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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谈磁性指向仪“司南”
——兼与孙机先生商榷

2014-02-02戴念祖

自然科学史研究 2014年4期
关键词:司南磁石指向

戴念祖

(中国科学院自然科学史研究所,北京100190)

再谈磁性指向仪“司南”
——兼与孙机先生商榷

戴念祖

(中国科学院自然科学史研究所,北京100190)

长期以来,科技史界不少人认为汉代王充《论衡》中“司南之杓”是磁性指向仪。近年来,孙机先生据宋残本《论衡》中“司南之杓”的“杓”字写为“酌”,从而训诂“司南”为指南车,并对前者观点加以抨击。文章指出宋残本《论衡》中“酌”为错字,孙机的训诂不成立。“司南”为磁性指向仪之说未为撼动。

司南 指南车 磁学 王充 王振铎

在中国古代有两种发明易混淆:一种是磁性指向仪“司南”;另一种是机械指向器“指南车”。前者遵从磁学规律,后者遵从力学或机械运动的规律。前者主要而且是唯一的构件为条形磁铁;后者在普通车制基础上要有符合齿轮匹配法则和离合器原理的构件。二者都是指向器,却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本文所述乃磁性指向仪,通称“司南”,俗谓“磁勺”。

1 司南的认定和文献记述

司南是由天然磁铁加工而成的、具有平直柄形状的长条磁铁勺。其运动原理是,自由状态的磁棒依大约的南北方向静止。东汉王充(公元27~约97)在其《论衡.是应篇》中对此有所描述:

故夫屈轶之草,或时无有而空言生,或时实有而虚言能指。假令能指,或时草性见人而动。古者质朴,见草之动,则言能指。能指,则言指佞人。司南之杓,投之于地,其柢指南。鱼肉之虫,集地北行,夫虫之性然也。今草能指,亦天性也。

这段文字,述及三物:屈轶之草、司南和鱼肉之虫。它们都具有方向性。草见人会动,人言“能指”;虫“集地北行”;司南“其柢指南”。方向性是它们的“天性”、本性。就司南言之,具有如此天性者,无论从古代语境或今日科学常识看来,唯磁铁为是。

由王充的文字令人想到战国末《韩非子.有度》中的相关叙述:

夫人臣之侵其主也,如地形焉,即渐以往,使人主失端,东西易面而不自知。故先王立司南以端朝夕。

此所言之“司南”与王充所述实乃同一物。

前辈文博学家王振铎先生(1913~1992)曾在20世纪四五十年代之际对以上两条文献做过大量的、严密的考证[1]。据其考,“司南之杓”的“杓”字即勺;“其柢指南”的“柢”乃是勺柄;“投之于地”的“投”字,即“放置”之意;“地”指其时占卜家所用之“地盘”,它具有平齐光滑的盘面和表示方向的文字符号。经由王振铎考证,“司南之杓”俗曰“磁勺”,是一种磁性指向仪。它是指南针前身,或雏形指南针。王振铎的论文开了文献学和科学史的一页新篇章。《论衡》与《韩非子》的相关文字是具有极高科学史价值的雏形指南针文献之一。

日常生活中的用勺、考古发现的勺,有质地之别,有大小之异,有形状之差,还有美感之不同(图1,图2)。王振铎在复制司南中,唯美观念使他做出了曲线弧形勺的选择(图3)。复制品至今尚获人们赞赏,与其美感因素不无关系。然而,将天然磁铁雕琢成曲线弧形勺的过程中容易造成退磁的结果。即使造成后,其磁感应强度因弧形曲线而极快消退。这是当初王先生未曾预料到的事。

