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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情思

2014-02-17吴宗强

雨花 2014年1期
关键词:乳名乡情炊烟

●吴宗强

故乡情思

●吴宗强

在生命的旅途中,乡情这本书会使你惘然若失,也会使你清醒若佛。

乡情

在人生路上,乡情是一本翻阅不尽的书。这本书随着你年龄的增长,会越来越厚。但也会随着岁月的流逝,越来越薄。书,写在童年,完成在家乡。它产生于母亲自编自唱的摇篮曲里,从厨房的饭香和被窝的暖意中飘出,还停留在睡过的被褥留下的图案上。它亮在父亲的烟斗里,雕刻在父亲脸上深深的皱褶中。乡情是那片土地上升起的旭日,也是西坠的夕阳。在你的记忆中,乡情是跳跃在地平线上的残阳,也像夜空中的残月。乡情经常会在夜间照亮你那被黑暗淹没的灵魂,也会在你生命失衡的时候加上一个砝码,调整你被侵蚀的心智。你远离熙熙攘攘、闹闹腾腾的尘世,孑然一人走在宁静的小道上,面对天空那一抹晚霞和远村摇曳的灯火以及漫天闪烁的星斗,你会思念家乡和家乡的亲人,产生淡淡的乡情!

在生命的旅途中,乡情这本书会使你惘然若失,也会使你清醒若佛。

炊烟

家乡的炊烟总是在记忆中出现,在记忆中飘逸。想起这扶摇而上的炊烟,我似乎就嗅到空气中飘散着那股浓浓的饭香。于是在炊烟中,就出现母亲和母亲弯腰曲背的背影,她伏在灶台前忙活着,被烟雾所淹没,背影越发的厚重。我的面前也常浮现出蹲在灶前烧火的父亲,父亲的脸上被岁月的风雨剥蚀得沟渠纵横。从灶膛里喷射出的火光在他脸上舞蹈。脸上的线条粗砺,他坚硬的表情忆起便使我肃然,肃然得令我腿软。它就像多少年前在刊物上看过令我心灵受到震撼那幅《父亲》的油画。父亲和母亲烧饭的形象永远驻足在我的记忆里。幼时无论是早、中、晚,在那片灰色的草屋上空,总是飘拂着那股炊烟。炊烟袅袅而上,如母亲的灰发在空中飘动。我常想起这场景,想到已逝的父母,我就想对着那漠漠长空,缥缈原野大喊一声“妈——妈!爸——爸!您们在哪里?”我的眼里就会不由自主地充满了泪花。

到了城里以后,走了很多地方,也搬了很多次家,起初烧的是煤炉,再后来烧的是液化气,在城里已经见不到炊烟。给我没留下多少记忆。我不知道跟着我后面像小动物一样的孩子是否留下了他应该留下的记忆?产生应该产生的乡情?我有迷惘,也无奈。

在生活中,有的朋友信佛,常劝我:你信佛吧!我也总是回答,我心中有佛呀!我心中的佛就是我的父母对我的爱。我爱孩子,如孟子说:“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父母虽然不在世了,但是这浓浓的乡情,常在我心中燃烧。它是我心中的佛。这乡情是人类传承的佛心。是父母传给我的信仰。人类只有将乡情代代相传,生命才会像长河流水,绵延不绝。

乳名

乳名也叫小名,是在出生前或者出生后所起的名字。由父母起,也由父母叫,应是父母的专利。到上学时,就不能再叫孩子乳名。于是父母和老师起了一个学名。学名也叫大名。这个名字会跟随你一生。大家都喊你学名。乳名就进入了父母的档案,不再被人喊叫。但当你回家后,在父母的心里,你仍是个孩子,他们所记住的仍是你的乳名。

你走出家乡,又回到家乡。多少次,你记不清了。父母在世,你必须回家。你是你父母手中放飞的风筝,你飞得再高再远,父母也会把你拉回来。当你应该回来而没回来的时候,你的心会不安。你也会在夜深人静时听到有人呼唤你的乳名。仔细听,是你的父母。那声音里有温暖、有焦虑,还有威严。它像号角一般常常在你的记忆里吹响。它是棉衣,是饮食,是你生命的驿站。你回到家,听他们呼唤你乳名,已经长大的你不觉一愣,脸一阵热,自己感到矮了一大截,也小了许多。心里却多了一些温暖,产生了一种归宿感。这声叫把你拉回到了童年。在那一瞬间,你会看到父母眼里闪出那种满足与幸福,你也感到幸福。

