸口有一股说不出的惊悚之感,正不知如何才好,“渡劫”突然又停下了,三个中年男子被带上车来,三人分别穿着蓝黄赤三色衣裳,脸色暗沉,竟像是痨病鬼一般。

不少车内的武林人士却一眼认了出来,这三人分别是龙潭帮的帮主洪万钧、凌云派的掌门刘云松和桃花谷的谷主肖束,皆是中原一带赫赫有名的人物,与五庞也不无交情。然而三人竟对五庞掌门视而不见,端坐着犹如泥塑。段沧浪走到洪万钧身边道:“洪帮主,你还记得我吗?三十多年前你曾替我帮前帮主赵无惮疗过伤,那时我们曾有过一面之缘……”还未说完,遽然一惊,只见洪万钧的眼珠子浑浊一片,只见眼白,不见瞳孔。段沧浪吓得急忙退回座位。

便在这时,幽泉那古怪的声音传入车内:“舟车劳累,诸位受苦了。这‘渡劫乃是门主以特殊材质所制,有疗伤镇痛的奇效,诸位若有伤病,只需以掌力触碰水晶之壁,便可减轻痛苦。”

洪万钧三人急忙将双掌紧贴着水晶壁,吐纳呼吸,脸上露出享受之态,好像重度烟瘾之人吸上了久违的大烟一般。段沧浪脸上现出好奇之色,也试着将手掌紧贴水晶壁,过不多时,便觉全身舒泰,不禁道:“晏门主诚不欺我,这水晶壁果然是疗伤圣物。”旁人闻言,纷纷尝试,果然立即见效,最后连秦若和莫迥也忍不住试了试,不久便觉清爽舒适,仿佛将什么浑浊之物从体内排走了。

纪天瑜看着这晶莹中透着诡异的水晶壁,却如何也不敢尝试,正在这时,突听一个稚嫩的童音道:“娘,我怎么听到好多人在哭啊。”纪天瑜扭头,却见萧泯的女儿萧悦儿调皮地伏身在地,耳贴地板。碧裳忙将她抱起来:“悦儿,别胡闹。”萧悦儿瘪着小嘴:“娘,我没骗人。”转向父亲,萧泯也向她投以严厉的目光,萧悦儿只有闭上了嘴,却是一脸委屈。

诸人都当萧悦儿是无忌童言,只有纪天瑜心下一惊。先前在洛迦山,迦孪花开,华玄给夏静缘、纪天瑜和萧悦儿各服下了一瓣药迦孪。这迦孪花不愧为天下第一的奇花,纪天瑜吞服花瓣之后,不仅伤痛尽消,耳目也比受伤之前聪敏得多。因而纪天瑜相信,这不是萧悦儿故意捣乱,而是她真的听到了些什么。想到这,纪天瑜也俯下身,将耳朵贴向了地板——

“呜呜呜呜……啊啊啊啊……嗒嗒嗒嗒……”

透过水晶地板,纪天瑜不仅听到了悦儿所说的低沉的哭声,还听到一种犹如鬼嚎的嘶叫,仿佛这车底下藏着一个折磨恶鬼的刑房。她“啊”地叫了一声,跌倒在地。殷芳急匆匆地过来:“天瑜,你怎么了?”

纪天瑜惶恐道:“我们都以为逃离了地狱,可实际上,这地狱一直紧紧跟随着我们!”

车上之人都向纪天瑜看了过来,因之前纪天瑜在夺天塔下放走华夏二人,加之这几日来始终恍恍惚惚,所有人都以为她神志已迷,此刻突发惊人的言论,也只當她胡言乱语,错愕之后便不予理会。

纪天瑜见众人无动于衷,站起来大声道:“诸位小心啊,此车诡异至极,车底下暗藏古怪,濯门九泉恐怕也不怀好意,大家不要再用水晶壁疗伤了!”

她只盼引起众人戒备,谁知此言一出,身后纷纷传来谴责之声。

段沧浪叱道:“若非濯门救了我们,我们此刻还有命在?你这思将仇报的女子!先前将那姓华的放走也就罢了,此刻竟胡言污蔑。莫盟主,此等劣徒,你不应好好管教一下吗?”

殷芳急道:“天瑜,快坐下,别言语了。”

纪天瑜委屈道:“娘,我没乱说!”

便在这时,一个阴森的声音在纪天瑜耳边响起:“纪姑娘,你是听到了什么异响吗?”