近20余年,为克服王振铎复原中磁性消退现象,为使司南有较长时间的指向性,科学史家提出了诸多改进建议。有作者受唐代韦肇《瓢赋》的启发,提出“司南之杓”的“杓”也就是瓢,瓢内装磁石,置水银池中即可[2]。有作者指出,装磁石之瓢置水中或光滑铜盘(地盘)上均可,只是瓢面上需加一指示方向的木签[3]。还有作者指出,“复制司南应以磁勺小、地盘简约为其形制的基本考量”,并进一步设想:“司南之杓”就是一直柄小勺,为求中心稳定,勺柄不长、以示方向即可[4]。笔者也曾酌虑:“司南之杓”当是既像勺又不是勺(图4)。即:不必如王振铎复原那样具有高度美学的鉴赏性;也不必将其勺端挖成勺池;只要将那无规、无棱、无几何的天然磁石,先琢成长条形粗坯,然后慢工雕刻成直柄小勺形状,既不致去磁,又有指向性[5]。如此诸多探索,为学界可喜之事。王振铎先生曾在撰司南文中指出,“按笔者所制初步司南模型”,“推想以磁石琢成司南,就施工技术繁简论之,杓柄较短则施工为易”,“总之供初步试验之模型”,“拾遗补阙,俟之来日”。[1]在笔者与王先生接触中,其俟后生改进,亦是他的态度。

史载,古代多地盛产磁石,因而有“磁山”、“慈州”之名。比起今日踏破铁鞋无觅处而言,古代人较容易寻获一件上好天然磁石。它为司南的诞生提供了物质条件。宋代唐慎微《证类本草》卷4《玉石部》引唐代苏恭《唐本草注》说:慈石“初破好者能连十针,一斤铁刀亦被回转”。据李约瑟(Joseph Needham,1900~1995)透露,物理学家达拉贝拉(J.A. Dallabella)于1799年在葡萄牙里斯本发表磁力反平方定律时,其用以实验的一块奇大磁石是由中国皇帝在100多年前赠于葡王的礼物。[6,7]据其时间推测,当是康熙帝(1662—1722年在位)赠与外国的礼品①据笔者同事韩琦先生告知,他在1995年、2014年两次目睹该磁石,并认定它为乾隆皇帝赠送的礼物。。由此可见,古代中国上好磁石并非稀罕之物。只是近代以来,野蛮采矿,以致求之不得了。若有这等磁石,细雕成图4般磁勺,做成司南仪(图5),并非难事。自然,天然磁石一经开采、破开,久经时日将渐渐退磁。这个规律是不可抗拒的。除非经久之后再将其磁化。

必须指出,将《论衡》中“司南”定位磁性指向仪并非空穴来风。早在王充之前200年,人们已经发现了磁指极性,或称指向性。汉淮南王刘安(前179~前122)府上“有宾客方术之士数千人”(《汉书.淮南王传》)。其中,尚或有些从事科学活动的墨家之徒,亦未可知。他们著有《淮南子》、《淮南万毕术》并传世至今。这些宾客方士成为淮南王的智囊谋士,也成了汉代最大的方术集团。在他们的方术中,有对自然现象、物理现象的最早观察,有诸多令人惊讶的科技发明。如:“首译浮针”,一种表面张力现象①李昉等编《太平御览》卷736引《淮南万毕术》:“首译浮针:取头中垢以涂塞其孔,置水即浮。”;由羽毛和炭构成的天平式验湿器②《淮南子.说山训》:“悬羽与炭,而知燥湿之气”;《淮南子.泰族训》:“夫湿之至也。莫见其形而炭已重矣。”;雏形热气球③《太平御览》卷736:“取鸡子去壳,然艾火内空中,疾风高举,自飞去。”;雏形潜望镜④唐代马总《意林》卷6《淮南万毕术》:“高悬大镜,坐见四邻。”高诱注曰:“取大镜高悬,置水盆于其下,则见四邻矣。”笔者注:《淮南万毕术》除《太平御览》外,尚有《郋园先生全书》本;有唐代马总《意林》辑本;有王仁俊辑《玉函山房辑佚书》本;孙冯翼辑《丛书集成初编》本,等等。各本文字稍有不同,特此说明。;冰透镜⑤《太平御览》卷736:“削冰令圆,举以向日,以艾承其影,则火生。”;人造小磁体并观察到磁的吸引和排斥现象⑥《太平御览》卷736:“慈石提棋。取鸡血、作针磨铁,捣之以和磁石,日涂棋头,曝干之,置局上,则相拒不休也。”《史记》卷28《封禅书》司马贞《索隐》引《万毕术》写道:“取鸡血、杂磨针铁杵,和磁石棋头,置局上,即自相抵击也。”而张守节《史记正义》引《淮南子》说:“高诱注《淮南子》云:‘取鸡血与针磨,捣之以和磁石,用涂棋头,曝干之,置局上,即相拒不止也。”这些史料说的是同一件事。这些史料在科学史和工艺史上具有极高价值,也与本文论述主题密切相关。;静电闪光⑦《淮南子.说林训》:“抽簪招燐,有何为惊。”古代妇女束发髻用的簪子多用骨、玉石、琥珀等制成,簪与发摩擦带有静电。中国古代人初不识静电放电产生的光亮,以为是“燐”光、“火光”或“火”。《淮南子》的记述是人类最早发现的静电闪光现象。;等等[8,9]。可以说,这个方术集团是秦汉时期最有成就的科技团体。其中,磁指极性是他们最重要的发现之一。他们是这样描述磁指极性的:

