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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儿红哟,杏花儿白

2014-01-20姬妮

中国铁路文艺 2014年1期
关键词:林立大丰杏花

姬妮

桃河水荡漾着漫上岸来,似在发出热烈的邀请。水中央,有几个粗壮的水泥桥墩参差不齐地从水中生机勃勃地冒了出来,像是吃了增长素,每天窜高一大截。

桥梁公司的书记夏光新陪新来的年轻总工程师方天娇沿河边走来,观察着正在施工中的桥墩。他指着河中心那座最高的桥墩上面一个影子说:“那就是经理何大丰。”说着他就用手挡在嘴边冲桥墩上喊了一嗓子:“老何,公司新调的方总工程师来了。”

见那影子在桥墩上闪了闪,眨眼出现在简易扶桥上,晃晃悠悠向河边走来,老远就伸出手来嚷着:“欢迎,欢迎方总工程师加入到我们桥梁公司的行列。”离岸边还有几米远呢,他纵身一跳,就到了他们身边,一把抓住方天娇的手就是一阵摇,疼得方天娇咧了一下嘴,他觉着何大丰的两手就像是两把钳子。

何大丰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说:“我们这些日子正为这下一步的‘挂篮施工发愁呢,这下好了,方工程师来了,问题就解决了。不然,我只有和老夏从桥墩上往下跳了!”他扭头看一眼夏光新:“咱们可是给集团公司立了军令状的,是不是老夏?”

夏光新笑了一下说:“军令状可是你立的,我是舍命陪君子,被你硬拉上贼船的。我这次可真是要被你害死喽。”

何大丰说:“话可不能这么说,我是说到时候完不成任务耽误了工期,咱俩一块跳的。”

夏光新说:“我还不知道你肚子里想的什么?你从小在你老家的汾河边长大,在水里就像你家炕头一样。我可是一个地地道道的旱鸭子,到了水里比石头还沉哩。你说他这不是在害我么?”夏光新转向方天娇。

方天娇挺有兴趣地看他们逗嘴。不过,他也从何大丰似乎很热情的话里嗅到了一丝看不起的味儿。他打量着集团公司很有名气的经理。只见他身材很魁梧,足有一米八。两眼挺大,盯人看时带有一种挑战气,从头到脚全是黑黝黝的,尤其是两只胳膊,就像是两根黑铁棒子。方天娇不由得低头看了看自己那两根白白静静的胳膊,何大丰炫耀般地伸出自己油黑的胳膊靠近方天娇的胳膊说:“方工,要是在咱俩的胳膊上扎一刀,我这胳膊上流出的是血,我猜你那胳膊上流出的准是牛奶。你信不信?”

方天娇隐隐感到自尊心受到了伤害,觉得胳膊似乎真像扎了一刀似的。不过,他微笑着岔开话说:“何经理,我们这座桥的工期有多长?”

一听方天娇这样问,何大丰认真了,想了一下说:“满打满算还有一年八个月,桥墩施工在月底就可完工,主要就是桥梁施工,要知道,我们是第一次接触‘挂篮,也就是这个,技术上叫什么来着……”

夏光新说:“悬灌梁箱型施工。”

“对。”何大丰接着说:“直接从桥墩上开始往两边打水泥,我总觉着有那么点玄……主要是怕出事。”

方天娇说:“不能心急。”

何天丰说:“不急,嗨,就剩这么几个月了,能不急么?”

方天娇突然问:“你没结婚吧?”

何大丰愣了一下,说:“没、没有哇。可这……”

方天娇说:“心急吃不得——奶!”然后顾自上了浮桥,一晃一晃地走到那座最高的桥墩跟前,眯起眼睛,观察着。

夏光新看着别处,无声地笑了。

何大丰半天没回过神儿来,低声咕囔一句:“吃奶,谁吃奶了!这帮大学生……”他摇晃着头。

吃过晚饭,公司里的助理工程师韦林立趁方天娇身边没人,慢慢地踱过去,用一种漫不经心的口气说:“方总,什么时间有空,我把施工资料移交一下,另外,还有些技术数据单独和您交一下底。”

方天娇没来之前,韦林立就一直兼任着总工程师的角色。而现在新总工来了,他既不能一下子撒手不管,又不能管得太多。不管,有闹情绪之嫌;管,又有越位之嫌,还不尊重新总工。这时候只能把握好分寸,见机行事,既热情又谨慎。

“我说你就别方总方总的了,要不就叫我名字,要不就叫方工。”方天娇扭过头来,看着韦林立说:“咱们应该是一届的。你是华东交大,我是西南交大……”

韦林立笑了一下说:“我知道。其实分下来的时候,我们还在一张桌子上吃过饭呢。不过,您直接留在了总公司技术处,而我呢,则直接来到了基层一线上。一晃,这么多年了呀。”韦林立叹息了一声。

