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亦僧亦道,自成一体——解读《红楼梦》中的一僧一道

2014-03-06乐诗朦

文教资料 2014年36期
关键词:佛道妙玉宝玉

乐诗朦

(南京师范大学,江苏 南京 210097)

佛教和道教是中国宗教文化的两个重要组成部分,自其产生以来就深深根植在中国人的文化心理之中,对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产生了深刻的影响。作为传统世情小说的《红楼梦》,和众多中国历代小说一样,在很多地方留下了中国佛道文化的痕迹。小说开篇第一回就出现了一僧一道相伴而行的形象,并在之后的一百多回中时隐时现,作为小说的一个潜在线索贯穿始终。一僧一道一个属于佛教,一个属于道教,而作者却将这两个来自不同派系的放在一起,似乎有混淆两种教派之嫌,还是作者有什么深刻的用意呢?本文就将以一僧一道为突破口,从佛道文化的角度对红楼梦进行解读,探求作者内在的价值取向。

一、佛道殊异,混同不分

在中国的宗教体系里,佛和道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信仰体系,他们各有自成一体的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以及独特的思维方式。道教是产生于中国本土的宗教,它的思想根源是春秋战国时期道家的老子和庄子,到了汉末,它又糅合了阴阳五行、方士学说以及民间传说,成为一个正式的宗教兴起。它以无为无形的“道”作为万事万物的根本,齐万物,一死生,主张通过心齐、坐忘、服气、内丹的方式长生不老、羽化登仙。与道教不同,佛教源自印度并非产自中国本土,传入中国大约在东汉末年,兴盛于魏晋时期。虽然兴起得略晚于佛教,但佛教以其强大的适应力在中原沃土上得到了充分的发展,大有后来居上之势。佛教也有着自己独特的思想体系,它相信四大皆空、六道轮回,认为人间是一个有着生老病死七情六欲羁绊的苦难世界,主张通过主体的自觉来达到超脱境界。

佛教与道教以各自不同的思想体系和信仰模式对中国文化产生了深远的影响,《红楼梦》作为中国传统世情小说,也不可避免地受到了佛道文化的影响,书中涉及佛道活动的细节比比皆是,给整部书打下了宗教的深深烙印,但奇怪的是,《红楼梦》的作者却并没有将佛道这两种截然不同的宗教严格区分开来,甚至多处出现了佛道混用的情况。纵观全书,除了贯穿小说首尾的一僧一道这个例子外,佛道混用的现象俯拾即是。全书开篇第一回就是一个美丽的神话:“只因西方灵河岸上三生石畔,有绛珠草一株,时有赤瑕宫神瑛侍者,日以甘露灌溉,这绛珠草便得久延岁月。后来既受天地精华,复得雨露滋养,遂得脱却草胎木质,得换人形,仅修成个女体,终日游于离恨天外,饥则食蜜青果为膳,渴则饮灌愁海水为汤。只因尚未酬报灌溉之德,故其五内便郁结着一段缠绵不尽之意。恰近日这神瑛侍者凡心偶炽,乘此昌明太平朝世,意欲下凡造历幻缘,已在警幻仙子案前挂了号。警幻亦曾问及灌溉之情未偿,趁此倒可了结的。那绛珠仙子道:‘他是甘露之惠,我并无此水可还。他既下世为人,我也去下世为人,但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泪还他,也偿还得过他了。’”神话本身就是道教的渊薮之一,但却是由那个僧人讲出,“三生石”、“西方灵河”的字眼也都是佛教世道轮回思想的体现。也是在第一回,空空道人抄了一遍《石头记》,竟改名“情僧”,由道入佛。十二回《王熙凤毒设相思局》中,跛足道人送来“风月宝鉴”相救,贾瑞却大喊:“菩萨救我!”,在贾瑞眼里只要能救自己,哪管道人还是菩萨。在第十三回超度秦可卿亡灵的仪式中,这一点体现得更加明显,仪式是这样安排的:“择准停灵七七四十九日,这四十九日,单请一百零八众禅僧在大厅上拜大悲忏,超度前亡后化诸魂,以免亡者之罪;另设一坛于天香楼上,是九十九位全真道士,打四十九日解冤洗业蘸。”仪式中僧道同在,一起超度亡灵,令人疑惑究竟是欲亡人洗去冤孽还是得道成仙。第六十六回中尤三姐自刎让柳湘莲后悔万分,他见到一座破庙旁“坐着一位瘸腿道士捕虱”,受到点化,“掣出那雄剑,将万根烦恼丝一挥而尽,便随那道士,不知往哪里去了”。“烦恼丝”本是佛教的说法,受戒削发也是佛教对教徒的要求,道士应该留发高髻才是。这种情况在高鹗的续篇里依然存在:水月庵中既有女尼也有女道士:“沙弥与道士原系老尼收管,日间教他些经忏。”虽然道人与僧人的居所都可叫庵,但僧道一般是不同庵的,他们所奉的经典也各自不同,不可能由老尼一起教习。当宝玉丢失了通灵玉,岫烟去庵中求妙玉扶乩,妙玉是一位尼姑,而扶乩显然是道教沿用的古代巫术。扶乩毕,岫烟问:“所请何仙?”妙玉道:“是拐仙。”说的正是道教神话“八仙过海”中的铁拐李,可见这妙玉兼通佛道,让人难以断言她究竟是入了佛门还是进了道观。在最后,宝玉出家做了和尚,皇上却赏了他一个“文妙真人”的号,真人一般是对道教中得道成仙的高人的称呼,可是皇帝连佛和道都没有分清楚。

