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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家桥·盗亦有道

2015-05-30扶兰

今古传奇·武侠版 2015年6期
关键词:师爷劫匪

扶兰

——这个故事,为的是纪念那一去永不回的田园故乡。故而希望,这个故事。于书中人物而言,是动荡乱世之中的温暖家园;于书外看客而言,是钢铁水泥之中的泥土芳香。

湘南的梅雨季刚刚过去,酷暑初来,吸饱了雨水的山茶树林,花瓣白得耀眼,树叶绿得扎眼,树下红土地中满溢的水汽蒸腾而上,扑在马三元一行人的脸上,湿热难挡。

马三元摘下斗笠,掀起脖子上的土布帕子,擦着脸上的汗水,眯着眼打量着前方路途。

翻过这道岭,就是茶山村,村东头有口甜水井,到了那里,就可以喝口水歇歇脚了。

马三元是阳县人,早年被同乡前辈带出去投军,见过世面,也挣了点钱,只是打仗打得胆子越来越小,不想再提着脑袋卖命了,便趁着某一次顶头上司战败、部下溃散的时候跑了回来,顺便还带了一点当地的土特产,沿途卖掉,很是赚了一笔。

马三元当兵好些年,早已不习惯辛辛苦苦地埋头种田,得了这笔外财,立刻有了主意,在同村拉了几个合得来的伴,组了一个小商队,出阳县到郴州,再走郴州经南岭往广东的那条秦时古道,贩运各地特产。虽说辛苦,到底比种田多赚几分,唯一不好的是,这世道不太平,沿途时时有兵匪作乱,万事都要小心。

从郴州回阳县,本是不必绕茶山村这条远道的,但是昨晚马三元一行人在前一站文龙铺歇脚时,听得人讲,阳县和谷县交界处的大明山上的土匪最近不小心劫了省府某要员的亲戚,那位要员大失颜面,大发脾气,省城那边却不过要员的面子,派兵下来剿匪,大明山的土匪得了消息,赶紧分成几路撤了出来,避避风头。

这么一来,阳县往省城那边地界平安了,往郴州这一片地界就遭殃了,这段日子里,已经有不少消息不灵通的过往行人被劫。马三元和同伴们一商量,便打算绕茶山村这条道,虽说得多走五十几里路程,为着这条道人烟稠密、民风强悍、少有匪害,也不算什么。

这条道走的人虽然不少,到底世道不宁,马三元一行七人,不少也不多,心里终究有点不踏实,兼之路径不熟,因此托相熟的店家介绍,与走过这条道的另一伙阳县姓陈的商贩搭伴,又有三个往茶山村邻近村落走亲戚的文龙铺当地人同行,今天早上临出发前,那店家又搭了一个从广东回阳县老家的学生进来,凑齐了二三十人,同路行来。

马三元不免回头看了看跟在最后面的顾岳。

那个看上去心事重重的少年,长得倒是很端正挺拔,衣着虽然极普通,但是今天早上被店家领着过来时,他背上的背包,让马三元一看,心里便“噔”了一下,这样利落紧凑、方方正正的背包,十之八九,都是那些新式武学堂的学生按着教官从外洋学来的操练手册的要求,平日里训练有素才能够打出来的,不然,就算是他这样的老行伍,也不过将行李按着各自的习惯整理一番,略略有些齐整模样就算过关,长官也懒得管这些内务。

这年头,能够进新式武学堂的学生,都不好惹,就算自己不成器,总有成器的同窗校友师长之类的可以投靠。马三元先前呆的那支杂牌部队里,就有一个保定军校出来的营长,本事寻常,运气也不算好,败无可败之际,对头那边的学长派人过来招降,这位营长摇身一变,便成了那边的连长,听说最近又升营长了,羡慕得一干无出路可奔的旧同僚眼都红了。

不知道这顾岳,是哪家武学堂的学生,怎么独自一人回乡去了,这个时候,可不是学生放年假的季节。

马三元心中揣摩,面上倒不曾格外关注这顾岳。世道不宁,闲事少管,这个道理他领会很深。

这一路上,顾岳只是默默地跟在最后面,不论前头的人是快是慢,他都跟得很轻松,步速均匀,呼吸悠长,额头上连汗珠都很少见。马三元稍稍留点心便能够注意到这一点,不免心里更是忐忑。

这少年不会是练家子出身吧?姓顾……名岳……怎么听着总有点耳熟呢……可惜马三元离家十来年,回来之后又总在外面跑,对阳县老家那边不太熟悉的人与事,委实有点想不起来了。

不过,武学堂的学生,总不会是土匪眼线,马三元心想有这点把握也就够了。

上得茶山岭,站在最高处时,马三元的堂弟马七台四下里一望,忍不住道:“说是茶山村,村子看起来不小,这山茶树倒只有这么一片,还不及咱们村后山的山茶林子大。”

同行的陈姓商贩叹道:“马兄弟有所不知,从前这里,连着三个山头都是山茶树,最老的一棵听说有一百七十年,可惜那年长毛过境,在这地界打了一仗,茶山村的人算是早一步躲到山里头去了,只是那年的茶油没来得及运出去,遇上乱兵进村抢劫,抢完之后放了一把火灭迹,库房里的茶油全烧光了。

听说那把火连烧了三天三夜,茶山村烧得只余下半边祠堂,山茶树烧得只余下三棵半,养了这七八十年,好容易养出这半个山头的山茶树来,已经很不容易啦。”

马三元等人顺着他指点的方向看去,略估一估那三个山头的大小,想象一下当年三座茶山的盛况,不免感慨惊叹一番,难怪三个山包拱围着的那个村子起名叫“茶山村”,也的确是最贴切不过了。

前头说的那口甜水井,站在山岭上看得很分明,离村子有点儿远,邻近一口极大的池塘,塘边一圈儿荷花开得正热闹。水井的位置比池塘高出半个人的样子,丈许见方的一个井口,水面几乎与井口平齐,四周铺着大小不一的青石板,留了水沟通往池塘,方便村人淘米洗菜。

即使在山岭上远远望过去,似乎也感觉得到井水的清澈与清凉。

马三元一行人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湘南多山,路途曲折,因此当地常有俗语说“看到屋,走到哭”,大概也是北方俗语“望山跑死马”的意思。虽说已经看得见山下的村子,马三元估计着还很得走一段时间,不过山上山下的安宁平静,让他的心情倒是很轻松。

这种兵荒马乱人心惶惶的世道,能够有这样安宁的一块地界,真不容易啊。

所以,在这一片安宁之中,在转弯处僻静的山道边,突然传出“咔嗒”一声轻响时,马三元一时间竟没有反应过来,步枪子弹尖啸着从他头顶尺许高的地方射了过去,一行人呆了一呆,待到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立刻乱成一团,马三元赶紧高喝一声:“趴着别动!”

朝着头顶上面放枪,这不是要杀人,只是警告,千万别乱动乱跑才是正经;趴下来却是为了防枪支走火误伤,马三元当兵那些年,每年都会遇上这样的倒霉蛋——或是走火误伤了同伴,或是被同伴的走火误伤。他就不相信这些土匪的枪不会走火。

马三元同村的人听话地趴下了,他们这一行人,向来是马三元做主,所以听话都听成了习惯。另一个商队也算是有经验的,反应过来之后立刻也站住了,一看马三元他们的动静,赶紧也跟着趴了下去——这一路上,他们闲聊时也听说马三元是当过好些年兵的,遇上土匪开枪,下意识地便学了马三元的动作来躲枪。

那三个走亲戚的当地人,没有见识过这样的凶险,惊慌失措,吓得号叫着向茶树林里乱钻。立时又有一颗子弹射了出去,正射在跑在最前面那人的身前,几乎是贴着脚尖钻入地下,那人以为自己的脚掌被射穿了,啊呀呀地抱着脚惨叫起来,另外两人再不敢动,面无人色地蹲在原地,浑身直哆嗦——知道有土匪是一回事,亲身遇上又是另一回事。

马三元趴在地上,偷偷向后面瞧了一瞧,将这一幕看得清楚,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凉气,这劫匪的枪法可真……不过瞧来瞧去,却没有看见顾岳躲到哪儿去了,不免想道,这少年的身手可真够利落的,就这么一会儿的混乱,便藏得踪影不见。

只是,若这些劫匪不敢在离村子太近的地方过久停留也还罢了,多半不会费心去搜;若是有恃无恐,不怕耽搁时间,非要搜出来,顾岳只怕反倒更倒霉。

山道内侧的山坡上,密密的茅草丛中,伸出两杆步枪来,日光之下,明晃晃地直扎眼睛,其中一杆枪筒上,挂着一方粗粗描着青色山纹的白土布三角旗。

马三元等人暗叹倒霉。这样的三角旗,正是大明山上那伙劫匪的标志。没想到他们绕了这么远的路,还是没能躲过去。

端着枪的两人没有动,另有两人,拿着短刀跳了下来,脸上只用红土泥抹了几道,大略遮掩了一下面貌。

马三元举着双手慢慢站起来,赔着笑道:“兄弟辛苦了,咱们小本买卖,只能拿几个钱请兄弟们喝点茶,还请兄弟们不要见笑。”一边说着,一边慢慢地从口袋里数钱出来,唯恐动作快了让拿枪的土匪误会,一不小心便扣了扳机。商队的人也赶紧学着马三元的样子,慢慢摸出银元。

收钱的两名劫匪,显然挺满意马三元等人的识相,扬扬刀子,示意他们仍旧趴一边儿去,那三个走亲戚的当地人却被拦了下来,那三人说一口土话,连声辩解说是走亲戚不是做买卖的,身上只有几张军票,还有两件衣服,委实掏不出买路钱。

湘南各地,方言众多,常言道“十里不同音,五里不同调”,出了县界,音调更是殊异,那三人一开口,便听得出来是文龙铺当地人。

都说是兔子不吃窝边草,劫道的也有不成文的规矩,乡里乡亲,总要讲几分情面,据说,即便是大明山上有名的悍匪,对大明山下十里之内的乡民也是不动刀兵的。

两名劫匪互相看看,交换了几回眼色,那个儿高一点的劫匪,将刀尖压在面前那人的肩头,向下略略用力,夏衣单薄,这一下就见了血痕,那人吓得僵在当地,哆哆嗦嗦地将贴身藏的几个铜角儿摸了出来。另外两人,也摸了几个铜角儿出来,哭丧着脸,指天画地,发誓说他们身上真没银元,就是走个亲戚,谁会带多少钱?

两名劫匪打量一会,觉得这三个人身上,的确不像是还有油水的样子,两人对自己的眼力还是有些信心的,略一踌躇,便示意这三个当地人照了马三元等人的样子趴在地下,然后开始搜索躲起来的那一个——顾岳的动作虽然快,这些经年劫道的土匪,哪有数不清人头的?自是一计数便知道少了一人,不将这人搜出来好好教训一番,下一次劫道,岂不是人人都要抢着逃跑了?

马三元一见这情形,便暗自叹了口气。少年人不知世事,这回被搜出来,可要吃苦头了。

这山道两旁,大多是山茶树,藏不了什么人,不过有大约两三丈长的一段路,一人多高的茅草丛长得极是茂盛,夹杂着几块大石,倒是可以躲藏。两名劫匪一左一右,用刀尖拨着草丛,小心翼翼地一路搜过去,走不了几步,左边那名劫匪突然大叫了一声,只是叫声短促,似乎被人陡然问中途截断了一般。

另一名劫匪急忙冲过来时,他的同伴已经被暴起的顾岳掀翻在地上,左膝顶着咽喉,稍一用力,那名劫匪便被压得闭过气去,手中短刀被顾岳夺走,顾岳左手在地上一按,作势扑向奔过来的另一名劫匪,山坡上端着枪的两名劫匪立刻瞄准了他扑去的方向同时开枪,不料顾岳忽地身形一顿,两颗瞄准他前方射来的子弹堪堪落空,顾岳随即反手一抓,将那名正要缓过气来的劫匪提了起来,挡在身侧,疾退两步,背靠山石,右手短刀横在那劫匪的脖子上。

顾岳这才喘了一口气,高声喝道:“枪丢下来,人也出来,站到我看得见的地方,不然我就宰了你们这个兄弟!”

四下里一片死寂。马三元恨不能跳起来揪着顾岳的衣领将他狠狠摇醒,少年伢到底明不明白,强龙还不压地头蛇,他便是再有本事有来路,到底年少孤单,又怎么能够和这些成群结伙的劫匪扯破了脸皮死磕?

老人常道,双拳难敌四手,又说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这可是千百年来的至理名言,到底是少年伢,气盛不晓事,马三元恨铁不成钢地在心里叹气,

山坡上寂静了片刻,两杆步枪丢了出来,随之跳出来两个蒙面劫匪,隔了一群趴着的人,死死盯着顾岳。另一名劫匪也被顾岳逼着,走近两名同伴,直到离着那两杆步枪两三丈远的地方,老实地站住不动。

马三元暗自松了一口气,没出人命就好说话,他还真担心两下里撕破脸,连带他们这些人也要受池鱼之殃。

只是,这帮劫匪居然这样讲义气……抱团抱得越紧,可越不好惹啊……

顾岳这才押着被制服的那名劫匪,慢慢走过来,一直走到那两杆步枪附近,停了下来,隔了地上的枪与劫匪对峙。

马三元心里一沉。顾岳这是陷入了两难之境。

他若是继续押着手中的劫匪下山,便是将地上的枪又还给了其余的劫匪,而且还将自己的后背露给了对方;他若是丢开手中这个劫匪去抢了枪再走,只怕一放开手便会给对方可乘之机,而且两条枪相隔丈余,他只能抢到一杆,抢不了第二杆。

现在局势已经不由顾岳掌握了。

再一次成了僵局。

不论哪一方拿到枪,对另一方而言,都是死局——那几个劫匪,可不敢相信对面这个悍勇的少年不会开枪;顾岳也绝对不敢相信,自己将后背露出来时,这几个劫匪不会打黑枪。

其实顾岳和那三个劫匪只对峙了短短片刻,但在马三元等人看来,这片刻时光,漫长得实在难捱,马三元觉得自己简直就是趴在好几颗冒烟的炸弹中间不得动弹,唯恐这炸弹下一刻便要炸开。

寂静之中,马三元突然听到山坡上“咔啦”一声轻响,这熟悉万分的拉枪栓上子弹的声音,令他头皮一麻,心中暗叫“不好”,顾岳却已经一脚踹开刀下的那名劫匪,借着飞踹之势,斜斜向前蹿出,躲开山坡上射来的子弹的同时,抢在其中一名扑过来抓枪的劫匪前头,抓住了一杆枪,就地一滚,翻身跪地,冲着山坡上枪响之处开了一枪,山坡上的茅草丛中,有人“哎呀”一声,滚落下来。顾岳却在开枪之后立刻又是一个翻滚,躲开了另一名抢到枪的劫匪射来的子弹,抬手又是一枪,堪堪将那劫匪手中步枪的木托击碎。

这一连串动作,快得令人目眩。马三元从军近十年,也算是见多识广了,却还从来没有见过开枪能像顾岳这样快的,而且还是一杆出了名慢的老套筒,当下真是震惊得目瞪口呆,心里不停在想:阳县那边,到底谁家养得出这等人物?

那几个劫匪,显然也一副大开眼界、震惊过度的样子,不过没抢到枪的那名劫匪立刻叫道:“这小子没子弹了,快上!”

老套筒也就能装五颗子弹,对方也就是个孤身少年,所以他们的胆气还是很壮的,除了那个中了枪从山坡上滚下来的,其余几人,拎着坏掉的枪,捡起地上的刀,快步围了上来。

顾岳脚下用力一蹬,斜蹿出去,将离他最近的那个劫匪狠狠撞翻在地,一脚踏了上去,借力纵起,以枪为棒,居高临下当头劈下,挡在他前方的另一名劫匪心头一凛,飞快地举起手中的枪格挡,本就坏掉的枪托,终究挡不住这凌空一劈,几乎断成两截,因着双手举枪,胸前门户大开,顾岳在落地之际毫不犹豫地一脚踢上他胸腹空档,那劫匪痛叫一声,被踢得倒撞出去,顾岳顺势旋身飞腿,劈面扫掉了另一名劫匪刺过来的短刀,连带那名劫匪也被扫得连退数步,之后略顿一顿,便纵身跳向山坡,要抢在这几个劫匪前头,将遗落在山坡上茅草丛中的那杆步枪拿到手。

然而顾岳刚刚跳起,身后便是一枪射来,子弹几乎是擦着他的头顶飞过,没入山坡之中,在他的短发上灼烧出一道浅浅的弹痕。

顾岳去势一滞,落了下来,身子一转,对上了从下山路拐角处钻出来的另外两名劫匪。

新来的两名劫匪,一个瘦小精干活像猢狲,缩头缩脑地站在另一人后侧,另一名劫匪身材高大,举着一把二十响的盒子炮,很是显摆地吹了吹其实根本还没有开始发热的枪管。

被顾岳放倒的那几名劫匪,一个个简直是热泪盈眶:“大哥,兄弟给你丢脸了!”

