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鼎裂之亡魂歌

2015-05-30李盗花

今古传奇·武侠版 2015年6期
关键词:江天丞相客栈

李盗花

“咣咣咣”,铁锤带着风声连番敲打着铁墩上的铁件。豆大的汗珠从打铁汉子的额头滑下,还没来得及落到地上,就被火炉腾起的热浪蒸成水汽。

抡着铁锤的汉子身材魁伟,赤着上身,露出一身古铜色的结实肌肉。边上有个三十岁左右的汉子正半蹲着拉风箱,修长有力的双臂把风箱扯得呼呼作响。

一件铁件锻造成形,被扔进一旁的冷水槽中,随着“哧啦”一声,白烟倏然腾起,飘散空中。打铁汉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放下手中铁锤,对拉风箱的汉子说:“歇歇吧。”他长着国字脸,肤色黝黑,这一开口,眉目问自有一股逼人的威严。

拉风箱的汉子应声站起,这才看出他的个头比那打铁汉子还高出半个头。他拍了拍身上灰尘,转身进了里屋,取下挂在墙壁上的旧酒壶,双手递给打铁汉子。

打铁汉子也不多言,接过去仰着脖子喝了一大口酒,转身大步走到铁铺门外,眺望远方。

这铁家村原来是一个人丁兴旺的大村,足有二百来户,近干人口。只因时逢乱世,朝代更替,数万大军曾在此厮杀,偌大的一个村子已是十室九空,一片废墟。铁家村的大半村民已死于那场昏天黑地的战乱中。如今村落里只剩下二十来户的老弱病残,昔年村前往来如梭的道上也长满了杂草。

这打铁汉子叫荆铁心,拉风箱的汉子叫杜四,是他的表弟。七年前俩人来到了铁家村,用几两碎银买了问破败的房屋,花了三个月,才把原来的残砖断瓦收拾得有模有样。

整顿好后,荆铁心就开了这间铁铺,承接村里及周边附近农户的农具铸造活儿。兄弟俩的手艺虽然比不上那些老铁匠,但是价格低廉,打造出来的农具还算耐用,铁家村上谁家要打个犁、耙什么的,荆铁心往往只会象征性地收几文钱。久而久之,名声传了开去,一些江湖客也隔三岔五送些兵器来锻造。

半晌,荆铁心仰着脖子将酒壶里的残酒一口喝尽,回过头来说:“四弟,我们来这里有几年了?”杜四想了想答道:“算起来已有七个年头了。”荆铁心目光凝在远处,面容沉重,有些感怀,道:“七个年头了……”

杜四似乎很了解他,并没有接话,只是接过酒壶说:“大哥,我去莫掌柜那再打一壶酒来。”

荆铁心回头笑道:“这不,说曹操,曹操就来了。”

不远处,一个枯度的身影左手提着一个竹篮,右手提着一个酒壶,慢腾腾地沿着村间小路走过来。那人抬起头来,右眼上一块大半个手掌大的疤痕,显得有几分狰狞。

杜四连忙迎上前说道:“莫掌柜,我们兄弟俩每次总要你破费,这怎么行。”莫掌柜站稳身形,歇了口气,说:“都住在一个村子里,几个家常菜,没有什么破费的,我估摸着你们的酒也应该喝完了。”荆铁心忙招呼道:“莫掌柜,请,里面坐。”

这莫掌柜叫莫问,带着一个儿子,也是从王都逃难下来的难民,在村头开了一家小客栈,说是客栈,其实不过是在破房子里搭了十来张床铺。

三人到了里屋坐定,杜四手脚麻利,早已把酒菜摆好。莫问喝了两口,陪着兄弟二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莫问道:“当初我莫老汉到这铁家村来时,若不是荆老弟多加照顾,这几根老骨头也剩不下几根了。”

刚来时,村上几个好吃懒做的闲汉见莫问软弱可欺,总到客栈里白吃白喝,讨要碎银。荆铁心看不过去,三下两下就把泼皮无赖打翻在地,自此莫问的客栈再也没有人来闹过事。

荆铁心挥了挥手道:“出门在外,谁没有个难处,这些年我们哥俩也不知得了掌柜的多少好处。”杜四提起酒壶将大哥面前的碗倒满,对莫问说道:“怎么不把莫忘兄弟叫来?”莫问答道:“莫忘在看店呢。”

莫问夹了几口菜慢慢嚼着,朝二人打量了几眼,说:“瞧二位一身力气,怎么不去朝廷效力,以二位的本事,定能谋个好差事,好过在这荒村僻岭打铁谋生。”荆铁心面色微微一变,刚要说话,杜四答道:“我们兄弟俩只有一身蛮力,又不会说话,给朝廷当差,规矩太多,咱们兄弟受不了那闲气,还是在这打铁快活。”荆铁心将酒碗往桌子上一顿,拍了拍杜四的肩膀,大声道:“四弟说得是,当什么官,还是在这里打铁快活,天王老子也管不着。”

这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而近,打破了偏僻荒村的宁静。正在喝酒的三人都停止谈笑,荆铁心面色一正,放下手中粗瓷大碗,侧过身来,目光投到门外。人语马嘶越来越清晰,声音在莫家客栈门口停下。听见一人扬声喊道:“掌柜的,准备几间干净客房。”杜四侧过头笑道:“莫掌柜,你的生意来了。”莫掌柜连忙起身,朝二人拱了拱了手,说:“那小老儿先告退了。”

两兄弟也是站起,送到门外。远远看见莫家客栈门口来了三人,骑着关内少有的健马。来客中一人翻身落马,却将缰绳随手一扔,任由坐骑在路边吃草。莫掌柜的儿子莫忘正在招呼他们进店歇息。

三人中走在最前面的那人,突然停下脚步,站在客栈门口,转过头向站在铁铺门外的荆、杜二人望来。荆铁心低下头转身进屋,扭过头道:“大清早来投宿,必不寻常,这几日,苍龙岭也来了不少面生的砍柴人,你小心些。”

杜四郑重地点了点头,闷声不响地进了铁铺。荆铁心脚步一顿,伸了伸腰,吩咐杜四道:“今天累了,歇歇。”杜四应了一声,把炉子熄了火,又将两扇乌黑不堪的门关上。

莫家客栈原来是铁家村一个大户私宅,有三层的老楼房。莫问带着儿子来到这里,将破败的房屋修修补补,倒也像模像样,就开了这问客栈。

这铁家村地处偏僻荒凉,离最近的集镇也有四五十里。村后有一条陡峭险峻的山岭,其势有如蛟龙,唤作苍龙岭。岭下有一人迹罕至的山谷,叫做幽冥谷,谷深林密,崎岖难行。听村中老人传说,幽谷中时有择人而食的饿鬼出没,常有过路的客商莫名地死在谷中。

穿过幽冥谷就是通向留州的官道,此后便畅通无阻,没有朝廷的关卡,有些挟带私货的客商经常铤而走险打这里经过。

莫家客栈正是做这些过路客商的生意,运气好的时候,一天也接过好几个客人,但大多数时候,十天半个月也没有人上门。客栈里就三个人,掌柜兼账房莫问、跑堂莫忘、厨房老胡。莫问开客栈只为图个温饱而已,闲时的大部分时间都在与铁匠荆铁心喝酒闲聊。

客栈里堂屋里摆着几张粗劣破旧的楠木桌子,不过倒也干净整洁。靠窗的桌子边坐的是早先骑马而来的三人。

上首那人穿着一身锦袍,腰问悬着长剑,面色温和。他的目光一扫屋内简劣的摆设,眉头微皱。下座左边是个刀削脸的汉子,右边是个精干的年轻人,二人具是一身玄色劲装,身旁放着两个刚从肩膀上卸下来的条形木箱,半人多高,一尺来厚。桌子上摆着三杯刚泡上的热腾腾的茶,但他们却丝毫没有喝茶的意思。

门口的方桌旁坐着一位身着粗布衣衫的大汉,面皮粗粝,颇具风霜之色,腰间的带鞘长刀垂到了地上。桌上的一壶热茶已经被他喝了一大半。

屋角的那张桌旁,一尖嘴猴腮的汉子靠在墙角坐着,脸皮焦黄,双目微闭,似在养神。

平时少有人来的荒村客栈,今天一下来了五位客人,冷清的客栈显得有几分热闹。莫问从柜台后打量着今天来的几位客人,感觉与平时的客商有些不同,心头莫名地掠过几分不安。他弯腰从柜台下掏出一卷簿册,慢腾腾地走到靠窗的桌边,问道:“三位客官,是打尖还是住店?”

刀削脸的汉子抬起头应道:“歇歇脚,住多久也说不定。掌柜的,赶快置办些酒菜,把客房打扫干净些,不会亏待你。”说完,扔了一锭足有四五两的银子到桌上。

莫问将银两收入怀中,赔笑道:“客官放心,小老儿马上去置办,包各位满意。”

锦袍人面色白皙,举止间颇有气度。他掏出一条丝巾擦拭手指,一双有如墨漆的眼睛在莫问身上打了个转,面庞堆起温如春风的笑容,问道:“老丈,多大年纪了?”莫问恭恭敬敬地答道:“回客官,小老儿今年六十有三了。”锦袍人点了点头,目光随即落到他身后的莫忘,笑着问道:“这是掌柜的公子吗?”锦袍人言语温文有礼,满脸尽是优雅的笑容,莫问心里却莫名地打了个突,点头哈腰地答道:“正是犬子。”

莫忘浓眉大眼,身躯健壮,只是从小有腿疾,右脚畸形,走路不能走快了,否则就会摔跟头。

锦袍人视线在莫忘的脚上略略停顿,随口又问:“这村子里有多少户人家?”莫问心下有几分诧异,却耐心地回答:“三十七户,大多是逃难落脚的。”锦袍汉子点了点头,按桌站起,方走了几步,转过头来说:“我想打造一件兵器,村子里可有手艺好的铁匠?掌柜的给我介绍一个,到时少不得要好好感谢。”莫忘站在一旁,抢着答道:“要说铁匠,村东的荆大叔可是十里八乡有名的,有好多外地人都到他那里打造兵器。”

锦袍人哦了一声,神色若有所思。莫问拍了一下额头,好像想起了什么,道:“倒把这要紧事给忘了。”转身从柜台下掏出些碎眼,递给莫忘,吩咐道,“几位客官要在客栈住几天,厨房里的存货不多了,你到集上切些牛肉,买些鸡蛋和几壶上好的酒,快去快回。”