纪天瑜一抬头,悚然大惊,只见幽泉、虹泉与冰泉不知何时来到自己身前,那三张冷冰冰的面具显得更加诡异和可怕。

幽泉又问了一遍:“纪姑娘,你到底听到了什么?”

纪天瑜警觉地退了退,反问道:“这……这车底下是什么?”

幽泉怪里怪气道:“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转身问众人,“这位纪姑娘可是生了什么病么,出现了幻听?”

段沧浪道:“对,她定是受了那姓华的蛊惑,妖言惑众!”

幽泉道:“既然如此,请纪姑娘玉趾稍移,随我们同去,让在下以濯门的良药替你好好诊治。”

纪天瑜抗拒道:“不,我决不去。”

幽泉冷冷道:“那就只能得罪了。”他说话时还在纪天瑜面前,倏然就闪至她背后,双掌抓向她的背心。纪天瑜不及转身,当即以右腿为支点,左腿向后撩起,在半空画了一个大圆弧,踢向他双掌。幽泉变爪为掌,去挡她腿法,纪天瑜左腿踩踏在地,随即又以此为支点,右腿向后踢出,如此左右腿交互为支点,另一只腿轮番向后踢出,一腿紧跟着一腿,几无间隙,途径中留下了无数双腿的残影,旁观者看起来仿佛一人身上凭空生出了许多双腿一般。这腿法名为“神驹百足功”,是她生平最得意的本领。

其余掌门虽不待见纪天瑜,但见她使出如此高超腿法,也不由啧啧称奇,谁知那幽泉亦不遑多让,他直接用双掌连挡纪天瑜的腿法,纪天瑜的腿法有多快,他的掌法便有多快,一时之间,仿佛百足神驹与千手观音相斗,叫人叹为观止。

可就在这时,虹泉与冰泉人影晃动,突然出手,齐向纪天瑜攻去,一蹴其左腿,一劈其右腿,原来纪天瑜腿法实在太快,两人初始按兵不动,待看清她出腿规律,方才动手,这一下瞄准其破绽,既快且准,三泉夹击,避无可避!

眼看纪天瑜就要遭受断腿之厄,一股掌力猛然涌至她背后,一分为四,一股柔劲裹护住纪天瑜,另外三股阳刚之劲直取濯门三泉。只听得气劲撞击之声,三泉同时被震退了数步,随即一双大手将纪天瑜揽入怀中。

纪天瑜抬头一瞧,正是师父莫迥,不由莫名感动,又见师父出掌之后,掌心中冒出丝丝白气,不禁大奇道:“师父,你怎么了?”

莫迥将纪天瑜交给殷芳,洪声向着三泉道:“徒儿再顽劣,白当有我这个师父管教,你们三个当着莫某的面对我的徒儿以多欺少,岂不是太不将我这个农匠盟盟主放在眼里了。”

三泉站定身子,幽泉不咸不淡地道:“莫盟主,到了这个地步,你还要袒护你这鬼迷心窍的劣徒……”话未说完,突听得裂帛之声不绝于耳,只见三泉身上的衣裳突然裂出一条条的缝隙,仿佛突然被无形气刃切过。

秦若沉声道:“滴水穿石,绳锯木断。”原来这正是莫迥滴水穿石掌的威力,方才他发出的数掌均是“滴水”之功,此刻才是“穿石”之效,他露出这手功夫,原本准备出口埋怨莫迥徇私护短的几位掌门都不禁闭了嘴。但只有纪天瑜看得清楚,莫迥放在背后的双掌掌心涌出阵阵浊气,他方才为了救自己,竟不知要承受多么大的痛苦。

而随着三泉的衣裳被割裂,更令人意外的情景发生了,只见有几十根细长的物件从他们怀中噼里啪啦地落在了水晶地板上。诸人起身望去,无不骇然大惊:跌落在地的,竟是数十根被齐根切下的手指,肤色发黑,断口处也无血迹,显然切下时间已久,更令人惊奇的是,这些食指形态各异,却极易辨别出处:有的白净肥胖,戴着纯金打造的指环,似乎出自大富大贵之家;有的留着两寸多长、修剪整齐的指甲,上边又套着雕龙镌凤的玳瑁指套,显然是皇亲国戚所有;有的戴着刻有梵文和宗教图案的指环,却像是某教徒的信物!