方天娇说:“其实,在基层一线,我们所学的知识才能用得上。”

“话是这么说的,可谁都想进机关。别的不说,就说这一身肉。”韦林立像何大丰一样拉开袖子露出自己的黑胳膊,拍拍方天娇的肩膀说:“咱们是一批分下来的,可你呢,当上官了,现在就已经是正科级了,您的全身白净的没根杂毛,哪像我这身黑肉,像酱肉……”

方天娇说:“我知道,你其实心里挺恨我。”

韦林立认可道:“说实话,是有那么点儿。本来我想着把这座桥的悬灌梁技术搞成功了,把我的高工评上。现在就是搞成功,那也全是您的功劳,我充其量只是个协助。”

方天娇承认韦林立说得有道理,但并不完全对:“这个,评高工应该与这个没有关系的,主要是看一贯的业绩考核。”

韦林立说:“这些我也知道,可业绩还不是……好了,不说这些了。不过,您到咱们桥梁公司来,大家伙都挺高兴的,说咱们这下可以实现零的突破了。”

“什么零的突破?”

韦林立仍很专注地说道:“这几年时间里,咱们公司里分来不少年轻大学生,可都是清一色男子汉。要说呢,咱们这些人虽不是百里挑一,但也是要个儿有个儿,要模样儿有模样儿,又有文化水儿。潇洒风流,俊俏英武,强悍矫健,这些方面都不乏其人的。可就是怪了,找对象成了一个老大难问题。现在公司里除了夏书记是从部队上转下来的,早已成了家,剩余的全是单挑。你在机关里没有听说么?咱们桥梁公司还有一个称呼,叫‘光棍公司。”韦林立把“您”换成了“你”。

方天娇似有耳闻,但他在公司里注意看了那些年轻人,再差也端庄周正,绝没有歪瓜裂枣。可“光棍公司”有点太冤枉、太委屈了! 韦林立说:“现在姑娘们都喜欢奶油小生。上次给何经理介绍的中专生怀疑他是非洲移民来的呢。”

方天娇听着乐了,说:“那何经理呢?”

“他倒挺乐观,说自己劳动者本色不变。我看他挺悲哀的。快三十了,再拖快成老大难了。”韦林立看着方天娇:“我就看出来,你是高手。”

方天娇急忙摇头:“我自己也还没找呢。”

“那你是胸怀大志。不过,何经理桥梁施工有一套,两年前当了经理,算年轻有为。你来了,总工带个拖斗,不能不让人有想法。”

“带拖斗,我带什么拖斗?”

“亏你还是机关下来的。你是总工程师,后面括号是正科级。何经理也是正科级。两个正科级都那么朝气蓬勃,都那么有水平,以后有好看的了。”

方天娇如梦般初醒,霎时明白了许多。他觉得在下边就是不一样,太锻炼人了。他对韦林立说:“不管怎么说,咱们都是一届的,你今后要多帮助我呢。”

“我也要靠你呢。”韦林立说,“其实,你要和何经理搞好关系,抓住主要矛盾就可以了。”

方天娇说:“什么是主要矛盾?悬灌梁施工?”

韦林立摇了下头,做出一个暧昧的动作:“找媳妇!”

“找媳妇!”方天娇受到鼓舞,有点摩拳擦掌:“行,那就看我的吧!”

桥梁公司的年轻人多,坐在一起的时候就议论何经理最近爱发火了,嘴里还常带脏字出来。年轻人开始私下里八方联系,漫天撒网,给经理找媳妇!

书记夏光新却最先带来一个令人震奋的好消息。在他们施工的桃河对岸有一个大镇子,就叫桃河镇。那天夏光新到县城因为征地的事找土地局,却意外地碰到了一位当年的老战友,老战友转业回到县城后,把妻子和小儿子的户口转到了县城,因为有规定,两个女儿就留在了镇子上。老大今年二十七岁,老二今年也二十四岁了,都还一直没有找对象。夏光新来不及多问其他情况,就急忙拿了老大姑娘的一张照片,抄近路匆匆赶了回来,连老战友准备的饭也没有吃,征地的事情也没有来得及谈。

何大丰有点哭笑不得,说道:“老夏,连你都这样,怎么就没有一点轻重呢?你说是征地工作重要还是找老婆重要?”

夏光新并不急,把姑娘的照片放在桌子上,然后似自言自语道:“找媳妇这件事情,说重要也重要,说不重要也不重要,就看放在谁的身上了。”

何大丰很不以为然地说:“不就找个老婆么,还重要不重要的!”

