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昊



东西方“三身一体”神话现象的比较与阐释

吴昊

（中国社会科学院 研究生院，北京 102488）

“三身一体”的神话现象，在东西方神话以及作为神话延伸的宗教中普遍存在，它并不是原始人凭空想象的产物，而是根植于人类早期哲学观的形成和演化之中。虽然这些神话的基本特征和精神内涵有着极为显著的差别，但无疑都表现出一个共同的意向，即把宇宙人类起源看作是神话所思考的重要问题。

三身一体；神话；宗教

神话作为一种社会意识形态，是原始人类对现实世界的表达与建构。反映东西方民族最初思想系统的各类神话，不仅记录了原初人类的社会活动，还是民族早期价值观念的体现。拉法格指出：“神话既不是骗子的谎话，也不是无谓的想象的产物，它们不如说是人类思想的朴素和自发的形式之一。”[1]42卡西尔将神话作为一种现象来看待，认为“人是符号的动物”，这意味着人只能在他自己建构的宇宙符号中生活和认识。早期人类用一种与众不同的思维来感知世界，并以自身固有的标准思考现实，神话中的“神灵”往往成为各民族先民探源万物之始的重要前提。神话思维是人类童年时期一种特有的思维模式，正如美国学者戴维·利明和埃德温·贝尔德所说的那样，神话起源于史前远古时期，起源于当人类第一次意识到自身存在的时候[2]59。

“三身一体”的神话现象，在一些东西方神话以及作为神话延伸的宗教中普遍存在，虽然此类神话、宗教在内容和主题方面具有某些相似性，但由于中西方不同的地理环境、生活经验和社会意识，这些神话所表现出的基本特征和精神又有着极为显著的差别。神话是一种特殊的符号形式，表达的是人与世界关系的一个特殊方面，由于各民族自身的历史命运不同，神话对其文化精神的塑造也会大相异趣。

一

中国“三身一体”的神话，始见于《山海经》。《海内经》：“帝俊生三身。”“其上有三头人，侍琅玕树。”《大荒西经》：“大荒日月所入。有人焉，三面。是颛顼之子，三面一臂，三面之人不死。”《大荒南经》：“有人三身，帝俊妻娥皇，生此三身之国。”

在中国古史神话体系中，黄帝不仅是中华民族的始祖神，也是创造宇宙天人的至高神明。《淮南子·说林》载：“黄帝，古天神也。始造人之时，化生阴阳。”《淮南子·览冥》：“黄帝治天下而力牧、太山稽辅之。以治日月之行，律治阴阳之气，节四时之度，正律历之数。”学者何新将黄帝视为三身一体的典型代表，认为太上神黄帝、日神羲和、月神常仪原为一体，在神话历史化的过程中，才出现了一神向三神分化的现象，原先的最上之神黄帝，演变成为古帝王的名号，而羲和与常仪，也由日月之神分别转变为主掌天文历法的两种职官之名[3]69。山东沂南北寨汉墓出土的砖画中有一组三身一体的神话图像，其中黄帝居中，两侧为日月之神，三者头部独立而身体相连，清楚地显示了中国古代以黄帝为中心的三身一体神格观念。

道教是对以“三清”为主神的神仙信仰，与中国传统神话的流变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道教《云笈七签》对三清神君的起源作了如下阐述：“原夫道家由肇，起自无先，垂迹感应，生乎妙一。从乎妙一，分为三元……其三元者，第一混洞太无元，第二赤混太无元，第三冥寂玄通元。从混洞太无元化生天宝君，从赤混太无元化生灵宝君，从冥寂玄通元化生神宝君。”“大洞之迹，别出为化主，治在三清境。”表明了道教三位神君皆是一气所化。按照道教的观点，无上大道及先天之炁乃无形之“本”，三宝神君乃是应现之“迹”。《业报经》和《应化经》中亦有关于原始天尊“三身一体”的记载：“天尊曰：吾以道气，化育群方……吾以龙汉元年，号无形天尊，亦号天宝君，化在玉清境，说《洞真经》十二部，以教天中九圣，大乘之道也……吾以延康元年，号原始天尊，亦名灵宝君，化在上清境，说《洞玄经》十二部，以教天中九真，中乘之道也……吾以赤明之年，号梵形天尊，亦名神宝君，化在太清境，说《洞神经》十二部，以教天中九仙，小乘之道也。”这段话表明，道教所尊奉的天宝、灵宝及神宝道君，皆是由原始天尊一人所化，这种“一气（或人）化三清”的观念，无疑对道教信仰产生了极为深刻的影响。