乔青指着某只手指上一枚发出幽幽玄光的戒指道:“这……这不是玄金吗,听说徽州首富冉天福花费巨资打造了一枚玄金戒指,全天下只此一枚,难道这……这是他的手指?”

魏崇古指着一只玳瑁指套道:“这指套是波斯进贡的珍品,只有皇族才会佩戴,难道……”

怜空大师也指着一根指头道:“这……这不是乘风寺清漾大师的降魔指环吗!”

随着这一只只手指被认出原主,诸人的脸色也一分分地变白,这些指头的主人除了富商官宦、皇亲贵族,甚至还有知名僧道!

他们这才相信了纪天瑜的话,哗啦一声全站了起来,满脸戒备。秦若平静的脸色也是一变,对着三泉道:“你们……你们究竟是谁?”

幽泉缓缓道:“秦掌门年纪大了,记性真是不好,我们不是早就自报了姓名,我们是濯门九泉,晏门主便是我们的恩师。”说话间其余六泉也走了进来,如雕塑般立住。

秦若正色道:“这些手指你们是从何得来?”

幽泉道:“稍候片刻,你们便知道了。”

莫迥扬起双掌:“你们再不吐实,莫怪我掌下无情。”

幽泉冷冷地看着他的手掌:“莫盟主,若你的手掌也缺了一指,不知还使不使得出那天下无双的滴水穿石掌。”莫迥一愕,捏紧了拳头。

水晶车仍平稳地向前驶着,车内却已剑拔弩张。一众武林人士尽都起身靠拢,满脸戒备,只有后来上车的洪万钧那些人仍紧贴着水晶壁,脸上满是享受之态,对其余事漠不关心。

纪天瑜护着母亲,心头怦怦直跳,不经意地往幽泉身上瞥了一眼,只见他衣服破裂后露出了一截腰带,腰带的左方悬有一个铜扣。纪天瑜盯着铜扣许久,登时又惊又怒!

她分明记得,先前在涟漪岛上,为了捉弄甄裕,她曾从甄裕身上窃取了痴血蝙。而那个装有痴血蝙的竹篓,就挂在甄裕腰际的一个铜扣上。虽说仅凭一个常见的铜扣,难以断言,但纪天瑜窃取痴血蝙时,空空妙手曾经从此铜扣上抚摸过,扣身上的每一条损痕她都记得清清楚楚,与眼前这一个全无分别!

纪天瑜顿时全明白了,难怪先前就觉得此人十分熟悉!她不禁脱口道:“甄裕,是你!”

幽泉一言不发。纪天瑜又道:“你别装了,我知道是你!”幽泉还是全无反应。纪天瑜简直要抓狂,吼道:“你说话啊,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们!”幽泉仍是看都不看她一眼。

便在这时,突然传来刹车之音。众武林人士面露惶恐,悚然一惊,纷纷往车后靠拢。幽泉清冽的目光扫过众人:“花径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诸位,清涤山已到,咱们该下车了。”话音刚落,晶车内霎时变得一片漆黑,车身开始剧烈晃动起来,只听得四周惊慌失措的叫喊声。

纪天瑜不想其他,只急忙抱住母親,可伸手抱向母亲的方位,却空空如也!

轰的一声,纪天瑜脑中一片空白,心中涌出阵阵寒意。便在这时,脚底地板突然整个消失了,她尖叫一声,整个身子急速地往下坠去……

陆 妖姬之花

一面内凹的摩崖上,整齐地镌刻着一万多尊小佛像,每尊佛像仅一寸多长,形态各异,栩栩如生,而在万佛注视之下,正有两条身影在山林中相依而行。

这两人正是华玄与夏静缘,他们经历了那城郊外的惊险,更觉疑云满腹,刻不容缓,当即昼夜不停地赶路,这日来到盛名天下的龙门石窟,距离清涤山已然不远。夏静缘注视着那些略显诡怪的佛像,心中有了一丝不祥,不禁紧紧抓住华玄的手臂道:“玄哥,等一等。”

华玄奇怪道:“静缘,怎么了。”

夏静缘道:“我有些担心,也不知这次去清涤山是祸是福。玄哥,难道你忘了吗,琥珀神胎那件案子里,濯门明明知道曲北芒被害的真相,却有意隐瞒案情,以致柏寒布下了连环杀局。”

华玄颔首:“不错,这其中大有古怪。”

夏静缘继续道:“还有,甄裕不是之前消失过一段时间么,他说自己一直呆在濯门,你却在他身上发现了去过洛迦山的证据,当然,我们都深知甄裕的为人,他决不会欺骗我们,我只是觉得濯门一定隐藏着什么不为外人所知的秘密。尤其是那个门主晏无尘,从来都是只闻其名不见其人,实在是太古怪了。”

华玄静默了片刻道:“静缘,你怕么?”