夏光新没理何大丰,自顾继续往下说:“咱们这些四海为家的筑路者,一般解决个人问题的途径,可以因时而异,开始从家乡找,说老实贤慧会过日子;后来从城里找,门当户对。不过,这种途径悲剧较多;后来的大学生,大都学校谈好的,不成问题。可对于你们这些人,就得从现实出发来考虑了。因为现在城市农村没什么差别,所以最理想是找个能理解自己、彼此能照应、离驻地近些的,白天去抓生产,晚上能搞革命。”

何大丰笑了起来:“没想到夏书记你肚子里还真有一套呢!那你说吧,我该怎么办?”

“你是领导,你找不到媳妇,大家就更没信心了。这个头你也得带。要提到讲政治的高度,所以说你找媳妇也就是政治。”

何大丰说:“老夏,你不愧是书记的料。早听说你在部队年年是先进指导员,看来真的。”他说着话,似乎无意地踱过去悄悄瞥了一眼那照片,顿时被震住了,不由得放下一开始装得很矜持的架儿,端详起照片来:“我说老夏,你这是用的美人计呀。看来我这是英雄难过美人关了。行,我何大丰服从组织决定。”他凑到夏光新跟前:“下面这一切就由你来安排吧。”

夏光新胸有成竹,得意地哼了一声,不声不响地走了出去。他去找方天娇和韦林立了,他觉得下面得由这俩小子出面了,而且他觉得事不宜迟,明天就可以见面。

韦林立说:“这事得听方工的,他这方面肯定有经验。”

方天娇说:“为了何经理,是得把咱桥梁‘光棍公司的名称去掉。让我想一想,你们安排明天见面。”

夏光新立即就掏出手机打电话,“嗯呀”了半天后放下电话,说:“好,同意了,就明天。”

何大丰今天要相亲,桥梁公司几乎都知道了。一大早,不少人主动跑到何大丰的住处要当参谋,搞策划,却让方天娇全赶走了。

夏光新请示说:“我这个介绍人,做点什么呀。”

方天娇说:“夏书记的前期使命已光荣完成,下面就听我们的安排。”

夏光新连声说:“行行,这也是政治呀!”

方天娇说:“知道,要讲政治。”他对夏光新低声交待了几句,夏光新点头走了。

方天娇留下了韦林立和另外两个在公司里看着挺机灵的年轻人。

方天娇对韦林立和梁山、张美他们三个如此这般一番详尽交代。然后让他们去码头接人。夏光新说姑娘是从桃河镇坐渡船过来的,名叫桃花。

韦林立他们三个人到了码头,看见渡船已靠岸,人很快地都走无了,船头站着两个姑娘,不上岸,像是在等什么人。

梁山问:“韦工,怎么是两个人?”

韦林立有点懵,说:“大概是让何经理有点挑选的余地吧。”

张美说:“现在关键是我们要先看准选准,不能接错了。”

韦林立看了两眼后,肯定地说:“接后面那位,前面这位一看就还嫩着呢。”他示意一下梁山:“你先行动。”就和张美退后了。

梁山大声地“咳”了两下,引起了船上两位姑娘的注意后,便颠颠地跑上前去,对着后面那位姑娘说:“请问您是桃花嫂子吧?我是桥梁公司的,奉我们何经理之命前来迎接您。”

那位姑娘就低了头,脸红了。前面那位姑娘却扭头爽郎地笑了起来,问梁山:“光接她,怎么不接我?”

梁山看她两眼说:“我们经理没说接您呀。”

那姑娘大声说:“告诉你们那个什么经理,我姐的事,我说了算。”

这时桃花说:“这是我妹妹杏花,从小就这个样儿,像男孩儿。”

梁山轻盈地跃上船,帮着提东西——一个纸提袋子,里面装了两件衣服。刚走几步,张美迎了上来,一边接梁山手里的袋子,一边热情地叫着嫂子,说是何经理等急了,就又让他来接了。

两个姑娘不由愣了一下神,这两个年轻小伙子怎么都这样黑呀!

远远地看见桥梁公司高高的门牌了,韦林立一路小跑地过来,掏出怀里的照片朝两位姑娘一对照,说:“是不是接错了,把仙女给接来了?”

而两位姑娘看见韦林立,简直要叫出声了,眼前这一个小伙子更黑了,黑得全身裸露的皮肤油光发亮,几乎和头发眉毛融为一体了。倒是那一口白牙,像是镶了瓷,阳光下白得直闪烁。

“我说这么漂亮的姑娘,在城里什么白面书生找不到,偏跑到这工地上找个土不拉叽的黑小伙儿!”韦林立像是故意要让两位姑娘听见,所以声音很大。

梁山有点着急,忙对桃花说:“我们何经理可棒了,人长得特精神,去年终评了先进,上台领奖的大照片还在墙上呢,比明星还好看。”

韦林立撇一下嘴说:“好看顶什么用?我看他现在都有点傻了。去年有个公司来挖他,年薪三十万,他就是不去。他要是自己干,早发了!”