那位大哥并没有急着走过来,用手中的枪指着顾岳,叫他的手下先走到一边去,以免被顾岳拖过来做挡箭牌,随即打量马三元等人一会,便将马三元叫了出来,让他去将顾岳绑了,然后背起被打伤的那名劫匪,跟着他们一道走。而顾岳的背包,也被找了出来,一块带着。

马三元一行人被这一连串的变故打得有些晕头转向,只是对着几个劫匪、一把盒子炮敢怒不敢言而已。马七台忍不住低声抱怨:“那个姓顾的学生,别这么多事,就不会有这些麻烦,咱们三哥也不会被抓丁了!”

被土匪抓丁,运气好过几天被放回来,也就是辛苦几天、误了几天的活;运气不好,还得家里付赎金才能救回来;运气再坏些,说不定就折在那儿回不来了。

马三元心里也不好受。本来几十块银元就可以过去的关口,现在落到这样担惊受怕的境地,说不埋怨顾岳,那是不可能的。

不过他也算是走南闯北有见识的,猜度着顾岳这样的少年,绝对不是普通人家养得出来的,这些劫匪,虽然不知来历,但是千里做官只为财,土匪求的也是财,以那位带头大哥的眼力,不会看不出顾岳的来历不凡。

抓了顾岳,十之八九为的是丰厚的赎金,而不是要杀了他泄愤什么的,说不定还得叫他们去送信要赎金,这样看来,他此行倒是有惊无险。

这世道,天灾人祸处处皆是,不论出门在外还是关了门在家里坐着,要遇上的总归会遇上,气运不好,也是没法子的事情,能够有惊无险,已经很难得了。

如此一想,不论是自欺欺人还是真正心宽想得开,总之,马三元倒不像同伴们那样忿忿不平了。他心里更有些其他的想头——若是能借着这个机缘,认识一下顾岳的家里人也不错。生意人嘛,就得广结善缘。都说“穷文富武”,顾岳家里肯定不是一般的富……

第二章 身份

沿着山路走了个把时辰,那伙劫匪在一道山泉旁停了下来,喝水吃干粮,拿盒子炮的那名劫匪头领最先吃完,走过来用布带将中伤受枪那名劫匪连手带脚绑了一圈,也不理会那劫匪惨白的脸色,抽了把短刀,用白酒淋了,用膝盖和左手压住那劫匪,一刀子下去,那劫匪立刻惨叫起来,拼命挣扎,只是挣扎不动,这当口那头领已经挑出了他左上臂里面卡住的子弹,将刀子一扔,抓过白酒淋了下去,劫匪惨叫声立时又拔高了一层。

方才跟着这头领过来的那名瘦小劫匪,已经很识相地拿着一瓶白药等在旁边,及时送上,头领往那劫匪嘴里倒了一点,又往伤口上撒了一回,撕了片干净布条将伤口裹扎起来。

弄完之后,那劫匪几乎是痛得半死不活了,不过总算是去了后患。

马三元坐在不远处的树阴下看着这一幕,心里难免打个冷战。真够狠哪,对同伙够狠,下得了手,只怕对他们这些人更下得了手。

头领正要收起那瓶白药,忽然停了手,看一看,道:“这瓶药哪儿来的?”

瓶子可比他们这回带的那瓶新得多,里头的药粉也多了不少。

那名瘦小劫匪笑嘻嘻地道:“从那男伢的背包里摸出来的,有好几瓶子呢,真看不出这么有钱有门道。”

头领脸色一变,一巴掌掮了过去:“山猴儿,忘了规矩了?”

那瘦小劫匪慌忙叫道:“不敢忘不敢忘,我没敢打开包,就摸了摸,药瓶子就塞在背包侧边,一摸就摸出来了,想着咱们兄弟正好用得着,这才拿过来!”

马三元在一旁听这话音,似乎这伙劫匪的规矩还挺严整的,得了财物,不可中途私吞。

这么有规矩的劫匪,对于他们这些人来说,还真不知道是福是祸。

头领教训过了手下,掂一掂手中的药瓶,不得不琢磨起来。

白药精贵,又是治刀伤枪伤的无上良药,因此大多被各路军阀抢了,他们弄一瓶都不容易,不是要紧的刀伤枪伤,寻常舍不得动用。

顾岳的背包里居然有好几瓶?

这世道,可不是有钱就能弄到这么多白药的。

这么一想,头领再瞧顾岳时,目光之中,不免带上了“奇货可居”的字样。

本来,这伙劫匪恼火顾岳打伤他们的同伙,根本没打算给他饮食,存心要饿他个半死,免得喂饱了更有力气折腾。

但是现在……

顾岳的待遇很快好了不少,绳子虽然不敢松,至少能够喝口水吃点干粮,再次上路时,那帮劫匪也不那么推推搡搡、骂骂咧咧了。

这伙劫匪,落脚在茶山村西头的一个偏僻山坳里,山路蜿蜒,好在一行人脚程极快,走到太阳将落山时,也就到了。顾岳即使被反绑了双臂,行走之问也极是稳当敏捷,让马三元和那劫匪头领都暗自猜测,这少年不会是从小练的童子功吧,不然哪有这样的功底?

那个小山村里,已经有二三十个劫匪从别处会合过来。这村子只有十来户人家,现在都被关在村西头倒数第三户人家的房子里,其余各户,被劫匪占了当成临时的营地。

那个拿盒子炮的劫匪,显然是这一伙人共同的头领,住在村子东头最大最好的那栋房子里,略问一问顾岳等人的姓名,便将他和马三元一道关进了这栋房子的柴房里,顾岳身上的麻绳,略松了一松,以免反绑一夜,绑坏了他,折了赎金。

不过劫匪又丢下话来说,若是顾岳跑了,就要拿马三元开刀,所以马三元立刻识相地表示,他一定会好好看着顾岳,绝对不会让顾岳逃走。

顾岳刚刚被推入柴房,门还未关,隔壁突然有人叫了起来:“麻老六你个剁脑壳的,绑票绑到你八叔公头上来了!”

想来是哪个肉票,走运或是不走运地,认出了其中一名劫匪。

隔壁很是吵嚷了一阵才安静下来。

顾岳若有所思,待到柴房门被反锁上,暂时无人来理会他们时,低声问道:“马三叔,那个人会被放走吗?”

马三元摇头:“不能放的。”

顾岳一怔:“可是一”

他再怎么年少,也知道土匪不吃窝边草的规矩,何况还是同宗同族的长辈。

马三元叹了口气:“麻老六那个八叔公,要是在被绑之前,说出这点关系来,或许还有情面可讲;可是哪有那么凑巧,正好让麻老六碰上?别人可不认得他是老几。再说了,如今已经被绑来了,就算是头领的亲戚,也不能不收赎金便放走。行有行规,行规都是有道理的。”

贼不走空,刀子出鞘就要见血。

这道理他们都明白,所以只能是麻老六那个八叔公运气不好了。

顾岳却沉下脸说了一句:“果然,匪就是匪,再如何标榜行有行规,还是要为害乡里,说到底他们的行规本来就是这样。”

马三元心里觉得有些不大妙。顾岳这样的少年,正是黑白太过分明的时候,不然也不会在遇上劫匪时奋起拼杀;但是现在落到劫匪手里,还是这般刚强不肯低头,只怕会惹来大祸,说不好还会连累一起被掳来的众人。

只是一时之间,也不知如何劝说才好。

此时劫匪从门缝里扔了几个艾草粑粑和一竹筒清水进来,马三元先拿了一个去喂顾岳,顾岳虽然觉得别扭.还是默不作声地吃了晚饭。

听着外头动静,劫匪三五成群,或是在这栋房子前头的池塘里洗澡,或是往那头领处禀事,然后各寻住处,柴房外一直人来人往,二人不便再说什么,只安静坐着,直至外头天黑,人声渐渐静了下来。

夏夜蚊虫极多,嗡嗡乱飞,山间的花脚蚊毒得很,叮人时一口一个大包。有幸睡在床帐里的劫匪还罢了,其余人大多只能铺了草席在堂屋的地上睡着,在房门窗口与墙角处燃起半干的艾草,将蚊虫熏走,至于浓烟迷眼、药味熏人,就顾不得许多了。柴房四角,也熏了几把艾草,让马三元心里踏实了许多,这样的优待,显然不是什么坏兆头。

马三元心头略松,忍不住便说顾岳年少不知事,不应该这样莽撞地和土匪干仗。顾岳一直闭着眼,不言不动,直至马三元说得口干舌燥、筋疲力尽,才硬绷绷地说了一句:“先父战死于土匪偷袭。”

马三元被噎得一时间说不上话来。

顾岳盯着柴门,又接了一句:“总有一日,我要灭了这全天下的土匪!”

马三元惊得赶紧探头看看门缝外边,唯恐这句话被那伙劫匪听见。好在门外并无人踪,池塘中蛙鸣虫躁,远处又时时有松涛狼嗥,很是喧闹,料想不会有人听清这柴房里的动静。

马三元转过头来,看看昏暗中顾岳尚带青稚却坚定不移的面孔,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想一想,道:“土匪里头,也分宋江和方腊哩!”

水浒故事,便是他们这些没读过什么书的粗人,日常看戏听说书,也是知道几分的。

不过话一说完,马三元便想起,宋江讨完了方腊再去征辽,征辽之后便被赐了毒酒。

不论宋江还是方腊,结局其实都差不多啊。

他刚才说的这些话若是被这房子里的劫匪听到了,只怕也会招来祸事。

言多必失,真真是言多必失。

马三元赶紧换了个说法:“小兄弟,南山的豹子咬了人,可不关东山老虎什么事。冤有头债有主,小兄弟是大本事的人,心胸宽广,不必这样计较。”

顾岳默不作声,但是马三元能感觉到这静默之下的坚定不移。

马三元暗自叹息。道理谁都会讲,那是因为事不关己,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戏文上不都是这么唱的?何况年少气盛这句老话也不是白说的。

柴房里安静了好一会,马三元又很乐观地道,大明山的土匪还是挺讲规矩的,口碑不错。顾岳忽然问道:“今天这个,是不是就是大明山的匪首?”

马三元想了想,道:“不好说。不过看这头领的行事,倒是有些像。”

顾岳紧盯着问道:“这是怎么说?”

马三元道:“大明山这地儿,山高林密,又是阳县、峰县和邹县三不管的地界儿。历朝历代的土匪,不论世道乱不乱,从来就没有断过根,要说匪首是谁,还真说不大准。只听人说,大明山上近几年的大头领,姓张名斗魁,家世来历一概不明,只听口音大概是阳县隔壁的峰县人氏,落草不到四五年,便收服了大明山中大大小小七八处盗匪,将近年来很是有些乱的劫道规矩重新整齐了一番,打劫总会留点余地,寻常也不伤人性命。他们跟官府和乡绅那边又奉承结交得好,私下里还常给附近驻军的长官送点礼,所以……”

马三元说到此处,声音忽而低了下去:“官军剿匪时,总会事先漏些消息出来,手下留情、网开一面,剿了七八次,次次都是在山里转一圈,打些野物,抄些财物,便出来了。只是不知他们若真是这样识时务,又怎么会劫了不该劫的人,招来省府的军队进剿?莫非是因为底下人探听的消息不确实?”

顾岳嗤笑了一声:“匪就是匪,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利欲熏心、招惹了不该招惹的人,本是常事,有什么好奇怪的。”

马三元听这话音,似乎顾岳不单单是仇恨土匪,还有着不自觉的鄙夷与不屑,很是瞧不上这些劫匪的行事与本领。

马三元不由得又暗自叹了一声。

从前在军中、营中长官里,也有出身好、教养好、性子骄傲的大家子弟,多半是读了洋学堂又读了武学堂出来的,文武都来得,素来瞧不起他们这些不识几个字的粗人,更瞧不起那些横蛮无知的土匪,可惜后来,十之八九,都吃了他们这些粗野兵匪的亏,其中运气不好、丢了性命的都有。他早年投军时,最初跟的一位长官,就是这般英年早逝的。

顾岳俨然也是这般出身与性子,让马三元不自觉地替他担忧,担心顾岳会倔强到底。

大明山的劫匪,号称守规矩,但匪就是匪,劫道时若有人反抗,总有死伤;绑票后若不能付出足够的赎金,肉票往往生死不明,不知是被卖去哪儿做苦力了,还是被扔进大明山哪个只能进不能出的山洞里了。

只是这担忧,因着素昧平生,不过是一段同路而行的交情,若是明白讲出来,难免交浅言深。

柴房之中,一时间又安静下来。

他们却不知道,张斗魁此时正对着顾岳背包里的东西恼火不已。

白日里各路劫匪抢来的财物,交上来时都要一一清点记数,此时都堆在堂屋的八仙桌上,顾岳背包里搜出来的十七块大洋、七瓶白药自然也在其中,至于衣服杂物之类的,本来是要和其他抢来的杂物一道随便堆在角落里、临走时随手分给村民结个善缘的,因着张斗魁对顾岳的来历生出疑心,特意将背包里的东西仔细清点了一番。

顾岳的背包里,除了几件寻常换洗衣服之外,另有两套洋学堂的学生衣裤、一条薄毛毡、两条绑腿布带、一支自来水笔、一条皮带、一包防水油纸密密裹好的书以及两封信,收信人是云南昆明翠湖街顾品韩,寄信人是湖南阳县李家桥顾韶韩。

张斗魁读过几年书,一看这寄信人的姓名,便冲口而出:“操他奶奶一”

其他两名头领,也稍识得几个字,看了信封,面面相觑,大概明白张斗魁心里的憋闷与恼火了。

阳县共有三个地方叫做李家桥,但是能够养得出顾岳这样子弟的顾家,却只有一个李家桥之中有,就是大明山下五十里处清江河畔柏树湾的那个李家桥。

李家桥得名于清江河上那座由李氏一族捐建的石桥。其实当地大族,共有李、顾、何三姓,世世通婚,家家习武,自前清以来,世道越来越不安宁,李、顾、何三姓为保乡里安宁,陆续买了洋枪和抬炮,修建石墙,又送子弟出去读书投军,尤其是顾家子弟投军的多,虽然还没听说出了什么督军之类的大人物,但也足以让阳县当地人敬畏避忌了。

大明山上的土匪,都知道李家桥不好惹,李家桥也没想过要替天行道将五十里外的大明山清理干净,故而一直都是井水不犯河水,一旦遇上,也是互相避开了事。

这一回,顾家子弟打伤了大明山的劫匪,大明山的劫匪又将顾家子弟绑了肉票,这团乱账,还不知怎么才能扯得清楚。素来都说,一山不容二虎,现在两个山头的老虎不当心遇上了,还互相抓了一爪子,谁先退让一步,都会被围观的群兽认定是胆怯畏缩,虎落平阳还被犬欺,何况是倒了威?

一名头领懊恼地道:“那小子怎么不说清楚自己的来历?”

另一名头领掸掸信封:“看这收信地址,这小子多半是在昆明长大的,根本不晓得老家的这些事。”

一边说着,一边拆开了那包书。

油印的书页,薄而软,纸面发黄,并不起眼,然而十来本书,皆是《地形学》、《筑城学》、《兵器学》、《军制学》、《卫生学》、《步兵操典》等武学堂的教材,封面的书名之下,都印着“云南陆军讲武堂”的字样,扉页上又都写着“第十二期丙班顾岳”的字样。

堂屋里一片寂静。

张斗魁和另外两名头领,都算是有见识的,不然也坐不上这个位置。

因为有见识,自然也明白顾岳的分量。

前清以来,各地立了不少武学堂,但是最有名望最有影响的,无过于保定军校和云南陆军讲武堂,这两个武学堂,听说教官大多是留洋回来的,那些学生也有出洋的,但更多的是进了各地的新军,天南地北,无处不有,说不好哪天碰上的带兵长官就是这两所学堂出来的学生或者教官。

这个世道,许多东西都靠不住了,但是一道扛枪加上一道念书的交情,总比其他很多东西更靠得住一些,所以这些人往往也比其他人更抱团,因而爬得更高走得更远,然后在他们身边会聚集更多的人,推着他们再上一层楼,羡煞了那些野路子出来的杂牌军官。

驻扎在衡州的那个师,听说就有云南陆军讲武堂出来的旅长、团长之类的长官,平日里很瞧不起其他那些土包子,张斗魁和附近的几伙土匪都在这几个人手里吃过亏,打不过就得想办法拉拢,可惜一直没能搭上这条线。

张斗魁和另外两名头领互相看看,不觉都两眼放光。

这个顾岳,可是现成送上门来的一条线。

张斗魁忽而想起一事,和顾岳关在一起的那人,是不是已经知道他是谁家的?会不会帮着这小子逃跑,好卖给顾家一个情面?心念既生,立刻转头喝道:“山猴儿!”

