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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见不如怀念

2014-09-11马召平

延河 2014年9期
关键词:张生校友

马召平

张生本来是不想去的。赵全宝一连打了几个电话,说大家都去了,二十年都没见面了,去一下吧,前几次聚会你都没参加,你可是班长啊,当年全校有名的才子,不要成了省城人,就不和大家来往了。赵全宝是热心人,大学毕业和张生联系最多的就是他。这些年,同学之间的很多事情都是赵全宝告诉张生的。比如谁再婚了谁意外离世了谁当了处长谁又出国定居了。这次,他是母校校庆活动的热心组织者,任务是联络和邀请校友。三个月前赵全宝就开始打电话四处通知。张生能想来相见的场面,同学相互感叹时光流逝,老师们讲起过去岁月,有美好也有酸楚。张生觉得自己作为一名普通的中学教师,其实参加母校的校庆没有多少代表性。但赵全宝说了,参加校庆不是目的,目的是老同学聚会。

二十年都没见面了,和大家见见吧,大家挺想念你的。赵全宝反复陈述的理由让张生有些憧憬也有些犹豫不定。

考虑了几次后张生决定参加母校的校庆活动,对于二十年没见的同学,他也是有念想的,只是心里觉得自己没啥成就担心回去尴尬。早上6点,张生坐上了开往母校的火车。母校在一座不大的城市,距离省城有200多公里。火车不紧不慢地在关中平原上奔跑,清晨的平原上还弥漫着层层雾气。随着太阳的升起,田野开始梯次清晰起来。张生一直看着窗外。他看见田野里开满了油菜花,麦子已经打浆籽粒渐渐饱满了,远处的一座座村庄里开满了洋槐花,张生似乎也闻到了梧桐花的芬芳,但他觉得梧桐花这个时节应该是开败了,他记得开败了的梧桐花萎缩成一团,落满村头和麦场,显得有些脏乱。不管怎么说,这个早晨,张生闻到的都是一些熟悉的气息。香气交陈的气息吹进了疾驰的列车里,让所有的乘客沉醉。对于这种气息,张生是熟悉的,因为翻越过一道土梁,向北的一处村庄就是他的故乡。每年的五月,大群的蜜蜂造访寂静的村庄,采蜜的声音回响在村头田间,那是甜蜜的一刻。因为不仅仅有花蜜即将酿成,还因为菜籽将酿成油、麦子将磨成新面粉。五月是令人沉醉的、满怀期待的。随着火车的前行,张生忐忑的心开始平静起来。他觉得二十年了,是该和大家见见面了。他的眼前浮现起二十年前的一些面孔,依然那么清晰。张生突然觉得,自己是不是变老了,因为他的头发的确有些稀疏了,眼镜的度数也越来越大了,胡子一天要刮两次。张生记得,原来自己常常也在镜子里端详自己的变化,如今,他已经不再注意这些了。有时候他是胡子拉碴的,有时候头发是凌乱的,裤子是皱巴巴的。学生们说他是不修边幅,有诗人侠客气质。他就有些感慨,不是感慨自己的邋遢,而是感慨现在的中学生,不再畏惧师道尊严,而是想说什么就说什么,率性随意。

下了火车,张生轻车熟路地找到了母校的新校区。新校区离老校区不是很远,在城市新建的开发区里,地势开阔,错落有致的校舍清一色的褐红色,醒目而又庄重。金属肽制作的校徽标志在学校大门口醒目地矗立着。校门口彩球飘展,显得异常喜庆。年轻的学弟学妹们身穿藏蓝色的校服在门口列队欢迎,他们的笑容真诚而灿烂。年轻的学弟学妹们迎接着学有成就的师兄师姐,期待目睹成功者的风采,聆听他们大展宏图的闯荡故事。母校是这座城市唯一的一所大学,建校历史可以追溯到民国时期的国立师范学校。虽然学校有着悠久的历史,但作为一所地方院校,学校从师资力量到生源再到学生就业都无法和省城乃至北上广的名校相比,因此被思想活跃的学生私下称为农民讲习所。不过,多年的风雨浇筑,母校的这棵大树还是枝叶茂盛,毕业的学生渗透在这座城市的各个行业,并扎根十多个基层县区,母校的声誉在当地是家喻户晓的。如今,建校80年的庆祝活动似乎也成为这座城市的一件大事。张生记得,他下火车后,在火车站的广场上就看到过庆祝母校校庆的横幅。

母校的校庆接待安排得井井有条,每个院系都有一群人跑前跑后地接应,引导签到。签到后,大家汇合在操场上,参加校庆仪式。张生没有签到,而是低着头穿过一群群握手拥抱的人堆,他看见广场后面的图书馆被一片阴影笼罩着,那里看起来几乎没人。他打算沿着花坛去图书馆的背后躲躲,等庆典仪式完后再和赵全宝联系。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躲避,他觉得自己不是参加校庆庆典的,他只是想和同学们见见面。就在他快要走出最后的一堆人群时,听到有人喊他:张生,张生。

张生赶忙抬头,就看见了吴扬。吴扬和他不是一个班的,是他们那届的系学生会的主席,张生是系学生会组织委员。

张生迎着吴扬伸出来的手握在了一起。吴扬的手很有力,看起来内心有些激动。吴扬问了张生的工作情况,说张生比原来瘦了,看来大城市的生活真是有压力啊。吴扬笑着松开了张生的手,说,当初你要是留校多好啊,现在肯定是知名教授了。张生说,没有当教授的命啊,再说了我也不是当教授的料。吴扬笑了笑说,大家都知道,你是好男人,永远跟着老婆走。张生毕业那年,系上有个留校的名额给了他,但他的女朋友林玲在省城一家子校签了就业协议。权衡再三,张生跟着林玲一起到了省城。吴扬后来就留校了。后来,本科生就无法留校了,自从将学院名称改成大学后,新教师基本都是学校从一些名牌大学引进的硕士和博士生。

吴扬向张生介绍了系上其他一些专业的校友,张生虽然一个都不认识,但都一一握手,遇到女校友,就点点头。这可是咱们系上的才子啊,当年的小说、诗歌发表了一河滩。吴扬向大家介绍。旁边就有人说,吴院长也是系里的才子啊。你主编《火种》手抄报我们都记忆犹新啊。吴扬微笑着说,不值一提不值一提。吴扬都是院长了?张生心里有些小吃惊,本来想着说几句恭贺的话。结果,吴扬急匆匆走了,说要去接待几位重要校友。

吴扬走后,张生问起旁边的校友,得知吴扬现在是学校人文学院的副院长,人文学院就是原来的中文系,后来新开设了几个专业,就成了学院。

想躲开是不行了,张生就和那几位校友去操场找了人文学院的牌子,按顺序就座。举办仪式的操场上已经坐满了不少人,张生遇见了班上的几位同学,虽然有二十年没见面了,但大家面容上变化不大,无非就是头发稀疏了些,身材胖瘦了些,眼角有了皱纹。寒暄之后,大家各就各位。让张生心里诧异的是:老同学丁小兵身体发福得厉害,丁小兵个子没增高,肚子和腮帮却在夸张地增大了。这个上学时被大家戏称为罐头鲮鱼的瘦人现在整个鼓鼓囊囊的,像只被吹涨的粮食袋子,发福得有些变形了。张生记得,丁小兵毕业后好像进了市公安局的刑警队,当刑警怎么会当成了胖子?