磁石悬入井,亡人自归。

取亡人衣,裹磁石,悬井中,亡人自归。⑧《太平御览》卷988,上海涵芬楼影印宋本,中华书局,1960年;卷736,与此文字同。

李时珍《本草纲目》卷10《石部》引《淮南万毕术》文字,与上近同,只是“亡人”写为“逃人”。《太平御览》的《四库全书》本,写为“悬家中”。还有清孙冯翼、茆沣林辑本(《丛书集成初编本》)等,或写为“悬室中”,大同小异。上引文中的“亡人”或“逃人”是指走失的人,或离家出走而不知回家的人。方士们认为,在井中或室中、家中悬吊磁石,走失者就可以找到回家方向。也只有让走失者明辨方向,他才能回到家中。因此,磁石的指向性显然是这一方术的基本认识。人们不必先认识地球是个大磁体,却可以以一根自由悬吊的磁棒而发现它总是静止在大约南北方向。将亡人衣裹磁石,为的是增加该方术的神秘性,而衣物布料是不会隔断磁作用的。据磁学原理,不只是磁棒,即使一根长条形的均匀铁棒,平衡地、自由地悬吊空中,也必指南。唯一的条件是保证无风力干扰。将磁石“悬入井”正是为此目的。在此条件下,悬家中,悬室中与悬井中,效果是一样的。除《淮南万毕术》外,明末一个叫滕楫的人曾发现“铁条长而均者,悬之亦指南”(方以智《物理小识》卷8)。在刘安门客的诸多方士中,必定有人在悬吊磁铁的多次尝试(或俗称“游戏”、“玩耍”、“玩磁石”)中发现了它的指极性或指向性,然后才能对此加以“方术”、“巫术”甚至今日言之“魔术”的包装,并写下文字留至今日。由此断定,《淮南万毕术》的这些文字记载“是最早发现磁铁有指极性的证据”[5],也是磁指向仪“司南”得以诞生的认识基础或知识基础。

从刘安到王充,从磁指极性的发现到磁指向仪“司南”的制造,是科学技术发展中最合乎规律的历史进程。

或有不解《淮南万毕术》以上文字者,以为那悬吊的磁石是无棱、无规、无几何的。其实不然。这方术主旨是要迷途者找到回家方向,故而所悬磁石必定要与方向有关。与方向有关的磁铁必为长条形。若非此,磁石不必悬井中,置其于家门口或离家最近的一个岔路上,不亦是人们常见的方术、巫术吗?至于在磁石外裹亡人衣,不过是方术之士的骗人伎俩而已。这正是将科学加以方术“包装”的典型事例。