白天里跟在张斗魁身边的那个瘦小劫匪应声从窗外翻了进来。

张斗魁道:“去把师爷收着的那两副铁镣铐拿来!哦,再带两个人,把师爷的竹轿子也抬过来!”

山猴儿点点头,又翻了出去,眨眼不见人影。

柴房之中又开始了闲谈,问起彼此从哪里来——大难临头,一般人总是喜欢抱团取暖兼壮胆的。

马三元说自己是阳县桂坪人,顾岳则道:“我家在阳县李家桥。”

马三元一怔:“哪个李家桥?”

顾岳有些疑惑:“阳县有好几个李家桥吗?”

然而马三元立刻便想明白了,几乎跳了起来:“顾兄弟,你说你是李家桥人?”

顾岳点头。

马三元道:“顾兄弟,今日你为何不对劫匪说明白你是李家桥的顾家子弟?”

顾岳茫然:“什么?”

马三元又问:“顾兄弟,令尊从来没有同你说起过你家里的事?”

顾岳垂下了眼帘:“先父少年从军,戎马倥偬,对家乡近年来的情形,所知不多;况且平日军务繁忙,也没有太多工夫与我细说家事。”

他的父亲,大约总以为,将来有的是时间与儿子讲述家乡的种种人事,却不知世事难料,夜长梦多,有太多事,根本来不及去做,便已经没有了机会。

马三元说不出什么话来了。

生长于异乡的顾岳,似乎完全不清楚李家桥和大明山土匪那种心照不宣的互相避让,又怎么能继续责怪他,遇上劫匪时不曾表明身份、免了这一场大麻烦?

天大地大,面子最大,尤其是张斗魁这样混江湖的,不论他是否对李家桥让步低头,想必都不会希望有人事先张扬出去,结果骑虎难下。

现在他只能希望,大明山的劫匪打算和顾家谈赎金谈条件,而不是杀了他灭口以绝后患。这样的话,说不定他还可以做个中间人、见证人什么的,顺带送顾家一个人情。

既然已经卷进来了,马三元也就不拘着了,不免问起顾岳在哪个学堂读书,昆明那边家里还有什么人。

在哪儿读书,顾岳倒是很镇定地说了出来,只是那镇定之中,又有着掩盖不住的骄傲与自豪,眼中闪亮,精神振奋,便是在暗夜之中,也感觉得出来。马三元虽然并不意外,也很是感叹了一会,果然如他所猜想的那样。

至于昆明那边家里还有什么人——顾岳似乎有什么顾虑,不太愿意明说,只含糊答了几句,说是家里没什么人了,所以回老家来投奔本家叔伯。

马三元觉得顾岳不是那种小心谨慎、逢人只说三分话,切莫抛撒一片心的老成人,以顾岳的年纪和家境,本来也应该在学堂读书的,如今独自一人,千里迢迢地回来投奔亲友,想来确有苦衷,所以才不能说出真实情形。

这么揣度着,马三元也不好再问下去了,因不知顾岳还有什么忌讳,连李家桥的种种传闻也不去提及了。

后半夜里,马三元已经有些捱不住了,只不敢放松心神去睡,正勉强支撑着,柴房门突然被打开了,两名劫匪端着枪站在门外,喝令马三元先出来,待到顾岳出来时,那两名劫匪不自觉地往后退了几步,在马三元看来,似乎连手中的枪都抖了两下,不免猜测,这伙劫匪,是不是已经知道顾岳的来历,所以谨慎得几乎有些畏惧了?

另有一名劫匪举着火把站在柴房外面,张斗魁站在火把下,脸上阴晴不定,瞪着顾岳,那神情,仿佛猛虎欲噬猎物一般。

顾岳停住了脚步。

这匪首如临大敌的慎重,并不让他意外。

张斗魁慢慢走过来,手中的盒子炮一直牢牢端着,直至抵上顾岳眉心。

山猴儿不知从哪里钻出来,快手快脚地将一副铁镣铐扣上了顾岳的双脚,又解了顾岳身上的麻绳,将他双手也用铁镣铐锁了,再将钥匙捧给张斗魁收好。

四周的劫匪齐齐松了一口气,收起枪来。

张斗魁也收了枪,哈哈一笑:“顾兄弟,得罪了,不是张某不讲情面,实在是顾兄弟身手不凡,让我这些兄弟们自愧不如,绑老虎不得不急啊!”

顾岳诧异地看着面前这个悍匪。缚虎不得不急,这是三国演义里面,白门楼那一节,曹操捉住吕布之后、吕布抱怨绑他的绳子太紧时,曹操说的话。真看不出,这劫匪居然还将三国读得挺熟的,顺带还小小地拍了顾岳一记,将他比做吕布这样万人敌的勇将。

能够熟读三国的劫匪……

顾岳打量张斗魁的眼神,不觉便有了变化,郑重地道:“我明白。”

马三元再次被关入了柴房,顾岳却被关进了堂屋东侧的小厢房里,门外与窗外都有人看守。小厢房里,有桌椅有床帐,墙角熏着缠了菖蒲的艾草,气味不那么熏人,青纱帐里还搁着把大薄扇,显见得是格外的优待。

顾岳没说什么。他现在也知道了,劫匪对着有大笔赎金可拿的肉票,那是真当金娃娃一样捧着,更何况这张斗魁似乎还很有抱负、很想拉拢他的样子。

第三章 谋划

第二天上午,张斗魁带着那个山猴儿,还有另外六名劫匪,找了一杆竹凉轿将顾岳捆上去抬着,押了马三元,离开了那个小山村,走了好几十里的山路,太阳西斜时,转到了山林更深处的另一个小村里。村落前的池塘边,另有一条小路,曲折延伸,消失在山林中,不知通往何方。池塘边的大柳树下,坐着个瘦骨伶仃的中年男子,穿一身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衫,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手中的白折扇,带着一脸高深莫测的微笑看着他们这一行人。

顾岳一见这人,脑子里便跳出“师爷”二字来。

果然,张斗魁抢前几步,拱手道:“莫师爷,辛苦了!”

莫师爷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折扇一收,微笑点头:“大哥也辛苦了。”

随即看向刚刚从竹凉轿上放下来、但还是戴着镣铐的顾岳,笑容变得极是和蔼可亲:“这就是顾小哥?坐,坐下来谈,咱不跟那帮土匪计较。”

顾岳毫不在意地在他对面的石头上坐了下来。

张斗魁“嘿嘿”笑着,带了其他人先走了。

顾岳这才发现,原来那莫师爷的身后,老柳树的粗大斜枝上,还躺着个人,想来是这师爷的保镖之类的人物。

莫师爷敲着折扇,感慨不已地道:“莫某当年,家破人亡,无路可走之时,受张大哥活命之恩,因此立下誓言,此生一定要为张大哥找一条出路。”

顾岳诧异地打断了他:“杀人放火受招安?宋江可没什么好下场。”

莫师爷噎了一下,很快又呵呵笑道:“这可说不好。放在古时候,走了这条道,能做宋江都很难得了。如今可不一样,关东那位张大帅,还不是胡子出身?现今可是实打实的东北王,谁又能奈何得了他?”

顾岳抿一抿嘴,一时之间,找不到反驳的话。

莫师爷拈着几缕稀疏胡须,得意洋洋地说:“莫某仔细研读了张大帅的生平,然后为张大哥定了三条锦囊妙计。”

顾岳忽然有些想笑。他发现面前这位莫师爷,作派显然是学戏台上的诸葛亮,只是怎么看怎么像照虎画猫。

莫师爷等着顾岳追问是哪三条锦囊妙计,等了好一会,不见顾岳有所反应,只好笑眯眯地自己接了下去:“张大帅当年,虽然投身绿林,但是规矩守得好,口碑好,人缘好,所以才能得了八角台当地乡绅与商会的引荐,和官府搭上了线。张大帅又是个识时务的精明人,趁着盛京将军‘化盗为良的东风,顺水推舟,招兵买马,做了官军的管带,就此平步青云,一路高升。所以,莫某为张大哥定的三条锦囊妙计,第一条便是:守规矩。守好了规矩,三教九流,才肯放心和你打交道。”

顾岳心中若有所动。

昨晚闲谈时,马三元的确也说到了这件事情,正因为此,张斗魁在大明山周围三县的口碑都挺不错,至少不是最招人恨的那一伙,很多人还觉得,给张斗魁交买路钱也不坏,总比被其他劫匪抢光甚至杀光要好得多。大明山中和山脚下的那些村子,因为得了张斗魁的庇护,免了匪害,更是将这伙劫匪看成半个自己人了。

莫师爷瞄着顾岳叹气:“也就是顾小哥这样外乡回来的人,不知内情,才会和张大哥的手下闹出误会来。”

顾岳忍不住捏了捏铁链,提醒自己不要出口反驳莫师爷的土匪道理。

他清了清因为久不说话而有些哑的喉咙:“第二计,又是怎样?”

莫师爷:“这第二计么,便是广结善缘。”

顾岳立刻想起他们改道茶山村的原因,不无鄙夷地打量着莫师爷:“听说你们前些日子才刚劫了省府某位要员的亲戚,招来剿匪的军队,所以才离开大明山逃到这边来?这也叫广结善缘?”

莫师爷笑得越发得意:“这善缘可不好结,那些贵人,见多识广,什么巴结的招数没见过?因此莫某只好别出心裁、出出奇兵了。俗话说:不打不相识。咱们送了十几个别处捉来的毛匪外加七箱土鸦片,给奉命进大明山剿匪的那位蔡团长当见面礼,那位蔡团长不费半点力气便得了军功和财物,很是领情,愿意继续和咱们打打交道;省府那位原籍衡州的高督察的门庭,有名难进,多少送礼的都被扔出来了?咱们要不是有这个误劫了高督察亲家公的机会,还真摸不着门槛。借了赔罪的理由,咱们送到高府去的礼,虽说并不比别人丰厚,因着让高督察大有颜面,到底还是送进去了,听说高督察挺满意的,觉得咱们识时务会做人,尤其是对高督察很有敬畏之心,赔罪赔得有诚意,可以另眼相看一下。”

顾岳瞠目以对。

这可真是出奇制胜的广结善缘法。

他觉得自己应该对面前这个乡下私塾先生一般不起眼的师爷,也另眼相看一下。

顾岳想一想,问道:“既然已经和那位蔡团长搭上线了,怎么还不回大明山?”

莫师爷摇头叹气:“交情不够啊,再说了,总不能赶在蔡团长退兵之前就回去,免得蔡团长对上头不好交代。要给蔡团长面子不是?”

莫师爷继续摇头晃脑地道:“咱们虽然算是搭了几条线出去,但是要谋出路,还远远不够,也就能说几句话而已。顾小哥出身不凡,路子广,有幸相识一场,今后还要麻烦顾小哥多多关照了。”

顾岳看看自己手上与脚上的镣铐,再看看莫师爷。

有这么请人关照的吗?

莫师爷一点也不难为情地“呵呵”一笑,又摇起了折扇:“缚虎不得不急,还请顾小哥不要见怪才是。”

顾岳盯了他一会,问道:“要我做什么?”

莫师爷“唰”地收了折扇,郑重一揖:“不敢有劳,只是想请顾小哥写两封信。”

两封信,一封给顾家,另一封自然是送往衡州,衡州驻军之中,颇有几位云南陆军讲武堂毕业的学生。莫师爷大概说了一下意思,这两封信,当然不是索取赎金,而是客客气气地拉一下关系。

顾岳垂下眼帘,许久不曾说话,莫师爷诧异地看着他,不明白这样两封信有什么不好写的,用得着这样犹豫吗?

顾岳似乎是下定了什么决心,终于开口道:“莫师爷,衡州那边的信,需要斟酌。我要知道,那几位学长是哪一期哪一班毕业,籍贯和从军经历,才能决定这封信应该送到谁的手里,不然的话,恐怕适得其反。”

莫师爷呆了一呆,折扇也忘记摇了:“这个……”

顾岳:“先父生前,是顾品珍将军的参谋,曾经与顾将军联宗,因此我向来称顾将军为伯父。去年二月,顾将军驱逐唐继尧,就任滇军总司令,唐继尧不听中山先生的劝阻,勾结滇南巨匪吴学显,卷土重来,顾将军及其僚属于今年二月在天生桥战死,先父也在其中。顾将军曾任云南陆军讲武堂监督,唐继尧也曾任教官,在学生之中,都极有威信。如今唐继尧重新主政云南,我的学长们对此各有意见。所以,莫师爷,你最好先打听清楚衡州那几位学长与唐继尧的关系如何。”

莫师爷张口结舌。他没想到,原以为顾岳是个金娃娃,谁知道背后还有这么大一桩麻烦事。

可唐继尧就算是云南王,也是天高皇帝远,李家桥的顾家可是近在眼前。

这么一想,莫师爷立刻又堆起了笑容:“据莫某所知,衡州那个师里面,共有五位顾小哥的学长,哪一期没能打听出来,但都是湖南人。乡里乡亲的,谁管那云南都督怎么样呢?顾小哥尽可放心。”

莫师爷只差拍着胸脯打包票了。顾岳想了一想,觉得莫师爷这番话挺有道理,但还是仔细问清了那五位学长的籍贯,最后选了一位醴陵籍的程旅长,不只因为这位程旅长现在的职位最高,也因为顾岳恍惚记得,顾品珍和父亲都似乎曾经提起过这位程旅长,评价颇佳。

给顾家的信,收信人是顾岳的伯父顾韶韩。顾岳写得很简洁,先是说明自己的身世:本名顾仰岳,考入云南陆军讲武堂时,改名顾岳,父名顾品韩,今年初战死,故而自己独自返乡;之后说明,返乡途中,与大明山头领张斗魁有误会,故而需要顾家派人来,商量如何化干戈为玉帛。

给那位程旅长的信,顾岳开篇便说明白己是云南陆军讲武堂第十二期丙班的学生,阳县李家桥人氏,返乡投靠亲族的路上,与张斗魁的手下发生冲突而失陷于大明山,不打不相识,觉得张斗魁其人,重诺守信,颇有忠义之心,沦落草莽,很是可惜,如今国家多难,张斗魁既有报国之心,程学长能否纳入麾下?张斗魁及其属下二百余人,既可为国效力,也可保境安民,程学长此举,于乡梓之地也功莫大焉。

写完之后,天已将黑了,莫师爷派人连夜将信送了出去,为免顾家和那位程旅长根本不接信看信,给顾家的信还附了顾韶韩写给顾岳父亲的一封信的信皮,给程旅长的信则附了一本云南陆军讲武堂的教材《地形学》,算是一个凭证。

晚饭摆在张斗魁住的那房子的堂屋里,张斗魁坐了主位,莫师爷与顾岳对面打横坐,山猴儿在下首斟酒布菜。

顾岳年少,讲武堂又军纪严格,几乎没有喝过酒。莫师爷量浅,张斗魁平时也不敢多喝,故而只是略略喝过两轮,便各自随意。

虽是粗茶淡饭,只有几杯自酿的土酒,但是饭桌上的交情,到底还是初初有了几分。

所以饭后在池塘边乘凉闲谈时,山猴儿大了胆子,半是奉承半是试探地笑着向顾岳道:“顾小哥身手真正好,听说顾家男伢都是自小练的童子功,所以根底一开头就比别家强吧?”

顾岳想了一下才答道:“我不记得自己是几岁开始站桩练功了。至于根底是不是比别家强,没法比较,说不上来。”

山猴儿心里嘀咕,觉得顾岳似乎是有意在糊弄他,所以才说得这样含混不清,但是顾岳的神情认真严肃,答得郑重其事,山猴儿也只好笑笑,暗想或许是自己太多心了。

泡在池塘里的两名劫匪,听得岸上的对答,其中一人嘟囔着道:“身手再好,一枪放倒。咱们大哥的枪法真正好才是最管用的,山猴儿用得着这么奉承那小子吗?”

另一人赶紧道:“莫乱讲,你前日不在茶山村,没见过顾家那男伢打枪,快得叫人看不过来,准头也好得很,咱们那一圈人都被他掀翻了,最后还是大哥出手才压住他。那个,戏文上不都讲,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大哥肯定是看重这男伢,想让他做咱们的大将,才叫山猴儿好生招待的。”

他们两人能够听得到岸上的对答,以顾岳的耳力,自然也听得到他们压低了声音的对答。

看来张斗魁的野心不小,连手下的喽罗都知道“一将难求”。

此时莫师爷在屋子里洗完澡出来了,陪着他的,仍是那个寸步不离、又黑又壮的保镖,顾岳听别人叫他“薛柱子”,大约是因为这人总像一根柱子一样竖在莫师爷身后的缘故。

张斗魁也拿着一束燃着青烟的艾草,从关押马三元的柴房那边转了过来,池塘边立时又热闹了几分。

池塘里的两个劫匪,赶紧爬上岸来,草草抹干,急急套上短裤头,兴冲冲地奔了过来:“师爷师爷,大哥也在,可以开讲了!”