父母相继离世,离世前的那段时间里的叫声已化作乡情凝固在那里。后来再也没有人叫自己的乳名,那声音已变作了思念。你仍然渴望那声音奇迹般地在你耳边响起。是你对父母记录刻骨铭心的记忆。这种渴望那是你永远忘记不了的乡情。

夕阳

欧翁的“残霞夕照西湖好,花坞苹汀。十顷波平,野岸无人舟自横。西南月上浮云散,轩槛凉生。莲芰香清,水面风来酒面醒”这首词,使我对西湖的残照,生出了一睹为快的渴望。

一次和同事出差到杭州,看完了西湖的落日,却觉得平而又平。远没有欧阳修词中的画面和意趣。我也曾到过埃及,在金字塔旁和拜占庭度过美好的黄昏。但我总觉得没有我家乡的落日大气磅礴并带有几分壮烈。无论何处的夕照,过后除新鲜外,总是使我想起故乡的落日。心里也总是空落落的,有一种沦落他乡的愁绪。

岁月不驻,光阴如流,不觉已经到乡音未改鬓毛白的岁月。每每想起家乡的落日,我就会产生一股难以释怀的思乡之情。

我家住在苏北平原,一个灰色的小村子里。这是黄河奔流入海时留下的一片辽阔的土地,也是黄河对他儿女们的眷顾。那年月黄河里的水夏盛、冬枯,逶迤在河道里。早晨,太阳从黄河波澜中跃起,晚上又落入一片苍茫中。站在坡顶、桥边、峁上看落日会令人感动不已。我看它落下时总产生一种悲情。也许落日是大自然创造的悲剧,它要传达给人类的就是这股悲情。太阳走完了一天长长的路,在它将要落山时,它像一匹受伤的狼,奔跑在西方的地平线上。随着距离的变化,黄河的水被它的血染得橙红、血红、铁红……。黄河里涌动的波浪,你觉得那是一群牛驮着落日奔逃,牛们的目的是想叫落日躲过死亡。满河涌动牛的脊梁,哗哗的流水就像牛们奔驰的蹄音,震响着那片古老的土地。何其壮哉!每次回忆起家乡的落日,我都能听到牛与狼的奔跑声。于是我耳边总是响起一曲。我的心在乐声中跳动,我的血在乐声中起伏。在音乐声中我绰约见到一个黑人歌手,敲起皮鼓,那是牛驮着夕阳奔跑的蹄音。那是那只受伤的狼死前的奔驰,那是夕阳坠落前的节奏。于是我又听到有黑人歌手在萨克斯伴奏下歌唱,他的声音沙哑、宽泛,令人心碎。音乐声中生出一种流落感,渴望回归故里。我不会谱曲,我也不懂音乐,当我想起家乡的落日时,总会有感情的乐章像水一样流动。家乡的落日那十里烟波,河水滔滔,原野的空旷,何其壮哉!

当落日被地平线淹没了一半,站在夕阳里,你看到夕阳,一点一点被水吞没,消失在地平线下。此时你会感到一阵心悸。觉得天和地合谋丢掉了太阳。夕阳的余晖渐渐地向西退去,黄昏从背后和脚下像水一样涌,漫开去。远处灰色的村庄上空就出现了一束、两束……灰白色在夕照中的袅袅炊烟。这时有犬吠狺狺,牛叫粗壮,驴叫像吹喇叭,还有父母唤孩子的喊声。声音在黄昏中黏稠稠地传来。进了城,看到落日在一片拥挤的建筑中挣扎,产生不了任何乡情。家搬了一次又一次,感觉就像动物的迁徙,吃了草就走开。于是对走过的地方,就渐渐失去了记忆。

写到这里,我明白了余光中先生的诗“小时候,乡愁是一枚小小的邮票,我在这头,母亲在那头。长大后,乡愁是一张窄窄的船票,我在这头,新娘在那头。后来啊,乡愁是一方矮矮的坟墓,我在外头,母亲在里头。”

乡情实在是我的乡愁,他就像是我走在阳光下的影子,我走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当我真正失去乡愁的那一天,也是我最终的归宿。

大海

开窗,大海就在眼前,变幻无穷,气象万千;关窗,大海仍在眼前,海声叠起,声声盈耳。法国文学家古楼拜的朋友——布瓦特万在临死前望了一眼大海说:“关上窗,这太美了。”“满园春色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一枝红杏都关不住,大海的美又如何能关得住?