看来笔者尚需对上述“长条形”做出定义。所谓“长条形”,母需想象为建筑工地上的钢筋铁条那般长。从数学上看,“长条”指该物的纵长度以其断面宽度(或直径)之比数2以上乃至无限者。如此时纵长3cm,其截面宽为1cm,纵宽比为3,即是长条形,甚至纵宽比为2者也是长条形。当然,纵宽比数越大,“长条”形状越显眼。至于将天然磁铁加工成磁勺的技术而言,只要想到出土自反山良渚文化到战国的诸多玉器,就会得出对加工磁石工艺的担心是多余的。

就《淮南万毕术》中“悬磁石”这条文字,近60多年来在学术上是逐渐被认识和深化的。起初,鉴于“裹亡人衣”、“亡人自归”的方术,曾认为它“怪力乱神”。近十几年来,才从“悬磁石”中理解其磁学涵义,肯定其科学史价值。这个逐步认识和研究的过程,是学术本身发展的必然。

2 孙机先生的失误

孙机先生以其文《简论“司南”兼及“司南佩”》[10](以下称其为《简论》)否定“司南”为磁性指向仪,同时提出“司南当然是车。这种车装有能自动离合的齿轮系”。在孙机看来,《论衡》中“司南”就是机械性指向器“指南车”。对于提出“司南”为磁性指向仪的首倡者王振铎先生,对于同意王先生基本观点并加以补充论证的潘吉星先生以及本文笔者等等,《简论》概以轻佻口吻教训说:

在科技史中添油注水,虚张声势,仿佛是在做正面建树,其实效果会适得其反。

又说:

凡属重要的、且确已行世的发明,先贤总会形诸文字,津津乐道。反之,如果只能找出点迷离扑朔,若即若离,甚至似是而非,与一项重大发明的记载很不相称的片言只字,则所涉及的对象的真实性,也就大可怀疑了。

暂且放下《简论》的教训,先看《简论》如何训诂《论衡》中“司南”为指南车的?《简论》写道:

既然王振铎先生依古文献立论,那就不能不接受版本和校勘方面的考察。王先生的引文所据之《论衡》的通行本,应是自明嘉靖通津草堂本递传下来的。但此外还有更古的本子,前北平历史博物馆旧藏残宋本,存卷十四至卷十七,为1921年清理清内阁档案时拣出的,后归南京博物院,《是应篇》恰在其内。可注意者,通行本中的‘司南之杓’,此本作‘司南之酌’,朱宗莱校元至元本同。

《简论》这段文字的由来,据其文献是1985年《古文字研究》第11辑刊登的罗福颐《汉栻盘小考》一文。《简论》如获至宝,在一番功夫之后,对宋残本中的“酌”训诂引申:训“酌”为“行”;训“柢”为“碓衡也。碓衡是一段横木”,也即指南车上那根“指向南方”的“横杆”;“投之于地”训为“置之于地”。《简论》由是得出:

宋本中这十二个字的意思很清楚,‘司南之酌,投之于地,其柢指南’,即言如使用司南车,把它放置在地上,其横杆就指向南方之意。通行本中作为王先生立论之基础的‘杓’,其实是一个误字。

果真如此么?

读者不难发现,《简论》对指南车的判定及判定过程中“迷离扑朔”的推论都源于一个“酌”字。通常,对如此重要的字的确认,必先考虑各种版本之异同。眼下有“通津草堂本”的《论衡》(设为C),有宋残卷《论衡》(设为B),有《太平御览》摘抄之《论衡》(设为A)。宋李昉等奉敕编《太平御览》在宋初太平兴国年间(976~984)。可见,在时间上A远早于B。即使C晚于B,即使C与A也会在辗转流传中出现误字,但就单一一个字而论,训诂家自然要对这三种版本多加酌量。今查,A、C均用“杓”字或“勺”字,唯B用“酌”字,常理当疑B误。《简论》却反其道而行之,这就令人难解了。