校庆仪式快要开始了,大家不再说话,这时候,还有些人陆陆续续找座位。赵全宝也是急急忙忙地跑了过来。他朝张生摆了摆手,坐在了最后排。张生左右回头看了看,他们班里来的同学大概也就几个人,身后的很多人他都不认识。赵全宝这家伙,非要说全班到齐了。张生心里想,知道这样,他真不应该来的。

校庆仪式在雄壮的国歌声中开始,在义勇军进行曲中结束。应该说,气氛热烈,会风简朴,仪式用了半个小时,张生觉得比他们学校每周一的升旗仪式都短。他们学校每次升旗,从校长到值日生,流水账一般的总结评比让人无比厌烦寡然无趣。

参加完校庆仪式,吴扬过来招呼大家去人文学院参观参观。看望看望老教授们。张生本来想叫住赵全宝问啥时候聚会,因为他要坐晚上的火车返回。但赵全宝没理他,赵全宝窜在他前面早就上楼了。

原来的中文系现在的人文学院拥有一栋独立的教学楼,教师的办公条件也不错,除了现代化的电子设备,办公室里各种生活电器也是一应俱全。吴扬向大家介绍着,哪间是多媒体教室,哪间是校园剧演出剧场,哪间是新闻专业模拟演播室。大家很有感慨地参观着。就有人说,现在的学生真是赶上了好时代啊。也有人感慨,说咱们上学那阵经常是抢座位,教室从来没有固定的。也有人说,不固定教室多好啊,可以去其他专业听课,上晚自习也能邂逅他班知己啊。大家嘻嘻哈哈地说着,重温过去的校园生活总是离不开朦胧恋情。张生有意走在人群的后面,他看了看走廊里张贴的人文学院院领导介绍,除了吴扬。他一个人都不认识。二十年,该是换了一批教师的。

在一间会议室里,张生见到了自己熟悉的老师,带外国文学的孙老师,教古代汉语的钱老师,还有对他赞赏有加的写作课教师方老师。老师们都退休好几年了,但见到他们还是能叫出名字。方老师见到张生情绪就激动,他提起张生在校时写作成绩突出的各种事迹。方老师说,张生大二时就在《诗刊》发表了诗歌,全国有名的校园诗人。作为写作老师,张生曾经带着方老师神游一般参加了一次创作笔会,免费的。那是因为张生的一篇文章参加全国性的征文获奖了,对方通知领奖并参加笔会,允许带一名辅导老师。张生就写了方老师,其实方老师根本就不知道张生参加征文的事。参加完如同旅游一般的笔会后,有很长的一段时间,方老师总是要问张生,最近写什么了,有什么获奖情况吗,我可以在院报上写个新闻稿表扬一下你。张生那时候开始和林玲恋爱,理想的追求开始偏离,对于写作的热情锐减。他总是在女生公寓楼下等林玲一起上晚自习,下晚自习后再陪林玲吃冰激凌。那时候大学生还有国家发放的生活补助,一个月有36块钱,张生几乎都给林玲买了冰激凌。而张生自己吃食堂里最便宜的汤面条。林玲吃冰激凌的时候,他就嚼口香糖,一根口香糖嚼到最后,他们就慌乱地接吻,然后心跳不已地各回宿舍。林玲是外语系的,学英美文学专业。林玲说她中学时代的作文常常是满分,中学时代她已经是校园小作家了。令人惋惜的是,张生和林玲谈上恋爱之后,美好的不再是文学而是花前月下,他们不再说顾城和惠特曼,不再讨论张爱玲、林徽因的情感人生。他们开始设计实用性的人生蓝图,报名参加公务员培训班、考研辅导班。结果,公务员和研究生都没考上。失意之下,林玲选择了各种方式进省城。最终,毕业那年,林玲重点向省城的各个厂矿子校邮寄简历。她听说,一些校友进省城选择这条路子成功率比较高的,原因似乎是这些厂矿子校待遇一般,很难吸引到名牌师范学校的毕业生。林玲最终成功应聘到了省城一所子校,在她的鼓励下,张生也顺利地进入了省城一家学校。张生所在的那所学校是政府办的区属重点学校,在城郊。虽然他们是省城里上万个普通中学老师中的普通一员,但林玲和张生觉得还算欣慰,能进省城不容易啊。他们开始计划攒钱买房子,成为骨干教师,评高级教师。日子开始繁杂,文学彻底离开了张生,就像张生那个时候感觉青春离开了自己一样。日子开始繁杂,这是张生十多年来最大的感慨,他总是在这样的感慨中度过一年又一年,学会了随遇而安和得过且过。

当方老师关切地问张生现在还写不写文章时,张生是有些惭愧。他说,不写了,早就不写了。方老师有些叹息地说,可惜了,你要是照我说的那个路子走下去,一定能成为一名作家的。张生一时想不起来方老师说的那个路子是什么路子。他知道他们中文系从来没出过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作家。倒是一些人也在写文章,大都是发表在报纸副刊的填鸭式文章,哪里有文学的意义。也有一些人写过一些剧本,被拍成了微电影,还有些社会影响。而他大学里写得那些文章,现在想起来,也是稚嫩可笑不值一提。要当真正的作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再说了,现在国家以经济建设为中心,年轻人以房子车子为人生目标,点灯熬油当作家是青春期的幻想了。大城市的理想就是那么实际而又迫切,你不想都由不了你。不说买汽车,起码,总不能一直住在学校的筒子楼里,烟熏火燎地过一辈子。所以,张生一毕业就毫不犹豫彻底放弃了文学。不放弃不行,他们参加工作不到一年,林玲就喊着要出国。那时间,中法文化交流热火朝天。林玲的表姐在省文化交流中心工作,告诉林玲一个消息,说有个去法国的机会,法国一家文化机构需要几名既熟练掌握法语又懂英语的中国人去做文化交流工作,时间一年。法国那家文化机构的负责人其实就是林玲她表姐的同学,大学毕业后就去了法国,之后创办了一家文化交流机构,业务大概做得还不错,就想着在国内招几个人。他希望林玲的表姐介绍一个具备英语法语不错的条件外,如果中文写作水平也不错,那是最好不过的人选。那样的条件简直就是给林玲一个人专设的。玲玲外语系毕业,英语专业8级,辅修法语,也有4级的水平,而且她对于英美文学情有独钟,中文水平自然不在话下。机会难得,听到这个消息的林玲就像中了彩票大奖一样,兴奋难以抑制。林玲和张生反复考虑之后,觉得这的确是一次难得机会。张生那时间能反对什么,林玲只去一年就会回来的。回来后,他们会有充裕一些的钱按揭买房,置办家具然后结婚。重要的是,对于工作状态不是理想的林玲来说,一次异国之旅或许能挽回一些面子上的失落。林玲要好的一个同学考取了省上一个政府部门公务员,一进单位就赶上分房子,花了不到十万就拥有了一套一百平米的房子。而且听说马上就会升为主任科员。林玲觉得人生为什么从一参加工作就这么不公平,她那要好的同学要不是因为他父亲在政府部门做领导的关系,是不会那么顺利地考上公务员,而且会留在机关工作的。所以,林玲对于去法国的事情是义无反顾的。林玲即将飞往法国的那天晚上,他们之间是缠绵的,但张生没有逾越林玲规定的最后那道防线。林玲对张生无数遍说过,美好的东西是要留到美好的时刻的。张生为此很是感动,他也愿意保持一份期待到那美好时刻。张生坚信那份感情。他和林玲在大学谈了整整两年恋爱,他们都把初吻给了对方。他们虽然没有山盟海誓,但坚信他们的感情是牢不可摧的。