梁山说:“韦工自己傻,反而说别人。你不是也没去嘛。”

韦林立说:“我不是不去,是嫌年薪太低。就我和何经理这号的,没个五十万免谈。”

桃花吐一下舌头,问道:“干什么呀?就要五十万?”

梁山说:“有人要聘他们去修桥,开的工资。哼,我们经理就那么便宜!就是经理愿意去,我们也不答应呢。何经理人多么的好……”

张美也沉不住气了,插话说:“何经理人善意,待部下好。我刚分来的时候,怕艰苦,他就和我谈话,别提多温柔了。也不知谁教他的,特别会体贴人。”

韦林立说:“他凶的时候你没见过?那天晚上我偷着下河洗个澡,被他发现了,骂了我好几个混蛋,还差点揍我,多亏我腿快,跑了!”

梁山说:“那是那阵桃河里涨水,何经理怕出危险……”

就这么说着,到了公司里,书记夏光新慈眉善目地在门前恭候着。韦林立三个年轻人尾随着来到公司接待室里,又是开电扇又是倒茶,还忙着切西瓜。夏光新则慢条斯理地聊着桥梁公司的事和他们施工的这座桃河特大桥工程,中间不时地插进何大丰的有关情况。说者看似随意,实则全是溢美之词。

在何大丰的房间里,方天娇看了看表,估算了一下时间,对何大丰说:“现在,该你出马了。”

刚才还急不可耐的何大丰这会儿却胆怯起来,说方天娇:“我怎么有点、紧张,要不,你陪我去?”

方天娇说:“这可不行。我一去,你看谁给谁烘云托月呀?还有你的戏呀!”

何大丰醒悟道:“对对,你是不能跟我在一起的。”说完,壮起胆子,干咳几声,往接待室走去。把脚迈进接待室里时,竟然还有点气喘吁吁的了。

两个姑娘打量着何大丰,只见他站那儿,虽也挺黑,可和那三个黑小伙在一起,也就显得不那么醒目了。并且他比韦林立三个人都高,显得挺魁梧,就一下子把男子汉的劲头体现了出来。再加上毕竟是初次见面,再出息的男人也难免不好意思,脸上就套了些红来,更显得红光满面了。两个姑娘的神情都有点呆。

夏光新说韦林立他们三个:“你们三个傻小子,还呆在这里干什么?撤了!”

韦林立他们如梦初醒,忙不叠地跟在书记身后跑了出来。那个叫杏花的姑娘也随后跟了出来。屋子里就留下一男一女了。

夏光新故意走慢了两步,就听见何大丰说:“吃瓜吧,这瓜没有污染,真正的绿色食品。”

桃花笑了一声说:“你的那些工人可真逗哩,把你夸成一朵花了。”

何大丰“咳“了一声说:“年轻人一见漂亮姑娘话就多,再说,我和他们如同兄弟,那还不净拣好的说了。你也别全信。”

“我倒觉得他们都挺实在的。”

“我们这儿的小伙子都实在,我也挺实在的。哎,我说你别光捧着瓜不吃呀,其实我也紧张哩,头回见,都这样。你吃瓜吧,我觉着这事就跟吃瓜似的,吃开了就觉出甜来了。”

桃花又笑了:“你倒是挺会说的么……”

夏光新看见方天娇蹑手蹑脚地走了过来,就迎上去把他拽到了一边,低声说:“第一步初见成效,两人开始会谈。”

方天娇往接待室那边探了一下头,说:“只要这第一关闯了过去,后面就全是优势了。说不准呀,姑娘们还会把咱们桥梁公司这些黑小伙子当成现今男子汉的本色呢!”

梁山过来告状说:“方工,韦工存心不良,总在姑娘面前说何经理的毛病。”

方天娇说:“这也是一招。光说好还行哪,说多了人家就该不相信了。”

何大丰陪着桃花去桃河边上转。

太阳很好,宽宽的河水荡漾着,波光有点晃眼。河中间有条小船,船头蹲着个老汉,用手挑起网来,上面挂有小鱼。

何大丰说:“这老头就是在这桃河上摆渡的,两岸的人来人往就靠老汉这只小船。现在要修大桥了,修高速路了,今后就没有人再来乘老汉的小船了。老汉很难受,夜里还哭过,声音很大。老汉没儿没女,一辈子就生活在这条小船上。”

走了一段路,就看见一片长势很旺的野生桃树覆盖了半个山坡,树上结了不少的小桃,毛茸茸的。

何大丰过去挑了一棵茂盛的桃树,让桃花坐在树荫下,说:“别把你也晒得跟我们一样了。”

桃花说:“晒黑了才好呢。”

何大丰对她这句话非常赞同,连声说:“好好,晒成个黑姑娘,再嫁个黑小伙,将来再生个黑小子!哈哈,太美了!”他大声喊了一句。

桃花的脸就羞红了,双手捂了说:“难听死了。”