夏静缘认真道:“只要和你在一块,我就不害怕。”抹去忧愁,漾开一丝笑容,“也许只是我想太多了,清涤山并没有那么可怕,说不定呆会就能见到甄裕那小子呢,这次我得好好臭骂他一顿,怎么就撇下你自己溜个没影了。”

华玄道:“但愿能让咱们骂到他。”与她携手前行。

又走了大半日,突见前处一座高耸的大山,这山体十分奇特,通体为褐色的岩石,却不见任何花草树木,光澈如新,仿佛整座大山刚刚才从地底冒出来。

夏静缘感慨道:“这一定就是清涤山了。”华玄点点头,拉着她走向清涤山,可两人越是走近,越觉得整座山缥缈奇异,全无一丝生气,更是见不到一个濯门弟子。

华玄牵着夏静缘折向西边山麓,直走到一片广阔的不毛之地。

夏静缘放眼望去,不禁骇然,只见这片荒地上,凌乱地罗列着无数座荒凉残破的坟冢,她正要向华玄询问,却见他神情哀切,目光深邃,仿佛回忆起了什么直击胸臆的事。

华玄拉着夏静缘往坟群中间走去。夏静缘扫视四周,只见每座坟上都立着墓碑,碑上写着墓主的生前事迹,原来这些人无一不是恶贯满盈的大魔头,被擒获后被处以极刑,尸首无人认领,濯门便将他们埋葬于此,并在墓碑上刻上其生前所犯的罪行。

夏静缘看着墓碑上所载,神情渐趋愤慨,只觉这些人罪行滔天,百死难抵其罪,心中却又纳闷不已:华玄为何要带着自己走到这里来?

只见华玄走向墓群的东北角落,在一块黑黝黝毫不起眼的石碑前停下了脚步,凝望着墓碑,一动不动。夏静缘好奇地瞥了眼碑文,不禁“啊”了一声。原来这墓中埋葬的是一个臭名昭著的采花大盗,名叫“鬼蛱蝶”,三年前在南京城中虐杀了多名女子,手段残忍,令人发指。和先前那些魔头比起来,这个鬼蛱蝶简直就是魔中之魔,万死犹轻。

夏静缘忍不住骂道:“真想不到,世上还有如此丧尽天良的恶魔,好在他已经伏诛,若还在世上,我定要用凤鸣刀将他碎尸万段!”

“你错了……”华玄突然转头看向她,眼眶中饱含了泪水。

夏静缘吃了一惊,不解道:“玄哥,我……我哪里错了?”华玄嘴唇翕动,欲言又止,终于还是没说出口。

夏静缘突然想到了一件事,就在他们去涟漪岛前,华玄突然从长白山赶到南京,到长江边将许多精巧珍贵的图书器物付之一炬,似乎在祭奠某人,但他始終对内情一字不吐。当时甄裕说的话更是让她百思不得其解:“我到现在也弄不明白,钥钩子并不是个善恶不分的人,那人虽然曾经是他的至交好友,毕竟犯下了弥天大罪,丝毫也不值得同情,可他为什么直到现在还念念不忘。”

莫非甄裕口中华玄的“至交好友”,就是眼前这个“鬼蛱蝶”?夏静缘怎么也难以相信,可此刻华玄一脸悲怆的神情,却又似乎印证着这就是事实。

夏静缘实在忍不住,终于问道:“玄哥,你认识这个鬼……这个人么?”

华玄喃喃道:“他……”神容无比纠结,他似乎有一肚子的言语,却又囿于某种枷锁难以倾吐。夏静缘也不知说些什么好。恰在这时,一阵大风吹至,触动了她背上凤鸣刀的刀弦,发出了几声轻响,乐声哀恻,似乎在对这“鬼蛱蝶”进行祭拜。

乐声鸣奏的同时,华玄突然俯下身去,面露不可思议。夏静缘忙问:“玄哥,怎么了?”