然而,林玲去了一年后没有回来,林玲在那边身兼数职。每天坐着地铁往返巴黎与蒙马特高地之间,她总说自己很忙。林玲她妈打电话,玲玲也是说回不来。林玲长得漂亮,那种漂亮既适合中国的审美的标准,也符合法国人的浪漫追求。张生和林玲有过联系,不是打电话发电子邮件,由于时差的原因,他们之间的时间是黑白颠倒的,他们只能是以电子邮件的形式来诉说衷肠。而这样的方式进行了大半年时间之后,双方联系得更少了,两人之间好像没啥说的了。林玲说分手的时候,是下雪的时候,张生不知道林玲那边是否也在下雪。他所在的城市下雪了,洋洋洒洒,覆盖了所有的道路。多少年没有下过那么大的雪,世界就像一个童话,似乎是虚幻的又是真实的。张生记得很是清楚,关于他们的分手,林玲没说什么原因,就说她不打算回来了。张生也没问什么,口是心非地祝福着林玲。维系了三年多的恋情就那样平平淡淡地断了。张生觉得心里憋屈极了,他在大雪里走了七八个小时,直到冻得发抖,泪流满面。

后来,张生就和街道办的民政干部邱淑娟结婚了。张生结婚时已经30岁了,邱淑娟和他同岁。他们两个是在婚介所认识的,都是大龄青年了,没接触多长时间就说到了婚嫁。张生虽然是个中学教师,但沉着稳重,在邱淑娟的父母的督促下他们很快就结婚了。后来他们有了一个女儿。张生在学校做过教导主任,后来女儿上学了,他就辞了教导主任职务,专心做了一名普通教师,每天敬业而又负责地给学生上课,然后回家再辅导女儿学习。张生的女儿学习非常优秀,从一年级到四年级,每学期都是全班第一。

见过了老师,就到了中午饭时间。午饭在市中心位置醒目的四星级酒店——蓝美大酒店,酒店门口挂着条幅,欢迎同学们聚会,所有的走道上全铺着绵软的地毯,空气里弥漫着茉莉花的清香。张生本来想着人多,结果发现,在蓝美酒店吃饭的只是人文学院的校友。原来,每个院系是分来接待招呼自己院系毕业的校友。听说,城里好一点的饭店都被这次校庆活动订满了。

大厅里的十张桌子坐满了人,张生这才发现又多了不少的老同学。包括他们班上的刘天才、朱丽娟、黄佳琪、姜军敏。坐在一起后,他们才说起,学院给朱丽娟、黄佳琪她们安排了校庆讲座,上午一直在准备讲座,就没参加校庆仪式。而刘天才上午是坐在主席台上的,后来他又去校友会捐款去了。姜军敏是坐在台下前排的,仪式结束后他也是去捐了款还捐了一台座式大闹钟,捐完后又参加了学校举办的座谈会,和学校领导在一起就如何建设好学校,冲刺一流大学进行了诚恳的座谈。

大家这么一说,张生感觉有些别扭,他眼睛近视,主席台上还坐了哪些熟悉的同学,他不得而知。他觉得自己好像是个拉拉队员,或者说仅仅是在台下充当了一个普通观众。他来或者不来其实和校庆活动没有任何关系。这些感觉促使张生在心里不停对自己说,吃饭完就立刻回。

黄佳琪和张生紧挨坐着,黄佳琪身上有股浓烈的香水味。这些气味让张生觉得有些走神。大学期间,作为班长的张生常常是会引来一些女生关注的。不仅仅是因为张生文章写得好,还因为张生长得俊秀,个子又高。在全系十多个班级里,张生是女生眼里的才子帅哥。有性格外向的女生就常常约张生一起郊游爬山,张生答应的不多。不是他清高,而是他过于害羞。黄佳琪就曾大方地约过张生一起郊游,张生也没去。那时候,他还没有女朋友。但张生觉得黄佳琪无论从长相和性格方面都不是自己喜欢的那种。尽管黄佳琪的父亲是他们学校化学系的系主任,后来做了副校长。但张生从来都没有对黄佳琪有过想法。张生记得,黄佳琪上学那时候就抹着浓烈的香水,几米之外就能冲人鼻腔,让人心神荡漾。黄佳琪因此有了外号叫夜来香。后来他听说了,黄佳琪有点轻微的腋臭,也就是书上所说的狐臭,抹香水算是一种掩盖。张生也记得,黄佳琪还给他编织过一条围巾,在宿舍楼下等过他很多次。后来,他和林玲好上之后,黄佳琪当着他的面哭过,哭得死去活来。哭过之后一直到毕业,几乎没和他说过话。如今,两个人见面,倒没了太多生分,他俩有一句没一句地东拉西扯地说着。黄佳琪毕业以后直接分到了市上的人事局,后来又去了人才交流中心任职。现在已经是市人才中心的掌门人了。刚刚迈入四十岁的黄佳琪看起来一点不显老,反而更成熟性感,她戴了一副眼镜,眉毛和眼线描得很是精细,嘴唇涂得很是鲜艳,整个人的皮肤保养得也很白皙光亮。张生注意到,黄佳琪的左手上戴了一只白金钻戒,右手戴了一只镶嵌着红宝石的戒指。按理说,黄佳琪应该是孩子他妈了,但是张生发现黄佳琪的戒指一只戴在食指上,一只戴在无名指上,显得有些让人摸不着头脑。张生本来想问问黄佳琪的丈夫是干什么工作的,孩子多大了,又觉得有些唐突,就没再问。黄佳琪和张生聊天的时候,就不停地看手表。张生注意到,已经十二点半了,大家都没动筷子,说是等一个人。又等了很长时间,快一点钟的时候,一个西装革履的人急急忙忙进了宴会大厅双手作揖,一边说不好意思,耽误大家时间,一边和各个桌子上的打招呼。这就是肖克刚啊,听说在北京做什么企业家俱乐部,还有什么投资和法律顾问,听说生意做得很大,和部委领导都有关系,咱市上领导去北京,也要找他疏通一些关系。听见同桌的朱丽娟这么一说,张生想起来肖克刚,比他们高一级,是院学生会的副主席,家庭富裕,是学校最早戴有传呼机的学生。当初和系里的几个女生谈恋爱,引起女生们争风吃醋,最后一个女生闹着自杀,大家才发现这肖克刚还有这样的本事。后来,肖克刚好像因此受了处分,毕业证也没领到,就去了南方,说是他的一个叔父在南方有一个很大的企业。后来又说去了北京。没想到,二十年没见,这家伙又折腾出了一片天地。

看到肖克刚进来,赵全宝殷勤地在主桌的位置上拉好了凳子招呼肖克刚坐下。随后,赵全宝站了起来,挥挥手让大家安静下来,说王院长要致辞。这时候张生看到一个头发稀少的中年男人从最前面的主桌上站了起来。赵全宝说王院长是留洋博士,原来在南方一高校任教,学校三顾茅庐才挖过来的。王院长的治学目标是,五年内将我们人文学院的四大专业打造成省内的重点学科,十年内成为国内知名学科。王院长看起来也就是四十多岁,他接着赵全宝的话说,在座的都是我们的校友,也是我们的系友,是各行各业的佼佼者,我为大家取得的成就感到骄傲,希望大家常回母校看看,多多关心人文学院的发展。王院长最后举起酒杯说,感谢赵全宝董事长为我们今天的聚会提供的午宴,干杯。

赵全宝起身向大家致意,然后四处响起了一片酒杯碰击的声音。赵全宝毕业后就在农业局工作,后来下派到市属的一家乳品厂当经理。乳品厂是省里扶持的龙头企业。厂子前些年股份制改,赵全宝成了大股东,也从厂长变成了董事长,据说身价上了千万,校友们聚餐的这家蓝美酒店就有赵保全的股份。