我们看看真学问家的训诂。在《简论》之前整70年,前辈学者黄晖于1935年著《论衡校释(附刘盼遂集解)》一书。该书由中华书局于1990年列入《新编诸子集成》本而出新版。钟哲先生于1986年为该书新版写的“出版说明”中指出:“正文依原用底本(通津草堂本)重加校订,注文用有关书籍核对,凡有校改,一律出注。”这是说,笔者以下所引乃黄晖原著中一段文字,中华书局新版未曾改动或校注。黄晖《论衡校释》卷第十七《是应篇》写道:

司南之杓,投之于地,其柢指南。

黄晖的校释中写道:

宋残卷‘杓’作‘酌’,朱校元本同。非也。

黄晖之著,不仅肯定《是应篇》之“杓”无误,且认定宋残本之“酌”乃“非”。还要指出,黄晖看过宋残卷《论衡》,读过《论衡》“朱校元本”,即《简论》所言之“朱宗莱校元至元本”。李昉编《太平御览》今有中华书局1960年用上海涵芬楼影印宋本复制者,其卷762引《论衡》作“勺”;卷944引《论衡》作“杓”,与今《论衡》通行本同。这个事证明,宋残卷本中“酌”无疑是个误字。在黄晖著书之后整70年(《简论》发表于2005年),《简论》还断“杓”为“酌”,不知是否一时疏忽?至于《简论》将“柢”训为“碓衡”,再引申为“横杆”,又推而为“司南车上木人指方向的臂”,这是否属于“科技史中添油注水,虚张声势”、“迷离扑朔,若即若离,甚至似是而非”的推论?

误断“杓”为“酌”,《简论》已无立足之地矣。为其不信,不妨将《简论》所训诂之字义带入《论衡》中通俗地读一遍:

指南车之行,置之于地,其横杆指南。

叠句呀!“指南车之行”当行于地,又“置之于地”,岂不重叠吗?

《简论》在作训诂之后,还有二句小结:

总之,《是应篇》上述引文描述的是当时人所习知之司南车的性能;《论衡》的作者无从谈论时人尚未曾谋面的磁性指南仪。

照此说来,磁性指向仪秦汉人“未曾谋面”,而有“自动离合齿轮系”(《简论》)的指南车如同三餐之黍粟,为“当时人所习知”。《简论》又错了!如《简论》所言,指南车文字首见于晋崔豹《古今注》,迄刘宋数学家祖冲之试制成功。《古今注》言之“大驾指南车,旧说周公所作也”。《韩非子.有度》说:“先王立司南”。将自己的发明创造假托于远古圣贤是中国文化传统,也便于其时语境下推行自己的创造发明。倘若《古今注》之“指南车”与《论衡》、《韩非子》所述“司南”是一回事,则崔豹在言及“周公”之时当顺便述及“立司南”之“先王”,或直引《韩非子》所云。然《古今注》未曾如是。可见,《简论》所指的“当时人所习知”的指南车,连崔豹也心中无数。重要的是,在断论秦汉人对科技事物指南车与磁勺二者之认知行情是“习知”或“未曾谋面”应有清醒头脑。《简论》在此忘记了一条科技发明总是由简到繁、由易到难的基本规律。在《韩非子》到《论衡》时代,制磁性司南比制指南车要简单千万倍。前者只要有一块好磁石,后者要掌握齿轮匹配法则及离合器技术。前者,有其时发达的矿冶技术做背景,有磁极性和指向性的发现。在此基础上,设想并制成司南是水到渠成的科技进展路线。后者,其时数学、力学并未提供齿距、齿数、齿轮直径等相关数据及其匹配方法。虽在技术上有了齿轮,但相关的较贴近指南车的齿轮匹配技术如水排(将连续的圆周运动变换成平衡往复运动的机械),它是建武七年(公元31年)南阳太守杜诗发明的(《后汉书.杜诗传》),但自动离合的齿轮系技术尚待时日。其时发明“自动离合的齿轮系”不比今日写下这个几个字、并想象该技术来得轻松。因此,《简论》所做出的“总之”这一小结恰好在技术史和认知史上繁简颠倒、难易错位。

