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悦读三题

2014-03-20李国文

文学自由谈 2014年4期
关键词:千字文

●文/李国文

悦读三题

●文/李国文

光明行

我有二十年工夫,在修建铁路新线的工程队劳动。

在所有的劳动中,最苦最累的活,莫过于开挖隧道。通常我们都说打洞。要在大山腹部凿出一条通道,谈何容易?那时,没有现在的盾构开挖的先进设备,全凭工人一锤一锤地打眼放炮,一寸一寸地向前掘进,进展速度缓慢,危险因素众多。安全很难确保,不时会出现冒顶、塌方、断层、涌水等等殃及生命的事故。进洞干活,谁都免不了要受到凿岩粉尘、头顶落石、炸药烟雾、通风阻滞的威胁。特别施工到了隧道深处,远离洞口,那足以让人崩溃的黑暗,才是不得不在乎的精神压力。

常识告诉我们,光明所至,黑暗自消。其实不然,在绝对黑暗的空间里,光明,会被黑暗呑噬。虽然,在施工全过程中,隧道两壁隔不远会有电灯照明,而且电瓶车拉着装碴的翻斗车,来回驶行也都打开灯,但是在隧道里,无论多大瓦数的灯泡,其光亮,总是很渺小,很微弱,到了隧道尽头,常常只剩下钨丝那微弱的颤抖着的红色。

夸张一点说,人的一生,其实也类似在或明或暗的隧道中前行。当然,命运不一,途径不同,所得到的眷顾,有深有浅,所受到的关照,有大有小,所碰到的钉子,有轻有重,所遇到的困难,有多有少,脚下的路,有平坦,有崎岖,头上的天,有晴朗,有阴雨。但可以肯定,谁都会有落到看不清前途,认不明环境,不知道东南西北,不了解上下高低的那一时,那一刻,虽然未必就是无边无沿的黑暗,但懵懂,惶惑,颠倒,混乱,犹豫,踌躇,忐忑,动摇……却不是能够侥幸逃脱的。那些年里,长期在黑暗的隧道里干活,与共同劳动的工友便无所不谈,大家一致认为,在这个世界上,绝对的幸运儿,是没有的。永远在阳光下无忧无虑的人,也是没有的。

隧道里的黑暗,难以忍耐,但在施工断面上,总不会只有你一个人。而在人生途程中遭遇到的黑暗,有些时候,或者,很多时候,就得你一个人来面对了。

黑暗,也是多种多样的,翻开汉语词典,有灰暗的暗,有昏暗的暗,有幽暗的暗,有阴暗的暗;有暗淡的暗,有暗昧的暗,有暗箭难防的暗,有暗无天日的暗……有什么办法呢?光明和黑暗的交替,犹如白昼和夜晚的变换,既是人生旅途的必然,也是事物发展的规律。每当陷入这种防不胜防,躲不能躲的黑暗当中,唯一的自我排解之计,在我看来,只有读书一道。读可能读到的所有的书。哪怕一张旧报,一本破书,一部没头没尾的小说,几页语焉不详的资料,都要像如获至宝地捧读,那才是排解黑暗压力的不二法门。

于是,字里行间,让我认识到世界之精彩,断章残句,使我了解到天地之宽大。所以,人生在世,精神上的空间感很重要。一个坦荡的人,既能做到放开,放松,放手,甚至放弃,也就做到没有什么舍不得,不能舍,自然不会有什么羡慕、嫉妒、仇恨种种卑琐意识。得固欣然,失亦能安,至少在挫折面前,在困难当中,在压力之下,在绝望的黑暗里,你觉得你的空间很大,那你的胸襟也就越宽,你就不大容易自暴自弃。

同样,过了今天,谁都明白,一定还有明天。而且,过了明天以后,当然还有后天。光阴似箭,日月如梭,只是形容其快,而“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虽然是锲而不舍的精神境界,但也意味着还有很长很长的路。所以,活在当下,心理上的时间感更重要。你忙什么,你急什么,一步一个脚印走在这个地球上,最后的笑,才是真正的笑。一个从容的人,你觉得你的时间还长着,那你的器识也就越广,你就不大容易仓皇失措。