同学聚会,不在于狂吃狂喝,而在于叙旧联络感情。和张生坐在一桌的同学加校友就开始互换名片,张生这才详细了解到大家的社会身份:刘天才是一家国营通信企业的常务副总裁,朱丽娟是旅游名县——白云县的副县长,黄佳琪是市人才中心主任兼《人才周刊》的主编,而丁小兵是市交警队车管所的政委,姜军敏则是一家民营科技公司的总经理。同学中,还有县区党委宣传部部长、广播电台新闻部记者、税务局稽查队队长。张生拿着一堆名片,有些感慨,都说中文系是万金油,看来,也真是这样,理工科恐怕就没有这么多门类的就业吧。相互的敬酒闲聊中,张生也见到了和他同在省城工作的校友黄蓓蓓。黄蓓蓓是物理系的,比他高两级,现在是省城一所重点高中的副校长,算是教育界的巾帼人物,很早就评了特级教师。这些张生都是知道的,张生还知道黄蓓蓓的丈夫是省城党委组织部门的一位处长,专管宣传教育口的干部考察,听说很有实权。不少同学校友都找她办事。黄蓓蓓好像也很热情,听说小事也帮人办了不少。嘈杂的宴会上,黄蓓蓓给张生留了电话,说母校在省城工作的校友不少,也成立了校友会,她每年都会张罗大家聚会。

以后请你来参加校友的聚会,可一定要来啊,黄蓓蓓打着呵呵邀请着张生,张生也只有满口答应着。

饭还没吃几口,张生就收了一大把的名片。张生没有名片,他就向服务员要了张纸准备给大家手写。大家嘻嘻哈哈说随后再留,随后再留,又都忙乎着四处敬酒去了。

张生最终没掏手机,也没拨打大家名片上的电话。他的手机还是多年前的老机子,手机屏被孩子摔了几次布满裂缝,邱淑娟说了几次让他换了手机,张生觉得还能用,平常通话也没受影响,其实他心底里是不想再花钱的,他觉得花上千块钱买一部手机还不如给家里换一台大屏幕的液晶电视。午宴上,烟雾缭绕,碰酒的声音此起彼伏,张生低着头翻看着大家互留的名片,觉得自己在热闹的午宴上就像一个局外人,或者说像一个木头人,机械地站起来迎接大家的碰杯。他不抽烟,酒量也不行。但在别人的敬酒下,他也喝了几杯,感觉头有些晕。这时他发现,同桌的另一端坐着一个女人,和他一样,有一丝的尴尬和不知所措。那女人,不,应该说是校友吧。她的补妆看起来有些匆忙,只在脸颊和额头上扑粉,而忘了在眼帘和耳垂下补粉,眼帘和耳垂下的皮肤看起来还是黯淡而又发黄的。看到张生盯着她张望,那位女校友有些害羞地笑了一下,朝他说,不好意思,我没有名片,我是91级文秘专业的,现在做个体生意。张生说没关系。张生知道,学校的文秘专业开了两届就停了,文秘专业是二年制大专,除了比汉语言文学专业多一门专业计算机课外,课程大致都一样。专业似乎有些高不成低不就,那两届学生好像大多都自主就业自谋生路了。

大家还是那么活力十足,青春不减啊。赵全宝大喊着带着王院长过来敬酒了。

你以为我们七老八十了,按国际划分年龄的标准,我们都还是青年。皮肤保养得像少女的朱丽娟副县长对走过来的赵全宝笑盈盈地说。

呵呵,就是就是,绝对的青年。王院长和大家一一碰杯,看起来他的酒量不错。有人回敬王院长,王院长就说喝不了。他拍拍赵全宝的肩膀对大家说:赵董事长现在是我们人文学院聘请的客座教授,让他喝,让他喝。

赵教授啊,哈哈,那就和赵教授喝。满桌子的人举起了杯子又和赵全宝喝了起来。

赵全宝那天喝酒不少,千杯不醉。有人嘲笑赵全宝的酒量是喝牛奶喝出来的。据说,每天趴在牛奶头喝一斤鲜奶的人喝2斤白酒都不醉。

满大厅的人哈哈大笑起来,笑声高低不一,大小有别。

那天让张生长长见识的事情很多,有一件事让张生感慨万千。那就是朱丽娟,这个上学时默不作声的女同学,现在笑声朗朗,说话得体,气度非凡,把整个聚会的现场气氛调节得很是热烈。尤其是她的酒量,十多桌子的校友,谁来敬酒她都是满杯地喝,后来,她又回敬了一圈。但面不改色,引起不少人的惊呼。

酒风就是作风,朱县长仕途无量啊。大家嘻嘻哈哈,又似乎说得很是真诚。

但朱丽娟的脸还是红了。张生发现,朱丽娟去了几趟洗手间,走路有些摇摇晃晃。但一回到桌前,又表现得若无其事。

张生看看时间已经是下午2点多了,3点半有趟返回省城的火车。他准备走了。他觉得应该给赵全宝打个招呼,但赵全宝还在喝酒。这家伙,见人熟。十桌子的人都被他灌得面红耳赤。有事我就找你,没问题没问题。赵全宝和一桌一桌的人继续喝着,叙旧,拉扯着彼此间的关系。

整个聚会已经有些乱套。好饭好菜没吃多少,全喝了酒。男同学在喝,女同学也在喝。酒越喝越热,你敬我还。桌子上清醒静坐的人不多,那位文秘专业的女校友已经不见了踪迹。

张生不打算给赵全宝说了。他准备趁着这混乱时刻溜走。就在张生拿起提包要走的时候,赵全宝呼哧呼哧地站在了他身边。赵全宝告诉张生一个不亚于地震的消息。

林玲下午赶来聚会,等一下吧。赵全宝告诉张生这个消息的时候,脸上洋溢着诡秘的笑容,似乎有点成人之美的神情。

晚上我们去唱歌,房间我全部登记好了,大家都不走。

我给家里说好今天要回的,张生觉得自己还是要回去。他不确定赵全宝说的林玲是哪个林玲。如果就是那个林玲,那么,她怎么会从法国坐十几个小时的飞机飞回来就为了参加这个聚会?

千真万确,林玲恰好在北京有一个活动。上午结束后,她就赶过来,从北京到我们这边,飞机两小时,加上一小时的高速路,也就是说5点前一定到,林玲一定会到。赵全宝看起来好像就没喝多,他对于人物、地点和时间的安排计划往往胸有成竹。

张生感觉心跳有些加快。他不知道自己是想见林玲还是不想见。已经有十多年了,他们没有见过面。林玲曾经回来看望她母亲,有同学和他联系过说起这事,他没主动去见。他觉得就这样彼此淡忘了,就像莫文蔚一首歌里唱的那样:也许放弃,才能靠近你,不再见你,你才会把我记起。张生觉得他之所以不见林玲,还有个原因,担心被老婆邱淑娟知道。他的老婆邱淑娟的脾气比他结婚前想象的要大得多。他记得,邱淑娟有次在一本书里发现他和林玲多年之前的一封情书后,大吵大闹,带着女儿回娘家住了一个礼拜,并扬言要和他离婚。对于那份情书,张生一直认为就是他的文学作品,文字激扬,情感细腻。他本来想投给杂志看是否能发表,没找到合适的杂志,就把信存了起来。但邱淑娟看过之后,却认为就是写给女人的情书,并歇斯底里地说那就是张生写给林玲的。他和林玲的事情他是告诉过邱淑娟的,他觉得没必要隐瞒,但这却成了他们多次吵架的主要原因。他为此做了保证,永远不和林玲来往,不管什么情况。张生有十几封保证书在老婆邱淑娟那里封存着,都是为了息事宁人的结果。他觉得每次争吵的结果就是女儿越来越沉默越胆怯。他不惧怕吵架,只是觉得孩子可怜。作为教育工作者,他知道夫妻长期吵架,对于孩子的成长没有一点好处。于是,面对邱淑娟不依不饶的大吵大闹,他就写保证书。邱淑娟似乎对于这种解决矛盾的方式有份特殊爱好,每次都把张生的保证书叠起来,神秘地藏起来。邱淑娟对此的回答是,一旦你做出背叛我的事情,我就拿着这些保证书去离婚,这些保证书足以让你人财两空。邱淑娟就是这样的女人,张生为此懊悔自己手软写下保证书。同时,张生更是伤心,当初怎么就会娶了邱淑娟。婚姻也许就是稀里糊涂地过日子吧,张生也曾产生过离婚的念头,但想到孩子就低下了头,任由邱淑娟在家里飞扬跋扈,大喊大叫。