华玄道:“有人对此墓动过手脚。”伸手出去,将墓前覆土扒开。夏静缘也急忙蹲下来帮他,两人挖到三尺来深,仍不见棺盖露出。华玄脸色大变,快手施展,终于将墓穴完全掘开,却见偌大的穴中空空如也,只躺着一枚桃木平安符,棺椁却完全不知去向。

华玄捡起那只桃木符,难以置信道:“不可能,明明是我亲手将他埋葬……”

夏静缘也是一脸不解,往旁边看了一眼,登时倒抽了一口凉气,急忙扯住华玄的袖子:“玄哥,你快看!”

华玄转首望去,也是悚然大惊,只见远处一整片数以千计的坟冢,墓碑被推倒,墓穴全都被挖开,穴中空无一物,仿佛穴中的那些恶首魔头死而复生,自行挖开坟墓,从地狱爬回了人间。

华玄立即抓着夏静缘站了起来,两人环顾四周浓浓的雾霭,仿佛在那之后隐藏着无数的诡异。华玄将桃木符放入怀中,最后看了一眼“鬼蛱蝶”,神情一凛,与静缘快速往南退去。

两人飞快地奔出坟地,夏静缘大口喘着气道:“那些……这些人,不,这些鬼去了哪?”

华玄也是百思难解,只得道:“定是有人在故弄玄虚,千万别被蛊惑。”

夏静缘坚定地点了点头:“嗯,我不怕。”可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了一阵怪异的笑声——

“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

这笑声极像是女子的媚笑,骚婉入骨,极尽诱惑,声音虽不响亮,但在这诡秘莫测的山野中传荡开来,却令人汗毛竖起,不寒而栗。

夏静缘紧紧贴着华玄,已吓得不敢说话。华玄也觉十分诡异,凝神细听一阵,脸上却起了疑惑之色,反拉着夏静缘,向那笑声走去。夏静缘惧声道:“玄哥,我……我不敢去。”华玄道:“别怕,有我。”伸出手搂住了她的肩头。夏静缘心头一暖,惧意大减。

华夏二人逐步走近,那媚笑声也越来越清晰入耳,发声处就在不远处的一面山壁之后。夏静缘抓住华玄的手越来越紧,低声道:“那个女人……就在这后面。”华玄深吸一口气,拉着夏静缘转到山壁后,夏静缘不禁闭上了眼睛。

她许久不敢睁眼,但过了半天,也没有听到华玄作出任何反应,终于忍不住张开一条缝,却见空荡荡的野地之上,只见得晨曦泼洒,风行草偃,却瞧不见半个人影,而那诡异的媚笑声仍在继续!

夏静缘险些要吓得尖叫,华玄却道:“原来如此。”

夏静缘不解道:“玄哥,你……你知道是怎么回事?”

华玄道:“随我来便知道了。”拉夏静缘往前走了几步,大风停歇,那笑声也突然消失了。华一玄蹲了下去,注视着脚下。夏静缘循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地面上生着一朵形貌怪异的花朵。寻常花朵均是红花绿叶,这花却截然相反,它的花瓣是碧绿之色,茎叶却鲜红如血,更奇特的是,花瓣最深处的唇瓣是莹白色,还有几处暗灰的斑点,竟构成了五官,显露出一张肉嘟嘟的婴儿笑脸,天真无邪,萧然可爱,还散发出一股清香。

夏静缘见之新奇,竟忍不住去触摸这张婴儿脸庞,华玄急忙抓住她的手道:“小心,你瞧那花瓣内侧。”夏静缘凝睛看去,这才发现,花瓣的内侧全是细小尖锐的倒刺,若非华玄及时抓住自己的手,只怕手指上已经皮开肉绽了。

夏静缘白净的脸染上了薄怒:“怎么连一朵花都如此阴险?”

华玄却道:“这花可不仅是阴险而已。”说话问一阵大风吹至,只见整朵花的花瓣往外稍稍展开,正中的五官也扩张了一些,刹那之间,这张无邪可爱的婴儿脸庞竟变化成了一张妖艳妩媚的女子脸庞,与此同时,花朵下方的赤红色叶片开始不住震动,发出了一阵阵怪叫声,极像是女子的媚笑。

夏静缘登时恍然:“原来那媚笑是这怪花发出来的!”