莫师爷慢条斯理地坐下来,“唰”地打开折扇,笑得踌躇满志。这种满足感,可是他从前体会不到的。

顾岳困惑地转头问山猴儿:“莫师爷要讲什么?”所有人都是一副万分期待的模样,连带这村中居民,也三三两两地凑了过来,虽不敢挨得太近,却也不是那种如避洪水猛兽一般的神情,月下似乎还能看得出他们那同样的期待之情。

山猴儿嘿嘿笑道:“师爷从上山后就给大哥讲三国,师爷说,当年满人打天下,靠的就是一部三国,大哥要成大事,就得熟读三国。”说着叹了口气,一脸哀怨,“可惜师爷只肯在大哥有空闲的时候讲,咱们这些人,只能蹭着听几段了。”

已经有机灵的,立刻搬了一张小方几过来,端端正正地摆在莫师爷身前,又有人赶紧去提了两竹筒的清水来,立在方几下边。

莫师爷将手往身后一伸,薛柱子便递了一块黑沉沉的木头过来,显然是一直随身带着的。莫师爷满意地将醒木往身前的小方几上一拍,清清嗓子,先来了一段开场白:“话说当年分三国,曹魏刘汉和孙吴,桃园结义青梅酒,火烧赤壁华容道,七擒七纵南中定,六出中原失街亭,木牛流马渭桥路,武侯显圣定军山,个中多少英雄策,待我从容细道来!”

顾岳多少有些意外。他没想到莫师爷这草头军师,倒还有点儿文采。

开场白道过后,莫师爷才接着上回,开讲关云长单刀赴会。

顾岳听了一段,便觉得这莫师爷其实更适合去做说书先生。昆明城里最有名的几个说书先生,说三国时,或善讲谋略,或善解人心,或善描战阵,各有所长。莫师爷所长,则在描摹人物,每一人出场之时,绘形绘影,绘声绘色,往往还拿这伙劫匪熟悉的当地人与事来打比方,讲诸葛瑾这老实人被关羽怒吼又被孔明和刘备二人糊弄时,便拿峰县有名的老实布商皮老大来比,皮老大也总是被他家机灵鬼老二骗得团团转,好在这人做生意实诚,运道也不坏,更有几个看重他实诚的来往商户时时帮衬,倒也一路平顺。

讲到此处,莫师爷又笑眯眯地道:“世人都道,老天疼憨人,可见是有几分道理的。咱们遇到那些聪明人,总要多想几分,生怕吃了亏上了当去;遇上看得顺眼的老实头,倒是乐意抬抬手让他一两分。那诸葛瑾,人人都道他忠厚实诚,哪怕诸葛亮在蜀,诸葛诞在魏,东吴也无人怀疑诸葛瑾不忠不义,所以诸葛瑾毕生都得孙权信任看重,后来官至大将军。”

莫师爷刚说完这段话,底下立刻便有劫匪不服气地道:“师爷,咱们要是都去做老实人,谁来跟着大哥打天下啊——啊——”

后面的怪叫,却是被同伴狠狠一巴掌劈在脑袋上。

打天下这样的话,也是可以随便乱讲的?

莫师爷却呵呵笑道:“不妨事不妨事,现如今这天下,谁都可以去打一打的。”

顾岳忍不住嗤笑:“敢问这大明山上究竟有多少人马?”

莫师爷捏着扇子,龇牙一笑:“当年张大帅招安时,手下也不过一百来号人马,咱们可比张大帅当年多出一倍人马来,凭什么学不得张大帅?便是做不成湘南王,做个别的什么王也不错。”

四周的劫匪,哄然叫好。

顾岳的声音在这一片哄然之中显得格外不合时宜:“时无英雄,遂使竖子成名。”张大帅那会儿,已经和现今的形势大不相同,怎么可以一概而论?别的且不论,就说那个时候的关东,哪有一个真正可以震住全场的人物?可不就这么着让张大帅横扫关东了?

没读过什么书的劫匪们,都没听懂顾岳在说什么。张斗魁听了个半懂,他自诩英雄一世,倒没怎么和顾岳这样已成自己阶下囚的少年人计较,只感慨顾岳到底是初生牛犊不畏虎,连张大帅都不放在眼中。

莫师爷却长叹了一声,他大略明白顾岳那句话的意思,可不就是时势不同了?湖南此地,当南北要冲,民国以来,各路大帅打生打死,南下北上,都要往湖南插一脚,风水轮流转,走马换将换得太勤快,根本让人看不清哪一尊才是真神,所以他为张斗魁选的这条路,也远不如张大帅当年好走。

张大帅当年招安之后,抱定东三省总督、北洋军师徐世昌这条关东三省最粗的大腿,一路过关斩将,待到羽翼已丰时,徐世昌又高升进京去了,恰好将关东留给了张大帅。

现在的湖南,哪有这样可靠的靠山让他们去投奔?找个不牢靠的靠山,还不如呆在大明山上隔岸观火。

想来想去,只好冲着云南陆军讲武堂这样的招牌去试一试了。说不定这里面会出几个徐世昌这样的大人物,大树底下好乘凉,大明山的弟兄们,运气好的话,可以捞个诸侯王,至不济也能披身官皮、多几条出路。梁山虽好,哪是久留之地?

要走这条路,眼前的关键,正是顾岳。

偏偏顾岳即使被锁起来了,还是一副打心底里瞧不上他们这帮草莽的模样。没志气固然瞧不上,有志气又被鄙视为眼高手低、拉大旗放空炮。

若不能让顾岳改观,他必不会尽力相助。

莫师爷念头转得飞快,手中折扇也不自觉地摇得起劲,顾岳斜了那折扇一眼,莫师爷赶紧握住了折扇,坐直了,端端正正地对着顾岳,以示郑重,清了好几下嗓子,才道:“顾小哥,听说顾家人起名字,都是按着历代名将的姓名来的,是不是啊?”

顾岳点头:“确是如此。”所以他的祖父名为顾源狄,按着狄青之姓;他的父亲这一辈,名字最末一字,都是“韩”,按着韩世忠的姓氏;他这一辈则按着岳飞之“岳”起名。

莫师爷又道:“有一句话,说的是: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之,然心向往之。对吧?”

顾岳略一沉吟便点头答道:“我学过《古文观止》,是有这么一句话,司马迁《孔子世家》的赞论里头的。”

莫师爷赞了一声:“顾小哥真是文武双全!顾家祖上,其实并不是期望家中子弟必得个个要成一代名将,如此起名,不过也是心向往之的意思吧?”

顾岳抿抿嘴,他有些猜到莫师爷想说什么了,但还是点了点头。

莫师爷抬起手,指着周围这些劫匪,绕了一圈之后,道:“取法乎上,则得其中;取法乎中,则得其下。顾小哥一定也明白,我为什么总要用张大帅来激励这些兄弟们吧?”

顾岳只能继续点头。

莫师爷“呵呵”笑了起来。

顾岳木着脸看着他。

莫师爷忽然又问道:“顾小哥为何又改成了现今的名字,去掉了中间那个‘仰字?”

顾岳没说话,脸上神情却立时变了,好在夜色里莫师爷看不清他脸色的变化。

名字中间的那个“仰”字,是报考云南陆军讲武堂时,他自己去掉的。

他的父亲毕生崇仰岳飞,故而为他起名“仰岳”。报考讲武堂时,顾岳却在报名表上直接写了“顾岳”二字。回家后父亲要用皮带抽他,他则理直气壮地道,仰慕岳飞,不如效法岳飞;效法岳飞,不如自己努力成为岳飞,统率三军,力御外侮,战无不胜,攻无不克。

父亲再也没说什么。

那个时候,父亲是觉得他的志气高得可笑,还是觉得他的志向令他欣慰?

顾岳已经想不起来父亲当时的神情了,他那个时候,只顾着豪气万分地说出自己的志向,得意洋洋于父亲最终还是认可了他自己改的新名字。

顾岳闭紧了嘴,垂下了眼帘。

莫师爷迟迟未曾等到顾岳的回答,很识趣地转了话题:“如今这世道,可真乱得让人看不清啊,不知道谁是曹操,谁是刘备,谁又是孙权。”

山猴儿最会察颜观色,立刻捧场接话:“乱着也没啥的,只要咱们有人马有本事,管他谁是谁呢,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又有一名劫匪起哄道:“鬼话!万一投军投到个刘表咋办?还得师爷多谋划才行!”

莫师爷这次谋划的那条出路,连带顾岳的身份和那封送往衡州程旅长处的信,只有师爷和张斗魁几个头领知道,故而这些劫匪,平日里很是操心师爷要给他们找个什么样的靠山去投靠。

顾岳若有所思。这些劫匪,看来都知道,落草为寇,只是权宜之计,莫师爷一定会给他们找到招安从良的出路;或许正是因为有这样一条出路悬在眼前,这伙劫匪才会有所克制、凡事不肯做绝、唯恐绝了他们自己的后路?

话题重新回到三国,莫师爷顺理成章地接着方才讲到的诸葛瑾,继续说下去,顾岳注意到,他们这个小圈子外头,人影幢幢,应该是一些村民,小心地走到外圈,悄悄坐在那儿听莫师爷说书——毕竟,这深山之中,或许一年到头也难得听一回说书看一回戏。

守在高处担任岗哨的劫匪,并没有赶走他们。

待说完单刀赴会这一节时,月已中天,莫师爷打着呵欠,挥手令众人都散去,自己也站起身来。

最开始提问、被同伴拍了脑袋的那名劫匪,仍然没有忘记自己的疑问,巴望着莫师爷问道:“师爷你还没说明白,咱们都去做老实人了,谁来帮大哥打天下呢!”

莫师爷手中折扇没好气地狠狠敲在这笨蛋的脑门上:“不明白就老老实实听大哥号令!”

那劫匪被敲得痛叫一声,虽然仍旧不明白,但莫师爷的话倒是听懂了,听话地点头:“噢,我听大哥的。”

同伴哄笑:“蒋铁头,早叫你不要问东问西,问了也白问!”

他们这些笨人,实在不必想东想西,什么都想不明白,倒把自己想糊涂了。难怪大哥能做大哥,就凭大哥听得懂师爷的话,就比他们这些笨人高出一大截了。

想到此处,一伙人看着顾岳时,真是敬佩得很。方才顾岳和莫师爷你来我往那么一大通话,似乎连他们大哥也听得云里雾里,只能和他们一道眼睁睁地看着顾岳和莫师爷对答。读书人就是读书人,果然和他们这些粗人不一样。

第四章 军师

一夜无话,次日清晨,顾岳鸡鸣即起,就在门前池塘中洗了把脸,活动活动手脚,只是拖着铁镣铐,大为不便,提着铁链,顾岳转过头看着比他更早一步起来、亦步亦趋跟在他身边的山猴儿,山猴儿涎着脸赔着笑道:“顾小哥,真对不住,这铁链子,咱们真不敢打开。”

顾岳皱皱眉,也没为难他,试了试脚上铁链,便拖着脚链,开始沿着池塘跑步,三步一吸,五步一呼,跑过三圈之后,步履慢慢加快,呼吸的节奏未变,但是一边跑一边开始朗声念道:“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字句之间,起伏连贯,完全听不出换气之声。

陆续爬起来、被张斗魁督促着练拳脚的几个劫匪,有些敬畏地避开了顾岳跑步的路线,那蒋铁头一头雾水地凑到山猴儿身边问道:“他这是在念么子东西?听着像唱经一般。”

另一人则颇为心动地问道:“会不会是顾家的练功密诀?”

山猴儿嗤他一脸:“谁家密诀会这样光明正大地念出来给咱们大家听?”

又有一人道:“去问问师爷……啊师爷起来了!”

莫师爷扯着懒腰,两眼迷离,一步一摇,慢腾腾地走到池塘边的那株大柳树下站定,长呼深吸数次,吐尽夜间浊气之后,清清嗓子,打算吟一首应景的诗词,以表示“一日之计在于晨”之意,顾岳此时恰恰从他身前跑过,正念到:“是气所磅礴,凛烈万古存。当其贯日月,生死安足论……”莫师爷一个激灵,突地睁开了眼:‘《正气歌》?”

山猴儿等人知道莫师爷的习惯,打他出得门来,便一直跟在他身后,打算等他真正睡醒再问,突然听到莫师爷开口说话,一个个从薛柱子身后探出头来,七嘴八舌地问道:“师爷说么子呢?那顾小哥在念叨么子呢?是不是顾家的练功密诀?”

莫师爷不耐烦地掉头吼道:“不懂就别瞎嚷嚷!这是《正气歌》!文天祥丞相在狱中写的,哪是谁家的练功密诀比得上的!”

山猴儿他们不知道文天祥是谁,但还听得懂“丞相”是什么官,一人之下万人之下啊,文曲星下世才能当得上的大官,诸葛亮可不就是蜀汉的丞相?当下敬畏地缩回了头,不敢再问下去了,以免显得自己更蠢更无知。

张斗魁手里把玩着盒子炮,走过来诧异地问道:“师爷,顾家这男伢,跑步练功时念叨这个是什么意思?”

他只听过背过“敌抓我发心莫慌,抓腕折肘打敌翻;还有一招拿腕脉,压肘折指撞敌档”这样的拳脚功夫口诀,现在听顾岳念的这些文诌诌的词,听是听不懂,却可以凭直觉感受到那其中含而不露的浩荡光明之象、风云雷霆之气,令人凛然起敬,肃然生畏。

莫师爷慨然长叹:“说给你听也听不懂。唉,果然是天地正气,浩然长存!”

张斗魁脸上僵了一僵。师爷什么都好,就是这个掉书袋的毛病,实在让人头疼。

好在没人附和,莫师爷只感慨了一会,便醒过神来,道:“这顾小哥,家里有来头,自己又有本事,心高气傲,所以不太瞧得上咱们这些弟兄们,连练功时都不肯和山猴儿他们过过手。这可不太好,咱们还指着他结善缘呢。”

张斗魁打量着池塘对面的顾岳:“搭不搭理咱们弟兄,可由不得他乐意。叫山猴儿——”

莫师爷截住了他下头的话:“山猴儿这几个可都有些怕他,还是捎信让豹子回来一趟吧。”

张斗魁想了想,招手叫山猴儿过来,叮嘱他去送信叫人。山猴儿呆了一杲,搔搔头,道:“我上回才和豹子打过一架,他发狠说下回见我就要我好看。”

莫师爷鄙夷地瞄他一眼:“你能和豹子打架?”

山猴儿嘿嘿赔笑:“这不是明知道不是豹子对手么,还不就弄了点儿小手段……”

张斗魁拍了他一巴掌:“去去去!豹子要给你好看也不会挑这个时候!”

山猴儿接了莫师爷丢给他的铜牌,笑嘻嘻地钻进山林里去了。

此时顾岳绕着池塘跑了一圈,又快要跑到大柳树下头来了,张斗魁拈拈盒子炮,很有些手痒,但略一踌躇,还是将这地儿让给了顾岳和莫师爷,他觉得自己这帮人,现在大概只有莫师爷还能让顾岳另眼相看一下,不幸沦落草莽的读书人,总是比一群泥腿子更能让这些读洋书的少年们看得中些、好说话些。

莫师爷笑眯眯地摇着折扇,招呼顾岳暂歇一歇,免得镣铐磨破了脚腕。

顾岳无语。莫师爷怎么就能够这样毫不脸红心亏地说出这番关心的话来?

莫师爷一点也不在意地凑近了顾岳,压低了声音问道:“顾小哥,这《正气歌》,我只听说可以令神鬼辟易,百邪不生,怎么居然还可以拿来练功?莫非这是顾家的不传之秘?顾家子弟多俊杰,也是因为这个缘故?”

若是顾岳老家的那些叔伯们,听到这样有意窥伺的话,多半要翻脸的。顾岳毕竟不在老家长大,又是读的新学堂,对这些旧式的门户传承规矩,本就不太清楚,更不用说在意,当下只看了看莫师爷,随口道:“这是先父教我的呼吸之法,听说是顾家祖上从一个游方道士那儿学来的养气练气法,李家桥那儿很多人都会念几句,不过好像能够一口气念完的不多。先父也得分两次才能念完。”

莫师爷听得两眼放光,他方才听得清清楚楚,顾岳一路跑一路念,三百字的长诗,一气到底也还罢了,更兼不紧不慢,从容得很,闭着眼睛根本听不出来他是跑着念完的。莫师爷语气之中的诱导之意忍不住更浓了一点:“哦?这是什么道理?”