莫忘转身进了里屋,背着一个大竹篓子出来。锦袍人看着莫忘的身影慢慢走远,才转过头,拱了拱手说:“相烦掌柜的,带我去找找这姓荆的铁匠。”

莫问摊了摊手,一脸为难地道:“客官,你看,今天店里来了这么多贵客,犬子又不在,我也走不开。”回到柜台后又道,“村里的铁匠只会打些粗劣农具,价格倒是便宜。客官如果要图便宜,倒是可以找他。”锦袍人目光微沉,道:“外地人来找他打造兵器得多吗?”莫问摇了摇头道:“这个倒不是很清楚,小老儿在这店里,倒没有看过几回有外地人来打兵器。”锦袍人摩挲着左手中指上的指环,微微出神。

莫问翻开手中簿册,持笔手中,赔笑着问道:“县衙捕头鹰大人有令,住宿客人一律要登记姓名,还请三位赐告高姓大名。”桌边的年轻人眉尖一挑,腾地站起,张口欲斥。锦袍人眼皮一抬,示意年轻人坐下,徐徐道:“既然是官府有令,自当遵从。”语音一顿,答道,“这是段狄,那是高谦,我叫江天一。”

一看他的表情,就知是临时杜撰了自己的名字,来这荒郊野岭客栈的人都带着些见不得光的目的,没几个会报上真实姓名。

莫问不管这些,一边念着一边将名字记下,接着转向门口的一桌。麻衣汉子把手伸进怀内摸索一阵,将半圈铜钱排开放到桌上,生硬地道:“掌柜的,我身上的钱不多,给我一问最便宜的房间,能遮风避雨就行。”莫问一脸笑容,收下铜钱,道:“小店的客房都一样,客官尽管住,房间空着也是空着,房钱给多少都成。”那人抬起头望了他一眼,道:“那多谢了。”脸上却没有半分感谢的表隋。

莫问也不在意,接着问道:“请教客官大名。”麻衣汉子瞟了江天一等人一眼,慢条斯理地道:“我的名字可是货真价实的,叫苏昨寒。”苏昨寒是江湖上一个有名的煞星。莫问眼皮一跳,手中的笔几乎抓不住。苏昨寒冷眼瞧了瞧他,问道:“这个名字吓到了掌柜的?”莫问没有说话,只是草草将名字记下。

墙角的精瘦汉子睁开了眼睛,双手笼在袖里,尖着嗓子叫道:“老头儿,记下了,我叫麻老三,房饭钱先记账,到时给你,少不了你的。”说完这句,打了个哈欠,又闭上了眼睛,一副睡眠不足的样子。

江天一嘴角含笑,目光在每个人脸上转了转,心里不知在想着什么。过了许久,朝桌边二人吩咐道:“赶了几个时辰的路,倒有些乏了,先进客房里歇歇。”段狄立即站起,朝莫掌柜道:“相烦掌柜的带我们去客房?”莫问合上簿册,一边从柜台后拎着几把钥匙出来,一边朝厨房里喊道:“老胡,帮客人搬搬东西。”

老胡应声而出,在油亮亮的衣裳上擦了擦手,一脸讪笑,道:“几位客官,跟我上楼吧。”帮着去搬箱子。

高谦伸手挡住了老胡,道:“无须相劳,带我们到客房就可。”老胡一怔,缩回了手,应道:“好,好,跟我来。”伛偻着身躯,从莫问手中接过了钥匙,慢腾腾地上了楼。

江天一向莫掌柜拱了拱手,也上楼去了。

二楼的客房里,江天一站在窗前,目光久久凝视远处的苍龙岭。他身形挺拔,一身金丝锦袍裁剪合体,气度优雅,风姿凌厉,矫如山问修竹,崖边苍松。

段狄闷声不响地坐在房间的桌子边,脸色阴沉。高谦忍不住问道:“鬼杀苏昨寒到这里来干什么?”江天一转过身来,嘴角挂着淡淡笑意,答道:“不会是来找我们的。”段狄双目微睁,哼了一声,道:“苏昨寒虽是江湖上有名的杀手,但是若知道大人在这里,只怕躲还来不及呢。”听到这句话,江天一笑容陡然收敛,脸色一沉,面笼寒冰。段狄缩了缩脖子,连忙闭上了嘴。

江天一仰起头,目光又投到窗外,语气平静如水,道:“我看这掌柜的话似有所隐瞒,这几日你们可要小心些,不要误了大事。”段狄高谦二人连忙恭谨地称是。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远处的山脉变得虚幻缥缈。莫家客栈的厅堂墙壁上点燃了几根红烛。厨子老胡张罗着几桌饭菜,烫上了几壶好酒。不知是不是饭菜不合口味,江天一等草草吃了点,就没有了胃口。苏昨寒一个人据桌独饮,风卷残云般将桌上的饭菜一扫而光,又喝了一大碗茶,伸了伸懒腰,打着饱嗝,显得很是惬意。麻老三眼珠四处乱瞅,时而站起,时下坐下,似是心事重重。

夜风呼啸从门缝中袭进来,烛光剧烈地摇曳,晃得厅堂里有些阴森可怖。莫问急忙用灯罩将烛台罩上,苍老的面庞上掠过一丝隐约的不安。

风越来越大,不知什么东西被风卷起,扑打在木门上,噼噼啪啪地响。苏昨寒皱了皱眉头,起身站起,走到门口,伸手要去拉开门瞧瞧。低着头拨算盘的莫问忽然站起,睁开狰狞的眼睛,嘶声叫道:“慢,不要开门。”

座间众人都为他的举动感到有些诧异。只见莫问一脸紧张,喉咙间发出嘶哑的声音:“入夜,山间的鬼魅就出来了,见人而噬。诸位客官,要想平安无事,切记一到晚上不要开门外出。”他说得一脸慎重,仿佛真的看到了恶鬼躲在门外。

苏昨寒眉尖一挑,脸上带着一丝不以为然的笑容,道:“掌柜的,真会开玩笑。”依然伸手去拉门闩。

莫问从柜台后急步而出,意欲去阻止他。这时,一阵缥缈的歌声从远处遥遥传来,歌声若断若续,从风声中钻入客栈里几个人的耳内。

“刀枪遍如林,将士心如铁,跟着将军得胜还,两肩披风霜,一腔洒热血,男儿如虎敌胆寒……”

苏昨寒抓住门闩的手停下了,呆滞地站在门口,面庞微侧,似在倾听那突如其来的歌声。

江天一忽然站起,目光直勾勾地望着窗外,问道:“何人在山上唱歌?”莫问转过头,眼角带着一丝诡异的笑容,问道:“莫非客官听过这亡魂歌?”

江天一神色呆滞,没有回答莫问的话,此时的表情与他平时优雅从容的风度大相径庭。苏昨寒来了兴趣,问道:“什么叫亡魂歌?”莫问微睁狰狞的右目,目光空洞,似乎穿过厚厚的门板,望到深邃幽暗的远处:“每年到这个时候,夜色一降临,岭上就传出歌声。可是村里却从来没有人看到谁在唱歌。”他语声一顿,苍老如树皮的面庞渐渐扭曲,仿佛也为诡异的歌声心生畏惧,絮絮道,“不知是人在唱还是地狱的鬼魂在吟。也不知唱的是什么。村中老人相传,这是战死在这里的亡魂在召唤亲人祭奠,诉说思乡之情,所以叫亡魂歌。”

烛光在门缝中透进来的风中摇曳,晃得墙壁上阴暗不明。听得这飘忽的歌声,厅堂里每个人的脸色都有些怪异。高谦突地站起厉声喝道:“这世间,哪有什么鬼神,休要妖言惑众,蛊惑人心。”莫问转过头看着他,嘿了一声,道:“举头三尺有神明,谁说这世间没有鬼神。”高谦脸色白了白,看了看江天一却没有反驳。

麻老三脸现不屑,哼了一声道:“掌柜的故弄玄虚,莫不是要留我们住在这里,多挣几个店钱?”莫问张口欲言,终究嘴巴动了动,没发出声音。

麻老三目光扫视厅堂中一周,脸上尽是讥笑之意。“啪”的一声,将手中粗瓷大碗摔在地上,抹了抹嘴边酒水,一脚将凳子踢翻,扬声道:“我去看看。”

麻老三本就是个盗墓贼,平日里挖坟掘尸,惯走夜路,干的是见不得人的勾当,手底功夫虽然稀松平常,胆子却是大异常人。

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的杯碗,目光都落在他的身上。只见麻老三拉开客栈的大门,迈开脚步,消失在苍郁的夜色中。

烟雾弥漫的苍龙岭上,含糊的歌声还是缥缈不歇。可就在麻老三走出客栈没有多久,歌声陡然停顿,每个人的心里都是一紧,只有莫问的面庞上掠过一丝冷笑。

厅堂里的众人心事重重,时不时瞅瞅门外。风吹着门板扑棱扑棱地响,客栈门前,乳白的雾气中,蓦然传来一阵微如蚕食的脚步声,枯叶踏在脚下沙沙地响。

客栈里的所有人都反应过来,几双眼睛眨也不眨地瞧着门口。一条人影在薄雾中越来越清晰明朗,一步一步地朝莫家客栈门口靠近。

江天一、高谦、段狄、苏昨寒不由自主地站起,走到了门口,迎视薄雾中缓慢走近的人影。

身形矮小,一身灰色短衫,正是麻老三的衣着打扮。高谦咧嘴一笑,快步迎出去,道:“麻兄弟,好胆色,快进来,喝杯酒暖暖身。”可走了几步,迎上去的脚步却放缓了,脸上的笑容也凝固起来。

麻老三没有理会他,表情僵硬,目光呆滞,一步步机械地朝众人走过来,全无刚才走出店门的气势。

江天一瞅了麻老三一眼,嘴角的笑容慢慢收敛,吸了口冷气道:“他死了。”众人皆是一惊。麻老三的脚步一顿,停了半晌,仿佛在沉睡中被突然惊醒一般,僵硬的身躯向前扑倒,一下倒在地上。

江天一快步上前,伸手探了探鼻息,翻转麻老三的尸体,一道极狭窄的伤口从后背穿透到胸前,鲜血慢慢地从衣衫渗出。

段狄面露疑惑,问道:“他死了,如何又能走到客栈门口。”