顺便再次说及黄晖著作中对“司南”文字训詁之后有一句:“知者,司南谓司南车也”。为防后人误解,做一点解说。黄晖的校注成书于1935年。此前,张荫麟等学者曾撰有“指南车造法考”[11],涉及《论衡》中司南文字。故黄晖有是言。对此文句,持指南车说者当留心阅读。

在磁性指向仪的问题上,有些人总爱拿钱临照说事。言及他1952年奉命造司南勺不成。《简论》引此似乎增加了否定磁性司南之私见。笔者于1980年间曾与钱临照共事有年,在他领导下编纂《大百科全书.物理卷》(1998),笔者时任其秘书。在讨论王振铎先生草拟的“指南针”一词条时,钱临照确曾讲过自己奉命按王振铎复原件造司南。他不仅肯定王振铎为中国古代科技事物所做出的诸多重大贡献,亦谈及将来修改其司南复原样品的可能。然而,钱临照决未否定《论衡》“司南”为磁性指向仪。在《大百科全书.物理卷》的“指南针”词条中含有肯定司南的文字,就是明证。作者王振铎在其中写道:“这里所说的(司南),是对《论衡》等古代文献和考古资料的一种可能的解释”。其慎重如此。这种态度值得今人学习。据悉,中国历史博物馆已将陈设几十年并对年轻人一代代起过启蒙作用、由王振铎等复原的“司南”等科技展品一一拆展了。可以预料,不久之将来,这种行为正如《简论》所云:“仿佛是在做正面建树,其实效果会适得其反”。

《简论》的陈述有多处可商榷。如讨论《韩非子.有度》“司南”的文字作何解的问题,《简论》先引唐人注“司南即司南车”。中后唐距《韩非子》时代约千年,此唐人注可信;两千年后的今人据今日科技水平所考者,则不可信。有是理乎?学术尚能进步乎?潘吉星先生立足在第一句“夫人臣之侵其主也”,断司南为磁勺[4];《简论》立足在下一句“如地形焉,即渐以往”,由是断《韩非子》“所谈的是行路”,既“行”必有“车”,断司南为指南车。后者以私见抨击前者说:“未免太不近情理,令人难以置信”。唯谁如是,读者自有定论。《简论》断定“端朝夕”之车是指南车。可是,《韩非子.有度》这几句文字根本无“车”字,所有文字也不含“车”之意。比起制造一架“能自动离合的齿轮系”(《简论》)的车,行路人或人主随身携带磁性指向仪,就其年代、语境与技术水平言之,不是更贴近事理的真实吗?非要将其生拉硬扯到复杂至于内有“自动离合系统”的车上,如此“所涉及的对象的真实性,也就大可怀疑了”(《简论》)。再如,笔者以幻术、方术和巫术曾经“是科学诞生的助产婆”的先贤之论,从而提出《淮南万毕术》中有关“悬磁石”使“亡人归”的记载“是中国古代人最早发现磁体有指极性的证据”[5];笔者又曾对磁幻术、方术一类抨击云:“这显然是对磁石吸铁漫无边际的推广和无端猜想而已”[12]。任何一个学术工作者都不会否认,前者是从科学本身的发展路径立论的,后者是从意识形态上对迷信妖术立论的。二者并不矛盾。《简论》却对此不能容忍,且作出了如下评述:

磁石既然裹在衣服里,看来不会特别琢成长条形,也难以自由旋转,无法“自动取南北方向而静止”。可是《亦谈》(本文文献[5]——笔者注)根据上述一连串假设,竟认为它是“最早发现磁体有指极性的证据”,将方士之臆说当成科学史上意义极其重大的事件;诚不知将何以说服读者,而同一位作者在另一处对《万毕术》中同一句话所下的论断却又截然不同:“这显然是对磁石吸铁漫无边际的推广和无端猜想而已”。上述结论当然不能建立在“无端猜想”的基础上。