顾岳不以为意:“不知道。”

莫师爷噎得一时说不上话来。顾岳是很认真很诚恳地在回答他的问话,正因如此,更让莫师爷无话以对。

莫师爷还没缓过神来,顾岳又接了一句:“真奇怪,我从前念得很费力,这一路上没什么时间好好练功,今天却念得很轻松。”

莫师爷不太明白个中缘由,却也知道顾岳是真真切切在疑惑不解,才会脱口说出来,于是顺口便接了上来:“顾小哥,都说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可见这家乡水土很是适宜顾小哥么!”

顾岳没说话,脸上神情变来变去,诸多感慨,连他自己也理不清楚。

他的父亲和后来的国文老师都曾经给他讲过这首《正气歌》,可是直到父亲战死之后,他孤身回乡,这一路上,才真正对诗中的悲壮慷慨有所领悟、有所体会。

是不是因为这个缘故,他才突然有了长进?

可是他宁可没有这样的长进。

顾岳的心情突然低落下去,莫师爷自然也感觉到了,自然也当什么也不知道地转过话题和顾岳闲扯阳县的风土人情。

早饭前顾岳去看过马三元一回,马三元托他向张斗魁求个人情,派人往茶山村送个口信,就说他平安无事,让还在茶山村等消息的商队放个心。

拖累马三元被关在这儿动弹不得,顾岳颇为过意不去,早饭时便向张斗魁提了出来。

这个人情,张斗魁倒是愿意送给顾岳。不过因为脚程最快的山猴儿已经被派了出去,余下的脚程都差不多,马三元两人至少得多等一天,才能拿到回信。

早饭后顾岳拿了一本《军制学》坐到柳树下的石头上慢慢读,莫师爷拿了一册《三国演义》坐在他不远处,薛柱子仍然寸步不离地跟在旁边。

顾岳偶尔抬头,视线触及莫师爷身后的薛柱子,薛柱子似乎一直都是那副木呆呆的样子,看得多了,顾岳不免生出油然的感慨:难怪这伙人叫他“柱子”,可不就是根柱子么!这么傻乎乎的家伙,真能保住莫师爷的平安么?

午后酷热,莫师爷躺在过堂的竹床上吹风,薛柱子趴在他旁边的泥地上睡觉,两人将这过堂挡得严严实实,其他想吹穿堂风的人只能绕着走。

顾岳尤其耐不住这样的酷热,很想泡在柳阴下的池水里不出来,看看手上脚上的铁镣铐,到底还是忍住了,他可不想这铁镣铐生锈之后开不了锁。

于是他只好躲到柳阴下站午时桩。

和他一起躲到柳阴下的,还有那蒋铁头以及另外一个被叫做“黑皮”的劫匪。

蒋铁头和黑皮对顾岳还有些敬畏,不敢靠得太近,不过这两天到底还算是有些熟悉了,聊起来也不算太拘谨。顾岳和他们聊了几句,心念忽而一动:“我看你们在先前那个村子里,很是警觉,到了这个村子,倒是悠闲得很。”他本想问,是不是因为这地方偏僻,道路难走,官兵不肯下来剿匪,所以才会这样安然悠闲?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觉得这样问似乎有些不太好。

蒋铁头和黑皮互相看看,心想莫师爷和顾岳很说得来,又不是什么机密大事,告诉顾岳也无妨,黑皮便道:“这村子都姓蒋,是咱们兄弟没出五服的同宗。”

顾岳等着下文,等了好一会,也没等到,疑惑地看着蒋黑皮。

蒋黑皮也疑惑地看着顾岳。他说得够明白了吧?

面面相觑片刻,顾岳忽然明白了。

这个村子姓蒋,是蒋铁头兄弟的同宗同族。所以,这个村子的人,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出卖他们的;而蒋家兄弟,不到走投无路,也不会带人来危害这个村子。

这是生长于昆明城中、自小读的是新学堂的顾岳,需要一点时间才能想明白的道理。

而一旦想明白了,顾岳再看眼前这个宁静的小山村,心里便不知是何滋味。

即使经过了唐继尧勾结滇南匪吴学显谋害顾品珍这样的大事,顾岳心中,总还以为,官匪不同道,良民与劫匪也不应同道,便如清浊异路、黑白分途一般,是天经地义之事,虽有例外,也不能改变这样的大道理。

可是这一路行来,看了太多违背他心中常理之事,尤其是眼前的所见所闻,更令他生出诸多迷茫。

顾岳又想到莫师爷。莫师爷其貌不扬,但这两天闲聊下来,顾岳即便阅历不足,也看得出,莫师爷的确是有几分真本事的,又一心引着这伙劫匪要走正道。可是莫师爷这样的人,仍然不得不在这草莽之中存身。

顾岳不觉问道:“莫师爷是哪里人?”随即醒悟,又补了一句,“这个可以说吧?”

他其实更想问的是,莫师爷这样很有些头脑和本事的人怎么就变成土匪了?

蒋黑皮摆摆手:“没么子不能说的。师爷家里,从前可是峰县有名的大地主,莫老太爷还是秀才出身,捐了六品的功名,县太爷见了都要拱手行礼的,师爷是生得晚了,没赶上考科举那会儿,可也读了一肚子书。那个时候,峰县人提起莫家来,哪个不竖一竖大拇指的?”

顾岳诧异地道:“这么说莫师爷出身富贵人家?怎的……”

蒋黑皮叹气:“谁又想得到呢?后来一改朝换代,莫老太爷就失了势了,被从前的仇家踩得狠了,一口气没上来,就丢下一家子走了。能顶事的当家人一走,莫家就艰难了,师爷的大哥,被仇家引着变成了鸦片鬼、烂赌鬼,师爷那时年轻,说不上话,劝不动莫家大爷,又没法子对付那个仇家,一气之下跑到外地去了,好几年不通音信,再回来时,莫家已经败完了,家产全到了那仇家手里,连家里人也死得差不多了。师爷一时急痛,迷了心窍,露了行藏,那仇家想要斩草除根,时时注意着,这不就将师爷给抓住了?”

顾岳怔了一怔。原来“家破人亡”四个字,说起来如此轻巧,亲身经历者才知道其中惨痛。

想到昨日听莫师爷说张斗魁对他有救命之恩,顾岳问道:“想必莫师爷后来是被张头领救了?”

蒋黑皮笑道:“可不正是?那仇家将师爷关进水牢里,恰好和黑牛兄弟关在一处。张大哥去救黑牛兄弟的时候,顺手就将师爷一起带了出来,后来又帮师爷报了大仇,师爷感恩不尽,就这么成了咱们大明山的军师。”

大明山上的弟兄们,平时还挺乐意向外头人讲一讲莫师爷的这番经历的,饱读诗书的才子,落难狱中,得遇明主,恩仇两断,多么快意纵横!

顾岳不免追问:“莫师爷的仇家是什么人物,这般厉害?”居然能够私设水牢、还有本事抓了大明山有点头脸的劫匪关了进去?

蒋黑皮道:“听说是莫家村东头的邱家,两家是多少年的过节了,年年抢水抢地抢龙头,打生打死,从前是邱家抢不过莫家,积了几辈子的怨,嘿……”他大约觉着有些不妥,似乎有暗指莫家也不是冤枉被害的意思,赶紧转了弯,“邱家后来抱上了新任县太爷的大腿,又办团练又入商会,手下有钱有人有枪,立了个寨子,号称金汤什么什么的。”他搔头寻思究竟是什么金汤,顾岳忍不住补了一句“固若金汤”,蒋铁头明显困惑了,“汤”能有多牢固?还“固若金汤”?

蒋黑皮连连点头:“就是这句话,师爷讲三国时,说到哪个城的城墙建得牢靠不好打,都说是‘固若金汤来着。张大哥可是费了老大的劲才打掉邱家那个寨子,那一仗啊,真亏了张大哥枪法好,连着撂倒邱家五个枪手,又亏得豹子哥身手好,从后院的峭壁下翻进去,砍倒岗哨开了侧门放了弟兄们进去,不然还真难打下来。师爷说梁山好汉打祝家庄都打了三回,咱们打邱家寨两回就打下来了,那比梁山好汉还英雄!”

蒋黑皮说得眉飞色舞,蒋铁头也结结巴巴地凑过来道:“张大哥那一回,真威风,豹子哥也,也,真神气!”

蒋家兄弟谈得兴起,不知不觉,将大明山上那十来个最有本事的劫匪数了个遍,顾岳忽然意识到,他们谈来谈去,一直没有谈到莫师爷那个保镖薛柱子。顾岳有些不解,薛柱子要是没本事,莫师爷也不会总将他带在身边。这样想着,不觉便问了出来。

蒋黑皮呆了一下才道:“薛柱子是师爷的人。”他费劲地想怎么说清楚这个意思,顾岳已经有些明白了:“也就是说,薛柱子只管跟着莫师爷,并不真正算是你们大明山的人?”

蒋黑皮瞧瞧过堂里躺在地上的薛柱子,放低了声音神神秘秘地道:“薛柱子其实以前都被人叫做薛傻子,听说他家好几辈子都是师爷家的佃户,薛柱子生来就不开窍,力气大又不会干活,总弄坏东家的东西,还吃得多,一个人的饭量顶得上三个。也就是师爷那时候心善,愿意养着,还肯费心费力教他干活养自己,不然师爷不在家这几年,薛柱子早不知饿死在哪块地里了,要不就是变成毛匪被枪打了。听说师爷再捡到薛柱子的时候,这家伙都饿得半死了。”

顾岳感觉有些怪异,原来莫师爷当年也有过心善的时候?

不过他总觉得,以莫师爷这般着迷三国的行径来看,善待据说力气极大的薛柱子,倒更像是将薛柱子看做虎痴许褚一类的猛将,有意招揽。

顾岳看看薛柱子:“就只力气大,莫师爷就放心用他做保镖?”

蒋黑皮嘿嘿笑道:“一力降十会呗!薛柱子那身力气,可是能够捉住疯牛的!”

顾岳怔了一怔,捉住疯牛……这可真是天生神力,放到从前,有这么一身神力,哪怕什么招式都不会,也足够这薛柱子压着整个大明山的劫匪打了。

可惜,今昔不同……顾岳想也不想便将昨晚蒋黑皮在池塘里泡澡时说的那句话说了出来:“身手再好,一枪放倒——哦,应该是力气再大,一枪放倒。”

蒋黑皮没想到顾岳居然听到了那句话,又记住了他的声音,饶是他脸皮厚,这个时候也难免要黑里透一透红,有些闪躲地笑道:“这个枪么,到底不是人人都有,再说了,张大哥后来又教会了薛柱子打枪,枪法虽然比不上张大哥,也算是咱们山上前三的了。”说到此处他又小声嘟囔着道,“都说傻子实诚,干啥事要么不会,要会就一定会到十成十,这话还真没说错。”

顾岳再看那木呆呆的薛柱子,观感就大不一样了。

第五章 家乡

闲聊之间,不觉已是午后,太阳初初西斜,便被西边山峰挡了大半,暑气立时降了不少。顾岳站完了桩,仍旧拿了书出来,在柳树下读书。莫师爷带着薛柱子也过来看书,蒋家兄弟便退到一边,跟着张斗魁到山坳里练枪法去了。

连着两天,日子都过得挺悠闲,顾岳和这帮劫匪混了个半熟,要不是柴房里还关着马三元,自己手上脚上还戴着镣铐,他几乎都要忘记自己是身在匪窝了。

第三天太阳落山时,顾岳正和莫师爷闲聊着峰县那边的风土人情,池塘前头那条通往另一道山坳的小路上,忽而树枝摇动,守在那头的一名劫匪兴奋地叫起来:“是豹子哥回来了!”

顾岳抬头望去,却见那个豹子,人如其名,身形剽悍,豹头环眼,行路如风,果然很能镇住场面,看长相和张斗魁很有几分相像,应该是一家兄弟。跟他一起回来的,除了山猴儿,另有三名劫匪,轮换着用竹轿抬了个圆头大耳、一身富态样的中年人,急步行来,不多时已到了柳树下,放下竹轿。

豹子和张斗魁、莫师爷拱手相见,并无寒暄之类的废话,伸手帮那行动蹒跚的中年人从竹轿中站了出来,道:“大哥、师爷,这位是衡州商会的副会长蔡明冲蔡老板,往邹县走亲戚,给咱们交了买路钱后,又遇着宝峰山高麻子的一伙手下,抢了行李还杀人灭口,高麻子捞过界又不守道上规矩,兄弟我觉得不能放过那帮狗崽子,便叫山猴儿去探了探,才知道高麻子居然带了七八十号人马、二十几条枪,明摆着是来抢地盘的!”

那个豹子,嗓门极大,顾岳离得近,只觉耳中嗡嗡作响,算是明白了什么叫声如洪钟,还有张飞喝断当阳桥的故事是怎么来的了,若说这豹子能喝断一座木桥,只怕不少人都会相信。

张斗魁恼火得一掌狠狠拍在身旁的柳树斜枝上:“高麻子这狗娘养的!”

莫师爷摇着折扇,皱着眉道:“高麻子怕是听说咱们得罪贵人、被赶下大明山,所以急着来趁火打劫了。宝峰山那地界,偏远荒凉,可比不上大明山这样的风水宝地出息大。”

大明山地当三县交界之地,附近好几条繁华要道,人烟稠密,物产丰盛,所以大明山上结寨立营的劫匪们,只要别做得太过分犯了众怒,日子总是过得挺滋润。

蔡老板惊魂未定,站立不稳,又不敢再靠着那豹子,只好挪了几步,扶着树干站定,向张斗魁躬身道谢:“多谢张头领的兄弟仗义相救,蔡某感激不尽。”

蔡老板直到现在,双腿还在哆嗦。他很担心自己才出狼口,又入虎穴,大明山的劫匪,说是守规矩,到底守的还是土匪的规矩,自己这送上门来的肥羊,还不知要敲多少酬谢才肯放回去,可是白天里遇上那伙宝峰山下来的青天白日杀人抢钱的劫匪,真是将他吓破胆了,不敢不跟着这救了他一命的豹子走,当时只想着离那伙恶鬼越远越好,现在却很是后怕……同行十几人,这个豹子,却只救了他一个,明摆是看中他的身家了吧……蔡老板不自觉地摸了摸手上硕大的金戒指,不自在地拉扯着衣袖想遮盖一下,可惜满口金牙,怎么也遮盖不了,一开口便闪瞎人眼。

蔡老板的眼角余光,留心到周围劫匪打量他的金牙和金戒指时那艳羡不已、含意不明的目光,心里简直要哭出来了。他真不该为了做生意有脸面,就装了这满口金牙,万一这伙劫匪要敲下来怎么办?

张斗魁挥手让人将明显吓坏了的蔡老板送下去休息。

事关重大,他需要和弟兄们好好商量一下。

豹子跟着张斗魁大步往房间里走去,不过经过顾岳身边时,停了一下,上下打量一会,转向张斗魁道:“这就是李家桥那小子?”

张斗魁笑道:“可不正是?顾小哥,咱们要商量怎么收拾高麻子那帮乱匪,你也一起来吧?”

顾岳这小子,不是痛恨土匪、一心要剿匪灭盗吗?现在给他这个大好机会,应该会好好抓住吧?

顾岳呆了一呆,一时间很难下决断。他本能地觉得,不应该和大明山这伙劫匪搅和得太深,可是想着宝峰山那伙杀人越货的劫匪,他也的确很想去冲杀一番。

莫师爷抚着折扇笑得神秘:“顾小哥,你可知道何为‘投名状?”

顾岳心中“咦”了一声,转过视线来看着莫师爷。

莫师爷笑眯眯地道:“林冲上梁山要交投名状,咱们要招安也得交个投名状不是?顾小哥,你说,衡州那边,会不会很乐意收这个投名状?”

收了投名状,衡州那边或许才会真正相信大明山招安的诚意。

顾岳没有回答。莫师爷自是看得出他心中的摇摆不定,一笑而去。

张斗魁他们几人商量了许久,顾岳瞧着那边房里的灯很晚才熄灭。和他一问房的蔡老板,提心吊胆地张望了好几次,直到灯灭了才略略放下心来,觉着今晚应该不会有人来折腾他了,这才有闲心来打听顾岳的情形。说起来蔡老板是真心好奇,劫匪绑票不稀罕,稀罕的是,绑个学生还要用铁链锁起来,锁起来之后又似乎相处得很熟络很亲近的样子。

顾岳对蔡老板的试探,一概摇头不答。他想着马三元不幸被拖在这儿动弹不得,还是不要将这蔡老板也牵连进来为好。

蔡老板常年和各色人等打交道,察言观色早成习性,哪里看不出顾岳的这点顾虑?当下笑道:“小哥不愿多说,想来是好意,不过蔡某既然已经到了此地,想来也不是轻易能够出得去的,以蔡某的猜测,至少也要等到那位张头领收拾了宝峰山下来的劫匪才成。”

蔡老板对自己看人的眼力向来自信,更以为,做生意的头等秘诀,便是善观人心、广结善缘。在他看来,面前这少年,如此受张斗魁看重,这事儿本身便说明这少年来历不凡、身家丰厚;更何况蔡老板自己也如此认为。

今晚结个善缘,来日说不定便是一条金光闪闪的捷径。凡有这种可能的机会,蔡老板向来是宁杀错勿放过。

顾岳年少,阅历毕竟不足,如何抵得过蔡老板这样的老滑头套话?又觉得蔡老板这话说得有理,过得几日,李家桥和衡州那边派人过来,自己的来历还不一样会让这蔡老板知晓?