这几年来,大概是彼此年龄增大了,或许是因为张生越来越沉默了,邱淑娟开始平和起来,他们之间的争吵似乎少了。他们就像一对表面和气的同事,在生活的游戏规则中彼此心照不宣地扮演着各自的角色,完成着角色的责任和义务。

下午的饭和上午的饭连在了一起。上午的饭局直到3点多才结束,结束后,他们到楼下的咖啡馆喝茶,有几个人外出了,张生一直觉得晕晕乎乎,在咖啡厅的沙发里迷糊了2个小时。6点还没到,他们又被安排回了餐厅,只不过人少了,从大厅换到了包间里。吃饭的时候,吴扬来了,他说一直在忙着跟校领导招呼一些贵宾,慢待了大家,我给大家多敬几杯。吴扬抱拳作揖,看起来真是身不由己。

就在吴扬诚恳地给大家挨着敬酒的时候,肖克刚来了,他说着急赶航班,来和大家告个别,他说俱乐部明天一大早还有活动。一一握手之后,肖克刚走了,吴扬点头哈腰地去楼下送别肖克刚。回来后,吴扬给大家说,肖克刚给学校捐了三十万,给人文学院捐了二十万。你们知道吗,他年薪是三百万,俱乐部服务都是大企业家,还有一些部委退休老领导,北京最好的网球场和高尔夫球场就是他们俱乐部开的。肖克刚这家伙,加上奖励一年下来要挣五六百万。对于吴扬略显奉承的语气,大家有些不以为然。赵全宝问吴扬,咱学院这次收了多少校友捐款。吴扬迟疑了一下说,不多,一百多万。赵全宝说,那刘总不是也捐二十万吗?不是回来了很多校友吗?吴扬拿眼睛瞟了瞟张生说,不是每个人都是老板啊。各人尽各人能力。吴扬停了一下又说,大家今晚放开喝,学院活动经费充足。原来下午是吴院长请客啊,好啊,大家好好喝。听到大家这么说,吴扬赶紧解释,不能让咱赵全宝董事长太破费了啊,哈哈,今天晚上学院请客,学院请客。另外,大家别忘了,学院还给大家准备了一份纪念品,很有特点的,走的时候一定别忘了带。

下午吃饭的时候,张生突然发现,所有人的称呼全变了。大家不再直呼其名,而是叫起了头衔和职务。赵全宝被称为赵总,刘天才被称为刘总,朱丽叶为朱县长,丁小兵为丁政委,姜军敏为姜老板等等。张生也被人称呼为张校长,他一个劲解释,我不是校长,但酒喝得多了,没人听他的。张生的能力是足够做一名优秀校长的,但现在的教育界也像官场一样有着许多的潜规则。中学的校长没啥级别,但还是要找关系,花钱送礼才能当上。他听一些同学说了,塞个十万就能当一把手校长。张生不知道,他们学校那个发型变换不断,开会前言不搭后语的女校长是不是花钱买来的。即使花这么多钱当个校长,又有啥意义?现在学校义务教育又不收费,区上财政只供给人头工资,如果从当官发财这个角度来说又有啥意思。不过后来张生也算是明白了一些,城里优质教育资源稀缺,每年秋季开学,那些教学水平差不多的学校校长都成了家长们追逐的对象。择校热炒热了学校也炒热了校长。给学校交择校费给校长送人情礼也就成了理所当然的潜规则,这就是社会人际关系链。每个人每天都与这社会发生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下午吃饭的时候,刘天才和姜军敏差点打了起来。饭桌上,只有两个人酒喝得最热乎,谈论得也最热情,但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就开始争执,最后,姜军敏就摔了酒杯,指着刘天才说,咱俩断交,我就当没有过你这样的同学。刘天才涨红着脸,也摆出一副好斗的架势,摔了酒杯,对着姜军敏说,你就是一暴发户,我呸,走南闯北,还没见过你这样的人。两个人似乎都很愤懑难平,一副要厮打的样子,最后在众人的劝说下,没有动起手来。毕竟老大不小了,酒喝得再多,也只是斗斗嘴,说些气话。

刘天才拂袖而去了。姜军敏也要走,最后,大家拦住了他。一问才知道:原来,姜军敏的公司也在做通信业务,他一直在找刘天才的公司合作一个项目。据姜军敏说,他给刘天才公司的一把手前前后后送了不少的钱,包括刘天才在内,他都是花了代价的。目的就是想承接刘天才他们公司的一笔业务,但是后来的招标黄了。刘天才一直说等机会,说是今年就有机会,结果,他们公司的一把手老总前些日子调离了。刘天才的意思要做那笔业务,还是要继续打点新来的老总,要不然,业务是很难做成的。姜军敏有怨气,觉得自己被猴耍,不知道这样的游戏到底玩到什么时候,尤其是自己被老同学这样戏耍,觉得憋闷,所以借着酒劲发泄了出来,和刘天才吵了起来。

我他妈花了三十万全喂了狗,到现在一点回报还没有。姜军敏大声呐喊着,眼珠子通红。

大家一时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也不知道事情是不是像姜军敏说的那样。只是劝说着,喝多了,喝多了,老同学之间做事不会这样的,休息休息。后来,吴扬就拉着姜军敏离席而去了。

下午吃饭快结束的时候林玲才来。林玲来之前就给赵全宝打了电话,赵全宝示意张生到楼下接一下,张生没一点反应。后来,赵全宝就下去接了。

林玲来了,一件浅白色的风衣里搭配着一件低领衬衫,脖子上得体地围了一条苹果绿的丝巾,丝巾下露出的锁骨间挂了一串珍珠项链,简约而又雅致。林玲进来的时候,大家客气地站起来,打着招呼。林玲的座位就安排在张生的旁边。因为不是一个班的,专业系别也不同,大家对于林玲不是很熟悉,加上也快要散场了,林玲的到来反倒让大家有些不自在。张生更是不知道说什么。

还是赵全宝机灵,他端起酒杯向大家介绍,说这是外语系当年的系花,现在是我们中法文化交流的使者,芳名林玲。赵全宝看了一眼张生又兴致勃勃地说,她可是我大学暗恋的对象。

赵全宝的一席话又让大家活跃了起来。怪不得迟迟不散场去唱歌原来是等初恋情人啊。赵全宝又赶忙解释,是暗恋,不是初恋。我的爱情没有初恋。

林玲站起来给大家敬酒,说别听赵总瞎讲,他的初恋故事太多了,拿我开玩笑呢。非常高兴参加校友的聚会。来,我敬大家一杯。

张生礼节性地站起来和林玲碰了杯。他觉得林玲的脸色有些疲惫,林玲好像想说什么话又没说出来。他记得上大学时林玲的肤色特别好,而他的脸特别黑。林玲给他买了多好瓶洗面奶也没洗白他。至今,他的脸还是黝黑的。

下午的酒没喝多少,桌上的菜也没动多少。赵全宝又让服务员榨了鲜果汁,说不喝酒就喝些果汁吧,晚上唱歌再喝。

大家就说赵总真是体贴,暗恋对象一来就照顾。好,不喝了,晚上唱歌再喝。一群四十出头的男女,这一天是没有任何事务缠身的,同学聚会,似乎就是这样的。有说不完的话和合作不完的业务,这样的亲热在醉意朦胧之时显得更加动人。

散场的时候,林玲看了一眼张生对赵全宝说,她要去母校一趟,郑校长在等她,学校和法国一所大学有个教育合作项目,她一直在给张罗联系着。赵全宝说,那赶紧去吧,我和张生等着你唱歌,我们要听法国的浪漫情歌。

再回首,恍然如梦,再回首,我心依旧……

一间足足能坐下三四十人的超豪华KTV包间里,赵全宝已经带着校友们开唱了。唱的是《再回首》,赵全宝常年烟酒浸润的嗓音似乎不太适合唱这首歌。但大家一个劲儿鼓掌叫好,有些人还在迷醉之中,靠在沙发上睡觉,一些人在点歌,心不在焉地鼓掌。

张生没走,在包间里嗑着瓜子。张生的嗓音不错,唱张学友的歌最拿手。他没唱。他在等林玲,林玲在散席的时候,说想和他说说话。他不知道十多年光阴流逝之后,他和林玲的谈话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情形。埋怨、记恨、淡漠,还是互诉衷肠,尽释前嫌?