出生在海边的人不会忘记海,偶尔一次到过海边的人也不会忘记海。因为海太博大、太深邃、太强悍也太丰富。见过海的人,由于受到海的感染,就好像在海水里浸泡过,灵魂染有海的色彩。

无论是早晨还是黄昏,站在海边眺望,那一片海天一色的高远,你会不自主地产生入道入仙的感觉。天苍苍,海茫茫啊!你会有自卑感,感叹生命太短促,人太渺小。你会觉得你是海遗留在陆地上的一粒尘沙、一枚贝壳、一滴已经干涸的水痕、或是一丝可有可无的蓝。当你想通了,你生命已经融入了大海,你又会像海一样阔。

你生在海边,长在海边。你在海的呼唤中醒来,又在海的呢喃中睡去。当你的眼睛能辨别物体时,你看到窗外那片无边无际的蔚蓝,你不知这蔚蓝为何物,但它是你记住的第一种颜色,后来你知道这是生命的本色。再后来你看到海水上的浪花。就如天空涌动的云,你觉得你是躺在云上。当长大后,看到海水不停地撞击陆地、山岩。你振奋。你想拥抱大海,跳入大海扑向岩石,化作一朵浪花瞬间迸放。这时你就有了海一样的性格。

你抱着一种美好的梦想离开了故乡,来到一个陌生的城市。你会不断地回忆你在海边成长的经历。这时你除了对父母的思念以外,会觉得你回到了故乡。你想到父亲曾一次又一次把你放在海水里,你像一只小水鸟被父亲的双手托住,在水里一起一伏。水温柔地摩挲你,你似乎又看到向你扑来的海浪。这时你想念故乡,想念故乡年迈的父亲和母亲。你不由自主地唱起了《外婆的澎湖湾》。你唱了一遍又一遍,直唱得潸然泪下,泣不成声。

你走到哪里,都感觉到海伴随着你。海是你的第一个老师,你忘记不了海。海在躁动中的创造,在毁灭中诞生,在诞生中死亡。在不停地死亡和诞生中创造永恒。那跳跃在海面上的浪花,就像无数个生命举着火把从远方奔来。倾听远方那忽强忽弱的声音,多么美妙。后来声音渐渐清晰,像流水,又像脚步,哗哗山响!突然见到大浪扑向山崖,扑向堤岸,轰隆隆,如雷响中天。形成一朵浪花,宛如盛开的雪莲,凝固在天地之间。你觉得这是无数条生命完成了一次壮举,它与大海永存,与高山永驻。

站在海边,看到大海早晨举起太阳。太阳像一个蹦蹦跳跳的孩子,勒着红肚兜戴着金斗篷被海水缓缓举起,蹦蹦跳跳地向你走来。可是到了晚上,海又把它淹死在水里。你不知道它为什么既要做母亲,又要做刽子手?但是却使我明白了一个道理:生与死是永恒的。

思念故乡,站在海边面对大海那一片蔚蓝,耳边就会响起贝多芬的《第八交响乐》,柴柯夫斯基的《命运》。我眼前就产生很多幻觉。仿佛看到郑和下西洋那浩大的船队,雁翼一般航行在蓝海之上。也会看到邓世昌和他手下的英雄们驾驶着熊熊燃烧的“致远舰”连同他们燃烧的灵魂,撞向日本侵略者的舰船。也看到伟大的音乐家聂耳踏着浪花从远方走来。远方跳跃的海浪,是他谱写英雄乐章的五线谱。那跳跃的浪花是雄壮的音符。这时耳边就响起了《义勇军进行曲》庄严而又雄壮的乐曲。在乐曲声中你会听到炮声、枪声和呐喊声,也会听到侵略者屠杀时的狞笑,孩子与母亲的哭声。这一切会使你热血沸腾,感觉自己和大海一起燃烧,与大海一起愤怒。为了保卫面前的那片蔚蓝和身后那片陆地,你会毫不犹豫,像海浪扑向山岩,如共工用你的头颅撞不周山。

人类学家说,我们的祖先是猿进化的;又有的说,我们的祖先是恐龙进化的;还有的说,我们来自于大海,是鱼进化来的。我更相信后者,我也愿意是后者。鱼离开水会死亡,人离开水,也会死亡。在《红楼梦》里,曹雪芹说:“女人是水做的。”我说:“男人也是水做的。”也许男人和女人之分在于,女人是淡水,男人是海水。

我们这个民族具备了大海的个性,我们的祖先说:“海纳百川,有容乃大。”我国有两条大河——黄河、长江。在《将进酒》中,李白写道:“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黄河、长江这两条河,就像海背篓上的背带,海背着我们这个民族走过了漫长的历史。我们这个民族在水的滋养中成长、壮大。大海滋润了我们这个民族,养育了我们这个民族。我们民族具有了自己独特的文化个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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