二、佛道文化,互融互通

其实在中国古代,尤其是民间,佛教和道教就一直存在混同不分的情况。无论是佛还是道,他们所追求的修身养性,精神超越的思想对于每日接触柴米油盐的大多数世俗之人来说,毕竟太过形而上,佛和道只是在他们在物质生活满足的前提下才有精力追求的。所以民间往往一面祭天祭祖,一面见参佛拜仙,富贵者希望冥冥之中的神秘力量使自己更富贵,困窘者企图借精神的超脱逃避现实麻痹自我,佛和道与其说是信仰,毋宁说是世俗之人追求一己私欲的自我安慰。而《红楼梦》作为一部世情小说,还原的是整个封建社会的角角落落,所以从一定程度上来说,书中佛道不分的现象其实也是对这一文化现象的真实反映,这在明清时期很多其他小说中也有体现,如吴承恩的《西游记》中,天宫中的佛道友好相处,互相帮助,玉帝还经常请太上老君如来佛祖擒妖捉怪,孙悟空的第一位师父须菩提祖师虽是道教中人讲道时却是说一会儿道,讲一会儿禅。

但是,作为《红楼梦》这样一部煌煌巨著的作者,必定是一位有着深厚的文学功底的文人,属于士大夫阶层和知识分子,对影响了中国上千年的佛教和道教思想即使没有深入了解也应该受到过潜移默化的影响。况且作者自叙“曹雪芹批阅十载,增删五次”,难道对书中如此之多的佛道混用现象没有一点察觉么?难道《红楼梦》真的只是作者的满纸荒唐言么?答案显然是否定的。

民间佛道混淆的影响只是一个小小的因素,不可能对《红楼梦》产生太大的影响,而且作者对于世俗虚伪的宗教信徒也给予了辛辣的讽刺,例如马道婆,假菩萨的名义聚敛财富,第二十五回中她对贾母说:“南安郡王府里的太妃,他许的多,愿心大,一天是四十八斤油,一斤灯草,锦田侯的诰命次一等,一天不过二十四斤油……”利用信徒的善心和富人的虚荣心理骗取钱财,其口气之大,就连贾母听了也为难,后来她又拿了赵姨娘的钱行巫蛊之术陷害宝玉叔嫂,可以说是为了钱财不择手段,最终东窗事发身陷囹圄。同样的还有卖假膏药的伪道士王一贴。就连贾府里看似不问尘事一味炼丹求仙的贾敬,作者也给了他一个“因吃秘制的丹砂烧胀而死”的悲惨结局,因为他求的是一己之私的长生不老,并没有真正接触到道教思想的核心。真正的原因还是应该从佛教和道教本身中寻找。自魏晋南北朝以来,佛教和道教就一直存在相互融合的情况,两者在丰富发展过程中不断吸收对方思想为己所用,形成了很多互通之处,宋代的理学几乎完成了对儒道释的“三教合一”,这对于成书于清代的《红楼梦》的影响是毋庸置疑的。在二十二回《听曲文宝玉悟禅机,制灯迷贾政悲谶语》中宝玉占一偈:“你证我证,心证意证。是无有证,斯可云证。无可云证,是立足境。”又填《寄生草》一词作为解释:“无我原非你,从他不解伊。肆行无碍凭来去。茫茫着甚悲愁喜,纷纷说甚亲疏密。从前碌碌却因何,到如今回头试想真无趣!”偈本是佛经中的唱词,也是禅师们用来表达他们对佛教义理领悟的一种方式。宝玉上偈双关,既是说情,也是谈禅。就后者而言,其所表达的禅意是:一切有皆空,只有无才是实,正是对佛教经典《般若多罗密心经》中“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的色空观的一种阐释。同时,这种“有”和“无”的观念和道教虚无的哲学观念是有很大的相通性的,道之始祖老子《道德经》中就有“天下万物有生于无,无生于有的”的说法。宝玉的《寄生草》取意庄子《齐物论》“非彼无我,非我无所取”,是用道教经典来对佛偈进一步解释。由此可见,佛道本身的相融应该是一个不容忽视的重要原因。