华玄颔首道:“《毛诗草木鸟兽虫鱼疏补遗》有云:‘玉婴,一名妖姬。花如碧、叶赤血色。正圆、径寸余,静时状若婴稚,香气萦绕,泌渗香味,捕食昆虫;遇风则鸣,如妖姬娇笑,少年闻之而不能自持矣。”

夏静缘惊讶道:“世上竟有如此奇特的花,今日可真是大开眼界了。”华玄却紧皱眉头,细查周围,突然发现,旁边的一棵朽树上,竟有着十多个指头大小的孔洞,边缘光滑,深可透光。华玄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这时又听得一阵媚笑声,却是自北面远处传来。夏静缘惊讶道:“那儿还有妖姬花么?”华玄急忙向笑声奔去,果然在三十步远之处又发现一朵妖姬花。

华玄惊喜道:“师父他果然在清涤山!”夏静缘面露不解,正待询问,又听得西面传来一阵媚笑。华玄飞快跑去,又寻到一朵妖姬花,他脸上露出期盼之色,边凝神谛听,边循着媚笑声再往前走,接连发现了四朵妖姬花,直到绕至后山,抬首眺望,却倏地眼前一亮。

只见不远处是个径圆不过四五丈的池塘,池塘四周各有四根粗长的竹筒,竹上漆着鳞片,雕有龙爪,竹筒一端横置,刻成龙尾的样子,另一端龙首却竖着插入池水,就像是有四条长龙同时在池塘中汲水。

那朵正发出媚笑的妖姬花就长在池塘前方,华玄再竖耳聆听,除了方才自己走过来的方向,其余方位却再也听不到妖姬花的声响。

华玄着急道:“怎么没有了。”又在四处仔细搜寻了一番,仍是一无所获。华玄面露失望,叹气道:“妖姬花的线索断了,师父,你到底在哪里……”

夏静缘不解道:“玄哥,这些妖姬花和你师父到底有什么关系呢?”

华玄恍惚地答道:“这些妖姬花,定然是我师父种下的。”

夏静缘惊讶道:“你怎么知道这些花是薛子铭前辈种下的?”

华玄道:“因为这世上没有人比我师父更了解妖姬花。”见夏静缘一脸好奇,便继续解释,“原来这妖姬花只长在悬崖峭壁、人迹罕至之处,极少人见过实物,我师父少年时为钻研药学,曾四处寻觅此花,可惜一直无所获。直到他十六岁那年,途经空冥山,碰巧从毒蛇口中救下一头云雀,自己却身中剧毒,动弹不得,这时那云雀突然高飞,接连衔回两粒碧绿的小珠,喂入他口中。师父服下小珠后,随即解去了剧毒。师父深以为奇,又见那云雀飞远,他急忙一路跟去,才发现那云雀是从一个悬崖之下衔出碧绿小珠。于是师父找来绳索,往悬崖下攀去,一开始什么也没发现,直到听到一阵阵怪异的笑声,这才发现了某处山壁上开着数十朵绿花红叶的怪花。”

夏静缘道:“那是妖姬花!”

华玄道:“不错,原来那云雀所衔的碧绿小珠正是妖姬花的花种,虽比不上惩恶扬善花起死回生的奇效,却也能解百毒、治千病。师父深感幸运,便摘了数百粒妖姬花花种,带回去自行培育。谁知回去之后,无论他如何浇灌施肥,这些花种也不能生长。师父本已失去耐心,直到有一回他在种花时不慎被花铲割伤了手,鲜血滴在了妖姬花的花种上,才发现了妖姬花生长的真正奥秘。”

夏靜缘忍不住问:“那奥秘是什么?”

华玄道:“原来这妖姬花的花种一开始必须以鲜血浇灌,花种与鲜血相融之后会发出一种独特的气息,吸引周遭的虫豸前来,使它们甘愿牺生以作肥料,供养妖姬花生长。换言之,这妖姬花必须要以活物为食才可生长。”

夏静缘既恍然又觉可怕:“难怪这妖姬花的根茎叶全是赤红色,原来是那些虫豸用性命染就的,这奇花不仅成花后会诱食活物,就连初生之时也要吞噬鲜血,真是一朵万恶之花。”

华玄道:“可偏偏这样一朵万恶之花,它的花种却又是可解百毒的善药,善恶共存一体,这世上的例子岂会少了。”叹了口气,又继续道,“也正因如此,我师父不愿种出一朵涂炭生灵之花,于是毁掉了那朵已长出的妖姬花,剩余的花种仅留作防身解毒之用。”

夏静缘恍然道:“原来如此,只有薛子铭前辈才懂得怎么种妖姬花。”

华玄忧愁道:“还有,我方才还在那棵枯木上见到了十几个孔洞,深可透光,整棵朽木却未因此分崩离析,那定是我师父以素灵指力留下的。”

“果真是他老人家!”夏静缘也露出担忧之色,“可他为何要种下这些妖姬花?”

