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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把马尔克斯纯文学化

2014-03-20美国

文学自由谈 2014年4期
关键词:纯文学拉丁美洲马尔克斯

●文 (美国)陈 九

马尔克斯去世后涌现出许多纪念文章,大都只强调他的文学风格如何奇异,想象力如何魔幻,或什么人受过他的影响,却很少将他与他的生活环境及人生历程相联。从这些议论中感到,马尔克斯像罩在笼子里的孤独塑像,或圣塔中的一枚佛牙,而非一具刚刚走过的血肉之躯,这是令人遗憾的。即便作品是纯文学的,但作家也绝不会是纯文学的。作家生活在具体的社会环境里,作品再伟大也改变不了作家的世俗命运,恩爱情仇,以及炙手可热的生动情感。当怀念一位伟大作家时,不应把他从具体的生活中抽象出来,不能把他的社会性忽略掉,而将其虚化为一个“纯文学”蜡像,因为这并不真实。现实中的马尔克斯比文学更广阔,甚至更重要。

马尔克斯1928年出生在南美洲的哥伦比亚。那时的中南美洲仍未摆脱欧洲殖民者的各种束缚,美国的影响也大量向该地区渗透。众所周知,中南美洲原是印第安人,印加人,和玛雅人的故乡。欧洲殖民者用种族灭绝手段消灭了中南美洲的本土文明,因此中南美洲的文明史仅仅只有四五百年,与主体文明相比,可以算没有历史。他们的文化从欧洲移植而来,加上原住民,非洲黑奴等文化的交融,形成后来的拉丁文化。他们是殖民者的私生子,这种概念根深蒂固植入拉丁文化的骨髓。这样一种派生文化,在人类文明的主流中影响十分有限,尤其是与欧美主流文化相比,凸显依附性。

然而马尔克斯的时代,也是拉丁美洲不断抗争走向独立的时代。殖民者的代理人用独裁和暴力压迫人民的体制开始坍塌,社会动荡不安,各种矛盾激烈碰撞,一座座火山爆发,一顶顶王冠落地,马尔克斯正是在这样的环境下长大。毋庸置疑,他作为那个社会的产物,必须对生活本身做出回答和抉择。马尔克斯的抉择是明确的,而且贯彻终身。他经历了残酷的哥伦比亚内战,亲眼目睹独裁者对民众的屠杀,他的善良本性让他义无反顾站在专制与暴力的对立面。他曾因披露当局的丑闻而被迫离开祖国,他曾因卡斯特罗的成功革命而热情拥抱古巴,他甚至因智利左翼政府被暴力推翻,阿连德总统被杀,而罢笔达五年之久。我仍记得那个时刻,《人民日报》头版刊出阿连德总统被杀的消息,四周一片寂静,只有报纸在我手中颤抖的声音沙沙响。没想到当时马尔克斯的反应亦如是。

直到1981年接受《巴黎评论》记者斯通采访时马尔克斯仍坚称,他是现实的社会主义者,这距他获诺贝尔文学奖不到一年。而事实是,对于发展中国家来说,社会主义者往往不得不是“民族主义者”。尤其随着一个主义阵营的陷落,很多当年的社会主义者变成了坚定的爱国者。这是因为西方在攻克社会主义阵营的同时,更肆无忌惮地挤压其民族利益,因而激活了那里人民的民族情绪。甚至像前苏联异议作家索尔仁尼琴,当俄罗斯的地缘利益被欧美无情吞噬时,他宣布他是爱国者,并于离开祖国三十年后重返故乡。他最终没死在曾把他从勃列日涅夫的监狱里救出来的德国或美国,而长眠在他的祖国俄罗斯。对在拉丁美洲长大的马尔克斯来说,更无法回避民族问题的拷问。

没人想把马尔克斯描述成一个典型的爱国者或民族主义者,但他确实把一生奉献给了拉丁美洲文明的复兴。马尔克斯一生到过许多国家,特别是欧洲,他曾作为特派记者在欧洲的心脏巴黎生活了很久。但如他自己所言,对世界来说,拉丁美洲是少数族裔,我用少数族裔的良知写作。尽管被哥伦比亚政府通缉后他一直客居墨西哥城,但中南美洲国家的命运是类似的,都曾是欧洲殖民者的殖民地,都使用西班牙语,他们在文化上情感上是相通的,是兄弟姐妹的关系,是地缘大家庭的概念,西班牙语是他们的血脉,是他们的基因,不同国家同一种命运同一种文化,这才是拉丁美洲一词的确切含义。正像马尔克斯曾经说过的,在拉丁美洲,我没有一种疆域或边界的意识,我知道国与国之间存在着种种区别,但内心感觉是一样的,因此任何拉美作家的成就都是所有拉美人的骄傲。

马尔克斯一生坚持拉美文化的定位,他的《百年孤独》就是一部南美殖民地的血泪史。他曾明确指出,这是一部讲述拉丁美洲人生活的书,是一部从内部写成的书。在这部作品里,马尔克斯运用象征、隐喻、比拟、影射等多种文学手法,揭露独裁者的残暴和被压迫者的可悲命运。比如对马孔多居民集体患上了失忆症的描写,正是提醒人们不要忘记自己民族的历史。至于《百年孤独》这个名字的含义,马尔克斯曾明确说明,“百年”是指时间久远,比喻拉丁美洲被盘剥、被压榨的岁月是漫长的,而“孤独”则是反义词,即团结,其含义不言自明,他希望拉美人民牢记历史,走向独立有尊严的未来。当这部巨著引发世界文坛的轰动时他表示,真正可悲的是,拉丁美洲的文化殖民主义如此糟糕,要让拉美人相信他们的小说是最好的,几乎不可能,直到外界告诉他们为止。

马尔克斯为拉丁美洲文化争取话语权的不懈努力,实际上折射出拉丁美洲因长期受欧美殖民压迫而普遍存在的独立意识。马尔克斯对古巴和委内瑞拉领导人的支持,对社会主义的同情,不仅是他个人对善恶的抉择和良知的坚守,同时也体现了拉丁美洲文明的觉醒。如果将拉美文化看成一个文化整体,马尔克斯在文学上的成功深具文明的代表性。他用这枚诺奖证明,原本依附性的拉丁美洲文化终于得到世界的文学承认,拉美文化在文化认同上获得了举世公认的新支点。同时也说明,文学的伟大并不在于文明的悠久与历史的辉煌,而在于面对现实生活的勇气和对人性良知的恪守。从这个意义上说,马尔克斯的文学成就已超越文学本身,成为拉美文化发展中的里程碑。

文学的成就来源于作家的个性,而个性是有思想内涵和情感取向的。离开对作家个性生活的追索,回避作家的民族性和社会性,不仅难以完整公正地评价其文学成就,更会忽略掉作家在文字背后的人性光辉,如何对善恶做出取舍,如何坚守文学的良心,而这些才是文学的价值所在,是文学伟大的根本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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