正是读书带来的希望之光,尽管很微弱,但一直给我冲破黑暗前行的信心。所以,书是朋友,书是光明,我真心感谢那二十年里,所接触到的一切汉字印刷物。

千字文

我经常为报纸副刊写一点千字文,千字文虽短,但很难写得出色。我总是拿成书时代为南北朝梁代的《千字文》对照,那可是千字文的老祖宗了,每读每新,自愧弗如。

我很钦佩梁武帝时的周兴嗣,这位先生真了不起,用了实际不足一千汉字,写成这样一篇合辙押韵,琅琅上口的缩微版中国小百科全书。据说他书成以后,发须尽白,看来真是耗干心血。此书自问世以来,一千多年间,还没有第二个才子,另编一本《千字文》,据说有人尝试过,但都失败了。这足以说明其编纂难度,以及其权威性质。

最初出这个主意的萧衍,是为了集王羲之的书法,从许多当时能看到的王羲之的帖中,选出不同的字,集在一起,以供临摹。后来,自视正统所在的南朝,觉得兹事体大,认为每个华夏子孙,启蒙以后,第一本书,必须有一本简而明,短而精的读物,一学就会,多读则懂,从小就灌输他,应该让他知道中国人,中国种,中国文化,中国精神,是怎么一回事?什么是你的根?根,对于子孙后代来说,太重要了。这本小册子所起的潜移默化作用,对于我们这个民族,善莫大哉。然而,用一千个不同的汉字,组成词句和成语,不但字数有严格限制,内容也有明确要求,不光识字,更要明理。既要概括华夏文明的精髓,负担薪火相传的使命;更要奋扬民族气运的魂魄,接受诗书典章的洗礼。因此,做这本限定一千字的教科书,难度极大,煞费功夫。谓予不信,你不妨试试,任你挑选一千个常用汉字,能将中国数千年来的历史变迁,社会伦常,自然现象,道德修养,统统囊括其中吗?所以,不要小看这本蒙童课本,在中国,曾经是无人不晓,无人不读的畅销书。

周兴嗣为梁武帝萧衍的给事郎,是在宫廷中供帝王顾问的枢密人员。萧衍此人,颇有文才,与沈约、谢眺为“竟陵八友”,在中国皇帝中,称得上是文人者,不多,他就是一位。他将这个编纂任务交给周兴嗣,肯定这位给事郎,才禀优异,学问丰瞻,文章卓越,笔力雄健,否则很难得到这位陛下的赏识。历史对这位帝王,评价不高,其当政初期,还算清醒,但中国的长寿帝王,总是逃脱不了走向自己反面的命运。他活了八十五岁,当国五十多年,一是信佛佞佛,政治上一塌糊涂,江山日蹇;二是引狼入室,导致侯景之乱,国破人亡。他自己也是被包围在皇城之中,瘐毙于龙椅之上。皇帝活活被饿死的,在中国,独一无二,大概只有他。不过,他让周兴嗣编这本《千字文》,让学童识字之始,就充分接受中华传统文化的薰陶。这对当时统治着长江以北的大部地区,少数民族政权所实施的胡服左衽政策下的中国人,起到弘扬正朔意识,坚守华夏文明的进步作用,这个措施,值得称道。

其实,《千字文》虽然古老,却是一本很有内容的课本,值得今人一读。

《千字文》一开头,以超然的目光,视向外空,“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然后,以弘大的气势,返顾地球,“寒来暑往,秋收冬藏,闰余成岁,律吕调阳”。这八句三十二个字,将日月星辰,天高地广,一年四季,生长规律的物质世界,作了相当正确的叙述。一千多年前,中国人对于大自然的认识,还相当有限;那时所谓的“士”,也就是知识分子,能有这等科学预知,实在是了不起的。

这其中,“寒来暑往,秋收冬藏”一联,尤足以使上了年纪的人深思。

看似很不经意的时序描写,对农耕社会来讲,季节的变换,农事的忙闲,这既是自然界不能改变的运行规律,也是人的整个生命周期,不可逆转的自然过程。年有四季之别,人有老少之分。人活一辈子,仔细琢磨,存在着春夏秋冬的变化。

春天播种,夏天耕耘,秋天收获,冬天珍藏,这就是说,什么季节做什么事情,是有一定之规的。所以,冬天里一定做春天的事,老年人一定做年轻人的营生,“老夫聊发少年狂”,“聊发”一下两下,当无不可,但不加节制,不知收敛,不识时务,不晓进退,没完没了地发,连滚带爬地发,就该贻笑大方了。