一个张生不认识的校友在和刘天才频频举杯。刘天才和姜军敏吵翻之后回到了大家的聚会之中,但姜军敏没有回来。一旁的丁小兵醉醺醺正在给一位校友联系办理特别车牌号。要四个九的,对!或者四个八的也行,豹子号都行。丁小兵带着命令的口气对着电话那边说。还有一个张生不认识的女校友和朱丽娟在说什么,朱丽娟也是频频打电话,似乎是朱丽娟任职的那个县上有个什么招商引资的项目马上要公开招标了。

一曲曲怀旧的歌曲中,刘天才摇摇晃晃地请朱丽娟跳舞。两个人开始跳的是国标,虽有醉意但舞步规范,姿势优雅,后来就成了慢步,有些黏黏糊糊起来,两人贴的很紧,就像拥抱在一起,迷离的灯光下,没人能看清他们两人的表情,事实上也没注意他们的亲密无间。刘天才上大学时,追求过朱丽娟,两个人好像有过超越同学友谊的交往,后来不知道怎么就断线了。如今,两人算是事业有成,也有了社会地位。按说两人本该是矜持的,如今却醉意朦胧地拥抱在一起。好在大家都喝多了,加上同学聚会,他俩的这些举动没人在意也没人起哄。

聚会持续,校友间的了解和合作逐渐紧密,现在的人,不仅是大学同学,也开始联系发小了,就是广泛联系小学同学。发小也成了经济学名词,对于这一点张生清楚,城里好一点的小学赞助费已经涨到了四五万。他在给孩子报名的时候,就碰到一个家长,拿着不知道是哪位领导写的条子到处找寻校长。那个老板说,这所小学好啊,他早就知道,这所学校孩子的父母不是政府机关的领导干部,就是企业家。一个好汉三个帮,孩子从小有这些同学,以后的前途错不了,你知道我费了多少劲才办进来的。那个自称在郊县开汽车4S店的人得意地问张生,张生没有接话,他不想知道,知道了也没啥意义。他的孩子是学区生,没交一分钱。他觉得社会上流传土豪,他觉得那个家长一说话就是个土豪加土锤。

快10点的时候,赵全宝将张生拉出了包间,给了他一张房卡。是个大套间,可以看到江景,赵全宝暧昧地说,林玲在酒店大堂等你。

赵全宝是个企业家,看起来更像是一个有着江湖习气的社会俗人。他带有浓重方言口音的普通话由于语速过快常常让人难以理解他所要表达的确切意思,但这不妨碍他成了企业家,不是一般意义上的企业家。毕业后,张生也有很长时间和他没有联系,后来,赵全宝来省城办事,就给张生打电话,他们就联系上了。张生觉得赵全宝对他不错,真诚义气,没另眼瞧过他。赵全宝每次来省城办事,都要约他一起吃顿饭,每次都是赵全宝掏钱。赵全宝还带着张生去做过几次足浴,让张生难以忘却,他在城里生活了这么多年,从来不知道还有专门洗脚的营生。而且,足浴店的生意看起来很兴隆,人来人往。赵全宝每次来省城,还要给张生带些土特产,张生知道这是赵全宝给省里的一些厅局机关领导带的,顺便也给他带了一份,张生为此感动过也不好意思过,为自己没啥能力回报赵全宝而感到内疚。这次,为了安排他和林玲见面,赵全宝似乎也是费了心思的。

夜晚的江边有许多散步的人,五彩的灯光将江水装点得流光溢彩。有人闲散地在江边吃烧烤喝啤酒,有人在伸腰撅屁股打太极,竟然还有人在钓鱼——坐在看不见水纹波动的水边,悠然自得抽着烟盯着水面垂钓。张生记得他在这座城市上学的时候,这条江还是一个倒满垃圾的水沟,只有到了每年七八月份,江水才汹涌起来,浑浊而又肮脏。如今,河道做了橡皮坝蓄起了水,有了清澈的水面,这条江真正成了一条江。江的两岸,绿树红花,石凳木椅,相映成趣,是市民休闲的最好去处。江的下游,就是母校的老校区,张生想,要是他当初留校,每晚倒是可以来这儿散步的,做一个闲情无拘的市井人物,这样的生活想起来可能也不错。

第一眼看见张生的时候,林玲就觉得有万千情绪涌上心头。但她没有表现出来,她看见的张生还是那么不谙世事,我行我素。本来她是不想参加校庆活动的。这一段时间来,她一直在北京做一个项目,各个部门地跑。她在法国所做的文化交流工作说透了就是组织国内一些单位机关的人用公款去法国旅游。她在法国工作的那家公司是华人开的。公司的登记业务是文化交流,但能交流什么,欧洲文化强调自我,突出个性。但中国文化庞杂含蓄,观念上的差异难得说有什么真正意义上的交流。所以,纯粹的文化艺术交流是难以开展的。他们就交流组团旅游参观。每年,他们都会回国组织政府机关、文化单位和企业以及高校去法国参观旅游。应该说,这些活动做得还不错,母校的领导也通过校友联系到她,准备去法国考察,进行教育合作。她热情地做了联系,交流合作的事情基本已经敲定。如果单纯是为这件事情她本来是不需要回来的。但赵全宝联系她,说来一趟吧,学校80年大庆,你是代表人物啊,和大家见见,交流交流。赵全宝说联系到了所有的人,大家都要来。赵全宝没给他说张生要来,但她知道张生一定来。她有种预感,张生要来的。

她以校庆的名义回来了,她有意拖延时间,她犹豫到底该不该和张生见面。下飞机后她打出租车到这座城市时是中午时间。她没急着和大家见面,而是在酒店寄存了行李后,一个人去了她和张生曾经买冰激凌的甜品店。道路拓宽了,那个甜品店不存在了。她还去坐了2路汽车,从起点坐到终点,起点还是那个起点,但终点变了。2路车站原来的终点是龙首岭,那里有葱郁的树木和可以登高望远的小丘陵。上学那阵子,周末的时候,她和张生常常沿着长长的台阶登到顶上,在那里看远处的秦岭,看这座城市上空飞翔的鸽子。龙首岭下边还有一个殡仪馆。如今,殡仪馆搬迁了,那里改造成了植物园。周边盖起了不少的新楼房。如今,一切都变了。站在龙首岭上眺望的时候,林玲觉得一种物是人非的感觉涌上心头。

青春是用来怀念的。她想起一部电影里的这句台词时,眼泪就忍不住流下来。

五月的风吹在脸上是绵软清爽的,尤其是江边的风,带着湿气。张生和林玲就像演一部离别的电影,沿着江堤默不作声地走着,有时候张生走得快,有时候是林玲走得快,两个人似乎是有意并肩走在一起,但总是被擦肩而过的人挤开。