在同属东方宗教体系的佛教和印度教中，也存在着这种“三身一体”的现象。佛教的三身佛，梵文写作trikāyāh，一般指法、报、应三种佛身，又称作自性身、受用身、变化身。中国的天台宗进一步将此三种位格称为“三身相即”，并将此阐释为“虽三而一，虽一而三”。据《十地经论》记载：法身，为证显实相真如之理体；报身，是酬报因行功德而显现相好庄严之身；应身，乃顺应所化众生之机性而显现之身。此外，佛教三身亦有法身、应身、化身或法身、解脱身、化身之说，按照佛教理论，这些佛身皆是指佛陀在十方世界的分身，是佛应机缘，在百千万亿世界中化导众生的化现，展现了佛智和佛力。而大乘佛教主要尊崇的三世佛，亦是佛祖释迦牟尼在不同时空的化身。《如来渊源考》有云：“何谓弥陀？曰无量寿，施药则无量寿，即药师如来之延寿。何谓弥陀？曰无量光，毗卢遮那佛则无量光也。故知诸佛同体异名，皆为众生善巧化现也。”同样，对最古老宗教之一的印度教来说，其最主要的神明梵天、毗湿奴、湿婆亦构成了支撑整个宗教的“三位一体”基本模型。其中梵天是物质世界的创造者，毗湿奴和湿婆分别代表保护与破坏。印度教试图综合和协调一个信仰，那就是最高权威是单一的和非凡的，但却以日常信仰的多个神的形式得以实现，它们分别是创造、保卫和毁灭世界并使世界得以重生[4]23。

二

“三身一体”现象也同样存在于西方神话中。例如，“拉”是古埃及神话中的太阳神，亦被视作众神之父和世界的主宰。他有三种不同的称呼：拉是白天的太阳，赫普里是早晨的太阳，而阿图姆或图姆是傍晚的太阳。除此，拉神还常以长着翅膀的日盘、太阳和雄鹰的结合体形态接受信徒的崇拜。相传，拉神乘坐大船巡行于天界与冥府之间，当拉神每天从黎明山后喷薄而出时，只是一个婴儿形象，中午是青年，而结束每天地下航行后，已成为白发的老人。同时埃及人还常把太阳神拉和原始的神阿顿等同起来，又和后来的阿蒙神合在一起，这种三神合一后的神明被称作“阿蒙·拉”，在古埃及人宗教和社会生活中占有重要地位。著名的《巴比伦尼亚创世记》神话，同样记载了造物女神提阿马特被杀之后，其身体被一分为三，一半成为天，一半化做地，而尾巴（提阿玛特是一条巨大的龙）则成为连接上天的“结扣”。

以“三一”模式构造的神明在希腊神话中更为常见，根据赫希奥德所构建的希腊神话宗谱体系，起初的混沌孕育了盖亚（大地之母）、尼克斯（黑夜女神）和俄瑞波斯（阳间与黑夜中的黑暗界之神），而盖亚又分别生下了阿耳杰斯（霹雳神）、布戎忒斯（雷神）以及斯忒罗佩斯（闪电神）三位雷系巨神。此外，神话中还有被称为摩伊拉的三位命运女神——克洛索（生命之丝的纺织者）、拉基西斯（生命之丝长短决定者）、阿特洛波斯（命运之丝的切割者），被称为厄里倪厄斯的复仇三女神——阿勒克图（永无止境）、提西福捏（复仇的声音）、麦格拉（复仇的怒气）以及共用一只眼睛和一颗牙齿的格里伊三姐妹，她们分别代表尚武、易怒和恐怖。