一来二去,蔡老板倒是将顾岳的身世来历摸得差不多了,连带这伙劫匪对顾岳另眼相看的缘由,也猜了几分出来,想来无非是要和李家桥结个善缘吧,或许还想着和衡州驻军里头那几位云南陆军讲武堂出身的军官牵个线搭个桥什么的。

接下来的两日,小村的气氛很有几分紧张。张斗魁开初是想叫豹子回来给顾岳一个下马威,往后才好相处一些,如今劲敌当前,忙着调兵遣将,却是顾不上这样的小事了。

蔡老板不敢将自己金灿灿的牙齿和戒指大喇喇地摆在那伙劫匪面前,故而整日躲在房中不敢露面,连饭都是顾岳给他带回来的。投桃报李,蔡老板也很热心地将李家桥的种种传闻都讲给顾岳听,在顾岳听来,那意思隐约便是:知己知彼,回去了才不会吃亏。

顾岳以前很不耐烦听父亲讲家乡旧事,他的父亲戎马倥偬,也没有太多时间来同他讲这些旧事。马三元想得太多、顾虑重重,莫师爷既不肯宣扬李家桥的威风、又不能说李家桥的不好,因此都不怎么对顾岳讲李家桥的人与事。

蔡老板却没有这么多顾虑,只他本是衡州人,对李家桥的人与事,不过泛泛而谈,再就是知道几件有名的大事而已,故而说得并不详细。

虽然如此,顾岳对陌生的家乡,还是有了更明晰的印象。

李家桥一地,李是本地大姓,世代务农,族人向来有淳朴敦厚之名;顾姓据说是嘉庆年间一个过路的顾姓武官生了重病,在此地养病,期间娶了李家的女儿为妻,后来那武官在剿白莲教时战死了,他的妻儿一直住在李家桥,不愿千里迢迢去那武官的老家山西,于是顾氏一姓便在李家桥传承下来,子孙繁衍极盛,从军者众多,也算是家学渊源。

至于何姓,据说是那顾姓武官的幕僚,本是直隶人,常说李家桥风水好,宜室宜家,待东主战死之后,便以照看旧主家小为名,娶了李姓女儿,也在李家桥安了家,后世子孙,出了不少读书人,虽说时运不旺,没有一个中举人、进士的,但在衡州一带,一姓之中,陆陆续续出了十几个秀才,已经足够乡民仰望、官绅侧目了。

说到李家桥那边几乎人人都会念上几句的练气法诀《正气歌》,蔡老板艳羡之余,又向顾岳求证:“据说这法诀是当初顾家祖先去打白莲教时,向龙虎山张天师求的法门,白莲教里有很多奇奇怪怪的神通,什么撒豆为兵、呼风唤雨、驭鬼驱魔之类的,官兵还没开战心就先怯了,顾家祖先是个有远见的,便去求了张天师,得了这样一个密诀,不知是也不是?”

顾岳惊诧地看着蔡老板。这个内情,他从小听父亲说过不止一次,所以还是知道的。顾家对外只说是一个游方道士送的练气养气之术,他也是这样对莫师爷解释的,没想到蔡老板居然消息如此灵通,能够挖到这样的内幕!看来这蔡老板,果然还是有几分门道的,所以才能够赚得身家丰厚。这样一想,对蔡老板说的种种奇人轶事,便多了几分信服。

顾岳的认可,让蔡老板更是得意,说得更是得劲。

按蔡老板的说法,顾姓善攻,李姓善守,何姓善谋,三姓守望相助,是以百余年来,李家桥虽然遭逢过好几次兵匪作乱,也保住了富庶安宁。远的不说,近的就说十年前大明山上有名的悍匪长脚郑七,郑七称霸几年,衡州官军剿了几次都没剿掉,得意忘形了,头脑发昏,纠集了附近几个山头的劫匪,弄了几十条洋枪,想要打下李家桥,树树威风抢抢钱粮。

结果一场狠仗打下来,李家桥这边固然是损失惨重,郑七一伙也没讨了好去,郑七本人更是被猎枪射杀。经此一战,李家桥算是又有了好些年的安宁。郑七死后,大明山乱了许久,群龙无首,这才被张斗魁这条过江龙占了地盘,重新拉起一帮人马。有了郑七的前车之鉴,张斗魁和李家桥算是一直相安无事。

说到此处,蔡老板唉声叹气地道:“顾小哥,你是没有关系的,不看僧面看佛面,张斗魁迟早要放你回去的。蔡某人就难说了。唉,蔡某天生胆小,遇上惊吓就昏头转向,不然也不至于屈居人下了。”

衡州商会的会长邹成昌,唯一比他强的,不就是胆大吗?

蔡老板与顾岳初初相识,本不该交浅言深,不过或许是觉得面前这少年阅历不深,与商会那帮人素无瓜葛,说话之间,不知不觉便少了几分顾忌,短短两三天,话里话外,忍不住便抱怨了那邹会长好几次。这也是忍得久了,一遇了机会,终究便忍不住了。

既提及衡州,蔡老板的话题又多了许多,那是他的地头,自是掌故熟悉,信手拈来,说到兴头,口沫飞溅,手舞足蹈,顾岳心念微动,问起衡州驻军之中那几位出身云南陆军讲武堂的学长。

蔡老板果然知道许多莫师爷说不上来的内幕,诸如那几位学长的生平、家小、性情,乃至于一些少有人知的轶事。当然,其中真假,还须仔细甄别。

顾岳最关注的自然还是那位程旅长,听蔡老板说来,这位程旅长倒是个明白人,而且来头不小,他的族兄,便是当年护国军的湘军总司令、后来的湖南省长、大名鼎鼎的程潜。

这位程旅长据说少年时便立志效法程司令从军报国,所以蔡锷督军在湖南编练新军时,投入了蔡督军麾下,然后又随蔡督军去了云南,因为年轻有为,又被蔡督军送进云南陆军讲武堂深造。

说到此处,蔡老板得意洋洋地道:“蔡某人的族谱里面记得清清楚楚,衡州白水堂蔡姓,与蔡督军的七世祖,是同胞兄弟,当年蔡督军在云南护国,出兵四川时,咱们族里可都捐了不少钱给护国军!唉,可惜蔡督军英年早逝,不然这湖南都督哪里轮得到别人去做?”

滇军一系,对蔡锷自然是敬重有加,即便蔡锷并未在云南陆军讲武堂任教,顾岳这些学生也向来以蔡督军为荣。听了蔡老板这话,顾岳深以为然,同时又觉得,区区一个湖南都督,蔡督军还不会放在心上的,蔡老板到底眼界有限。

蔡老板又叹道:“一朝天子一朝臣,程旅长是蔡督军一手提拔的,蔡督军一去,程旅长的前程也跟着可惜了!好在程司令虎威不倒,程旅长自己也能干,还是一步步升上来了。如今程司令正在广东追随中山先生,是中山先生的心腹爱将,乡里都说,中山先生将来是要做大总统大皇帝的,程司令可是从龙大将,有这么一面大旗竖着,衡州军中,对程旅长都敬让三分呢!”

顾岳心头一松。这么说,那封信送给程旅长是对的。

暗自揣摩程旅长这个人时,顾岳忽然想起,他曾听父亲提过一句,似乎父亲当年从军,也是蔡督军在湖南练兵的时候。

那一次父亲与同僚喝酒喝到兴起,谈起各自从军的由头,父亲说,顾家的规矩,子弟必须娶妻生子之后才能去从军,他那时刚刚开始说亲,等不及了,偷偷从家里跑出来,在蔡督军的队伍开拨之前赶上了,当时的营官见他年纪小,本不肯收他,还是他连着放倒十个士兵,狠狠露了一手,以示决心与本事,正好被蔡督军看见,大笑之后便收下了他。

不知道父亲那时候,与这程旅长是否相识。

顾岳不觉便对那位程旅长有了期待。

第六章 招安

李家桥那边的人来得早一些。

山猴儿提前跑过来告知顾岳这个消息,同时手忙脚乱地给顾岳开锁,藏起镣铐,打拱作揖地赔着笑道:“这几天着实得罪顾小哥了,咱们兄弟委实是敬着顾小哥家里的威名,才不得不……嘿嘿,这个,顾小哥大人有大量,宰相肚里能撑船,还请千万替咱们兄弟遮掩遮掩,不胜感激!”

这番话,山猴儿这些人翻来覆去、改头换面地说了许多次了,说的时候或者诚惶诚恐,或者死皮赖脸,也或者是蒋铁头那呆子般笨拙得令人着急,听得顾岳无奈得很,心里却多少有几分得意,挥挥手道:“少啰唆,这么一点事,说来说去,你们不烦我还烦!”

山猴儿讪讪地赔着笑退到柳树后,一脸战战兢兢、很怕顾岳脱了镣铐就拿他试手出气的样子。

蔡老板却在一旁笑而不语。

顾岳完全没察觉自己被送了无数顶高帽子之后不知不觉之间便不再将戴了几天的镣铐当一回事了。

顾岳活动活动手脚,忍不住拉开架式往柳树下的几块大石头上来回跳了几次,觉得格外神清气爽,这才整整衣服,与山猴儿一道往张斗魁那边正堂去等着见来人。

李家桥来的是顾岳的姑父何思慎。何思慎是废科举那年中的秀才,考了阳县的头名,时年只有十九岁,整个衡州都轰动了好些时日,都说若不是废科举了,这何家老三说不定可以一路考上去,中状元都是不好说的事情。

何思慎这人脑子活络,科举一废,知道世道变了,便跑到日本去留学,学的是师范,回来之后在柏树湾办了个新式小学,前些年又做了阳县高等小学堂的校长,阳县人都尊称他一声“何校长”。

这可是阳县有头有脸的大人物。张斗魁觉得自己倍有脸面。

顾岳听蔡老板说过何思慎这个人,只不知道原来他还是自己的姑父。

何思慎瘦高个子,一身竹青夏布长衫,很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气度,摇着白纸折扇,示意顾岳在自己对面坐下,和和气气地道:“仰岳生得和你父亲只有四五分相像,倒是和你祖父有八九分像,一眼便看得出来是咱们顾家的子弟。”

顾岳初见家中长辈,又是在这匪窝之中,心里多少有些不自在。好在何思慎文雅和气,一身新学堂先生的作派令顾岳颇为熟悉,又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原来素昧平生的两个人,因了这番话,便多了几分亲近。

顾岳拱手行礼后,坦然坐下,正视着何思慎:“多谢姑父不辞辛劳。”

何思慎微笑:“无妨无妨,正是暑假,闲居无事,早想着四处走走,你叔伯们本想亲自前来,都被我拦了。”

李家桥和大明山的劫匪打生打死多少回,顾家都是冲锋陷阵的主将,仇怨深得很,就算张斗魁识时务,两虎相邻,哪有不打架的?更何况仇人见面分外眼红。所以,顾家说要派人来,先被何思慎拦了。又见信中的意思颇为不恶,何思慎干脆自己过来,先礼后兵,看情形再说——大明山的劫匪再猖狂的时候,也没敢公然杀官造反,对那些有功名又有声望的乡绅,向来也有些避让,更何况是识时务的张斗魁?

不过,听说来的是何思慎,张斗魁自己也松了口气。

读书人可以坐下来讲道理,不至于一上来便打打杀杀,若是撕破了脸,后头的事情就不好办了。

寒暄几句,张斗魁不耐烦绕圈子,将前因后果径直说来,末了道:“何校长,咱们明人不说暗话,当初你侄子打伤我的人是误会,我捉你侄子也是误会,这个误会如何解法,你有何章程?”

打伤了人,顾家必得有个交代,不然大明山还有何脸面?

何慎思不紧不慢地答道:“张头领说得对,都是误会。冤家宜解不宜结,是得好生开解了才是。”

张斗魁关了顾岳这么些天,别以为他没看出来顾岳手腕上留下的铁镣铐印子。张斗魁要脸面,顾家就不要脸面了?说起交代,大明山该给顾家一个交代才对。

眼看着要僵持住了,莫师爷赶紧笑着打圆场:“就是就是,都是误会,揭过便是,来日方长,来日方长嘛。”

大明山的弟兄们以后是要走官道的,和李家桥打交道的机会只怕多着呢,从前的过节,赶快揭过去才是正经。

何思慎显然念头转得极快,察觉到这“来日方长”四个字,并不是莫师爷随便说说,立时来了兴趣:“哦?师爷此话怎讲?”

莫师爷握着折扇,倾身向前,压低了声音道:“何兄面前不敢打诳语,莫某的兄弟们留顾小哥在此地,其实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何兄能够拨冗前来,倒是令莫某喜不自胜,如此一来,大事便成了七八分了。”

顾岳有些不安地挪动了一下身子。他没想到莫师爷一上来就要拉何思慎上船,如果事有不妥,连累了何姑父,他会觉得很过意不去。

何思慎的神情郑重起来:“师爷的意思是……”

莫师爷叹息一声:“何兄,莫某人虽栖身草莽,却从未忘忠义二字,只可惜,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一边叹息一边目光灼灼地盯着何思慎,只差明摆摆地问出来:不知何兄可有路径助我一臂之力,以全忠义之名?

何思慎微笑:“莫兄何必如此颓废?若是师爷能够任他东南西北风,我自屹立霜雪中,又何惧明月照不见莫兄忠义之心?”——只要莫师爷你拿定招安的主意决不动摇,自然有路可走。

两人相对而笑,张斗魁等人听得云里雾里,顾岳则大是佩服,莫师爷这是说几句话就让何姑父答应助他招安了?

不过,若是何姑父肯出面牵线搭桥,这件事情的确又多了几分把握。

莫师爷侧身对张斗魁低声说了几句,张斗魁的态度立刻有了变化,瞧着何思慎时,目光热切得很,看样子很想上前拍着何思慎的肩膀称兄道弟一番,但总算记得何思慎是读书人,只怕不喜欢这一套,当下哈哈笑道:“何校长和师爷这是,英雄所见略同,对对,英雄所见略同嘛,哈哈!”

能够说出这么文雅的词儿来,张斗魁心里暗自得意。刚才莫师爷与何思慎一对一答时,文诌诌的词儿,听得他们这些粗人,可真是心里发虚。

晚饭后在池塘边纳凉,莫师爷照例开讲三国,何思慎听了一段,便向顾岳笑道:“莫师爷还是有几分真功底的,难怪能有那等眼光与口才,劝得动张斗魁凡事留三分余地、一有机会便激流勇退。须知梁山虽好,终穷不是长久之计。高麻子那样恣意妄为的家伙,都没什么好下场。”

顾岳闷闷地道:“我在路上看到报纸,唐继尧是靠着吴学显这些土匪做帮手,才打回云南的,顾将军就是被吴学显所害,所以如今整个昆明城,都成了土匪世界了,那些披了官皮的土匪,比没招安前还要猖狂得多,做生意的,见一个抓一个,吊打勒索,抢光才算;平民百姓,被威逼利诱去他们设的赌场送钱,倾家荡产者不在少数。无怪乎古人言: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

说到后来,顾岳不觉握紧了拳,才控制住自己心中勃然上冲的怒气。

何思慎长叹一声。这个外侄,英气勃发,文武双全,能够不远千里地平安返回家乡,想必行事也还稳当,至于被张斗魁困住,其实也不能全怪顾岳,故而初一见面,他便对顾岳很是喜欢。只是顾岳因着父亲死于巨匪吴学显之手,一直为此愤愤不平,既生激愤,说话行事难免就有了偏颇。

然而少年人,若无这一腔激愤,其实倒不像样了。

何思慎心中念头转了几转,才慢慢道:“吴学显的靠山是唐继尧,不过,唐继尧此人,虽然护国有功,于内政上却不太在行,上次主政云南时便不太妥当,顾将军的驱唐檄文中,指责唐继尧穷兵黩武,‘广搜民财,大兴土木,穷奢极欲,浪费无度,‘私树党羽,不得人心,以至于云南‘盗匪充斥,农工辍业,米珠薪桂,十室九空,虽然有些夸大,其实也不是平白捏造。唐继尧此番卷土重来,已经犯下几个大错:一是不听中山先生的极力劝阻,趁顾将军响应中山先生北伐大计、后方空虚时出兵,失了大义名分;二是以土匪为党羽,即便一时成功,也会被世人轻视,影响军心士气;三是纵容土匪,哦,也有可能是约束不了土匪,以至于群匪为害桑梓之地,失了人心。”

顾岳恍然若有所悟:“这么说,唐继尧迟早还会被赶下台?”