何大丰从桃树上摘下个小毛桃来,用手搓掉了毛,捧给桃花说:“你叫桃花,再吃个小桃子,将来准生个小子哩。”

“昨天看你那样老实,没想也是满肚子的坏水!”桃花举起胳膊要打何大丰,没想却被他一把攥住了。他的手很大也很有力量,汗津津的;她顿时觉得自己全身都似乎被他攥在了大手里面。这时何大丰顺势轻轻地一带,她就软软地倒在了他宽阔的怀里,全身都要融化在桃树下的绿荫里了。

她闻到了他的气息,原来这些筑路架桥的人的气息是这样的,是与别人的气息不同,让她心跳加速也使她心静平安。小时候,她跟着妈妈到爸爸的部队去,看到那么多的军人,军人的气息也是与普通人不同的,那是一种排山倒海般的气息让人振奋,给人安全。她从小敬慕像爸爸一样的军人,可是却没有结识过那一个当兵的。长大后,她渐渐地看懂了村子里和她一块长大的郭喜生的目光,可郭喜生的身上总带着一种说不清的泥巴气息,那气息让她迷乱,甚至都无法看清楚自己。而这一刻,那些过去做过的梦,清晰的朦胧的和难以启齿的,都凝化成眼前的这个结实的躯体,一个能看得见抓得住的黑小伙。

桃花闭上了眼睛,但她知道,此时这已经不再是梦了。

正当何大丰觉得大功告成的时候,半路却杀出了程咬金。下午,何大丰哼着老家的梆子腔往工地走,耳边响起一阵节奏分明的脚步声,他一抬头,面前站着桃花的妹子杏花,大红色的紧身体恤,把胸前两坨坨绷得要跳出来,短短的牛仔裤,让一双腿更显得美丽修长了。

何大丰咽了口唾沫,心里觉得她这身打扮在工地上不好,容易让桥上施工的工人分心。他看了一下周围,那些职工们都伸脖子扭身子的把眼睛往这边瞟。他于是急着想离开,刚往旁边一拐,却被杏花拦住了。

杏花一双圆睁的杏眼盯着他。

何大丰不知道她要做什么,吱唔着说:“你怎么、不休息……你姐她……”

杏花冷冷地说:“本事挺大的呀,才一天工夫不到,就把我姐骗到手了!”

何大丰忙堆出笑脸来,连声地说:“哪里哪里,其实本人……”

“你把未来描绘得那么美妙,你自己相信吗?骗子的本事可不小!”

何大丰说:“我只是说好的多了点,那可不能说是骗。”

杏花若有所思地看着远方说:“这么多年,我父母一直不在我们身边,我姐她在乡下一个人孤单怕了,想急着找个依附。她就像根自己生长的藤条,指望着能找棵大树支撑。”她扭回头看着何大丰:“我承认你是大树,但却是棵没根的树,没有栽在她的身边。”

何大丰不以为然地说:“这是你姐的事,相信她会做出选择。”

“选择什么?选择老公?选择自己的下半生?我姐这些年孤独一人,很容易上当。你以为我是陪她来相亲的?我在家里就劝她不要来,可没有劝住,我就跟着来了。”

何大丰听着有点恼火了,忍不住说:“你一个小姨子,不觉得管得太宽了么!”

杏花冲他一撇嘴:“这样的称呼,叫得太早了点吧。”

何大丰噎了一下,自己后悔失言了,赶紧陪笑脸说:“这个、我用错了词……”

杏花哼了一声,一扭身,甩开长腿“咔咔”地走了。

何大丰心说不好,晚上找方天娇拿主意。他说:“方工,她那个妹子是专门跟来设置障碍的,而且满嘴时髦话,跟狐狸精似的,我根本不是她的对手,恐怕要糟。这事你一定要帮我帮到底,把这些障碍破了,我知道,你是恋爱专家么。”

方天娇一笑说:“何经理这可是误我清白了。”

何大丰说:“我这人不会用词,你就别计较了。你是对这些事有见解有经验,那个狐狸精似的妹子就得你这样的人去降,不是说一物降一物么?!”

其实方天娇心里也想去见见这位时髦的妹子,就一副天降大任于斯人的样子说:“为了何经理,更为了咱们桥梁公司摘掉光棍帽,看来我只好豁出去了。”

方天娇非常自信地去见狐狸精杏花,一见面就说:“我们两个参谋长谈谈吧。”

杏花看着这位挺年轻又挺帅的什么总工程师,有点儿发愣的感觉,在何大丰跟前的那种气势顿时不知跑那儿去了。这么白净漂亮的男人应该是在城里大街上呀,就像画报上的那些个奶油小生。她张了张嘴,却一下子不知道说什么了。

方天娇接着说:“听我们公司小梁讲,你是你姐这次相亲的参谋长,我呢,是我们何经理的参谋长。咱们中国人在谈恋爱的时候有个毛病,就是参谋长要比本人还重要,主要就是看参谋长怎么样去参谋了。你说这是不是封建残余?”

