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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为她止痛

2014-03-20刘世芬

文学自由谈 2014年4期
关键词:呼兰文字文学

●文 刘世芬

世间有一种热爱没道理可讲,譬如曹明霞之于文学。

在曹明霞身上,文学肯定带有某种神喻与魔性,因为就我对她的了解,她的人生随便一种选择都可能比文学来得殷实、尊贵。在那些泥泞的岁月里,随便一个姿势,都比文学来得实惠、体面。文学让她整个人处于一种临战状态,焦虑,拧巴,逼仄,这也使我对文学产生了一种爱恨杂糅的胶着感。

最初认识明霞,正值盛年,她刚从黑龙江来到河北。那个流光溢彩的生命时段,一个极年轻极标致的曹明霞。那时她刚刚在上海一家刊物发表了小说,我们交流作品时,她看到我在当地报刊发表的一些散文,极真诚地告诉我:“你的基础比我好得多。”她曾鼓励我也写小说,可恰恰那之后我渐渐疏离了写作,并把生活压力当成堂而皇之的理由,我们的交往也随之淡了下来。

直到2006年夏,明霞的作品研讨会,其时我对文学有点厌倦,正跟着一个行业杂志满世界乱跑,美其名曰为其撰稿,实情却是逃避某种坚守和攀爬。我写那些应景的文字,悠悠哉品味着日行万里的潇洒。却不知,明霞的小说已频频亮相于全国各大报刊,有一次我出差南通,在新华书店意外地发现明霞的长篇小说《良家妇女》,激动地给她打电话,之后,又在全国不同的机场书店发现她的《看烟花灿烂》……

2007年秋,她入鲁院高研班,我也同时被派到清华大学进修一年,我的进修内容远离文学,我仍然热衷于将自己搬运到一个又一个远方,心浮在半空,只是更加频繁地在报刊上看到“曹明霞”三个字,内心小小的低呼:哦,明霞又发小说了!我羞愧于经常在她面前标榜自己“踏遍全国”,我那几年的状态是每月必出,最频繁时每月二至三出,春风秋叶会使我飘荡起伏。那一刻,忽然明白,时间的方向就是爱的方向,人生真是一场静悄悄的储蓄啊,她在各种期刊上发表的中短篇小说,不正是她生命的迹刻吗?

我目睹了明霞这些年为写作的付出:人在单位。体制内的“单位”,只要你的专业不是写作,你所有的创作,都是偷着藏着。明霞说,如果她在三十岁懂了“单位”,哪怕三十五岁,也敢下决心离开,但“现在老了,生活需要保障”。她的许多小说都以“单位”为背景,中篇小说《事业单位》曾入选当年中国社科院文学所的“中国文学年鉴”,也是这篇小说,给她带来长时间的麻烦。明霞虽为女流,可是对现实的批判,不让须眉。她为许多大而无当的铺张、低效荒诞的浪费和枯燥无聊的会议焦虑痛苦,“如果实事求是,很多单位都可以给一多半人放假。一窝蜂地聚在单位,除了聊天闲扯,还要耗水耗电”。她为腐朽心急,为时间难过。

在她的办公室,贴着一张纸条,“说问题勿超五分钟,不闲聊”——只这一举,被人视为异类。与时间拉锯,只是为了读书和写作。她说她拚命写,是有过梦想的,指望调入作协,名正言顺,而不是偷偷摸摸……

明霞有一种洁癖,熟悉她的人也难以置信。又是文学,让她时刻保持一种对粗鄙和庸常的警惕。陈冲老师经常用到“眼格”二字,他让自己少看、慎看那些“格”以外的文字。明霞也在她的博客里转载过一篇《总得藐视点什么》的文章,我想这应该代表她的“格”了。开始时我曾觉得未免迂腐,久之则感到他们一定有着另一种感觉,那就是——高贵!明霞朋友不多,都有着切近的趣味阈值,关键是都领教过她的“冷酷”——从饭局到各种聚会,我们经常被拒绝。

这又让我想起作家赵玫说过的一段话:“避开那些行尸走肉者,那些肉体尽管活着灵魂却已经死掉的人,那些思想和谈话都琐屑不值的人,以及那些用陈词滥调代替思想的人……哪怕是伤害了那个可能本质不坏的人,那又何妨?标准只有一个,那就是时间和意义的等式。”我相信,这段话敲疼了包括我在内的许多人的神经,也让我想起波兰作家维特凯维奇笔下的“穆尔提-丙”药丸。这种能导致“世界观”改变的药丸,服用后松弛、麻木、逸乐,让人放弃理想与坚守,停止思考与进取,愉快地接受麻醉,继而获得安详与平和……我不敢确定“灵魂已经死掉的人”是否都服用了这种药丸,但我敢确定的是,明霞肯定是拒绝服用的人,她身上有一种让你产生距离的东西,一种审美傲慢,将自己置于思想和灵魂的锋刃,一如尼采有些可爱的狂妄:一个人必须超越人类,凭借灵魂的高度,凭借蔑视……