三、一僧一道,亦僧亦道

讲经论道不是《红楼梦》的主要目的,但整个故事却以相伴而行的一僧一道的讲述开始,而且他们总是来无影去无踪,神秘莫测,我们不妨就以那令读者迷惑的一僧一道为突破口,尝试解读蕴含在其中的深意。整部书中,这一僧一道出现了不下十次。第一次出现是他们在青梗峰下送石头入红尘历劫,接着他们又去贾府说这玉的好处。当宝玉和王熙凤受到马道婆巫术陷害,正是一个和尚持玉吟诵,方才救了叔嫂二人。宝玉失玉痴痴傻傻,最终也是一个和尚将玉送回,后来宝玉再次入太虚幻境时又见到了这真人不露相的一僧一道,最终又是他们将宝玉度化。除此之外,这一僧一道还对红楼梦中其他人的命运产生了重要影响。一开始他们就点化了甄士隐,后来第七回宝钗说自幼体内有股热毒,亏了一个秃头和尚制了一位冷香丸给她吃了才好,十二回救贾瑞动了邪思妄动之心,送来风月宝鉴相救的是一个跛足道人,十六回柳湘莲痛失尤三姐,灰心失意,正是被一个捕虱的道人度化。这一僧一道或者一起出现,或者单个出现,或为庇护者形象或为引导、点化者形象,每一次出现,都对相应人物的命运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显然,作者将这一僧一道安排在一起,并非是强调两者的区别,而是将这两者作为一个整体来看的,他们所代表的佛教和道教思想相互融合,只是作为小说的一个载体。第一回中作者写道:“此回中凡用‘梦’用‘幻’等字,是提醒阅者眼目,亦是此书立意本旨。列位看官:你道此书从何而来?说起根由虽近荒唐,细按则深有趣味。待在下将此来历注明,方使阅者了然不惑。”梦、幻的概念在佛教和道教中都有体现,《红楼梦》中的佛道文化现象,更多体现的是作者通过对佛道两者思想的扬弃吸收,借以表达自己的思想。

三生石畔的美丽神话,给了了宝玉和黛玉与众不同的形象,更赋予了他们神性和灵性,二人虽投身于温柔富贵乡、花柳繁华地,但并未被富贵功名所蒙蔽,依然执著地追求着性灵。宝玉是个离经叛道的混世魔王,黛玉是个至情至性的扶风弱柳,在他们身上具有一种清净圣洁的高贵品质。他们肉体可以被毁灭,而灵性却不可以被贱踏。姊妹堆里长大的宝玉似乎爱博心劳,但正如他自己所说,“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他和黛玉的情断然不能和其他姊妹们一样。黛玉一遍又一遍地追问、试探,她的泪难道仅仅是为了还当年的灌溉之恩么?更是她体内赤子真心的凝结。他们的爱是精神的契合,他们的情是彼此的信仰与寄托,远远超越了世俗并不单纯的欲望之爱。凄美的传说从一开始就预示了宝黛爱情的悲剧,作者想要做的,是对这种超越凡尘的爱作一度恰如其分的说明,但是这在充满了流俗桎梏的现实社会中根本就是不可能的,黛玉的多愁多病身,宝钗的金玉良缘等等都不看好这段爱情,纵然情深似海,到头来也只能是红楼一梦,万境归空,只能在虚无缥缈中去追寻了。第五回,贾宝玉梦游太虚幻境,在警幻仙姑的指引下翻阅了十二钗正副册,谶语似的每一首词都对应了一位女子的命运。她们都非有福之人,“千红一窟”、“万艳同悲”的凄惨结局在她们转世为人之前就已经命中注定了,人世间或喜或悲的经历都是都只是镜中花、水中月而已,正如太虚幻境里的对联所说:“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时有还无”。