杏花好不容易接上话:“我说不是残余,是多余。”

方天娇顿时抓住了狐狸尾巴:“说得真对,纯粹就是多余,俩多余。多余的参谋长,不管你如何去参谋,永远都不可能按照当事人的心里去想去做,这不都参谋错了呀!谈恋爱搞对象这个事,只有当事人自己的感觉才是正确的,别人的看法和意见仅供参考,有时候连点参考价值都没有。比如说,有的人喜欢圆脸蛋,可我就不喜欢。我在学校读书我们班里有一个女孩子,脸几乎就是用圆规画出来的,那个圆呀,啧!”他夸张地用手比划了一下。

杏花不禁抬手摸了一下自己的脸。

方天娇忙说:“放心,你不是圆脸蛋的。”

杏花顿时很窘,脸竟红了一下,急道:“你们这些修桥的,没有一个好东西!”

“不能这样讲,修桥铺路乃人生积德之大事情,怎么说没有一个好东西呢?”方天娇将了杏花一军,仍然往下讲:“再说了,我们国家是一夫一妻制,这个是没法去比较选择的。有人喜欢桃花,可也有人喜欢杏花——你别瞪眼睛,我只是个比较,说的是花儿。桃花是很鲜艳,可缺少点杏花那种白色的纯净。你让人家怎么去选择?选择什么都不好。所以,媒婆一般都很难当的,一有事情首先想起来骂的就是你。很不好当的。”

“你说谁是媒婆?”杏花差点吼起来。

“我,我就是。你别急,我还有话。我记得中国有句古话,说是‘宁拆十座庙,不散一门亲。把两个人拆散,就算是拆对了,可人家还会记你一辈子,不管今后找到什么样的主,再好也会产生矛盾的,这一产生矛盾第一个就会记起你,记起被你拆散的那一个,而且这时候记起的都是那个人的好处了。所以成人之美别说是在中国,在全世界上都被视为美德。”

“我怎么是拆散别人了?”杏花急了:“嚼舌根子给我栽赃。”

“不是给你,是给咱俩。”

“谁给你咱俩了!”

方天娇一笑,继续说:“就说我们经理和你姐这事吧,拆散不好,硬捆一起也不好,中国还有古话呢,捆绑不成夫妻,还是得尊重他们当事人的意见。我说咱们俩切不可陷得太深,就是管得太多。我现在很害怕职工们说我不帮忙是嫉妒经理呢。而你呢,也别让人误会你阻拦是嫉妒你姐。是不是?”说完,方天娇还温文尔雅地伸手拉了拉杏花的手,算是告辞了。丢下杏花一个人在哪里,越想就越生气,不但给这个出言不逊的小白脸活生生地教训了半天,而且听他那话里的意思,倒好像是我们姐妹俩争宠似的,真是欺人太甚了。

杏花气呼呼地追出去,却碰上了匆匆过来的韦林立。她劈头盖脑喊道:“告诉你们那个小白脸,我饶不了他!”

韦林立吓了一跳,随即便明白发生了什么。他陪着笑脸说:“你别和他生气,他就是那么个样,仗着自己长得帅,就喜欢卖弄一下自己的小聪明,尤其是在女同志跟前。”

杏花说:“他怎么晒不黑,每天不干活?”

韦林立说:“他是刚从机关下来的。你放心,在我们桥梁公司就没有晒不黑的,过些日子你就看吧。”

杏花说:“怎么,我还真要在你们这里住下去呀!”

韦林立笑了一下说:“那就看你自己了。你要是愿意长期住下,当然欢迎了。”

杏花说:“我说你们这里没一个好东西,你看,又来了一个……”

韦林立知道自己话失了口,就改了语气说:“我是奉我们夏书记之令,来请你们姐妹去参观我们工地的。”

杏花撇了一下嘴,说:“你们工地有什么好参观的,不就是修桥嘛。”扭身要走,却又想了想,叫住韦林立说:“你等着,我去喊我姐。”说完就扭着身子呱哒呱哒地走了,留下韦林立望着她的背影浮想联翩。

现在的架桥,机械化程度都比较高,除了来回驰骋的车辆和高高矗起的大桥墩旁昂首挺立的大吊车外,现场几乎看不到几个人影。场面没有想象的那般热烈,却也不冷静。桃花远远地看到桥墩上站着一个人,手里挥动着一面三角小红旗。她问韦林立:“那个人在干什么?”