基督教将神的位格表述为“三位一体”，包括圣父、圣子、圣灵三种神格。公元325年尼西亚会议所制定的《圣经》对上帝的性质做了如下说明：“我们独信一上帝，全能的父，创造有形无形万物的主，我信独一主耶稣基督，上帝的儿子，为父所生，是独生的，即由父的本质所生的……与父同质，天上、地上的万物都是藉着他而受造的……我们也信圣灵。”奥古斯丁又对圣父、圣子、圣灵的关系做了进一步的阐释：“我们不可能说，亚伯拉罕的上帝、以撒的上帝、雅各的上帝是圣子而非圣父。也没有人敢否认是圣灵，或三位一体本身，就是我们所信所认的独一上帝。谁若不是上帝，谁就不会是那些列祖的上帝。圣灵也是上帝，因为使徒既说“岂不知你们的身子就是圣灵的殿么？这圣灵是从上帝而来，住在你们里头的。”又说：“所以要在你们的身子上荣耀上帝。”[5]85基督教的一分为三，不是从实质上而是形式上，不是从能力上而是从现象上来划分的，因为他们具有同一实体、同一本质和同一能力。这个教义既保证了独一上帝的存在，又使三者有所区分。希腊语的“三位一体”写作treis hypostaseis，其意义就是“一个存在，三个实体”。“由于父非子且子非父，被称作‘神的恩赐’的圣灵既非父亦非子，他们便确实是三位了。这便是用复数形式说‘我与父原为一’（I and the Father are one）的原因所在。”[5]168

三

东西方“三身一体”神话有许多相似性和共同点。首先，“三身一体”的神话现象大多存在于创世神话中，这些创世神话包括开天辟地、人类起源、民族诞生、文化以及宇宙万物开始，等等。其内容主要讲述了包括人在内的万物起源历程，是原始先民对万物发展史的思考和揣度。其内容、形式上的共通之处，显示出东西方早期人类思维的共性。其次，由一神向三神的分化是此类神话的普遍范式。根据《道德经》“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的宇宙演化理论，这种分化往往使自然和人类呈现出对立的两极，在一定程度上象征着人与自然的分离，表现出人对自我价值的认同和认知。奥利金在阐述“三位一体”时，曾运用柏拉图的“分有说”来解释人与上帝的关系，认为人从圣父那里获得存在，从圣道那里获得理性本性，从圣灵那里获得圣洁。“三一”神话是“人神”“人兽”同质神话的进一步发展，也是神话历史化的一个重要过程。第三，“三身一体”神的深刻根源，体现在人类早期哲学观的形成和演化之中，反映了人对自然宇宙规律的探索。《汉书·郊祀志》：“古者天子三年一闭太牢，祠三一：天―地―泰。”印度教则将“梵”作为宇宙的最高本体，认为梵、个我和世界本质相同而形式相异。西方基督教中也同样存在着以圣父、圣子、圣灵为核心的宇宙秩序。《革利免第一书》：“诸天的运行都受上主的支配与指令，保持平安；日夜交替，由他安排轨道，绝无紊乱……大地按着他的旨意，依其时序孕育万物，为生存其上的人类、百兽及诸生物，供应丰盛的食粮，彼此不相侵犯，并且永不变更他的命令。至于那不可测度的深渊和那无法说明的地下世界，也是受着神命的控制。”[6]23在神话中，“道—逻各斯”经常成为超越的力量统摄人和自然，是世界的绝对主体和掌控宇宙的核心力量。然在自然宇宙的认知方面，东西方神话又有着显著差异。在东方神话中，三身之神大都位于水平空间结构之中或与时间演进相关联。而西方的神明则主要出现在神、人、鬼（灵）的三度垂直空间。如表1所示。