何思慎微笑点头:“迟早而已。唐继尧一下台,继任者若想安定人心、收拢军队,总是要收拾这些不遵号令、不识进退的土匪的。”

顾岳沉思不语。滇军之中,能够取代唐继尧的人,有哪一些?他回想着父亲和顾将军生前对那些将领的评价,只是一时间哪里想得分明?

静默了片刻,柳树下的叫好声惊醒了顾岳。他转头看看那边,又回过头来:“姑父,顾将军的檄文,你也是从报纸上看到的吗?”

何思慎笑一笑:“当然。”他没有说的是,因为顾岳的父亲,顾、李、何三家都十分关注云南的消息,这份檄文,最早还是从一个广西来的商人那儿得到的,广西邻近云南,总是比衡州这儿更快得到云南的各种消息。

他看着顾岳,目光很温和:“顾将军战死的消息一传来,我们都很担心你和你父亲。”

顾品韩只是参谋副官,报纸上没有登他的消息,生死不明,那段时间,何思慎的妻子担忧得夜不能眠,毕竟那是她十几年不曾相见的幼弟。

顾岳:“父亲他是和顾将军一起战死的。”

何思慎叹息了一声:“接到消息后你就离开昆明了?”

顾岳:“我是逃出昆明的。唐继尧想斩草除根,发了命令到讲武堂来,一位好心的教习提前通知了我,同学们假装打架,让我趁乱逃出讲武堂,在昆明城躲了十几天,最后还是一位同窗偷偷送我上了往河内的火车,再转道往广东坐火车回来的。我那时什么都没带,钱、白药和衣服,都是他们凑的,书是我自己的,不过也是他们给我带出来的。”

何思慎诧异地道:“斩草除根?唐继尧不会这么没脑子吧?”这年头到处打仗,合纵连横太常见,谁也不知今日的对手会不会是明日的盟友,所以对败军之将少有赶尽杀绝的。打败了,要么投降,要么通电下野,出洋还是跑租界,或是回乡闲居,悉听尊便。更何况顾岳不仅仅是顾品珍部将的儿子,更是讲武堂的学生,听说过皇帝杀臣子的,可没听说过老师杀学生的。又不是生死存亡的关头,唐继尧发出那道命令,还真是昏了头了。

顾岳抿了抿嘴,他对这个命令也心存疑虑,曾经猜测过,是不是吴学显公报私仇,当年吴学显可是差点死在顾将军的剿匪部队手里,翻过身来谋害了顾将军,自然害怕留有后患,他这个被顾将军视为子侄、将来必然会从军领兵的讲武堂学生,可不就成了心头大患?而且,躲藏在昆明城里时,他也留心到,那些搜捕他的人大都是吴学显以及他同伙的土匪属下。

可是,即便是吴学显从中捣鬼,说到底还是打了唐继尧的旗号,才迫得他不能不仓皇中止学业、逃离昆明。无论如何,长官总要为部下的行为负责。

所以,顾岳不肯用自己的猜测去为唐继尧开脱。

等不到顾岳的回答,何思慎又叹息了一声,转过话题问道:“你的第二封信是写给程旅长的?”

顾岳已经将这几天的事情原原本本都告诉了何思慎。

顾岳点头,犹豫了一下,道:“如果那位程旅长派人过来,我想跟着去衡州。”

何思慎微异,随即明白了顾岳的想法,不太赞同地摇摇头:“程旅长就读于云南陆军讲武堂时,唐继尧曾任讲武堂的总办,这是正经的师生名分,唐继尧现在又势头正盛,那位程旅长,恐怕不便将你公然收入麾下,总要避一避风头。所以我觉得,你还是先回家呆一段时间再说。”

顾岳有些不情愿。但是何思慎温和而坚定地接着道:“总得让家里人和你认识认识。”

顾品韩当年偷偷跑出去投军,将家里人气得够呛;三年后顾品韩寄信回来说儿子都有了,妻子是昆明附近一个土司的女儿,顾家只好无奈地向原定要嫁过来的那位李家姑娘赔礼,在那位姑娘嫁到外村时送了不少的添妆礼,然后写信将顾品韩大骂一通;顾家老爷子去世时,正是护国战争时候,顾品韩没能回来奔丧,顾家这一回倒是没有写信骂他;几年后又写信回来说妻子病逝,顾家本想送一位继室过去,被拒绝了,难免又在家里招来一番抱怨。

说起来,这些年来,顾家没少埋怨顾品韩。

可是当顾品珍将军战死的消息传来时,顾家仍然立刻派了人往昆明去接顾岳,只是没想到双方走岔了,顾岳已经回来了,派出去的人还不知道到了昆明没有。

何思慎注视着眼前的少年,再一次强调:“你得回家住一段时间。”

不论是为了避开唐继尧的风头,还是为了十几年不见、战死异乡的顾品韩,顾岳都需要回到家里去,暂时呆在李家桥。

顾岳感觉到了何思慎语气里的不容置疑,还有许多未曾说出来的微妙心绪,他犹豫了一会,没有回答,但也没有拒绝。

何思慎进而道:“程旅长背靠的是程司令,程司令效命的是中山先生,我来此地之前,刚刚在报纸上看到消息,陆军部总长陈炯明炮轰总统府,中山先生避难永丰舰,程司令率军与陈炯明部激战,胜负难测。这样的关口,程旅长必然要谨言慎行,以免给程司令招来不必要的敌人。所以,哪怕唐继尧根本不可能注意到他收你入麾下,为了以防万一,也会等一等,看看形势再做决定。”

顾岳一怔:“陈炯明叛乱?”

何思慎:“道不同不相为谋。陈炯明要联省自治,哪里肯听从中山先生的北伐大计?唐继尧当初还不是一心要做他的云南王,所以才听不进中山先生的劝阻,趁着顾品珍出兵北伐时打回云南去?不过,我看这两人都长久不了。中山先生众望所归,总会化险为夷,腾出手来收拾局面的。”

顾岳抿紧了嘴唇,过一会才道:“我会回老家去等机会。”

何思慎赞赏地看看顾岳。沉得住气就好。

临睡之前,何思慎让顾岳陪着自己去看望了马三元,致歉之余,也很坦白地告诉他,现在还是不能放人,让他耐心再等几日。何思慎的大名,马三元自然是听说过的,现在他亲自来接顾岳,可见这事儿解决在望,再无性命之虞,于是大大地松了一口气,赶紧表示,何校长不必过意不去,这事儿都是误会,一切都好说。

晚上何思慎睡在顾岳那间房里,房里只有两张床,顾岳便睡到了地上。蔡老板极其热心地与何思慎套近乎,得到了开学之后可以前去拜访的许诺,蔡老板见好便收,心满意足地住了口,盘算着自己的生意里面有哪些是可以和阳县高等小学堂以及李家桥搭得上线的。

因为何思慎的到来以及他的态度,张斗魁和莫师爷都觉得,招安在望,现在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山村里的气氛明显有所缓和。

清早起来,何思慎在池塘边选了块平整开阔一些的草地,估摸着足够容下他活动手脚了,拉开架式,一面慢慢走拳,一面缓缓吟诵《正气歌》,大约十句一停,换气再起。

这块草地,这几天本来是张斗魁早晚练拳的地方,不过他什么也没说便换了地方。

何思慎收了架势之后,走到柳树下的莫师爷身边,随意聊了几句,一道看着顾岳。顾岳刚刚打完一趟拳,正绕着池塘跑步。

何思慎有些惊讶地注意到,顾岳已经可以一也跑一边将《正气歌》一气念到底,气息悠长,抑扬顿挫之间,隐约已有风云之气、雷霆之象。

顾岳跑完之后又打了一趟拳,直到额上渗出细密的汗珠,才收了势,步履轻快地走过来。

莫师爷向何思慎道:“莫某虽然不通武技,也看得出来,何兄方才与顾小哥打的是同一路拳,只是细微处多有变动,想必对敌时的威力也大不相同。”

何思慎微笑答道:“哦,这路拳李家桥大概人人都会,据说是顺治年间大明山上一个老和尚传下来的,所以就叫‘明山拳。先传的是李家,后来李家又传给了顾家与何家,三家各有发扬光大,李家的明山拳重在锻体,何家的明山拳重在养生,顾家的明山拳则重在杀敌,自然有所不同。”

说话间顾岳已经走近,看得出他神情之中的轻松,这不仅仅是因为去了镣铐,更因为长久以来压在心头的某种重负悄然消散。

何思慎带着笑意,上下打量顾岳一会,道:“仰岳,顾家祖上,满打满算也就七个人能够将《正气歌》一口气念到底,二十岁之前能够做到的,你还是头一个。什么时候能够做到的?”问个清楚,也好知道顾家这一代是不是的确出了一个奇才。

顾岳答道:“也就是前两天。”

何思慎诧异地确认了一句:“就是前两天?”

顾岳点头,随即又加了一句:“也许是因为,我现在比从前更能体会诗中真义了吧?”

何思慎凝神想了一会,笑了起来:“仰岳,你学过格物没有?”

顾岳一怔:“格物?”

何思慎:“哦,新学堂大概叫科学。地理、物理、化学、生物,都在其中。”

顾岳:“那我就是学过的。”忽然明白过来,“何姑父的意思是,我突然能够一口气念到底,是因为我在昆明城长大,而昆明城的海拔,比阳县高得多?”

莫师爷听得眼晕:“海……拔?”

何思慎略略组织了一下措词,道:“昆明那地方,比咱们这儿高得太多,离天更近,空气更稀薄一些。咱们这儿的人,体质稍弱的,去了昆明,多半会呼吸困难,甚至于喘不过气来;反之,昆明那边长大的人,到了咱们这儿,唔,就好比一直在腿上绑着的沙袋突然摘掉了,跑得自然要比先前快。”

莫师爷总算听懂了,感慨地道:“你们上过新学堂的人,到底不一样。”

顾岳心中有些茫然。他原本并没有想到这一点,只以为自己这样的进步,是来自于家破人亡之后的感悟。现在突然有了一个与他的感悟毫不相干的解释,难免有些失落。

何慎思拍拍他的肩,本想说些什么,山岭上头,忽然传来一阵吵嚷声,他们抬头望去,却见山岭上出现了一个跌跌撞撞的人影,山岭上的岗哨急忙迎了上去,交谈几句,那个人就地坐下喘息,岗哨急急奔了下来,径直奔向张斗魁。

顾岳他们很快知道出了什么事。

高麻子的人,袭击了大明山一个小头领的落脚处,抢了那小头领这些天来的收获,杀了他三个弟兄,顺手又洗劫了那个村庄,杀了七个村民——那村子算是在大明山的地盘里头,不是他的羊群,高麻子现在可不会爱惜分毫。

张斗魁愤怒之余,总算还记得自己的大计,没有立刻纠集人马出去报复,只是又派了两名探子,跟紧了高麻子。

这一天下午,衡州那边也来人了。

让大家都有些意外的是,来的是程旅长的副官肖参谋,这位也是云南陆军讲武堂毕业的,和程旅长是多年的老搭档了,大多时候,是可以代表程旅长说话做事的。

大家不得不琢磨,派出这么重要的手下来,那位程旅长,到底是太看重大明山这帮人马,还是太看重顾岳以及顾岳身后的顾、李、何三姓?

肖参谋带了两名卫士,不过他们三人身上的枪支,都交给领路的两名劫匪收着在,以免引起误会。

肖参谋是个笑眯眯的中年人,外表极普通极不起眼,让人转眼便忘,见了面,寒暄没几句,便和顾岳聊起讲武堂的旧事,当年他在讲武堂时,教过他的那些教官之中,哪位教官走了,哪位教官还在,现在是否还是那德性?课程变了没有?校歌学了哪几首?食堂的饭菜有没有新样式?那个炒菜出奇难吃的大厨换掉了吗?住的哪间宿舍?哦,那间宿舍的墙壁曾经被走火的枪支打出一个洞来,那弹洞现在还看得见吗?种种琐碎小事,不厌其烦。

顾岳知道肖参谋是在验证自己的身份,答得自然很仔细很耐心,并不觉得受了猜疑与折辱。他上过几堂刑侦课,对比起来,肖参谋的讯问,真的很温和,而且问的问题都能够让他感到亲近与怀念。

肖参谋问话的时候,房间里安静得异乎寻常,等到他笑眯眯地向顾岳道:“顾学弟,待此间事了,咱们衡州的几位校友,可要好好聚一聚。”房中其他诸人,不自觉地都吁了一口气。

肖参谋既然来了,张斗魁筹划的大事,也就可以开始去办了。

在肖参谋眼皮底下打掉高麻子,既是交给程旅长的投名状,也是为了护住大明山的威名。

当然,能够将顾岳拖上这个战场,也是莫师爷喜闻乐见之事。

一起打过仗,这样的交情才够牢靠。

按莫师爷的想法,最好能够让肖参谋身边那两名卫士也一道参战——肖参谋他是不敢劳烦的。可惜肖参谋笑眯眯地表示,这是大明山与宝峰山两帮人马的恩怨,他是官身,就不插手了,只在一旁观战便可,以免引起误会,让张斗魁坏了他一向标榜的道上规矩。

莫师爷被噎了回去。他就知道,能够替程旅长出面办事的人,不会这么简单地被套进去,但还是觉得可惜。若是这肖参谋有顾岳的三分冲劲就好了,不必他多说,便义愤填膺地主动要求一道去打高麻子这伙杀人越货的土匪。

安排人手的时候,蒋黑皮念念叨叨地抱怨道:“还没当成宋江呢,这就要去打方腊了,难怪说官字两张口,说话有两手!”

还没念完,张斗魁一巴掌拍得他打了个晃:“少说废话!不下本钱,哪能赚大钱?”

肖参谋的算盘,他和莫师爷都明白得很,不过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不吃亏哪能占到大便宜?

第七章 剿匪

高麻子的人马,分成了三拨,张斗魁权衡之后,决定只全力对付高麻子这一拨,另外两拨人先盯紧了,暂且不动。

对于这样的安排,肖参谋私下里向顾岳赞道:“伤敌十指,不如断其一指。深合兵法之道嘛。张斗魁坐得住大明山这伙悍匪的头把交椅,还是有几分本事的。”

顾岳端着一杆步枪正在温习瞄准与射击。肖参谋这一次并不是空手来的,带了四杆新枪两百发子弹,其中一杆步枪便到了顾岳手中,虽然也是汉阳造,用起来比张斗魁这伙劫匪手里的老旧步枪要顺滑得多。听了肖参谋的感叹,顾岳停了一停,有些不解地道:“高麻子那一拨,兵力最强,枪也最多,张斗魁为什么不避其锐气,击其惰归?”

肖参谋笑了起来:“顾学弟,张斗魁得让我看到他的诚意。”十张空白委任状可还在他手里攥着,没见到真章,怎么可能填写了发下去?

顾岳脱口道:“张斗魁会不会以为肖学长这是坐山观虎斗、想收渔翁之利?”

肖参谋失笑:“张斗魁这点眼力还是有的吧?有何校长与蔡会长做见证,顾学弟做保人,还有肖某在这儿算是半个人质,程旅长的诚意已经摆在了明面上,张斗魁有什么好疑心的?”

更何况,张斗魁是个识时务的人,莫师爷又一心要推着他们这伙人往官道上走,怎么敢不拿出十分的诚意来取信于人?

空中忽然传来老鸹刺耳的嘶叫声,顾岳抬手便是一枪,正中池塘对面那株老苦楝树梢上空盘旋欲下的那只黑老鸹。村中的几个孩童欢叫着跑过去捡掉下来的老鸹。肖参谋鼓掌笑道:“顾学弟当真好枪法!”