一直以来,我曾经明明暗暗地向家人标榜自己对文学的执著,再把明霞推到前台,家人对这般与文学死磕的人将信将疑:“不写作,她会死呀?”话不投机——看看明霞,还是我去死吧。文学之于我,是闲来无聊的为赋新词,于她则成为活着的证据和宗教。不知是文学盅住了她,还是她离不开文学,文学竟成了她的一味药,就像一部电影里那个把艺术当成药的国王。这个国王不爱江山和美人,一次次偷跑到剧场,亲自指挥、导演,鼓励那些有天赋却缺少自信也不被观众认可的演员……没有艺术,他活不下去。

明霞的家是个小社会,她有十兄妹。最初,我想她的家族出了一个作家,兄弟姐妹该如何“宝贝”她呢——我的兄姐因我的几篇小文章发表兴奋得仿佛我来自联合国,每每夸耀到“家族”高度。令我意外的是,明霞的亲戚们对她的作家身份充满不解,甚至恨铁不成钢。在他们看来,明霞实在应该有个实惠的角色,即使写作,也应该写电视剧,“又出名又挣钱”。

文曲星不会随意被“点穴”的,兄妹十人,只有她被文学“劫持”,命运图谱中散发着神秘的天才气息。明霞不足六岁上学,不足十八岁上班,人生充满了“春行冬令”。文学让她不甘、不安,命运多错忤,多次与死神擦肩。上班一年后,她考入大学,却学的是财会专业,毕业时连“借”和“贷”都搞不清。明霞学财会,显然是命运开给她的一个玩笑。

我相信,在这个世界上,有一种专为写作而生的人,他们整日沉湎于笔墨和想象而荒疏了与周围的交往,造物主偏偏让这种对生活好像并不在意的人,对人世和命运有着透彻的认识和精准的预感。偏偏又是这等颖悟灵秀之人,在现实中往往捉襟见肘:里尔克一生都在寻找自己的“艺术赞助人”;布考斯基每天干着肮脏的体力活,回家还要在打字机前敲出诗句;毛姆在写作严重受挫准备回去当医生时,一个剧本救了他……而那个可爱透顶的卡夫卡,写信给未婚妻:“我最理想的生活,是带着纸笔和一盏灯待在一个宽敞的地窖最里面的一间。饭由人送来,放在地窖的第一道门。穿着睡衣,走过地窖所有的房间去取饭,是我唯一的散步。然后我又回到桌旁,深思着细咀慢咽,紧接着马上又开始写作。”呵呵,简直萌翻了——你远离尘世,不挣钱养家,居然幻想着有人给你送饭!可是还有更萌的呢,D·H·劳伦斯悲哀地说:如果这世界上没有其他人该多好……

悖论啊!他们这样处心积虑地应付生活,直接目的却是能够背对生活,才能达成一意的写作。明霞曾认真地,仔细地,歇斯底里掘地三尺地应付生活,她在《婚姻规则》中说:“女人失了婚姻,想独立,想自己挣钱,自己买房,还克服了生理上的巨大困难,甘当尼姑。可是,她的日子,不是怕猫,就是怕狗,劫道的,抢包的,连装修,都怕人家一锤子把你砸死。女人离不开男人,这是上帝给人间故意留下的一笔。”

明霞曾经不富裕,但生活稍有温饱,她就继续写那些“不挣钱”的文字了。除了文学,我不知还有什么能诱得动她,对于女人极具杀伤力的金钱与爱情,也休想在她这里把文学取代。明霞从十几岁有了文学梦想,在艰难的跋涉中,有无数爱过文学的人都纷纷告别了文学。她从呼兰河畔走来,上过黑龙江作家班,身后有无数做过文学梦的人,而到了今天跟文学不离不弃的,只剩了她自己。其实,有时生活是和人开玩笑的,你期待什么,什么偏偏背离你——她的写作似乎永远处于“种桑长江边,三年望当采”,而“回馈”她的,始终是“枝条始欲茂,忽值山河改”。至今,在我这个旁观者看来,除了一点微薄的稿费,文学没能给她带来任何相应的现实待遇和有形的东西,相反,她受尽文学带给她的考验和折磨。最美的愿望一定最疯狂,我曾宿命地想,她的前世一定欠了文学,否则她今生不必做如此辛苦的偿付。她那岩石般的天性经常使我思考:如果一个人能给我大把的金钱,而另一个人则激活我生命的意义和力量,我让自己选择后者。明霞正是。