苏昨寒面色凝重,答道:“他的伤本来不会死,只要就地疗伤,或许还有一线生机,可是他凭着求生之本能,坚持走到这里。”冷漠的目光一扫众人,又道,“他一看到你们,心中那股劲就卸了,倒在了客栈门口。”苏昨寒转身返回桌边,抄起桌上酒杯,也不管是谁的,仰脖子喝了一大口残酒,然后靠着墙壁闭上眼睛。

江天一沉默片刻,目光闪烁,突然喝道:“你们都在这儿,我去岭上看看。”刚才他听到那若断若续的歌声,脸色大变,如今麻老三被杀,他反倒有了胆色和兴趣,孤身一人独向苍龙岭。

柜台后的莫问瞅着他走出客栈的身影,独目中尽是迷惑。

衣衫飘飘的江天一缓步走入薄纱似的雾气中,突然,他的身影变得快了起来,如猿猴苍鹰般敏捷,在峭陡的石崖中穿跃。没有多久,他的身影消失在客栈众人的视线里。

苍龙岭上最高处,是一片断砖残瓦。崖边耸立着一棵参天的老树,左边郁郁葱葱,右边烧成焦炭。苍翠的绿意和触目惊心的裂迹,在这棵苍老的古树身上交集。

一根有如儿臂粗细的枝丫上站着一位白袍人,面庞上戴着一个宽大的面具,僵硬苍白如崖石。歌声缥缈,似从他的唇问缓缓吐出,修长的衣袖也随着节奏在风中婆娑起舞。

江天一如蛇般潜到了树下,右手探到腰问,树上的白袍人似乎没有任何察觉。江天一的脚尖在树下石块上一点,一道剑光破空斩去。歌声陡然而止,白袍人没有来得及反应,就被斩为两段。半截人影缓缓飘落,竟是一件灰白的长衫。长衫上几团溅开的血迹,有如刀戟参差,触目惊心。江天一剑尖挑起白袍,点燃一个火折子,仔细分辨,那几团张牙舞爪的血痕,依稀是几个字迹:尝责。

夜风泠厉,江天一挺身站在石崖边,皱着眉头,沉思片刻,反复念着这二字,却没有半点头绪,半晌后,将白袍挑落悬崖。

客栈门前的薄雾中,江天一双手负后,气度从容,缓步而出。段狄、高谦见他神色有异,连忙上前。江天一挥了挥手,止住二人发问。

半晌,段狄吁了口气,面色阴沉,瞅着莫问道:“掌柜的,这是怎么回事,住店的突然死在这里,你总该有个交代!”莫问仰着苍老如树皮的面庞,喉咙问发出嘶哑的声音,道:“我早说过,入夜不要外出,可他就是不听。”说完幽幽一叹,“当年这里死过很多人,多死一个又何妨。再说,他是死在客栈门外,和本店没有半点关系。”段狄脸色一冷,刚要开口,江天一挥手止住了他,道:“掌柜的说得没错,他自己要寻死,和别人没有关系,更何况这麻老三平日里不知掘了多少人的祖坟,今天身丧于此,也算是天道轮回,报应不爽。”

江天一叹了口气,对着高谦吩咐道:“也算有同店之谊,怎忍他暴尸野外,你挖个抗把他埋了吧。”高谦心里尽是不情愿,段狄扯了扯他,说:“我陪你去。”一把扛起麻老三的尸体,笑了笑道,“找个偏僻地埋了,免得影响掌柜的生意。小高,你去找把铲子。”高谦找老胡借了把铲子,一起朝后山去了。

过了半晌,段狄和高谦一身泥土回到房间里,江天一负手站在窗前,头也不回地问道:“发现了什么?”刚才,段、高二人借掩埋麻老三之机,仔细检查了尸体。高谦连忙答道:“他的脚底有青苔,头发里有沙砾,可能麻老三最近发现了一个洞穴。”江天一略一点头,却没有说话,目光转向段狄。段狄神色一正,道:“背上的伤口是弓弩之类所发的箭矢所伤,伤口处有锈痕。切口由下向上。想必是麻老三触动地下埋设的机关,猝不及防,被射中后背。箭尖涂有见血封喉的毒,因此麻老三被一击致命。”

江天一转过身来,走到桌边坐下,面露沉思之色,道:“费尽心机,只为引麻老三离开客栈,杀人灭口,莫非麻老三当真发现了什么天大秘密?”想到这里,嘴角隐有笑意,自言自语道,“越来越有意思了……”

沉默半晌,他转过头,视线落到屋角的那两个乌沉沉的条形箱子上,起身走近,慢慢地蹲下来,凑近箱子边缘,用一种奇怪诡异的语气,一字一字地说:“不用多久,你们的朋友就会来找你们了。”

夜色如薄纱笼罩荒村,透过窗户,村落里几点稀稀落落的灯火如暗夜中恶鬼的眼睛。

屋子里没有一点声响,只有一缕淡淡的微光从窗户的缝隙中倾泻室内。江天一沉默地站在窗户边的暗影里,好像一抹若有若无的虚影。门口一声细微的轻响,身穿夜行衣的高谦像狸猫一样溜了进来。附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江天一略略点头,高谦又蹿了出去,消失在夜色中。

江天一沉吟半晌,抄起桌上油灯转身推门而出。夜色沉寂,脚步声格叽格叽传来,踏在木板上发出清晰的响声。走廊尽头一间屋子,门缝中露出一丝灯光,在沉寂的夜色中尤为显目。

步履在门口微微一顿,江天一伸手叩门,道:“长夜漫漫,难以入眠,特来找掌柜的一叙。”

不待回答,江天一推门而进,目光一扫屋内摆设,随即将油灯放在桌上。莫问正在桌边清理账薄,就着桌子上摇曳的灯光,右眼上那块巴掌大的伤痕更显狰狞,右手持狼毫,正欲写下。

江天一过去看着翻开的账薄,一行端正的小楷落入眼内,不由微微叹道:“掌柜的写得一手好字。”莫问黑褐的脸上呈现一丝淡淡笑容:“日积月累,手熟于心而已,倒让客官见笑了。”

江天一摇摇头,叹道:“由字见人,字间的雍雅气度却不是终日锱铢必较之人能有的。前几年,江某在一位大人物身边,有幸见到当今天下几位只手翻转乾坤的名士手迹,其中一位与掌柜的笔下神韵相似。”莫问微微一怔,搁笔于桌,侧过脸道:“客官在取笑老头子吗?”江天一应道:“江某语出由心,掌柜的心里应该明白。”

莫问略一沉默,目光锐利,答道:“客官言出惊人,举止更异常人,究竟是做什么的?”江天一面色如常,嘴角含笑应道:“江某是个生意人,只不过不是普通生意而已。”说完,上前一步,突然探手而出,向莫问手腕扣去。

莫问闪躲不及,手腕如被铁夹扣住。江天一随即松手,后退一步,眉峰上挑,问道:“莫掌柜夜居静室,手腕却暗藏杀人利器,不知是要对付谁?”莫问心下一惊,旋即坦然道:“当今天下初定,身藏利器,用以自保,这也是人之常情。”江天一嘴角泛上一丝莫测的笑意,道:“黄蜂尾后针,一发即中,一中必杀,却不是寻常百姓能有的。听闻前几年有几个混混常到客栈生事,可我看莫掌柜决不是几个泼皮能够欺辱得了的。”莫问眼皮一挑,语气渐冷:“原来客官来到铁家村,是打探老头子的底细,不知客官是何居心?”

江天一不答又问:“你藏身于荒郊野店,示弱于人,图的是什么?莫非只为与村头的铁匠结交?”莫问面色一僵,眼皮低垂,身躯微颤,却闭口不语。

江天一目光眼睛凝视他,缓缓走近两步,语声越发冷厉,问道:“江湖上有名的煞星,苏昨寒怎么会来到这里?这人可是个认钱不认人的刀手。”

莫问稍定心神,脸色淡漠,答道:“来的都是客,开店的又何必管来的客人是都做什么的。”眼白骨碌碌一转,话中似有深意地道,“客官一团迷雾,却把其他人的底细打探得清清楚楚,只怕客官是个比苏昨寒更危险的人。”江天一目光微沉,随之一笑,转身走开两步,道:“世道艰难,江某只是混口饭吃,但求在这世上能多苟活几年。”莫问缓缓起身,声音沉重,徐徐道:“我不管你的箱子里装着是什么?也不管你的来意是什么?歇歇脚后请尽快离开此店,老头子还想过几天安稳日子。附近的州府会时不时来查问,客官最好不要给我惹来麻烦。”

这枯瘦的老人先前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此时说话间却有风骨棱棱的气势。

江天一目光阴郁,一言不发地望着莫问,目光一转,突然快步走到窗前,猛地推开窗户。

夜风吹拂,窗户前有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突出的一条枝丫上坐着一个人,正是苏昨寒。他伸了伸懒腰,道:“我本来睡得好好的,却好像听到有人提到在下贱名,一场好梦就被惊扰了。”江天一满脸笑意,道:“朋友倒是好兴致,有床不睡,睡到树上去了。”苏昨寒翻了翻眼皮,打了个哈欠道:“我也想睡在床上,不知道房间里为什么蚊子那么多,叮得我一夜都睡不着。”江天一笑容陡然收敛,目光如刀切在他身上。苏昨寒瞟了江天一一眼,自言自语道:“为什么房间的蚊子、苍蝇那么多呢?”