在学术辩论中,如《简论》般的思维定式亦鲜矣。实际上,早在20世纪90年代起,诸多学者在研究《淮南万毕术》的科学成就上卓有建树,本文述及的洪震寰[8]、李志超[9]等人的文章仅是笔者随手拾取而已。至于这段引文中的第一句,本文上一节已述及它是磁学常识。衣服布料不能隔断磁作用。《简论》肯定想象磁铁被里三层外三层裹上一堆衣服,从未想过方术的象征手法。《简论》还对“长条形”磁体有怀疑。不过,《简论》又凭什么判断方士们手中没有长条磁铁或其磁铁“不会特别琢成长条形”呢?

《简论》还借60多年前王振铎的文字责难笔者,言及王先生曾将《淮南万毕术》中“磁石悬入井,亡人自归”句,斥之为“失于怪力乱神”云云。众所周知,从王先生撰文的1950年到2000年也已50年整。50年间学术认知在逐步发展、进步和深化。这个道理相信《简论》的作者不会不明白。

最后要指出的是,早在4年前已有学者对孙机先生的大作《简论》提出了中肯的批评意见[13]。笔者近年孤陋寡闻,今年方值孙机先生《简论》之大作,商榷来迟,深感歉意。学术讨论或争论当恃此风度:在学术上增加知识;在心灵上感到愉悦。如能此,乃学界之大幸!愿以此与孙机先生共勉。

1 王振铎.司南指南针与罗经盘[J].中国考古学报,1948~1951,(3~5).

2 王锦光,闻人军.《论衡》司南新考和复原方案[J].未定稿,1987,(6).

3 李志超.再议司南[C].黄河文化论坛.第11辑.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2004.69~78.

4 潘吉星.指南针源流考[C].黄河文化论坛.第11辑.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2004.37.

5 戴念祖.亦谈司南、指南针和罗盘[C].黄河文化论坛.第11辑.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2004.90~92.

6 Joseph Needham.Science and Civilization in China[M].Vol.4.part 1.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62.234.

7 李约瑟.中国科学技术史.物理学[M].陆学善,王冰,等译.第4卷第1分册.北京:科学出版社,2003.220.

8 洪震寰.《淮南万毕术》及其物理知识[J].中国科技史料,1983,(3):31~36.

9 李志超.淮南万毕术的物理学史价值[C]//李志超.天人古义.郑州:河南教育出版社,1995.325.

10 孙机.简论“司南”兼及“司南佩”[J].中国历史文物,2005,(4):4~11.

11 Moule A C.宋燕肃吴德仁指南车造法考[J].张荫麟,译.清华学报,1925,2(1):457~467.

12 戴念祖.中国科学技术史.物理学卷[M].北京:科学出版社,2001.407.

13 刘亦丰,刘亦未,刘秉正.司南指南文献新考[J].自然辩证法通讯,2010,(5):54~59.

An Additional Talk on the M agnetic South Pointer Si Nan and the Discussion with M r.Sun Ji

DAINianzu
(Institute for the History of Natural Sciences,CAS,Beijing 100190,China)

Over a long period of time,there has been no lack of science and technology historians who consider the spoon of the Si Nan(司南)to be amagnetic south pointer.Recentlry Mr.Sun Jiexplained the spoon south-pointing carriage according to theword Shao(杓)as the word“Shuo”in an incomplete book of Lun Heng(DiscoursesWeighed in the Balance)of the Song Dynasty,and thus attacked the viewpoint of his predecessors.This paper points out the word Zhuo(酌)to bemistaken.The exegetics of Sun Ji is untenable.The theory ofmagnetic south-pointer is even not shaken at all.

Si Nan,south-pointing carriage,magnetism,Wang Chong,Wang Zhenduo

N092:O4-092

A

1000-0224(2014)04-0385-09

2014-08-19;

2014-10-02

戴念祖,1942年生,福建长汀人。研究员。2002年退休。邮箱:nzdai@sina.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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