这是《千字文》给我的启示,年过八十的我,将这个“藏”字,当作座右铭。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对春天已是遥远的记忆,夏天和秋天也成为过客,进入冬天的那些朋友,就要好好理解这个“藏”字的涵意所在了。到了一把年纪上,什么都应该看淡一点才是。诸如功名、钞票、声色、威权,诸如热闹、风头、出镜、作秀,如同太烈的酒,太酽的茶,太浓的咖啡,对肠胃就不太适应,不甚相宜了。这就如同《千字文》中所说的“高冠陪辇,驱毂振缨,世禄侈富,车驾肥轻”,基本上属于春天里的年轻人在意的东西,是他们的欲望和目标,也是他们的奋斗和追求。对我辈而言,记住这句民谚,“挑水的回头,你已经过井(景)了”。

人到老年,《千字文》中的“寒来暑往,秋收冬藏”,其寓意真应该好好玩味的。

无论如何,生命的冬季总会来临,面对这样一个现实,珍重这一个“藏”字的精神实质,尤为十分必要。耐得住冷清寂寞,远尘嚣之纷扰杂沓;不追赶潮起潮落,避闹市之喧哗鼎沸。一杯清茶,半盏浊酒,河边观鱼,街头踱步,求岁月之清雅潇洒。闲来读书,聊补往日疏惰,信笔涂鸦,健脑以防痴呆,南腔北调,自唱自娱自乐,气定神闲,仰看白云苍狗,那是多么悠哉游哉的桑榆晚景呵!在这个完全属于自己支配的时间里,如《千字文》所言,能够做到“笃初诚美,慎终宜令”,到达一个“坚持雅操”,“枇杷晚翠”的境界,岂不美乎?

这本《千字文》,相对于博大精深的中华文化而言,连入场券的资格也够不上的。但作为启蒙读物,流行了一千五百年,自有其价值在。所以,翻翻这本古老的教科书,也许不无益处的。

卧读红楼

我曾经写过一篇短文,题曰《读书的姿势》。谈到人在拿起一本书,或一本刊物,一张报纸来阅读的时候,身体不外乎处于站着,坐着,躺着的三种状态之下;自然,还可以说有第四种,是比正襟危坐要放松些,比平卧仰天要郑重些的半躺半靠着的读书姿势,大概与古人所言的“凭几”或者“倚栏”那种潇洒式样相类似。小姐手托香腮,斜倚在栏杆上,看一部《西厢记》之类的风月书籍,应该说即使多少有些惆怅,基本上也是属于快乐的忧伤。

躺与半躺,倘若在休闲状况下,不愁吃,不愁穿,捧着书来阅读,那是毫无疑义的快活。但是,在那间屋子里,只有你能拥有的一张床的位置,别无长物,就谈不上潇酒了。而唯一能够采光的小窗户,就在你的脚下,那么,若想看点书,只好采用卧读的姿势,便谈不上古人的那种雅趣了。在我当“右派” 被劳动改造的岁月里,曾经在施工工地的工棚里,那大通铺上居住过若干年,我就曾这样借小窗的亮光,仰读了若干遍《红楼梦》。

真得感谢一位伟人的话,他认为一部《红楼梦》,至少应该读五遍,这句从未见诸文字的“最高指示”,使我在那个特别“左”的年代里,获得了可以在工棚里读这部不朽著作的可能性。这部书,是我那时能够拥有的唯一的文学读物。不过,好日子总是短命的,到了文化大革命,押出工棚,关进牛棚,这种阅读的自由,就宣告结束。

恰巧,这套书被人借走,未被查抄,逃过一劫,后送还,虽残破不堪,书页零散,至今,还在我手中保存着,万幸万幸!