2013年,命运终于对她露出微笑——历时三年的长篇小说《日落呼兰》,分别在大陆和台湾以简繁体出版,多家报纸连载,获得多种奖项。文友庆贺,明霞那天喝了很多酒,席间戏谑幽默,妙趣横生。此时,我更明白,文学这个缥缈的东西,看似虚无,却让人温暖踏实。为了获得“踏实”,我亲眼看到她一次次心碎地向生活妥协,像呵护婴儿一样,为文学筑起一只安全的“金钟罩”。有一天上午,她发来一条六秒的微信语音,打开听不到讲话,却是一片市声嘈杂,文字紧跟来:能听到我发去的噪音吗?这大热天,学校,超市,所有人都疯了一样……静心写作,只能靠自己。那几天我正纠结于单位的人事纷扰,看着这文字,我在乱嘈嘈的单位想象着她一个人的冷和静,几欲泪下。

集中读她的作品,位于两个端口——相识之初以及最近几年。“最本色的女性文学”(贺绍俊),我认为这句评语恰如其分。早期作品有“怨妇”情结,到了《呼兰儿女》和《日落呼兰》,我的大脑中忽然蹦出了“圆融”,意外啊,怎能从战争题材中读出“圆融”呢?她创作成熟之后的语言则犀利,讥诮,凌厉。让我意外的是,读她近期作品我经常难忍爆笑——不是开怀大笑和嫣然一笑,是一种“憋”着爆出的坏笑,“这不是你呀,”我向她质疑,她说,“这就是我”。《谁的女人》中王玲玲说:“你还想找一心一意?你要得也太昂贵了吧,谁会和你一心一意?一心一意能坚持多久?……我要是多(男友),可以发给你一个俩的,这个不行换那个,问题是我目前手头也没有哇……”特别是《日落呼兰》,仿佛憋了许久的笑,终于流泄出来。我在《日落呼兰》里终于看到明霞刚柔并济的一面。在两部“呼兰”中,我看到她的语言天分终于有了可劲儿撒欢儿的地方,就像一条困在岸上的鱼,缺氧之际,终于回到了水里,每一个细胞都表达着欢畅。这两部“呼兰”让我直接联想的就是明霞的呼兰老乡——萧红。其实,“萧红与曹明霞”一直作为一个隐秘的愿望时常造访我,我固执地认为曹明霞是萧红文脉的延续和再生。

明霞的作品多为短句,短而明白,简约饱满。敏感,自尊,冷峭,机敏,警觉的触须伸向这个世界的各个角落。小说家需要丰沛的敏感,我让自己享受并呵护着这份敏感,也明白这敏感背后却是生命的烈性。我一直欣赏《月亮与六便士》开篇时的一句话:“在我看来,艺术中最令人感兴趣的就是艺术家的个性,如果艺术家赋有独特的性格,尽管他有一千个缺点,我也可以原谅。”这位看上去的大美人,你在她身上找不到一丝矫情和造作,相反,她的人特别是文字处处透着冷飕飕,稳准狠,甚至一副“恶狠狠”——恶狠狠地摒退纷扰与攘往,独留一份清静与安宁,用来摆弄她的文学。

“人是不能总受打击的,打击多了,智力都会减”,这话简直让我看到毛姆再世——机趣和俏敏,尖刻与阴鸷,要不说他们都是水瓶座呢。无论她的人还是作品,悲观厌世到极点,却又最关注灵魂的挣扎与救赎。那些立于尖刃的文字,哪怕喷出血珠,却有“草色遥看”之魅,就像齐白石画虾从不画水,却分明感到水的流动和存在——这就是明霞,凭文字掀动你的情感,使你如醉如痴,哭笑无常,而她自己屹如泰山,冷眼旁观……抛开才情与坚执,正是明霞的不矫饰、不自恋被我激赏不已——我们一直心照不宣地警惕着女人的自恋。

有一段,明霞曾把目光移往宗教。这二字引起我内心某处一声低呼:她没有提及“命运”!在我心目中,成功者的版图早没了命运二字。这些年,许多人疏淡了写作,也有许多人誓死坚守。疏离,各有其因,而热爱却不需要任何理由。如果非要说有,那也是一场场心灵的治愈。正如人生,宛如剧场,那些来自文学的冷观热望,为生命剪一个“出口”,让满腹忧伤从这里流出,给内心一个向上的支点,来对抗向下的沉沦。有人说过,经济发展的理想目的是让人从经济动物升华为文化灵物。在我眼里,明霞所做的“升华”显得挣扎了些,但我又知她不可推却这个宿命式的给予。

豪放的人声称用文字打败时间,到了明霞这里,是用文字消抵时间。有些人被财富撕烂了,向欲望投降了,明霞依然用她的文字,为生命割一个出口,将那些人生的郁积酿成肥料,涵育一朵孤绝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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