江天一沉默半晌,突然抄起桌上的油灯,转身就走,一下就消失在楼梯间。苏昨寒转过头道:“这人倒是有趣,说着说着就跑了,招呼也不打。”眼珠了转了转,笑道,“既然醒了,不妨与掌柜的好好聊聊。”

莫问面色一变,答道:“我却没有兴致和你聊。”说完,“砰”的一声,将窗户关上,紧接着,快步推门而出,噔噔噔下了楼。

夜色如漆。通往苍龙岭的山道上,突然出现一个修长的人影,左手中提着一个竹篮,右手提着一盏昏黄的气死风灯,沿着只有一人能行的崎岖山道,快步向前面疾行。

路狭步急,人影突然一个踉跄,似乎被什么绊了一下,几乎摔倒在地,他提着灯笼向脚下一照,既然是一截头颅的残骨。人影微微停顿,然后绕过白骨,继续向上前行。

走了半个时辰,终于到了苍龙岭的最高处。面前是一片砖石狼藉的废墟,到处是零乱堆积的石块、烧焦了的枯木。七八年前,这里修建了低矮而坚固的石墙,墙壁上布满了错落有致的嘹望孔和射击孔,随处可见森然的白骨和折断的箭头兵刃,数不清的尸体和热血抛在这里。

人影放下手中的竹篮,将气死风灯插在塌了半边的石墙上。风中晃动的灯光照在他的脸上,原来这人是铁匠铺的杜四。杜四站在一块平坦大石前,将竹篮中物件一样样摆在石块上,乃是一些酒菜、纸钱、香烛之类。

杜四站起,将酒水泼洒在石块周围,又将一碗白米撒得到处都是,口中道:“吃吧,喝吧,吃好喝好了,好上路,找一户好人家投胎,别再做荒郊野岭上的孤魂野鬼。”

如此这般,杜四脸色挚诚,张开双手,向虚空处念念有词,仿佛黑黝黝的夜空里,真的有亡魂在和他对话。

喊了一阵,杜四将酒壶抛下山崖,转身在旁边的小石块上坐下,迎着凛冽的山风,向背后阴暗处喊道:“既然来了,为何不现身一见。”稍待片刻,身后不远处响起轻微的脚步声,一个矫健的身影迈步而出,竟是投店的年轻人高谦。

高谦手持腰间钢刀,一身肌肉绷紧,缓慢喝道:“你是谁?深更半夜,为何在此装神弄鬼?”

杜四瞥了他一眼,道:“瞧你面生,定然不是这铁家村的村民;又年纪轻轻,也不会知道七年前在这里发生过什么。”高谦一愣,神情疑惑,问道:“七年前这里发生了什么?”杜四目光微沉,仰首望着山岭上空无边无际的暗夜,渐渐露出一丝深切的悲伤,语声沉重,徐徐道:“七年前,这里尸横遍地,到处都是人头、鲜血,简直就是人间地狱。”高谦面皮抽搐,眼角跳动,脸上掠过一丝惧色,陡然喝道:“住口。”

杜四慢慢低下头,嘴角惨笑:“七年前的苍龙岭一战何其惨烈,三干人马阻挡了五万精兵的进攻,可惜终究敌不过一道假传的王命,三干守军全都战死在这里。“

高谦心头狂跳,探手紧握刀柄,缓缓踏上前一步,沉声问道:“莫非你是前朝余逆?”杜四缓缓摇头,哑然一笑,答道:“前朝的旧臣要么成了武帝的阶下之囚,要么成了地狱的无主之魂,当今天下还有什么余逆?”

高谦警惕地一扫四周,问道:“既然不是前朝旧人,又为何在这祭奠亡魂?”杜四背手站在崖边,直视深沉幽暗的黑夜,道:“七年前一战死伤近万,多少尸骨埋在荒郊野岭。武王大军攻下苍龙岭,铁家村也有不少人死于这场兵祸。”语声一顿,转过身来,又道,“每到祭日将近,岭上的亡魂都会唱歌。村上牛羊这时也会无故失踪,几年前有过路商人摔下山崖,村中百姓传言,都是战死的亡魂在作祟。

“小伙子,切莫对亡魂不敬。此处有数不清的亡灵在伺机借人躯体转生,你可要小心些,别被这里的它们占去了躯壳,变成一具行尸走肉。”高谦脸色一白,环顾四周,握刀的手不由紧了紧。

仿佛冷厉的夜风灌进了脖子,杜四拉了拉衣领,冷笑道:“你的刀再快,也没有鬼魂的快。”高谦脸色一变,抽刀出鞘,一道雪亮的刀光滑过沉沉夜幕,厉声喝道:“胡说八道,哪有什么鬼魂?”杜四叹了一声,道:“你不信,就算了,话已至此,别怪我没有提醒你。”说完,收拾地上竹篮,扬空喊道,“好好安生吧,明年今日再来看你们。”

风声呼啸,有如鬼语,绵绵不绝。杜四转过头朝着高谦诡异地一笑,道:“你听,他们在说话。”高谦强作镇定,身躯微微有些颤抖,喝道:“胡说。”杜四嘿嘿一笑,不再说话,转身慢腾腾向岭下走去。

高谦一脸惧色,缩着身子站在残砖枯骨间,面上表情慢慢收敛,渐渐恢复成冷酷刚毅的表情。他从怀内掏出一个火折子点燃,夜风凌厉,火苗却如蓝蛇一般在风中狂舞,丝毫不见有熄灭之象。只见他将火折子在夜色中舞动,画出诡异的痕迹。

不多久,一条黑影如猿猴一样在山崖上跳纵,高低起落,几下就到了山岭上。苍龙岭道路狭窄,只一人可行,下临望不见底的绝壁,人影竟然非常熟悉一般,一路走来,不见停歇,直奔岭上。

山风吹起那他衣衫狂舞,猎猎作响,那人双脚如钉子般钉在山岭上,一双眼睛扫视四周,正是江天一。

高谦还刀入鞘,快步上前见礼,道:“此人每隔几天,就到岭上一趟,明为祭奠,实则有所图谋。”

江天一俯下身去,就着火折子的亮光,察看地上的印迹。崖顶上少有人来,又兼之到处枯骨败叶,几道脚印十分清晰。江天一站起身,道:“他每次到这里,都是来时的脚印浅,去时的脚印深,而今天他来去的脚印痕迹深浅都是一样,说明今天他没有将东西带走。”

江天一说完,脚尖挑起枯枝败叶,将脚印掩盖。放眼四顾,道:“前几日,麻老三就是在这被杀,周围一定埋设机关,夜深难以察看,先回客栈,再作计较,免得打草惊蛇。”

二人熄灭火光,就着星光月色潜回客栈,刚走下山道,前方突然亮起一点灯光,二人迅速躲到一石头后面。只见莫问提着一个灯笼慢腾腾地走来,夜风呼呼,这个枯瘦的老者似乎会被风吹倒。

有些窸窸窣窣的声音隐隐传来,莫问竖起耳朵听了一会,又继续前行。身旁的枯藤黄叶间陡然蹿出一条蛇,张开尖锐利牙,朝莫问脚跟咬来。暗夜里寒光一闪而过,一根银针从莫问袖底激射而出,眨眼间就将蛇身钉死在地上。

几下掌声响起,一条人影如鬼魅从枯藤后转出来,正是那个麻衣汉子苏昨寒,手中提着一柄雪亮的弯刀。苏昨寒道:“七年前,有一个人杀了前朝太子,换得当今皇帝放他妻儿一条生路。如今,有三百多人找到我,每人出几两银子,凑起来一千两白银,请我杀了这个人。”

莫问身躯如秋风中飘零的枯叶,目光中透出一丝悲凉。苏昨寒淡淡道:“原本杀你这样一个人,不需要这么多银子,但是要找到你,却花了我大半年的时间。”莫问翻起狰狞的残目,抬手欲伸入怀中。苏昨寒弯刀上扬,道:“你的黄锋尾后针每次只装一枚,你的手再快也没有我的刀快。”莫问看着他,放下手来,问道:“我出十倍的价钱能不能买一条人命?”苏昨寒摇了摇头道:“你知道我为什么会是江湖中最有名的刀手?不是因为我的武功最好,而是因为我收了钱就一定会让买家满意。”莫问道:“你没有明白我的意思,我不是买我自己的命,而是出一千两黄金请你保护我的儿子。”苏昨寒一怔,旋即道:“这个价钱高得难以让人拒绝,好,我答应你。可是你现在一无所有,怎么会有一千两黄金呢?”

莫问转身就走,道:“你跟我来。”苏昨寒犹豫一下,盯着莫问,面露疑惑,问:“这是去哪里?”莫问脚步不停,道:“你想挣一千两黄金就跟我来。”苏昨寒面色慢慢转冷,道:“人不可太贪,多少人死在这个贪字上,我现在不想做这一千两黄金的生意了。”弯刀突然挥出,急速向莫问颈问斩落。

弓弦急响,一支羽箭激射而至,崩开弯刀,弹落杂草中。矮坡上,杜四正挽弓搭箭而立。苏昨寒叹道:“好箭法,我自认为我的刀快,没想到你的箭更快,再来。”话声刚落,手腕急翻,刀尖如蝎子般钩向莫问小腹。箭矢急至,不偏不斜,正中刀锋。苏昨寒跳到了一边,满脸疑惑地问:“你要救他,为什么不射我呢?”杜四摇摇头道:“我不会杀人,只会救人。”苏昨寒满是惋惜,道:“可惜我收了银子,不得不杀他。”

话声刚落,突然足尖一点,向杜四驰来。杜四弓弦急响,连发三箭,都被快刀格开。

眨眼间,苏昨寒冲到杜四身前,一刀如风雷斩下。杜四伸弓一挡,弓弦崩断。杜四看着断弓,脸色一白。苏昨寒叹道:“我没有收到买家的银子,自然不会杀你,这下看你如何拦我。”

说话间,莫问已到了数丈外。苏昨寒提刀急追。莫问陡然顿步,一个人拦在面前,正是江天一,手中剑芒闪吐,笑道:“苏兄,我助你一臂之力。”话声未落,挺剑向莫问胸前刺来。苏昨寒纵身跃上,一刀格开他的剑,喝道:“苏某杀人取命岂要别人相帮。”江天一收剑垂于腰间,嘴角尽是惋惜之情,道:“苏兄既然不领情,那小弟就不多管闲事了。”说完,让到一边。

苏昨寒直追莫问而去,一道剑锋突然从江天一胁下刺出,骤不及防刺入苏昨寒的小腹。

苏昨寒捂着小腹,慢慢地倒下,挣扎道:“原来你还有第二把剑……”江天一收剑回鞘,淡淡道:“你现在知道已经晚了。”莫问身躯微微颤抖,苍褐的面庞上却看不出什么表情。江天一走近几步,凑近他耳边道:“掌柜的,我救了你一命,但是你不必谢我,因为我知道你是谁了。”