韦林立说:“那是何经理,在指挥塔吊呢。”

桃花脸就红了一下,掩饰说:“那倒简单。”

韦林立说:“看上去简单,实际可不那么简单。多挥一下少挥一下都不行,挥多大幅度都有讲究。塔吊司机就是看着小红旗在操作呢。”

杏花说:“可我怎么看着他都在乱比划。”

韦林立说:“这是心理问题。同样的动作,嫂子就看着美得像舞蹈。是吧,桃花嫂子?”

桃花没吭声,低了头沿着河边往前走,绕过一大蓬苇子,就看到方天娇和十多个工人在水里抬着什么,一个个都只穿着一个裤衩,光着黑油油的脊梁,像一条条泥鳅。那钢铁的东西看上去挺沉,十几个人费了好大劲才从水里抬起来,慢慢地往岸上走,方天娇在旁边喊着号子。桃花就说:“也真辛苦呢。”

韦林立说:“这一段地基软,吊车没法立,就只好用人工了。”

杏花说:“那小白脸怎么光在旁边咋呼,就不上去抬?”

韦林立说:“那叫指挥。这么多人在一起,需要有一个统一行动,就得有一个大家都信服的人做指挥,让大家统一行动,这样劲才能使到一起。”

杏花讥讽说:“看他那个奶油身板,也就能站旁边咋呼了,太阳晒长些,还要晒化了呢。”

这时,方天娇来了个侧转身,就面朝着他们了。桃花慌忙说:“咱们走吧,一个个跟光腚似的,还看呢,没羞没臊的!”

杏花说她姐:“你以后可有的机会来欣赏了。”

桃花说杏花道:“闺女家没大没小的,你愿看就看,扯我干什么?”

杏花故意追问道:“姐,扯上谁了?“

桃花气呼呼地扭身对韦林立说:“你看她那个样儿,也想让你给她从那堆里找一个呢。就那个白的吧。”

杏花“哼”了一声说:“就他!我看至少有五六个可以候选。”

桃花拧她一把:“我看你疯了!”

韦林立咬一下嘴唇,惊叹道:“妈呀,一个工班呢!”忽然醒悟道:这里面并不包括自己的呀!

桃花杏花姐妹俩第三天一大早就坐船回桃河镇了。

方天娇对何大丰说:“下一步的工作,你要抓紧时间联络加深感情。”

何大丰说:“人在事中迷。你就帮人帮到底吧。”

方天娇想了想说:“这姐妹俩是两个性格。那个老二性格开朗泼辣,很有自己的性格。但嫂子是个内向的人,许多事情自己拿不定主意,容易相信别人的意见。你现在还不能完全说有把握,说不定那狐狸精在旁边两参谋三参谋的,就把你给参谋掉了呢。”

何大丰连连点头说:“正确正确,我也这样想哩。所以说应当主动进攻。”

至于方法,决定用旧的方法——写信。并让韦林立帮忙。方天娇说:“信要写得非常感人,把我们筑路人的生活写得非常有意义,让她一看就会爱上……”

何大丰说:“对,先写信,把感情弄牢固了。这可不是随便划拉的,韦工,我是请求火力支援哩。”

韦林立凑近对何大丰说他想去读研究生:“本来我去年就考取了,是我的母校华东交大。可我考虑兼着总工,一走就剩下你一个人,技术力量太弱,就没有走,你当时也不同意。学校答应为我保留一年学籍……现在学校来函了,让我回去继续读书,只要参加个答辩就可以了……”

何大丰听后沉思了半天,“啧”了一下嘴说:“原本我觉着你就是咱们公司的总工了,也报上去了。可不知道……你再去考试,就是答辩我能帮上你什么忙?”

韦林立说:“我想抽时间复习一下答辩材料,还有论文也得抽时间写。”

何大丰说:“行,技术方面的事就让方天娇多抓点。现在你除了给我写信,其余时间就抓紧复习吧。”说完拿起桌子上的安全帽准备走。

韦林立叫住了他,顿了一下试探地问道:“这信、你准备是周报呀还是月报?”

何大丰也想了想说:“刚进入情况,需要联络加固感情,我看就还是先周报吧,等火候加到一定的程度,感情差不多了,再改月报。你说呢?”没等韦林立表态,他又说:“你就放开拉个初稿,反正我还要修改润色一遍的。你可要把全部精力都用在复习考研上啊。”

韦林立说:“没、没问题。”

何大丰一只脚已跨出了门外,却又想起一个问题,把头缩回来,手指放到嘴边说:“关于这些,属于机密,不要让他们知道,也包括夏书记。只限你、我和方工。”

韦林立问:“为什么?”

何大丰说:“你还嫌影响不大呀!”

韦林立说:“可是,给你找媳妇是咱桥梁公司的一件大事情呀,是全员参与的。”

何大丰摆两下手说:“行咧,还全员参与哩,就这样我都够丢脸的啦!”