表1

东方神话西方神话 中国神话黄帝（天神）羲和（日神）常仪（月神）希腊神话盖亚（大地）尼克斯（黑暗）俄瑞波斯（阴界） 佛教药师佛（过去）释迦牟尼（现在）弥勒（未来）罗马神话朱庇特（天神）尼普敦（海神）普鲁托（冥神） 印度教梵天（创造）毗湿奴（守护）湿婆（破坏）基督教耶和华（神）耶稣（人）圣灵（灵）

东西方在时空观念方面所表现出的差异并不十分绝对，在一些神话之中，也出现了水平与垂直时空混同对应的现象，例如埃及神话中的太阳神每日穿行于天界与冥府之间，其形象同时随着时间的推移发生改变。而中国神话也有太阳在夜晚潜入地底自西向东返回的说法。

总体而言，东方的“三一”神话更像是一种死生转化的记载，蕴含着原始人类对死亡和生命的认知。无论是“一气化三”还是同一生命在过去、现在、未来的不同呈现，都象征着生命的“化生”和“孕育”。对东方人来说，死亡只不过是生命形态的转化，昭示出灵魂不死和灵魂转世的神话母题。相比之下，西方神话则更多关注于人世与冥界、肉体与精神之间的关联，对死亡多充满恐惧和厌恶。希腊神话常把众神塑造成人的形象，但神又高高在上，和人有着明显的区别。在西方神话与宗教中，很少能看到关于轮回转世的论述，在许多西方人看来，只有众神才是永恒和永生的象征，他们极力追求的是一种神圣的生活和现世永生的希望，就像索福克勒斯所说的那样：“我们都会遭受时间老人带来的困苦，老龄和死亡会降临到每一个人头上，只有天上的众神是例外。”[7]439奥古斯丁把基督徒既称为上帝之城的“居民”，又称为尘世之城的“旅客”，他们既享受人间的利，也遭受人间的恶，而神意往往是无法揣测的，人只有通过“精神”才能与神相通。

从理论上讲，“三身一体”本质上是对时空层级的一种表征，反映了原始人对宇宙和世界的认知。而神话中的神明作为一种意象和象征，是人类原初的文化精神和思想意识的体现。三身一体神话所展现的是由人所建立、安排、划分的神圣宇宙秩序，意在阐释天意主宰下自然秩序的构成和运作，并以人格化神的形式所表现出的一种三分结构模式。泰勒《原始文化》一书写道：“即使在低等发展的民族中，传统的传说和崇拜也获得了混合和综合的性质……在对所有的异教诸神进行了仔细研究之后，我们会发现，异教的男女性格都互相融合，最后集中到一两个神的身上。”[8]252虽然东西方神话在内容和形式方面各不相同，但无疑都表达出了一个共同的意向，即把宇宙人类起源看作是神话所思考的重要问题。

[1]拉法格．宗教和资本[M]．王子野，译．上海：三联书店，1963．

[2]戴维·利明，埃德温·贝尔德．神话学[M]．李培莱，等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0．

[3]何新．诸神的起源[M]．北京：光明日报出版社，1996．

[4]邱永辉．印度教概论[M]．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2．

[5]奥古斯丁．论三位一体[M]．上海：上海世纪出版集团，2005．

[6]章文新．基督教早期文献选集[M]．北京：宗教文化出版社，2011．

[7]赫丽生．希腊宗教研究导论[M]．谢世坚，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

[8]Tulor．Primitive Culture[M]．London：John Murray，1903．

〔责任编辑 刘小兵〕

A Comparative Interpretation of “Trinity” in West and East Myths

WU Hao

(Chinese Academy of Social Sciences, Beijing 102488, China)

Trinity is a common phenomenon existing in the east and west myths and religious. It is not only the imaginary creation of primitive people, but rooted in the philosophy and evolution of man’s early philosophies. Although the basic characteristics and spirits in these mythologies have very significant differences, the common intentions of the cosmic origin are still obvious.

trinity;myth;religious

吴昊（1984―），女，河北邯郸人，博士研究生。

2013-09-18

B932

A

1006−5261(2014)03−0068−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