说完,朝矮坡上的杜四拱拱手道:“好箭法,如此神箭,只怕不在前朝名将神箭杜秋园之下。”杜四将断弓抛下,也不答话,转身就没入夜色中。

江天一看了看杜四的背影,又瞧了瞧呆如木鸡的莫问,提起苏昨寒的尸体,也消失在夜幕中。

客栈连生变故,二人接连死于非命,掌柜莫问就像失掉了魂魄一般,终日不发一言。

一楼厅堂里,少了苏昨寒和麻老三,少了几分热闹。江天一和高谦坐在中间桌上,闷声不响地喝酒吃菜,也显得心事重重。杯盏交错,酒过三巡,江天一对高谦说:“你去把段狄替下来。”高谦按桌站起,提着半壶酒上了楼。

高谦进了楼上的房间,瞅了一眼屋角的箱子,仰起脖子又灌了几口酒。酒气上头,脚步虚浮,几个踉跄,像根木头般歪倒在床上,没有多久,鼻端就发出细微的鼾声。

夜风吹着窗棂微微作响,屋子内没有一丝声息。那两口半人多高的箱子扣着铁锁,静静地摆在屋角,一股浓郁诡异的血腥气缠绕在箱子周围。

夜深人静,窗棂微微一动,浓墨似的夜色中一道利芒闪过,直奔床上沉睡的人射去。

熟睡的高谦长刀陡然上挑,将暗器打落。窗外人影见一击不中,风声急响,转身就遁。高谦鱼跃而起,脚尖在床沿上一点,向窗沿纵去。就着暗淡的星光,远处一点蒙咙的人影翻过低矮的围墙。他几下起落,身形一长,几步跃上了墙头。站在墙头,人影已没入无边的夜色中,不知所终。夜风吹来,高谦猛然醒转,迅速返身回了房间。

推窗而进,只见一夜行人正在撬箱子。只是铁锁牢固,一时没有撬开。高谦冷笑一声,手中长刀舞起一道光华直奔那人后背而去。

黑衣人不料他去而复返,一时猝不及防,急将床边一条短凳踢起,刀光将木凳削成几截。经此一缓,他腾出手来,抽出背后兵刃,与之相交。

“叮叮当当”楼上忽然响起了兵器相交的声音,木板在吱吱地响,灰尘木屑如雨一般撒下。

厅堂中的江天一、段狄正在据桌对饮。听到声响,江天一脸色陡变,跃起二尺,脚尖在楼梯扶手一点,像只燕子般凌空画了一个半圆,转眼间就上了二楼。

江天一进到屋里,手里已经多了一柄长剑,剑身微微颤动,目光一扫,只见两个木箱倒在墙角,高谦右手持刀,左手按住右臂,点点鲜血从指缝中溢出来。

窗户大开,凌厉的夜风席卷进来,房间里的灯火猛地跳动几下,熄灭了。江天一喝问:“怎么回事?”高谦脸色发白,道:“有人进了房间偷袭。”随后进来的段狄应道:“我去追。”急蹿而出,一个纵步上了窗台,雪亮的精钢长剑挽了一个剑花护住胸前,从窗台一跃而下。

江天一将窗户关闭。高谦掏出火折子点燃油灯,火光晃动,照在两张阴沉的脸上。

江天一回顾高谦道:“能和你过几招,看来这村子里还有我们不知道的高手。”说完,视线落到了角落里的条形木箱上,目光变得如极地寒冰般阴冷。

高谦脸色有几分难看,悻悻道:“他砍了我一刀,我也砍了他一刀。”江天一眉尖上挑,问道:“伤在哪里?”高谦答道:“左臂。”江天一点了点头,目光转动,若有所思地沉吟起来。

房间里一片死寂的沉静。忽然,一滴暗红的液体从头顶上滴下,“啪”的一声落在江天一的袍子上。定睛一看,竟是殷红的鲜血。

江天一抬头望了望头顶上的木板,道:“你守在房间,我上去看看。”手腕一抖,长剑没入腰间,双手背后,走出门去。

客栈的三楼只有两个房间,过廊上是薄薄的灰尘。尽头一个屋子从门缝中透出微弱的灯光。江天一一路急走,步伐迈得不大,却极快,转眼间到了门口。门口地板上有几点殷红的血迹,分外显眼。

江天一冷冷一笑,将手垂在腰间,伸手向门上一按。门既然没有上锁,一推就开。入眼所见,只见一个微驼的背影蹲在地上,弯着腰不知做什么。他显然没有发觉推门而入的来人。江天一缓缓走近,看清这人是客栈里的厨子老胡。老胡终于听到声响,回过头来望着他,一脸的诧异。江天一一眼瞧见他手里拿着一柄短刀,刀锋上沾着鲜血。

江天一迈步向老胡走来,阴冷地笑了一声,道:“没有想到,你原来是深藏不露的高手……”话说一半,话声陡然顿住。老胡面前摆着一个粗瓷大盘,盘子里盛着一只羽毛鲜亮的鸡,喉管已被割断,鸡血溅得到处都是。

江天一迟疑半晌,旋即喝道:“半夜三更在楼上杀鸡做什么?”老胡看着他,却默不作声。江天一上前一步,一把抓住老胡的手臂,用力捏了捏,喝道:“快说。”

老胡缓缓抽出手臂,脸上有一些惊慌,说:“客官低声,切莫惊扰了山魅。”江天一满脸狐疑,问道:“什么山魅,休要故弄玄虚。”

老胡满是皱纹的脸阴沉地笑了起来,浑浊的眼睛瞅着他身后,道:“你看,就在你背后。”江天一心下一惊,侧身退开两步,充满警惕地回顾身后。

门口右侧摆着一张不起眼的桌子,正中立着一个二尺高的神龛,里面尊着一座雕工精细的半身神像,挑眉怒目,须发皆张。

神像是用树根雕塑而成,形象十分生动,两只鼓鼓的眼睛仿佛正瞪着江天一。江天一一动不动地瞧了半晌,饶是他久经沙场,杀人无算,心底突然腾上一股寒意,这神像的面孔看起来越来越熟悉。他的额头上冒出了汗珠,双眼内隐隐一片猩红。

江天一手腕陡翻,手中腾起一团寒光。一柄长剑横在老胡的颈间。他恶狠狠地道:“你究竟是谁,为何在此装神弄鬼?”老胡脸色不变,老眼闪着微光,喉间低低地笑,笑声诡异地回荡在房间。

江天一压抑心底的恐惧,厉声喝道:“快说。”老胡收住笑声,瞧了他一眼,答道:“客官,莫非看着这山魅的神像十分眼熟。”江天一哼了一声,却闭口不语。老胡稍待片刻,声音中多了几分敬意,道:“这神像的原型就是苍龙岭以前的驻军守将周镇潮。”

江天一心底一跳,仿佛被刺了一刀,晃了晃脑袋,答道:“什么周镇潮,我可不认识。”老胡目光呆滞,自顾自地道:“他死在苍龙岭一战,如今也有七个年头了。因为再过几天,就是他的祭辰。这几年来,村里有个习俗,一到他的祭日,就要杀几只鸡,让他喝鸡血,不然……”侧过脸瞧着江天一,又道,“不然,他就会来找村子里的人投胎换命。”

江天一松开老胡,沉默了半晌,抽身出屋,刚走到门口。老胡诡异地笑了起来,道:“客官小心了,别被山中的亡魂拖去了,就走不出这苍龙岭了。”江天一身形稍稍一滞,又迈开脚步匆匆下了楼。

脚步声渐渐远去,消失在楼梯的尽头。老胡转身回来,抹了抹额头的汗水,长长叹了口气,道:“出来吧,他走了。”简陋的木床下传出一声轻响,一个蒙面人捂着手臂爬出来。蒙面巾后一双锐利的眼睛望着老胡半晌,问道:“你为什么要救我?”老胡面色如常,眼皮下垂,淡淡道:“不是我想救你,而是不想县衙的捕快来找客栈的麻烦。”蒙面人沉默地看着他,似是在探询僵硬的表情下隐藏的内心。老胡转过身,挥了挥手,不耐烦地道:“走吧,走吧,好好包扎一下手臂上的伤。”

蒙面人郑重地点了点头,从窗口一跃而出。

人影没入了夜色中,仿佛一滴水珠落入了大海。不远处,隐藏在草丛中的江天一朝身边的段狄道:“跟上,看他去了哪里。”二人猫着腰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

“吱呀”一声,荆家铁铺虚掩的门被轻轻推开,蒙面人迅速蹿了进来。黑沉沉的屋子里陡然亮起一团灯光,一个身材魁梧的汉子手持一盏油灯站在屋中,正是铁匠荆铁心。荆铁心沉声问道:“如何?”蒙面人扯下面巾,乃是杜四。喘息片刻,将详情说了一遍。

荆铁心将油灯搁在桌上,面色凝重,皱眉不语。杜四焦急道:“藏在崖边的东西不安全了,只怕要换个地方。”荆铁心摇了摇头道:“来不及了……难道大祚的气数要尽了吗?”

话声未了,屋檐上一声轻响,灰尘簌簌而下。

一团凌厉的剑光从弥漫的灰尘中刺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刺向屋中荆铁心。这一剑突如其来,如云层中劈下一道闪电,挟天地之威。杜四顿时色变,抄起刀来招架,显然慢了一着。

荆铁心退后一步,一脚踢起面前的木桌,木桌呼呼腾起,连带桌上的杯碗菜罩向来人。利剑划破了四散崩飞的碎片,一击而下,刺到了荆铁心的胸前。荆铁心已经躲闪不及,剑尖的锋刃刺破了胸前的衣襟。

“铮”的一声,利剑似是刺到了什么硬物,陡然顿止。来人凌空翻了个跟头,翻落在地,长剑入鞘。如江海凝光,满屋子的剑光一下云散雨收。

来人身形高挑,一身金丝锦袍,气度从容,正是江天一。他身上虽然尽是酒水,依然气定神闲,弯腰朝荆铁心躬身一礼,恭恭敬敬地道:“果然是荆将军,在下先帝身边执锐影卫,请恕刚才无礼之罪。”接着又朝杜四略略拱了拱手道,“杜秋园杜参将,有礼了。”

段狄随即从屋檐上跃下,朝二人施礼,道:“小人段狄见过二位大人。”说完,低头退在门口,按剑警戒。

昔年,前朝启帝拥兵数十万,攻城略地,所向披靡。手下有半个丞相、一个将军、二大铁卫。半个丞相主内,有决胜千里之外的谋划,也是太子之师。但此人深居简出,常以面具示人,很少有人见得真面目;荆将军是统军大将,节制所有兵马,手下尽是精兵良将,称为一个将军;启帝身边二大影子护卫,一攻一守,攻者执锐,守者披坚,不闻其名,不知其容,却能守如金汤,攻如破竹。