木石前盟的神话,太虚幻境的谶语似乎都是对佛教中因缘轮回思想的映证,同时繁华一梦到头空的构想也和道文化中“庄周梦蝶”的故事有着一脉相承的关系,但这些并非只是为了证明佛或道而设置的预言中介,作者真正的目的是反映一种理想与现实的冲突、矛盾。这一点在妙玉这个身入佛门的遁世者身上就有着集中的体现。她本是官家的小姐,因为自小多病不得不出家,可见她出家并非完全出自内心的意愿。她的形象也不似一般尼姑——带发修行,斩不断万根烦恼丝,可见她终究是矛盾在理想和尘俗之间。第四十一回刘姥姥造访,妙玉用茶盘献上一个成窑五彩小盖钟,内用旧年蠲的雨水泡的老君眉。贾母喝了半盏递与刘姥姥喝了。后来道婆收拾茶具,妙玉竟因是刘姥姥用过的忙命将那成窑的茶杯搁在外头,还说:“幸而那杯子是我没吃过的,若我使过,我就砸碎了也不能给他。”真正超然物外之人又何必在意这些外在的洁与不洁呢?第八十七回写妙玉与惜春下棋,宝玉突然的出现和几句对话竟然让她这个“槛外人”脸红起来,不得不赶紧离开以掩饰自己的虚心。可是到了晚间一人坐禅寂之时,她又突然想起日间宝玉那几句十分平常的话来,一阵阵心跳耳热,走火入魔了。惜春听丫鬟说妙玉中邪,想道:“妙玉虽然洁净,毕竟尘缘未断。”正如判词中所说,妙玉是“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无论是从心理上还是在行动上,妙玉的内心一直是冲突矛盾着的,一方面她自诩清高,一方面却斩不断俗欲。清净之人尚且难免俗,世俗之人就更是如此了。贾瑞见王熙凤美色而起淫心,道人送来风月宝鉴救他,风月宝鉴正反两面表面所展示的凤姐的美艳与骷髅的狰狞对应的是一假一真,贾瑞的不幸在于以假为真只看到他所痴迷的美色而识不破背后的无情与阴谋,满足了色心却失去了生命。王熙凤机关算尽,讨好贾母、弄权铁槛寺、逼死尤二姐,仍然挡不住贾琏的寻花觅柳,挽不回贾府的大厦倾颓,救不了自己的卿卿性命。她的悲剧在于无所不用其极却看不到繁华背后隐藏的危机。贾瑞、凤姐,一个冲不破情欲,一个冲不破物欲,都看不透外在的虚无。

四、自成一体,用意深远

在中国的知识分子群体里,一直有这样一个传统:在追求主流价值体系受挫之后往往会在佛道文化中寻求慰藉与庇护。曹雪芹一生与佛道之人是有密切交往的,他的好友敦敏在给他的赠诗中说道:“寻诗人去留僧舍,卖画钱来付酒家。”(《懋斋诗钞》),他对于佛道思想必定有着自己独到的理解,反映在《红楼梦》里,就是以此为载体构建的一个矛盾冲突的世界。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说:“客观之诗人不可不多阅世,阅世愈深则材料愈丰富、愈变化,《水浒传》、《红楼梦》之作者是也。”曹雪芹的一生,亲眼目睹了康、雍、乾三朝风云变幻的政治局势,经历了由锦衣玉食的人上之人到举家食粥的贫民百姓的沧桑之变,这既使他对封建统治阶级最后的辉煌背后腐朽真相有了深刻的认识,也对社会上的黑暗和罪恶有了切身的感受和深刻的认识。祖辈沐浴的皇恩让他至老都难以割舍曾经的辉煌,但家道中落的现实又让他看透世态炎凉,他对封建王朝的思想感情是复杂、矛盾的,他的心就像书中一个个清净儿女,追求性灵但最终一场虚空,厌恶恶俗又难免留有一丝不舍。正如《好了歌》中所唱:“世人都晓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金银忘不了!终朝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娇妻忘不了!君生日日说恩情,君死又随人去了。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儿孙忘不了!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儿孙谁见了?”于是他将自己这颗痴心付与《红楼梦》,用佛和道构建起一个与流俗的肮脏现实世界相抗衡的清净精神世界,自成一体,看似混同不分的佛与道却正是作者用意之所在。

[1]曹雪芹,高鹗.《红楼梦》.人民日报出版社,2007.1.

[2]龚鹏程.《<红楼梦>与儒释道三教关系》.(《<红楼梦>十五讲》).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8.

[3]王平《儒释道互补与新旧文化的冲突——论明清小说的文化心理特征》山东青年政治学院学报,2011.1.

[4]杨建波.《佛道框架下的<红楼梦>》.荆楚学术报,2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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