该说些什么呢,张生一直在问自己。他原来就不喝酒,但今天喝了不少,有同学之间互敬的,也有他自己主动端起酒杯独酌的。喝了几杯酒之后,他觉得酒是个好东西,喝了酒,他就敢大声说话,甚至讲一些风趣幽默的笑话和段子。他还抽起了烟,烟呛得嗓子疼眼睛酸,他不再顾及自己现在的身份,他觉得自己还是班长,不管同学们现在混到什么地步,他还是一班之长。但事实上,今天没几个人注意到他这个班长。他有些失落但又觉得自负,直到林玲出现,他才感觉清醒了些。后来,他就没再喝酒,但头还是有些晕,在江边一走,清醒了很多。但他还是不知道说些什么。他不知道林玲结婚了没有,不知道她在国外那边的工作干得怎么样。他想说的想问的太多,但不知道从哪儿说起。他担心问不好会破坏了两个人聚会的气氛。从今天第一眼看到林玲,他直接的感觉是林玲还是那么漂亮,四十岁的人了,身材保持得非常好,尤其是身上洋溢着一种知识女性的典雅气息。不像自己的妻子邱淑娟,生了女儿之后,整个人从外形到话语表现都成了街道大妈。那个上下一致,水桶般的身体常常让张生兴趣丧失,难以表现出男人本能的激情。林玲去法国后给张生打过电话,极力鼓励他来法国,林玲当时的建议就是让张生在他们公司上班。林玲对张生说,你的外语也不错,中文更好,公司需要这样的人。林玲给他说起巴黎的郊外,蓝天白云下的玫瑰花和白桦林树,白天鹅在碧波荡漾的河水里自由嬉戏的情形。太美了,林玲说她经常在一家咖啡店里,要一杯咖啡或者红茶,然后开始自己的工作。她说这里有诗歌朗诵,有一场接一场的画展,生活安静而又浪漫。但张生态度很是坚决,没有任何犹豫地表示不愿意去法国。他是家里的独生子,父亲去世后,母亲一人在老家寡居。他一直在努力计划着一些事情,比如买一套三居室的房子接母亲来城里一起住,比如带孩子去大海边度一次假期。张生内心里是一个极其传统的男人,他在内心是抵触浪漫的,每当他听到林玲和哪个艺术家喝酒聊天到深夜的时候,他就有些担心甚至有些莫名的怨恨。他希望自己的坚决拒绝能从天平的另一端拉回来林玲。只有一年时间,一年时间后林玲总是要回来的。但是每次写信林玲总是兴奋地给他说巴黎的一切:哥特式的洋房,流水潺潺的爱情岛,红砖铺就的小路,路口邮寄情书的小邮箱,还有散发着橡木气息的葡萄酒。大学时,她喜欢英美诗歌也翻译过英美诗歌。一切文学作品写到的法国景象让她迷恋。她曾对张生说,我们结婚就去法国度蜜月。当林玲说出分手时,张生觉得痛苦,但他知道难以挽回。人总是会变的,他想了很长时间想明白了。当初大学毕业,有很多热恋的同学最后都是劳燕分飞,只有他和林玲还在一起,他和林玲一直觉得相互的选择是幸福的。但林玲浪漫的法国之行,让他们之间有了难以跨越的鸿沟和廊桥。每当林玲难以抑制兴奋地说起法国的生活时,张生就知道林玲是不会回来了。后来,搭建在他们之间的桥断了,张生成了牛郎,而林玲却不是织女。相隔万里,想念逐渐淡漠,时间逐渐消解情感。曾经的美好成了失意,现实的洪流携裹了张生,也携裹了林玲。

这一天对于林玲来说,似乎是期待的又是迷茫的。她是个情绪化的女人。从见到张生她就看到张生的沉默不语,那种沉默让她觉得压抑。二十年了,人到中年了,很多事情是可以忘却或者说不再回首的。但张生的沉默让她觉得张生还是在记恨她。她也觉得自己的情绪有些糟糕,所以她也不想说话,不想打破彼此的沉默。

当初去法国,是有一种心理在作怪。出国工作对于一个刚刚毕业的大学生来说无论从名声和职业发展来说,都是很好的机会。当初去法国她也没想到要长久地留下来,她和张生的感情是单纯的质朴的,她是想着回来的。但有些事情是身不由己的。林玲咬了咬嘴唇,往事再一次涌上心头。

那年春季林玲去法国,一切对她来说都是新奇的充满憧憬的。林玲觉得自己的生活即将掀开灿烂的一页,她为此而兴奋着。尽管林玲所在的那个公司只有七八个员工,而且日常工作主要是信函往来,再就是搞接待。但这并没有影响林玲的工作热情,因为法国的蓝天白云和咖啡糕点让她沉醉。大概因为林玲表姐的那层关系,公司老板贝特纳对她很是照顾,重要的接待和应酬总是带着林玲去做。贝特纳其实就是土生土长的东北人,姓刘,来法国有十多年头,在当地的文化圈里有一定的社会关系和影响力。他幽默浪漫,谈吐文雅。他有一屋子的法国知名酒庄葡萄酒和众多的艺术家朋友。林玲去法国的前几个月里,贝特纳总是呵护照顾着林玲。因为表姐的那层关系,林玲总是对贝特纳有着发自内心的感谢和敬意。但她没有想到,一次宴会后,贝特纳送她回家,突然表白喜欢她,疯狂地吻她,那天她也是喝了不少的酒,结果就稀里糊涂地顺从了他。贝特纳是有妻子的人,他的妻子是一个旅法华裔的后代,从事红酒生意。那个有妻室的人破了她的处女之身,这是发生在浪漫法国的一件男女事情,似乎再也平常不过。狂热之后的贝特纳却没有任何表态,就好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林玲去找了贝特纳,希望他有个态度,哪怕说一声酒喝多了,或者说喜欢她但不可能和她结婚之类的话。但是,贝特纳什么也没说,只是表示有更重要的交流项目给林玲去打理。愤怒之下的林玲辞职了,她沿着塞纳河走了大半天,不知道下来的生活怎么安排,但她知道自己回不去了,回不了那个充满回忆的故乡,无论从身体上还是心理上都回不去了。她是在一个知识分子家里长大的,妈妈是小学老师,爸爸是政府工作人员,对她的教育是女孩子一定要懂得洁身自好。有几年时间,她是自己想回去的,但每次都停下了脚步。张生说过,讨厌不是处女的女孩。张生说过,不管有什么样的理由,他绝对不会迎娶一个不是处女的新娘。事实上,一年多的旅法生活,她是真的喜欢上了那里的生活氛围,只是,一个人独处的时间长了,她就有些莫名其妙地心烦,想起张生和国内的生活。

林玲离开了贝特纳公司之后,先是在一家中文学校代课,后来就尝试着做文化交流工作,她之前认识的一些朋友帮了她。她办了一个文化交流机构,做翻译,做文化推介,教育项目推广。钱挣得不多,但生活无忧。她租了一个带有大阳台的房子,摆了一把中国特色的藤条躺椅。闲暇的时候,她邀请一些法国朋友来家里吃中国餐。她做的奶酪鸡蛋小煎饼很受大家的欢迎。就像一颗漂洋过海的种子,林玲在法国扎下了根,有了自己的事业和圈子。

但她依旧是孤独的,感觉自己还是无法完全融入法国人的生活。故乡在远方,回不去,有时候,心里是空荡荡的。她在烦闷的时候就去巴黎市中心的蓬皮杜图书馆,那家图书馆是免费的,和蓬皮杜艺术博物馆设计在一起,里面有很多的书可以打发时间。有一次她病了,一个人在房间。那时候,想起一句话:你病了,才知道爱谁。当那些散发着香水的法国男人走过来热情地邀请她参加派对聚会时,她常常会躲避。她不想回忆,但回忆不断。直到有一天,她打开张生写给她的信,想起张生在楼下静静地等待,想起冰激凌融化的样子,想起张生笨拙的接吻。她想起张生很多次冲动,但都在她的极力阻挡下偃旗息鼓的场景。想到这些的时候,林玲很是失落。有时候,她感觉回忆之手在狰狞地剥离自己的各种情绪,内心里有种说不出的痛楚和落寞。情绪不好的时候,林玲也常去巴黎的郊外散步,散步的时候,她就会想起法国诗人拉马丁(Lamartine)《致秋天的诗》:我是一个在孤独小路中的梦想行者,我喜欢再一次,最后一次,看到太阳暗淡下去,淡淡的光穿透我的脚下树木的昏暗……

一条孤单的凳子让张生和林玲不约而同停下了脚步。张生说,歇歇吧。她说,歇歇。

她感觉彼此很是客气,她觉得自己把歇歇说成了谢谢。

林玲问张生:孩子有几岁了?