昔年诸侯争霸,各方都在网罗能人奇士,刺客杀手,是为己用。启帝势大,一时成了出头之鸟,无数刺客纷至沓来,欲杀启帝而后快。前前后后十几批刺杀均被身边二大影卫联手挡下。

这四人是前朝四杰,然却绝少照面。丞相隐于幕后出谋划策,常居雪浪阁,而荆将军统兵常年在外,征伐四方。二大铁卫藏匿朝堂,有如惊鸿虚影,难觅其踪。

王都攻破,启帝自尽身亡。素对启帝一片忠心的丞相却一反常态,当武帝之面诛杀太子,留得性命,携妻儿远走高飞。荆将军和二大影卫自城破后,不知所终。江湖传闻,这三人均死于乱战之中,尸骨无存。

如今,想不到前朝荆将军和二大影卫之一的执锐影卫既然在荒村铁铺中相见。

荆将军旋即稳定心神,道:“传闻影卫在当年一战中,忠心护主身亡,现今才知江湖传言实不足信。”

江影卫面色一寒,仰首叹道:“城破时,小弟和大哥拼死护卫先帝,九死一生,可惜天命却不在我主一边,先帝自甘认命,当真可叹啊。”话声一顿,又道,“荆将军依然身着当年先帝赐给将军的护身甲,可见将军依然心怀旧主,忠心可鉴。”

荆将军脸色微变,旋即神色一定,淡淡道:“当今天下之主已是武帝,荆某不过是乡间僻野一个打铁谋生的铁匠。”.

江影卫仰首望向屋顶破洞中一轮暗淡的月轮,摇了摇头道:“不然,我知当年将军兵败遁走,其实是以退为进,先帝留给将军一批庞大的复国宝藏,作为以后起事之用,荆将军身担复国大任,可敬可佩啊!”说完,话声一沉,目光凝视荆将军,嘴角笑意一点点收敛,缓缓道,“请问将军,如今这批复国宝藏在哪里?”

杜四杜秋园戟指怒道:“原来你是在打这批宝藏的主意?”荆将军面露急色,欲阻不及,杜秋园方才醒觉,急忙闭口不语。

荆将军沉默半晌,方道:“你是从何处听说有这批复国宝藏?现今已是神武七年,战火已熄,天下太平,还复什么国?”

江影卫一笑道:“既然不复国,就请将军将这批宝藏交出来。将军只要将这批宝藏献与武帝,立下如此大功,加上将军的威望,必定为武帝倚重,从此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享尽荣华富贵。”荆将军目光低垂,脸沉如水,摇头淡淡道:“荆某如今只想做个三餐温饱的小民,所谓荣华富贵,还是让影卫去享受吧。”

江影卫目色一冷,旋即仰首大笑,回顾段狄笑道:“我早说,荆将军岂会被权势所惑,你还不信。”脸露诚恳,抱拳当胸,道,“请将军见谅,刚才出言试探将军,实乃不得以已之举。当今天下,已被武帝掌握,到处皆是其党羽,在下不得不小心谨慎。”荆将军表情木然,听他说完,才道:“阁下如要锻造兵刃,荆某看在往日同殿之情,给你打一打折扣,如无他事,荆某就不能奉陪了。”

江影卫迟疑片刻,脸色僵硬,叹了声道:“也难怪荆将军不相信在下,这该如何是好呢。”门外灯光晃动,有个苍郁的声音道:“荆兄弟可在?”江影卫拍手大笑,应道:“来得好不如来得巧,都在。”

段狄迅速打开木门,客栈掌柜莫问正在门外。莫问一见他们在此,一时错愕,退又不是,进又不是。江影卫满脸笑容,如春风拂面,道:“掌柜的,哦不,丞相大人。我在此遇上旧识,劳烦准备几个小菜,我们好好喝一杯。”也不待荆将军回答,拉起莫问转身就走,回过头来道,“小弟在客栈恭候将军,将军来不来,可要想清楚了。”

荆将军迟疑半晌,目光中掠过一丝慌乱,对杜秋园说:“走,去客栈。”

几人在客栈大厅里坐定,心情各不相同。江影卫居中而坐,志得意满地摆摆手道:“大家都是旧识,想不到今日竟会在此地相见,真是世事难料啊。”说完,朝莫问、荆铁心各施一礼,道:“丞相、荆将军,在下先帝身边江影卫有礼了。”

莫丞相、荆将军二人相望一眼,嘴角尽是苦笑。江影卫眼珠转了转,眉目间锐气激扬,道:“二位隐姓埋名,饮泣吞声,某却不认命,要与武帝一较锋芒。”说完,满脸涌上喜色,道,“如今,可好了,前朝一文一武二大柱石俱在,只要二位登高一呼,四方前朝遗民响应,复国大事可成。”

莫丞相睁着狰狞的右眼,微微叹了一口气,道:“当年在武帝面前辨认太子尸体的铁面人就是你吧,如今我们命悬你手,又何必转弯抹角,惺惺作态,你不就是要夺取那批复国宝藏吗?”江影卫面色一阵青一阵白,半晌才道:“在天下第一智士面前,果然没有什么能瞒得住,既然如此,大家就打开天窗说亮话,不必藏着掖着了。”

江影卫白皙的面庞涨红,道:“虽然在下有幸能与二位并列,可你们一位是太子师,赫赫有名的前朝丞相,一位是统领万军的名将,享尽荣耀,可我呢?却只能像个影子一样躲在亡帝背后,既不能显赫于人前,又不能留名于身后,却要拼生历死,刀尖舔血。我为亡帝阻挡危难艰险,最后又得到了什么?”

他目光中泛起一片血红,扫视二人,喉间微微嘶吼:“如今,亡帝留下这批价值连城的复国宝藏,却只交给二位看管,置影卫于何地?我那位大哥只懂愚忠,一心想要落个忠臣之名,已经被我杀了,现今我只要一个公平,只要得到我应得的!”

莫丞相惊呼出声,按桌痛心道:“你杀了披坚影卫?”荆将军叹道:“披坚影卫防御固若金汤,你的剑法虽然冠绝一时,却难杀他,想必是你暗中偷袭得手。”江影卫脸色稍缓,却没有回答,接着道:“我只要那批宝藏,二位若能成全,我担保这里的每个人都平安无事。”

荆将军摇摇头道:“我只有守护之责,却无权将先帝留下的宝藏处置。”江影卫哼了一声,道:“这些年来,有不少江湖人到你这里锻造兵器,那这些人都是前朝旧部,你锻造的兵器内中空,藏有黄金珠宝,让他们带向九州各地,以为军资,招兵买马,意图叛乱。只可惜那些人早已被盯上了。”

荆将军面色惨白,眼眶内掠过痛色,急道:“莫非那些人都已遭你毒手?”江影卫不答,却朝杜秋园道:“杜参将,你几次三番要窥探箱子里藏的是什么,今天就给你看个明白。”挥手向高谦示意。

少时,两口条形箱子搬下来,摆在桌上。江影卫摆摆手道:“打开。”

黑箱的锁扣扭开,一股血腥气顿时萦绕厅堂内。荆将军、杜秋园、莫丞相都是大惊,脸色惨痛,身躯微微发抖。黑沉沉的箱内是一颗颗人头,须发零乱,面孔狰狞,瞪大的眼眶内尽是不屈和绝望。

江影卫冷漠地道:“这些人可都认得?”荆将军站起,上前几步,伸出手欲摸人头,停步转身,道:“这些人都是你杀的?”

江影卫面色如常,道:“食王禄,尽王命而已。”一声不吭的丞相突然道:“原来你就是朝廷的诛逆令使,提头计功,每杀前朝旧臣一人,武帝赏黄金十两。如今你是武帝殿前的红人,用前朝旧部的鲜血染成的红人。”

江影卫回顾莫丞相,道:“杀一人,赏十两,就是杀干人,也只不过万两,如今天下,还有一千前朝余逆可杀吗?所以,我只要找到这批复国宝藏,就可一劳永逸,永享倾国之富。”

荆将军哀痛半晌,方道:“当年,先帝对你不薄,你难道没有半分情谊?”江影卫面色如铁,道:“对我不薄就不会将复国宝藏只交给你和杜参将看管,良禽择木而栖,如今天命在武帝,在下自当为武帝效力。”目光落到莫丞相身上,嘴角露出一丝轻蔑的笑意,道,“丞相当年被亡帝奉为座上宾,又与太子有师生之谊,可在生死之际,却能当机立断,手弑太子,求得一线生机,大殿之中,在下深为丞相这份果决所佩服。”丞相身躯抖如风中落叶,眼眶内掠过一丝痛色,低下头去。

江影卫朝段狄道:“去将丞相的公子请过来。”

少时,段狄的剑横在莫忘的颈上,微一用力,颈间现出一丝血痕。莫忘忍痛怒目相视,却不出口求饶。杜秋园拍手赞道:“好孩子,让这些狗崽子……”话没有说完,声音突然被切断,痛苦地低下头,瞧着胸口透出的一截带血刀锋,踉跄退了几步,伸手来抓桌沿,却没有抓住,倒在地上。荆将军快步上前扶住他,面色哀痛,道:“秋园,你总是改不了急躁的性子。”杜秋园眼神涣散,声音渐弱:“将军,我不能陪你了,你保重。”荆将军紧紧抱着杜秋园逐渐冷却的躯体,这个铁塔似的汉子默默流下泪来。

江影卫面色惋惜,叹了声道:“杜参将,我杀你,不是因为你骂了我,你骂我千句万句,又能损我皮毛?我杀你,因为你是这些人中武功最好的,一手神箭,百步穿杨,虽然对我不足为惧,却不能不以防万一。”

他转过身怒目相视的荆将军,嘴角泛着冷酷的笑意,又道:“荆将军,领兵征战,你是名将,少有败绩,但是若论短兵相接,以命相搏,你却不是江某的对手。望你三思而后行。”说完,将带血的刀锋比到莫忘胸口,悠悠道,“我已经杀了一个,不在乎再多杀一个。丞相,当年你为救妻儿,不惜杀了太子,今日形势下,我想问你,为了儿子是否舍得这批宝藏。”