其实,要论半躺或全躺的阅读,手是最不惬意的,因为捧书的手,需承受着那本书的全部重量。这时候,就会发现我们老祖宗发明的线装书,要比外国人创造的洋装书,不知优越多少倍,线装书的优点,一是分量轻,二是可卷曲,就比那些西装革履的硬面精装书,更适宜躺着阅读了。捧着一块城砖似的洋装书,看不上几分钟,就会手酸,鲁迅先生在《病中杂谈》里,就感叹过生病的他,在病榻上捧读洋书不胜其累的苦经。

记得在劳动改造期间,管你的那些人物,角色不大,坏水颇多,可能出于人类是从低等生物进化而来的缘故,原始的残忍心发作起来,唯以作践施虐我等可怜虫为快。重活、累活、脏活、别人不乐意干的活,都派到你的头上,有时,别人放工了,你还回不来。所以,能摆平在铺板上,真是连动都不想动。幸运的是,我拥有的这套《石头记》,不是大部头的。是每册的重量不足百克,持在手中,可谓不费吹灰之力。

也许良知尚未完全绝望,也许灵魂还没有彻底一蹶不振,也许曹雪芹家族的命运,说明世界也许不会一成不变。作为一个读书人,若不想死,若还有明天,能一天到晚不与汉字打交道吗?于是,就得找随便什么的汉字的书籍报纸来看,尤其当你累得浑身上下酸痛不已时,拿起这一薄册百看不厌的《石头记》,便是一次苦难中的精神大餐了。

书不重,只二两,举起来读上几行,能使我走进书里去,而忘记眼前一切的羞辱、苦痛、折磨、煎熬。否则,真不知怎么度过那漫长的无尽期的阴霾岁月?我一直认为,我心目中以为的文学大师,就是在作品中能够提供读者以巨大想象空间者。当下许多名人名作,我所以不大乐意捧读,就是他们过于低看读者的智商,一定要话说尽说透,不给读者留一点想象余地。《红楼梦》,这是一部不论从哪一页翻起都能看下去的书,而且,是一部常读常新,总是能让你融入其中的书。就像不沉的湖那样,你只要跳进去,便只有你和红楼中人融合一起,别人休想介入的境界。此时此刻,人间的狗脸生霜,世道的客走茶凉,窗外的凄风苦雨,命运的坎坷无常,都他妈地置之度外了。哪怕只有一分钟的自由遐思,那一分钟便是你自己作为上帝在主宰着的天地。

我甚至幻想,假如有一天,只给我读一部书的权利,《红楼梦》必然是我的第一选择,而在各式各样版本的《红楼梦》中,我只挑选悼红轩原本,东洞庭护花主人评,蛟川大某山民加评,海角居士校正的《增评补图石头记》。这在我看来,这也许是最好的版本,包括那些插图,曾经给我留下多大的想象余地啊!

不知道为什么这种版本的《红楼梦》,解放后未见流通,也未见介绍和推荐。如今谈红,无不捧脂,其实,真正就文学论文学来读这部小说,三十年代商务出的这部书,是很不错的版本;相反,甚嚣尘上的脂砚斋评《石头记》,倒是钻进去很难摆脱的迷宫,自从胡适打开了这个魔盒以后,许多掉了魂的红学家,像梦魇似地沉醉于脂评之中,甚至到了走火入魔的程度,与小说和文学的正道,南辕北辙,不知偏离到什么地方去了?

读书,是文人的职业使命,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也是古往今来的作家们的自我期许。但实际上,一个人,终其一生,即使才高八斗,学富五车者,在浩瀚的知识海洋里,说实在的,也是“弱水三千,取一瓢饮”而已。但有一条,几乎绝大多数作家,都有他特别心仪的一个作家,或几个作家,都有他格外钟情的一部作品,或数部作品,是他进行文学创作时,能起到磁场作用,座标作用,校准作用,激发作用的重要参考物。

人人都会有一部自己珍藏的,心爱的,时刻捧读的,陪伴入梦的书。

数十年后,回想起那时的工棚里,通常要住四十个或五十个工人,在如此喧嚣的,嘈杂的,混乱的,恶劣的生存环境里,心灵里连这么一小块净土,也不保持的话,那岂不是完完全全的行尸走肉了吗?我一直这样认为,也这样行事的,不管怎样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然我活着,我就忘不了营造那个属于自己的梦。因为,一个人,什么都有可能失去,梦却是谁也夺不走的。告密者也无可奈何,他估计得出来你一定在做着“天翻地覆慨而慷”的梦,他从你眼睛里看得出你在等待“雄鸡一唱天下白”的那一天,而且似乎听到你在心灵深处鞭挞他这样狗样的人,和人样的狗。然而,他抓不住把柄,无计可施。

但对我来讲,有梦,也就意味着还有希望,还有未来。

而有希望,有未来,自然也就有了生存下去的信心。这就是这部须臾不离的《石头记》,在那些年里,曾经给过我的启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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