10岁了。张生说

家里都好吧?林玲本来想问张生,你的妻子怎么样,但她没有说出口。

都好,都好。张生说,你好吗?

还好。不过,没你幸福,你有一个可爱的女儿啊。林玲本来想说,没你好,我还没结婚。话到嘴边又咽下了。

呵呵,有孩子总是快乐的,再累再辛苦,回家看到孩子总是幸福的。张生觉得自己的话有些乱七八糟。女儿的确带给他很多的乐趣,女儿很懂事,形象思维比较好,成绩一直保持不错,是他聊以自慰的骄傲。

就在这个时候,张生的女儿打来了电话,问张生在哪里?怎么没回家?孩子最后的一句话似乎是妻子邱淑娟授意的:不回家也不给家里打个招呼。这几年,张生和老婆邱淑娟之间几乎不打电话,邱淑娟有什么想法和意思,都会让女儿给张生打电话转达。

爸爸今天不回去了,爸爸在外地。张生对女儿说,明天早上爸爸就回去,赶快睡觉吧,明天还要上学。

挂了电话,张生对林玲说,这可是我第一次彻夜不归呀。

两个人都笑了起来,张生觉得自己的笑是那种苦笑酸笑。

回吧,林玲说,时间不早了,我明天还要赶航班,感觉还真是有些累了。

大概快到凌晨了,江边几乎没人了。张生手里攥着赵全宝给他的房间号问林玲,晚上住哪儿?

我住在金陵酒店。

张生知道,林玲所说的金陵酒店就在母校旧校区旁,江的下游,也是个星级酒店。上学那会儿,他和林玲作为志愿者在酒店接待过参加全国城运会的运动员,好吃好喝的几天时间,让他记忆深刻。

赵全宝说他在蓝美酒店登记好房间。我不去了,一下车我就在金陵登记了。那里离学校近,明天我还要再去趟学校,然后再返回。林玲长舒了口气,把一个很大的挎包从一个肩膀移到了另一个肩膀。

那我们就隔江相望了,张生指指江这边的蓝美酒店,再指指江下游不远处的金陵酒店。

距离太远,恐怕是相望不到。

大概觉得对话有些寓意深长,两个人又不约而同笑起来。这一笑,让两个人放松了下来。他们又聊了一会儿同学之间的事情,就各自回宾馆了。

张生回到宾馆的时候,隔壁房间的一对男女在激情哼哈之中,过于夸张的声音穿过墙壁直达张生的耳膜,张生觉得有些口干舌燥。他喝了一大杯凉开水,然后打开电视,关掉屋里的灯光,坐在落地大玻璃前的沙发里发呆。他能看见江边的夜景,也能远望到一江之隔的金陵酒店。他见了林玲,但似乎没说什么,对于林玲现在的情况他依然是一无所知。他有些懊悔自己不该喝那么多酒,他觉得他应该有很多话要给林玲说的,但是没说。但是如果说的话,他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脑子有些乱,隔壁的声音终于平息了下来,张生躺在了床上。屋子很大,连着外面的一个会客套间,张生觉得自己就像个虫子,在茫茫大海上没有方向地漂移……

后半夜的时候,张生一件件脱光了衣服,他觉得身体有些燥热,似乎是发烧的感觉。后来,他又觉得枕头和床垫太软,最后,他就扯了床上的被罩躺在了地板上,却怎么也睡不着。

一夜无眠,早上6点的时候,张生像往常一年醒来。就在他交了房卡准备返回省城的时候,听到一个消息:赵全宝住院了。

张生赶紧去医院。一问才得知,昨天晚上,赵全宝一直陪同学们唱歌。后来,又来了其他系的几个校友找赵全宝说事。赵全宝另开了包间招呼他们喝酒聊天,说到高兴处,赵全宝让KTV经理招呼来一帮小姐陪着喝酒。酒喝多了就有人意乱情迷,提出外出开房,但那些小姐义正词严,只陪喝酒不陪睡觉。结果,赵全宝就骂了那些小姐是婊子立牌坊之类的话,那些小姐们也不甘示弱地回骂,赵全宝就打了其中一个伶牙俐齿的小姐。最后,KTV护场子的一群年轻人就来了,双方就打到了一起,有人用啤酒瓶子砸碎了茶几也打破了赵全宝的头。

赵全宝有些轻微脑震荡,软组织受伤,无伤大碍。但张生听说,有一个校友被打骨折了,比较严重,要做手术。不过,这些事情是在小范围传播。那个KTV的老板其实和赵全宝是很熟悉的,双方都没有报警。有话好好说,有事好商量。这大概就是赵全宝的处世之道。

这种事情不算啥事,但传扬出去影响不好。张生离开病房的时候,赵全宝再三叮咛张生,千万不要说出去。

今天如同昨天一样,时间总是准确无误地在表盘里转动,而世界却在灿烂无比地变化着。田野里打浆的麦穗在微风中荡漾,油菜花逐渐衰败开始结籽,杨树叶子一片葱郁,田野里闪烁着麻雀和燕子的身影,还有一些野鸽子在飞翔。好像昨晚下了雨,田地里裸露的一些土地看上去是湿润的。不过,今天火车的方向是开往省城的。中午时分的太阳光迎着火车奔跑的方向强烈地照进车厢里,张生觉得有些疲惫,但他想到有两件事不能忘了。一个给学校补假条,一个是赶紧还房贷。在省城里生活了十多年,终于有了自己的房子,房子不大,两居室。他不知道,母亲是否会过来,他的老婆邱淑娟是否同意?他再一次想起昨天一场接一场的聚会和酒局,想起林玲。这一切似乎是真实的又是虚幻的。同学们各奔东西了,在张生的脑子里,没留下几个人的模样。他摸出兜里的一叠名片,却想不起来这些人都是谁。

此刻,一群鸽子从火车驶过的田野飞起,冲向一座村庄的屋顶。不知道是因为自己太疲惫还是情绪有些失落,张生觉得这一趟真是没多少意思,他还是有些后悔,不该去参加校庆活动的。

在疾驰的列车上,让张生难以忘却的还有赵全宝的秃头。早上在医院见到赵全宝的时候,他吃惊地发现,赵全宝秃顶了,只留下耳根和后脑勺的一圈头发。原来,赵全宝平时戴的是假发。张生发现,摘掉假发后的赵全宝,充满了深深的哀伤和衰老的表情。张生记得清楚,躺在病床的赵全宝还是不忘询问他和林玲昨晚是否重归于好的事情。赵全宝说他秋季准备去趟法国,组织一帮老同学一起去。说到这个话题时,躺在病床上的赵全宝的情绪似乎突然好了起来,他邀请张生一起去,顺便去看看林玲。赵全宝说了,费用他全包了。但是张生回绝了,他感觉他和林玲各自已经走远了,无法回头也无须回头。而和一些同学比起来,他不知道谁说过这样一句话:相见不如怀念。是的,只有怀念是美好的,就像那一去不再复返的青春。

责任编辑:王彦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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