滴血的刀锋划破莫忘胸前的衣裳,一点一点地刺进去。莫忘强忍痛,喉间发出轻微的哀鸣。莫丞相脸色如土,大呼:“不可。”踉踉跄跄急步上前,却被旁边的高谦一把推开。莫丞相绝望地望着荆将军叫道:“将军,我求求您,快救……”荆将军放下杜秋园的尸体,厉声喝道:“慢,我可以带去找宝藏。希望你信守承诺,得到宝藏后,放我们一条生路,让我等隐姓埋名,终老山林。”

江影卫收起兵器,拍手笑道:“将军果然识大局,诸位放心,我只要宝藏。到时我随便找几具尸体,向武帝交差了事。”

荆将军回顾众人一眼,道:“上苍龙岭。”当先踏步而出。

苍龙岭上,冷风凌厉,四处一片萧索。

江影卫嘴角隐有笑意,道:“荆将军,如你将我带向别处,丞相的公子就已命丧刀下,所以我劝将军和丞相最好不要打什么主意,大家好好合作,就相安无事。”

众人相视一眼,心头都是惊出一身冷汗。

在残砖断瓦问行进,荆将军蓦然停下脚步,指着面前那块平坦的巨石,道:“通向宝藏的密道就在这块石头底下。”

江影卫自得地一笑,拍手道:“果然与我的推断吻合。我以前想,你为何费尽心机要杀麻老三,现在我明白了,原来你们也猜出了我的身份,意欲致我于死命。你先让杜秋园在这苍龙岭吟唱前朝军中战歌,意欲引我上岭察看。

“然后在巨石底下埋设机关,这种机关是关外白家的惊神绝命筒。十步以内,任武功何等高强,也是一击致命。何况箭尖还涂了毒,只要被射中,就是神仙难救。谁知麻老三狂妄自大,做了替死鬼。”

“我根据地下脚印、麻老三的身高和他背上切口的弧度判断,轻而易举找到了你们埋设的暗器。”挥挥手,高谦将一个拆开了的圆筒扔在荆将军脚下。

江影卫脸上尽是惋惜之情,叹道:“好周密的计划,好精良的暗器,可惜却功亏一篑。”

荆将军脸色灰败,突然拜倒,仰天喊道:“末将尽力了,未能护卫宝藏周全,请先帝在天之灵恕罪。”哀痛半晌,挣扎起身,走到巨石左边,手掌在石头上摸索,找准位置,连按了四下,又走到巨石右侧,按了三下。

机簧沉闷响动,巨石被一股大力牵动升起,一时碎石杂草纷纷落下。响声轰然停止,巨石下面现出一条幽深的通道来。江影卫击掌叹道:“如此复杂的密道开启之法,难怪我虽然找到了此处,却一直找不到门径。”

站在入口处,眼珠转了转,做了个请的手势,道:“将军,请在前面带路。”荆将军脸色颓然,无奈抬脚踏阶而下。江影卫扭过头吩咐:“高谦,你和丞相的公子走在中间,段狄看好丞相。进了密道,紧跟前面的人,不要乱走一步。”说完,点燃火折子,跟在荆将军后面,向里面走去。

众人鱼贯而入,密道里只听到沉闷的脚步声。

不知走了多久,两侧越来越宽阔,石壁上亮着几盏长明灯。

荆将军似乎用尽全身力气,一步一步缓慢向前面移动,终于停了下来,他的喉间吐出几个字:“到了。”声音中尽是苦涩。

通道尽头,是一个宽逾数丈的大厅,四周用石块加固。大厅中央是立起的一个个一人多高的铁架,铁架上堆积数不清的金块、珠宝、白银。整个洞穴一片珠光灿然,江影卫等几人目瞪口呆,为之惊叹。

高谦喜色如狂,一路绷紧的神经终于松弛下来,笑道:“大人,我们终于找到宝藏了,从此享不尽荣华富贵了。”急步上前,欲搬黄金。江影卫止住脚步,厉声喝道:“慢。”高谦脸色愕然,回顾于他。段狄面色沉静道:“听大人的,没错。”江影卫转过身道:“荆将军,麻烦你从铁架上搬一些金砖过来。”荆将军看着他,脸上现出一丝讥笑,道:“你杀人夺命,面不改色,如今,胆子却是这么小,到了此处,难道还有什么机关吗?”

江影卫脸色平静如水,将剑比了比,道:“荆将军,按我说的话去做,如有迟疑,这里就有人会为你付出代价。”荆将军无奈,只得走到铁架面前,慢腾腾地搬了七八块金砖过来。

江影卫满意地点点头,道:“有劳将军了。”荆将军道:“宝藏已经找到,阁下是否可以兑现刚才的承诺,放我们离开此地?”江影卫叹了一声,目光闪烁,低下头。片刻,他抬起了头,问道:“我刚才说什么了?”荆将军面色迟疑,犹豫答道:“你说找到宝藏,就放我们一条生路,离开此地。”江影卫脸上现出高深莫测的笑容,点点头道:“将军好记性,我是这么说的。”荆将军慢慢向后退,拱拱手道:“如此,就多谢阁下信守承诺了。”招呼丞相等人,准备离开洞穴。

江影卫满脸笑容,回礼道:“不必多礼。”话声未落,陡然欺身而进,剑光一闪,一招朝荆将军刺去。荆将军脸色大变,惊呼:“你,出尔反尔……”剑尖在他胸口一点,却没有刺下去。荆将军仓皇后退,几步就退到了石壁边。江影卫逼近,剑锋陡然上挑,一抹鲜血溅在空中,一剑削断荆将军的右臂。

锥心剧痛传来,荆将军几乎昏厥,勉强靠着石壁喘息不止。江影卫提着滴着血的长剑,回过头来看着丞相,说:“我说放你们一条生路,自然要信守诺言,放心,你们都会生离此地,不过我要削断你们的手脚,割了你们的舌头,刺瞎你们的眼睛,以后就没有人来抢我的宝藏了。”

江影卫挥舞手中长剑,剑尖上的鲜血飞溅,一步步逼近荆将军,道:“荆将军,你是这些人中最有威胁的人,又有先帝赐给你的护身甲,所以我只有拿你先下手。”血珠溅上他扭曲的面孔,又一滴滴滑落,显得分外狰狞。

荆将军脸色惨白,喉间只是嘶叫:“来杀了我,杀了我,你这个狗贼……”江影卫剑锋挥舞,却不刺落,道:“我答应过你的,怎么会杀你,你要让我毁了自己许下的承诺吗?休想。伸你的左臂过来,放心,我的剑很快,不会很痛,只有一点点感觉,就像蝎子咬了你一口……”

江影卫目光迷离,面色泛起兴奋的潮红,喋喋不休地说个不停,剑尖朝着荆将军的左臂缓慢刺来。一直沉默的丞相突然嘶哑着嗓子道:“慢。”江影卫闻声回过头来,道:“怎么,丞相,你等不及了吗?放心,马上就会轮到你了。”

丞相微仰着头,努力挺直身躯,徐徐道:“你的宝藏拿到手了吗?宝藏还在山洞里,就不是你的。”

江影卫陡然转过身来,一脚将荆将军搬来的几块金砖踢起滚落,厉声应道:“怎么不是我的,刚才你们走过的每一步的位置我都记得清清楚楚,搬空了这里的宝藏,然后我们毫发无损地离开这里,远走高飞,从此坐享倾国之富。”丞相叹了一口气,道:“事实上,你们还没有搬到一块黄金。我要是你,先把宝藏搬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再杀人灭口不迟。因为,万一发生了什么变故,到时手中还有人质。”江影卫狐疑地看着他,目光闪烁,道:“现在你们每一个人都在我的控制之下,就算还有什么机关,你们也没有机会发动。”

莫丞相道:“这么多宝藏,相信你一次搬不了这么多。你一定是先搬了一部分,然后关闭密道,等日后来取。”江影卫点点头道:“不错,和丞相打交道,果然不需多说废话。”丞相仰首望着洞顶,道:“要不,我们来打一个赌,这里的宝藏你一个也拿不走。”江影卫目光阴郁,道:“丞相,你是在痴人说梦话吗?难道这批宝藏还会生脚不成?”丞相叹了声道:“这其中有一个天大的秘密,只可惜荆将军宁愿死,也不愿告诉你,但我刚才看出来了。为了犬子,我愿和你做一笔交意,我帮你搬走黄金,你放我们父子离开。”江影卫看了看荆将军,又看了看丞相,道:“说来听听。”

丞相凑近几步,刚要开口,突然传来一阵沉闷而缓慢的脚步声,显然来人刻意掩藏自己的行迹,偏偏密道深处密不透风,脚步声清晰地传到众人耳内。江影卫警惕地竖起耳朵倾听,四下一望。丞相惊慌地道:“不好,不知来人是谁,如果关闭了密道入口,就出不去了。”江影卫面色一寒,道:“既然有进来之法,就有出去之门。”丞相瞅了一眼荆将军道:“密道关闭,只有荆将军有开启之法,荆将军只怕此时早存了同归于尽之心。”江影卫狐疑地转了转眼睛,朝高谦努了努嘴:“你去看看,守住密道入口。”高谦抽刀在手,贴着石墙出去了。

不多时,密道入口处,陡然响起一阵密集的兵器相交之声,叮叮当当连击不绝,震得密道里灰尘俱下。江影卫脸色陡变,段狄凑上来,道:“看来小高遇到狠手了,大人,此地不便久留。先取一些黄金随身带走,出了洞穴,解决来人后,关闭密道,待来日安排妥当,再来取这批宝藏,方为万全之策。”江影卫沉思片刻,面容隐现杀机,低声道:“你看好这几人,出了密道口,一个不留。”段狄心头一颤,默不作声地点了点头。

江影卫解下身上锦袍,沿着荆将军走过的线路,从铁架上胡乱地拨落了一些黄金珠宝,用衣袍裹上。他的头顶陡然出现一丝细微的响动,点点灰尘扬空撒落。

靠着石壁躺着的荆将军挣扎站起,直勾勾瞅着他。丞相也睁着狰狞的残目,奇怪地望着他。江影卫看见他们的笑容有些古怪,顿感不妙。头顶机簧转动,劲气穿空,石壁陡然裂开,一排羽箭激射而出。若是别人,早已被钉成刺猬。江影卫脚尖一点,一个鱼跃向前纵出,手腕抖动,一圈剑光围住周身一绕,叮叮当当,将几支羽箭尽数扫落。