顾岳笑笑:“大概是练得多,用子弹喂出来的。”略想一想又道,“先父枪法也极好。”

肖参谋若有所思:“说起来,程旅长部下,以前也有几个李家桥来的,两个姓顾,一个姓李,还有两个是李家桥的小姓子弟,不过听说都是练过拳脚的,枪法都不错,力气大,端得稳枪,又眼明手快,瞄得准打得快,因此陆续都被省城那边瞧中调走了。”

顾岳自小学什么都比旁人快,尤其是枪法,一上手便看得出不同来,习以为常,故而从来也没想过其中缘故,此时听肖参谋说起,约略也有些感悟,托着长枪,不觉沉默下来。

他从记事以来,就是鸡鸣即起,一个时辰的早课,临睡学一个时辰的晚课,雷打不动,从拳脚到吐纳,内外兼修,最开始时,常常因为听不懂或是没做好而被父亲责打;午时桩从一刻钟慢慢加到一个时辰,站桩的同时,还得背诵历代兵法与战例以及白天里学堂的功课。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直至他习惯成自然,哪怕离开了父亲,也会坚持不懈。

因为成了习惯,顾岳自己从来没觉得有什么,倒是同窗们为此对他佩服不已,尤其是进了讲武堂之后,不但同窗敬佩,便是各位教习也往往另眼相看,认定他年少有为、前程无量,或许正因为此,当那个斩草除根的命令以唐继尧的名义发到讲武堂时,讲武堂总办会睁一眼闭一眼地由着底下的教习悄悄通知顾岳,由着学生们掩护顾岳逃走。

现在回想起来,顾岳恍然明了,原来他从幼时所学的那些东西,都在为后来的他铺垫路基。当许多同窗在子弹发射那一刻,被步枪的后座力反击得身体摇动、射出去的子弹因此偏移了目标的时候,他却可以轻松承受这样的反座力,稳稳当当地控制住自己的身体,所以不但瞄得准射得正,开枪的速度也比同窗们要快得多;他被父亲威逼利诱着,背过古今中外数不清的战例,也背过历代军制兵法,哪怕当时不明其意,也使得他比许多同窗更容易明白讲武堂的诸多课程要教给他的是什么。

顾岳觉得自己喉头哽咽了。他低下头,不想让肖参谋看见自己的失态。

肖参谋也只当没有看见顾岳微红的双眼。

此时张斗魁已经准备妥当,派人来同肖参谋和顾岳说马上出发,肖参谋拍拍顾岳的肩,塞给他一袋沉甸甸的子弹,一切尽在不言中。

高麻子的落脚地就在离蒋家村三十里的河下村。河下村的地势有些特别,村子前面一条小河,后面一片突兀崛起的石崖,东头笔直地插入河中,西头地势稍缓,给村子里的人留了一条路出入。高麻子半夜里带人堵住这条路,围了村子,村子里十七户人家四五十口人,除了一个住在河边牛棚里的老汉泅水逃出去了之外,都被堵在了村子里。

河下村离阳县县城百来里地,逃出来的那个看牛老头,也知道县城那边的驻军是远水救不了近火,更何况河下这么一个小村,没什么大地主,没油水有风险,县城的驻军十之八九是不肯出动的,总算他脑子机灵,想清楚这些,立马奔往蒋家村——这附近几个村子的人,消息稍稍灵通一些的,私下里其实都知道蒋家兄弟在干什么营生,那看牛老头想着,或许蒋家村这边能够和张斗魁搭上线,都说是一山不容二虎,能赶走高麻子这头老虎的,自然只有另一头老虎。张斗魁的大名在大明山周边是可以止小儿夜啼的,用来赶走高麻子想必也是管用的。

看牛老头的运气不错,张斗魁正好落脚在蒋家村。老头不知道来的是什么人,张斗魁一听这阵势,就觉得多半是高麻子,派了山猴儿出去打探,果然如此。

山猴儿潜伏进村,打探得很仔细。那天晚上,村子里的人不知道来的是大帮带枪劫匪,还以为是小伙毛匪入村抢劫,不少人拿着扁担、菜刀、柴刀、镰刀和劫匪打了起来,高麻子的手下死了两个,村里人死了七个。几个村妇被捉来给他们做饭,村子里的牛都被杀光吃掉了,还有几个年轻姑娘媳妇被糟蹋了,不知道关在哪儿。

高麻子身边总共大概有三四十人、十几条枪,分成了三拨,轮流出去打劫,也不绑票,只杀了人抢钱回来;不出去打劫的两拨,一拨看守村子,一拨睡觉歇息。到底这是张斗魁的地盘,高麻子警觉得很,所以山猴儿摸进去好几次,也只探到这点内情,连高麻子手里到底是十几条枪也还没弄明白。

不过,知道这些,对张斗魁和莫师爷来说,已经足够了。

张斗魁一行人,于清晨出发,蒋家村里留下蒋家兄弟和另外两名劫匪看守,莫师爷自然留在村子里,与何思慎以及蔡老板做伴。马三元在柴房里听得外头人声喧嚣,渐渐远去,只盼着张斗魁旗开得胜才好,他也好尽快脱了这困境。

近午时分,张斗魁一行人到了河下村西面十里开外的松山坳,放了岗哨之后,便散开来在山岭上的松树林里休息。

山猴儿打探来的消息说,高麻子那帮人将河下村附近祸害得太狠了,远近行人,闻风远遁,所以最近两天都没什么收获。松山坳南面有一条从阳县通往峰县的商路,离河下村十来里,附近有个办了民团的村子,行人商贩,觉得高麻子不会跑这么远就在民团眼皮底下打劫,又贪图近路,因此这条路的行人不但不见少,反而比前些日子还多了一些,那是原先走河下村那条道的人都改道松山坳了。

莫师爷对他们讲,高麻子远道而来,不宜久战,故而忍不了多久,就这两天,必然会在松山坳动手——若是高麻子不动手,就想办法诱使他动手,然后分而击之。

于是,蔡老板手上的金戒指被借了过来,戴在了圆头圆脑颇有富相的吴大厨手上,蔡老板身上的酱色香云纱长衫也被剥下来套在吴大厨身上,另派了两个不打眼的劫匪假装伙计,弄了两对藤条箱,用土布裹了些石头泥土装进去,从阳县那头,慢悠悠地向峰县走。

吴大厨虽然落了草,可向来只在后厨干活,杀猪宰牛的活能干,偶尔提起菜刀也能上阵砍人,然而到底和提着脑袋的同伙们不太一样,尤其现在敌在暗我在明,不知道哪儿就有一杆枪瞄准了自己脑袋,一路走来,双腿禁不住就有些发软,要不是满脸油光、黑红黑红看不清脸色,只怕埋伏的人就要怀疑,这胖子到底有什么不对劲了。

眼看着吴大厨三人渐渐走近,马上便要走到适合打劫的那段路了,张斗魁一行人已经在松山坳的山岭上埋伏妥当,只等高麻子的人从藏身之处冲出来打劫便要动手,张斗魁突然想起一事,赶紧潜行到顾岳身边,小声道:“顾小哥,对这伙劫匪,你可不能手下留情,只伤人不杀人!”

在茶山村后山上,顾岳抢了枪,弹无虚发,却只射伤了他的手下,张斗魁那时是挺感激的,但是现在,他可生怕顾岳再这么干。

肖参谋在一旁道:“顾学弟毕竟没有真正上过战场,没开过杀戒,情有可原嘛!”

顾岳脸上涨红,低声道:“我是看张头领的手下,只收了买路钱,没有动手伤人,所以才……其实去年年底我们丙班学生跟着顾将军的警卫营出去剿匪练兵的时候,我就已经开过杀戒了。”

没有那一个月的剿匪练兵,他在茶山村遇匪的时候,反应或许还没有那么敏捷。平日的练习,再如何辛劳,到底不能同实战相比。

张斗魁松了口气:“那就好!”

松山坳下头,吴大厨和另外七八个搭伴的行人,已经走到山路拐弯的狭窄处了,山路出口处,突然冒出两个端着枪的劫匪来,吴大厨虽然有些肥胖,动作可灵活得很,大叫一声便趴到了地上,他的两个同伴更是身手敏捷,将担子一丢便滚下了山路,躲到茅草丛里去了,反应不及的那几个行人,吓得魂飞魄散地跪在地上叫“饶命”。

那两名劫匪喝道:“不许跑,谁跑打死谁!”

躲到茅草丛里的两个人,赶紧爬起来,一脸惊恐地畏缩在山路下。

又有四名拿着刀的劫匪从山坡的树丛里冒出来,看样子是打算挨个搜身,首要目标,自然是一副老板相的吴大厨。吴大厨浑身直哆嗦,忍不住想要伸手去掏别在裤腰后头的菜刀。

张斗魁首先开了枪,顾岳紧跟其后,两人颇有默契地分别瞄准了左右两侧最外面的劫匪,由外向内依次射击,一连六枪,几乎是眨眼间,六名劫匪相继倒地,无一例外都是被打中头部。吴大厨号啕一声,爬起来便向松山坳这头跑,其余人回过神来也赶紧跟着跑。

枪声一响,埋伏在稍远处接应的另外四名劫匪飞奔过来,他们手上还有两杆枪,立刻向着岭上还击。拿刀的两人,则追过去砍明显跑不快的吴大厨。

顾岳刚才开枪之后,已经换了一个位置,山下的子弹从他头顶飞过去的同时,他与张斗魁再次开枪。不过这一回,顾岳只射倒了一个,另一名劫匪在他开枪的时候,正好绊倒在地,躲过了瞄准他脑袋的那一枪。

甫一倒地,这劫匪便看见了地上六名脑袋开花的同伴,心里突地冒出一句话:早知道山岭上是神枪手……他就不冲出来了。

可惜后半句话连想也没来得及想出来,便被同时射在他头上的两颗子弹结束了。

这一场伏击,干净利落,肖参谋赞赏之余又有些惋惜:“这么一来,高麻子就不会轻易露头了。”

缩进硬壳里的乌龟可不好砍。

张斗魁爱惜地摩挲着手里的新枪,不在意地答道:“高麻子到我的地盘下战书,他要不敢接我的战书,就不要再在道上混了,也不要带他的弟兄了!”

狼群里的头狼,若是胆怯畏战,会死得比哪匹狼都惨。

松山坳这边开了这么多枪,死了这么多人,自然是瞒不过高麻子的,只是天色已晚,山问黑得早,不多时便黑魃魃的,两边都不敢贸然开打,以免误伤了自己人。

时当盛夏,在山林中露宿一夜倒不是什么麻烦。天快亮时,顾岳和豹子一道,跟着山猴儿悄然潜入了后山,借着曦微晨光,先攀了上去,到山顶时停了下来,这一面山崖皆是石壁,不便攀援,于是在山石上绑好绳索,将山猴儿放下去探路,之后用鸟哨声通知顾岳两人追下来,山猴儿又重新爬了上去,收好绳索,以免被村中的劫匪发现。

高麻子没想到有人能够从后山爬过来,虽然放了岗哨,都在盯着路口与河岸,黎明时分又正是守了一夜、昏昏欲睡的时候,村中的狗又早被高麻子他们宰掉了,是以竟无人发现,顾岳和豹子已经潜入了村中。

天亮之后,匆匆吃了早饭,张斗魁派人来隔河叫阵了。嗓门奇大的吴大厨再一次上阵,因着害怕对岸的冷枪,还弄了块砧板挡在自己前面,每叫喊几句,便立刻缩到砧板后面去躲着,旁边草地里还趴着个劫匪,举着唢呐,时不时吹上一小节,给他助威。

吴大厨常年和菜贩肉贩打交道,能说会道得很,一开头便将高麻子比做缩头乌龟,下了战书又不敢迎战,只敢挑河下村这样的软柿子下手。高麻子一伙,睡觉的刚刚起来,守夜的刚刚吃了早饭打算去睡觉,被吴大厨这么一骂,唢呐这么一吹,哪里还睡得着?

高麻子那边,不甘示弱,也弄了个嗓门大的家伙来,隔河对骂,骂的自然是张斗魁如何如何软脚虾,掌不住大明山这块风水宝地,被人赶出来,成了丧家狗还在这儿充大爷。

两边骂得热闹,中途换了几次人,越骂越有内涵,互挖痛脚,种种真假难辨的内情,听得顾岳目瞪口呆。豹子恼火地瞪他一眼,做了个手势,顾岳回过神来,示意他放心。

两人一左一右,向着高麻子一伙摸了过去。豹子用的是一柄张家祖传的猎刀,腰问别着张斗魁的盒子炮;顾岳用的是张斗魁借给他的一柄短刀,外加肖参谋借给他的手枪。

不过现在还不到用枪的时候。

顾岳绕过墙角,一跃而起,一掌劈在墙角外正在向河对岸张望的那名岗哨的后颈上,那名岗哨没来得及出声便倒了下去,被顾岳轻轻接住,转眼看见豹子利落地挥刀割断了另一名岗哨的脖子,再看看左侧柴房里隐约可见的村民尸体,抿紧了嘴,双手一错,手中那名劫匪的脖子“喀拉”轻响了一声,头便垂了下去。

顾岳将尸体轻轻放在地上。

用枪杀人,和用手杀人,是大不一样的。明明不曾见血,他却觉得更加血腥刺鼻。

然而,他总是要走出这一步的。

更何况,他认为,这些人是该死的。

骂得正热闹时,张斗魁带着人从村子西头的小路摸过来了,却被一阵乱枪挡个正着,高麻子哈哈大笑:“张斗魁,咱就知道你在声东击西!怎么样,枪子儿吃得痛快吧!”

两帮人马,一边隔河对骂,一边开枪对射。张斗魁要吸引高麻子这帮人的注意力,高麻子为了抢地盘也下足了本钱,一时之间,那阵势颇有些子弹不要钱一般的大方。

枪声大作之中,顾岳和豹子已经慢慢接近了高麻子,只是高麻子身边人多,再近就会被发现,不好下手。两人交换一下视线,豹子身高体壮,若是上房上树,茅草屋顶和村中并不算高的枣树都承不住他的重量,倒是顾岳可以一试。

顾岳翻身上了房顶,豹子隐在墙角。

顾岳轻轻地将夺来的一杆步枪架在房顶。手枪射程太短,要射杀高麻子,还是得靠步枪。

擒贼擒王。对于土匪来说,尤其如此。

高麻子这边也有几个枪法不错的,对峙之间,射伤了张斗魁的三名手下。张斗魁的子弹不多,眼看着子弹袋里已快见底,等着顾岳两人得手,等得已经有些着急了。

顾岳那一枪,在混战之中,一点也不起眼,高麻子后脑上突然冒出一个血洞,他的手下还没反应过来,直至高麻子砰然倒地,才猛然惊醒,枪声立时停了,所有人都呆了一呆,不知如何是好。

张斗魁一跃而起,带着人冲上了缓坡,将手里的子弹都打了出去,不给对方缓过神来开枪的机会,抽刀混战起来。

豹子从后面杀出,顾岳仍旧在房顶,居高临下,若有高麻子的人从墙角房内冲出来,立时便是一枪。

不多时,河下村里的枪声平静下来,被擒的土匪,一个个捆好了跪在河岸边,山猴儿不知何时溜了下来,与豹子一道,带着人挨家挨户地搜拿余党,其他人则将地上死尸拖到河岸边上清点。

在河对岸观战的肖参谋轻轻吁了口气。

这一战,说轻松也轻松,说凶险也凶险。高麻子若是不那么自大,若是对张斗魁这边的人了解更多一些,就不会忽视后山的峭壁。那片峭壁,不是寻常人能够爬得上的,山猴儿又是个打不了仗的家伙,全靠豹子一个人去偷袭,太过冒险,加上顾岳,就多了三分把握了。

两军交战,多这三分,足可左右战局。顾岳两人,若是太早被高麻子发现,又或者张斗魁没有痛下决心、将家底都搬了出来打这一仗,多半会死伤惨重,还很可能因为顾岳的伤亡得罪顾家和整个李家桥一即便是顾岳主动请战。

好在没出差错,顺顺当当、有惊无险地打完了这一仗。只要在填写委任状时,将收编张斗魁的日期,往前写个十天半月的,这一仗便成了程旅长的功绩。

可惜顾岳如此勇将,一时半刻,却还不能纳入程旅长麾下。

重新踏上茶山村后山那条山路,顾岳恍然觉得,短短十来日,竟是漫长得如同经年岁月。

顾岳忽然想起一件事情,转过头问身旁的蒋黑皮:“那天你们怎么选在下坡这段路打劫?这不是仰攻吗?”居高临下,才能占到地势之利不是?

蒋黑皮笑嘻嘻地道:“打劫么,哪能和打仗一样?莫师爷讲,咱们若是占住上风头劫路,被打劫的吓坏了,往山坡下一滚,哪里追得上?占住下坡路可就不一样了。嘿嘿,这个,咱不说顾小哥也明白的不是?”

顾岳略略一想便明白过来。手无寸铁的行人,在这下坡路遇上劫匪,向后退要爬山,固然不便,向前行又正撞在枪口上,可不是只能任凭宰割?

一想明白,顾岳忍不住道:“看不出你们还挺有门道的。”

蒋黑皮洋洋得意:“那是,没门道的早就饿死了,要不就像高麻子那样被剿了。”说着不知怎的叹了口气,“这年头,土匪也不好当啊!”

顾岳啼笑皆非。何思慎在一旁微笑点头:“盗亦有道,古人诚不我欺啊!”

(责任编辑:蓝汀 邮箱:shfu0010@126.com)

后记:

盗亦有道,语出《庄子·外篇·脑箧》:“故跖之徒问于跖曰:‘盗亦有道乎?跖曰:‘何适而无有道邪?夫妄意室中之藏,圣也;入先,勇也;出后,义也;知可否,知也;分均,仁也。五者不备而能成大盗者,天下未之有也。”

民国是个盗匪无处不在的时代,其中鱼龙混杂,不可一概而论;借用庄子此语,不过是想说,在那个人人奋力寻找出路的年代,即便是土匪,也得有“道”,才能生存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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