华玄道:“我猜想,师父当时的处境定是十分凶险,料想到自己恐怕出不了清涤山了。于是他边和对手拼斗,边偷偷将几粒妖姬花的花种含在嘴中。他明知不是对方的敌手,故意将素灵指击偏,在那棵朽木上留下记号,随即假装受伤呕血,将带血的花种一粒粒呕出……”

夏静缘终于完全明白了:“原来薛子铭前辈是在给你指路啊,他一路呕下花种,用自己的鲜血育其长成。只要你能来到清涤山,便能听到媚笑,寻到妖姬花,进而找到他的所在。”

华玄点点头:“我师父可真是煞费苦心,若是他沿途留下别的记号,势必会被别人发现,但他想到了种下妖姬花的办法。此花种微不可见,在当下决不可能被发现,直到一年后花朵长成,才能发出媚笑,就算被人发觉,也不会猜想到是我师父所种。”

夏静缘惊叹道:“薛子铭前辈可真是聪明绝伦,不愧是钩赜派的掌门,不愧是你的师父。”华玄却一脸忧愁:“可眼前这已是最后一朵妖姬花,前方没有了,难道当时师父失算,又或是花种数目不够,以致功亏一篑了?”

夏静缘想了想道:“不,玄哥,你想想,若是你师父的计谋失败,那他就不必再用那些信笺把你引来清涤山了。他既按部就班,就一定算准了你能找到他的所在。”

华玄精神一振,连连颔首道:“你说得不错,师父他决不会失算的。”立即站起,重新审视四周,最后目光落在了那泓池塘上。

这口池塘造型怪异,显然是人工所造,无风时水面上没有丝毫波澜,似是一潭死水,但池水却碧澄澄的,不含一丝杂质。

夏静缘也看出了一丝蹊跷,蹙眉道:“莫非这池塘里有通路?”

华玄点头:“很有可能。”

夏静缘自告奋勇道:“我自小在海边长大,水性极好,我潜下去看看。”就要跃入池塘,华玄急忙伸手拦住。

夏静缘不解:“怎么了?”

华玄道:“这池水很不对劲。”咬破手指,滴血在池面上,鲜血瞬间化作一丝青烟。

夏静缘妍容大变,后怕道:“这……这是怎么回事?”

华玄道:“这水看似无害,实则深具腐蚀性。”。

夏静缘吐了吐舌头:“若不是你及时拦住我,只怕我已经成了一堆白骨了,这下怎么办才好?”

华玄沉声道:“这池水如此古怪,我更相信池底定然另有玄机。”

夏静缘敲着自己的脑袋道“可是隔着这么一大池毒水,我们怎么才能进去啊?”

华玄眉头紧皱:“是啊,我们如何才能进去呢?”

华夏二人正埋头苦思,却未留意到,清涤山的半山腰,那双幽幽的眼睛始终注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在他的身后,垂首站着那九个戴着面罩的濯门弟子。

那人感叹一声:“不愧是我钩赜派的门人,竟能接连破解难题,找到‘无垢的入口,以华玄之智,进入‘无垢只是迟早。”

幽泉道:“主人,是否要我们去阻止华玄进入‘无垢?”

那人嘴角微微扬起,并不在意道:“不,他进入‘无垢正合我意。‘无垢不正是为他准备的熔炉吗?如今我更关心的是,灼烤熔炉的那些柴是否已经准备好了?”

幽泉道:“主人放心,所有的柴已经备好,只等您亲手去点燃了。”

那人满意地笑了笑:“很好,天人五衰,涤地无类,这改天换地的时刻终于要来临了。”

(未完待续)

(責任编辑:慕容未央)

下期预告

纪天瑜一行人陷入诡异之地,华玄与夏静缘也面对一潭毒水一筹莫展。神秘的天外人将武林豪杰、民间富户、天潢贵胄都聚集在这清涤山,到底有怎样的阴谋?华玄能解开谜团,救武林、救天下人、救自己么?一切尽在《武侠版》2015年4月——《华夏之赜·天人五衰(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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