莫丞相微仰着脸,苍褐的面庞上尽是兴奋的表情,道:“江影卫,你完了。”头顶的灰尘碎石越来越多,有如雨下,整个洞穴出现一阵轻微的晃动,轰隆隆一声大响,一道铁栅栏从洞顶急速落下,陷入地道石砖中,严丝合缝,将其困在里面。

变故突生,段狄一把扣住莫丞相之子莫忘的喉管,一手持剑抵在他腰后,一步步退向墙边,背贴石壁。以他的身手,对付一个受伤的荆将军、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丞相,完全不在话下。但是他素来心思缜密,冷静异常,身处遍布机关的密道之中,武功原本起不了决定性的作用。

江影卫脸色大急,扑到铁栅栏前,用尽力气摇晃,却没有移动分毫,任他武功剑法冠绝一时,此时却没有半分用武之地。他的额头渗出一滴滴冷汗,朝段狄嘶声喊道:“快打开铁门。”段狄目光警惕地一扫四周,道:“丞相大人,你不管你儿子的死活了吗?快打开铁门,我放你们自行离去。”丞相心急如焚,嘴唇微启,欲言又止。荆将军沉声道:“这扇铁门只要落下就不能开启,再者,这位段兄,就算能打开铁门,你能保证我们安全离开?”段狄心下一沉,抓紧手中的长剑,闭口不语。

江影卫目光迷乱,白皙的脸孔渐渐扭曲,喝道:“不可能,荆将军,难道你会自己毁掉先帝交给你看管的宝藏?”荆将军扭过头,缓慢走近栅栏,道:“你可知里面的机关为何自行发动?”这的确令人费解,江影卫竖起耳朵,听他述说。

荆将军徐徐道:“这道机关早在建造宝库时就设置好了。”手指着那些高大的铁架,接着道:“为防范宝藏看守人监守自盗,所以锻造了这些摆放黄金珠宝的铁架,铁架的底座连接机关,这道机关名号“定天轮”,一旦铁架受力失去平衡,定天轮滚向一边,发动机关,铁栅栏就会落下,将人困在宝库里面。”江影卫拍着栅栏叫道:“胡说,刚才你搬了黄金怎么没有发动机关?”荆将军摇摇头道:“你只留意我走过的每一步的位置,却没有注意,我是从铁架两边一左一右取下黄金,始终保持铁架的平衡。”

江影卫脸色灰败,说不出话来。荆将军叹了一声道:“这道机关确实巧妙,若无贪心,自可取下黄金;如有贪心,黄金为他陪葬。”

江影卫抽出长剑,疯狂地朝铁栅栏上一顿乱砍,火花四溅,声嘶力竭地叫道:“不会的,一定有开关可以开启铁门,没有人会将这么多黄金毁掉。段狄,快将他们通通杀掉,救我出去!”

被扣住喉管的莫忘呼吸渐渐急促,脸色涨得通红,段狄下意识地松开五指。这一幕落在丞相眼里,他定了定神,道:“这位段兄,我们来做一笔交易。”段狄目光一沉,平静地问道:“什么交易?”

丞相道:“你放开犬子,我们放你安全离开密道。”段狄似笑非笑地道:“丞相大人是在说笑话吗?局面好像在我控制之下,段某自认对付你们三人,没有任何问题。”丞相微仰着头,好像在竖起耳朵倾听什么,接着又道:“你听,外面的打斗声停止了。”段狄心下一紧,应道:“你怎么确定不是高谦杀了来人?”丞相胸有成竹地道:“你马上就知道答案了。”

脚步声又响了起来,一个微驼的人影出现在众人的视线里。客栈的厨房老胡满身尽是鲜血,拖着一支生锈的镔铁长枪,一步步走近。

段狄盯着他半晌,道:“原来你是个高手,我走眼了。”老胡咧开嘴笑道:“你比起门口那小子的身手如何,咱们来过过招。”丞相摆了摆手道:“这位段兄,现在你的二位同伙,一个被困,一个被杀,局面已于你不利,你是个聪明人,何必做没有胜算的买卖?”

江影卫抓住栅栏嘶叫道:“不要听他胡说,快救我出去,这里的宝藏都是我们的,少了一个高谦,分宝藏的人又少了一个。”丞相苍褐的脸上泛起一丝冷笑,凑近栅栏前,道:“如果得到宝藏,以你的身手,杀掉另外二人,独占宝藏,是易如反掌,我说的是也不是?”

江影卫脸色苍白,挥剑乱舞,叫道:“胡说,我要杀了你……”荆将军将地上散落的黄金捡起,走向段狄,道:“你跟着他,无非是为了求财,这些黄金可保你一辈子衣食无忧了。”

枪尖上的血滴落在石头上,发出嗒嗒的响声。老胡突然说:“段狄,你可认得这支镔铁长枪。”段狄仔细瞅了一眼,目光中露出疑惑,半晌,仰首一叹,将莫忘推了出去,伸手接过荆将军手中的黄金。

段狄经过老胡身边时,脚步微一停顿,道:“我认出你来了,你是白马长枪胡不欢。”听到这个名字,老胡身躯微微一震,仿佛勾起了什么回忆,眼神迷离,喃喃道:“这么多年了,连我自己都不记得自己叫什么了。”话声未落,段狄已经擦身而过。脚步声沉闷,回荡在密道中。

江影卫绝望地看着段狄远去的身影,双目充血,急剧摇动着铁栅栏,嘶声喊道:“荆将军、丞相,念在我们当年同殿之情,放我一条生路。”荆将军仰着头,徐徐道:“你还记得这苍龙岭上,那件衣衫上的几个血字吗?”江影卫抬起头来,脸色茫然。

荆将军双目透出深深恨意,道:“你肯定不记得了,是‘尝责二字。这其实是一个谜语,因为是写在人的衣裳上,实际是‘偿债二字。用麻老三的鲜血所写,意思就是血债血偿。你杀了这么多人,是该你血债血偿的时候了。”

他切齿又道:“当年是你假传王命,杀了苍龙岭守将周镇潮,放入武王五万精兵,三千守军全部阵亡,敌军长驱直入,致使王都被围,大祚由此败亡。这一笔笔血债,就是杀你一千遍也不为过。

“你就为这几千亡魂陪葬吧,这里有数不尽的黄金珠宝,也足够你在地狱用几辈子了。”

江影卫踉踉跄跄后退几步,道:“原来都是你们计划好的,用这批宝藏做饵,诱我落入陷阱。”

荆将军面色沉痛,道:“来取黄金的前朝旧部越来越少,我知道你一定察觉了什么,所以在苍龙岭上设下绝杀暗器,计划将你一箭射杀。那首亡魂歌就是为你准备的丧命曲,可惜被你逃过一劫。其中多了这么多波折,好在终于让你落入宝库最后的机关,可惜枉送了秋园一条性命。”说到此处,荆将军眼眶内一片湿润。

江影卫目光呆滞,转过身望着面前一片金光灿然,嘴角僵硬地痴笑,突然纵步前冲,奋不顾身地扑倒在铁架上,轰隆隆一阵响,铁架上的黄金珠宝散落了一地。机簧转动,嗖嗖作响,无数羽箭从石壁间不绝射出。他不闪不避,张开双臂去拥抱这扑面而来的漫天箭雨。

转眼间,江影卫就被射成一只刺猬,浑身尽是鲜血,挣扎了几下,气绝身亡。

荆将军、丞相看到这番场景,颇有几分感慨,半晌无语。胡不欢哼了一声,道:“死在黄金堆里,他这番死法,也算值了。”丞相叹了一声,转过头望着他,道:“想不到你瞒了我七年,你竟然是江湖上有名的白马长枪。”

胡不欢向两人见礼,似有深意地道:“丞相在做什么,我也在做什么。”丞相哦了一声,哽咽道:“原来先帝早已洞悉一切,不枉老臣一片苦心了。”说完,苍褐的面庞上流下浊泪来。

胡不欢整了整衣衫,面向莫忘道:“小人来迟,还望太……”丞相一把拉住他,正色道:“你忘了,这里只有犬子莫忘,没有其他人。”胡不欢生生将下一个字打住,若有所思地点头,走近莫忘身边,目光中多了几分怜惜,道:“莫忘,这里太闷了,我们出去透透气。”

生死关头,打了个转,莫忘毕竟年轻,还没有缓过神来,当下,随着胡不欢走了出去。

荆将军望着莫忘背影,许久才收回视线,转过头来,对丞相说:“一切都让大人承担,这些年,大人受太多苦了。”

牵起心中彻痛,有如利刃刺心。丞相悲凉一笑,凄切道:“忠臣慈父,孰对孰错?我对不起我儿,我愿以我命换回他生,可惜却没有这个选择!”目光迷离,低语几不成音。荆将军了解他心中的痛楚,却不知如何宽慰。

良久,情绪慢慢平复。丞相摆摆手,岔开话题,问道:“将军,这铁栅栏当真无法打开?”荆将军若有所思地道:“打开如何?打不开又如何?”丞相沉思一会儿,不答反问:“这些年来,每有前朝旧部到这里取走黄金,果真是你联络各方,招兵买马,意图起事?”荆将军回顾倾倒一地的珠宝,缓缓摇头,道:“不,这些大祚旧部到这里取走黄金,是给他们安家立业之用。如今战火已熄,四方安定,百姓休养生息,何必为了天下之争,再让老百姓承受战祸之苦。”说完,言中颇多感慨。半晌后,又道,“大人的问题我回答完了,我心中也有一个疑问。”莫丞相不动声色,目光迎视荆将军。

荆将军道:“大人的公子取名莫忘,莫非是提醒自己,不要忘掉家仇国恨?”莫丞相淡笑地摇摇头,道:“将军,你说错了,犬子是姓莫,名忘。忘,就是要他忘掉以前所有,做一个平平凡凡的人,远离战乱之苦。”

荆将军嘴角泛着一丝笑意,道:“你要他忘,自己却没有忘?”莫丞相疑惑道:“将军,这话怎么说?”荆将军扬声大笑,道:“你左一个将军,右一个将军,这里早已没有什么将军,只有一个断臂的铁匠。”莫丞相一怔,随之醒悟,也是开怀大笑,道:“这里也没有丞相,只有一个半死不活的莫老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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