韦林立望着何大丰的背影,苦笑了一下,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儿。

第一封信寄出去半个月后,桃花的回信来了。何大丰忐忑不安地把信折开一看,嘴一下子咧了老大,嘴角都快扯到耳根子了。他把信扔给韦林立,一脸的喜悦:“你看看,咱在姑娘眼中是什么形象。”

韦林立一目三行地看了一下信,“不光是夸你呀,还夸大伙呢。”晃了两下脑袋,说:“也不看是谁写的信呀,我早就说过了的……”

何大丰说:“哟,还真喘上咧。现在要趁热打铁,争分夺秒。马上进行第二封。”他自言自语道:“看来该考虑下一个程序,结婚咧。哈!”他情不自禁了。

日子过得非常快,眨眼间进入秋天了。就在桃河上那些大桥墩朝两边伸展开来的巨臂不断地长、长……眼看就要拉住手的时候,桥梁公司的“光棍”帽子也摘掉了。何大丰到桃河镇接回了桃花,去的时候坐着公司里的那台“皮卡”小货车,沿着河岸边的公路绕着走,回来的时候车就拉东西了。何大丰则和新娘乘船从桃河上回来,这线路也是大家研究考察了的,说这样走顺,接亲不能走回头路。

杏花也在船上,这次她的身份是伴娘了。

天空很干净,像是特意为今天的好日子清洗了一遍。接亲的船队在河道里穿行,秋天的芦苇荡变得金黄色,随微风起伏着,一片灿烂,白色的芦花漫天飞舞,就有芦花洒到穿着红袄的桃花头上和身上。何大丰低声对桃花说:“你看,连桃河都在祝贺我们呢。”

桃花没有吭声,她沉浸在当新娘的幸福中。小红袄裹着她窈窕的身材,胸部高耸,更显她妩媚。可是她对这漫天飘扬的白色芦花却隐隐地有着另外一种感觉,是什么?她一下说不清,眼下也不愿意去多想。而杏花却伸手去抓那飞来飞去的芦花,不时发出一声尖叫来。桃花看她一眼,嗔道:“从小就是这个样,总是疯!”

方天娇带着几艘小船前来迎接,说是来保驾护航的。当船快要靠近的时候,方天娇喊了声:“一、二。”大家便一字一顿齐刷刷地叫了声:“欢、迎、嫂子——”

桃花就羞得低了头,脸就红了,和她身上的衣服成了一样的颜色。

何大丰说:“在公司里我和大家都是弟兄们,没有什么经理和工人之分。所以大家就这么叫,以后你就习惯了。”

梁山站在船头说:“我们经理带了头,往后就好了,嫂子就给我们穿针引线,新娘子就蜂拥而来了。”

一个年轻工人说:“来多了就可以挑了,年轻的可以优先。”

张美打断他的话说:“该同志说这话可是没一点风格,不像是咱桥梁公司的人。”他说着话用眼睛瞟了一下船上的杏花,刚好看到杏花正也看着他呢,就晃了一下,心里一阵喜悦,大声说:“该进行下一个项目了。”

方天娇是接亲总指挥,他让两艘小船走在接亲船的两边,接着,两条红绸带飞了过来,把新郎新娘绕在中间,护卫着在河道里绕着大桥墩走开了S形,前面的小船上载有锣鼓家什,“铿铿锵锵”地敲着点儿,桥墩上早有工人点燃了悬挂在上面的鞭炮,随着“噼啪”声,彩屑就落满了桃河,落满了小船,落满了新郎新娘一身,也落满了伴娘一身。

杏花望着大呼小叫前后指挥,却又从容不迫的方天娇,不由在心里夸赞说:“别说,这个小白脸还真有一套呢。”

船靠了岸,岸边是用一条不到二尺宽的木板搭成的桥,踩上去晃晃悠悠的像在荡秋千,两边则插满了前不久公司里为了迎接上级检查时制作的小彩旗。方天娇大声宣布:“请新郎新娘过彩桥。”

何大丰绷了脸说:“方天娇,你出什么洋相,这么窄,两个人怎么过?”

大家都挤了过来,笑着乐着。

方天娇一本正经地说:“你是桥梁公司的经理,还不知道怎么过桥吗?今天,咱们桥梁公司终于摘掉了‘光棍帽子,你为我们大家娶回了嫂子。至于过桥的方法,扛、背、驮,多着呢,我相信难不住桥梁公司的经理吧。”

何大丰想了想,一咬牙,背起了早已羞成一团的桃花,踏上了颤悠悠的木板桥,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晃,向岸上走去,两旁的职工们就拍着巴掌在唱:“今天架得这是什么桥?今天架起一座连心桥呀;我背上背得是什么人?是我的爱人呀;这桥怎么这么长呀?是我的快乐长呀;这桥怎么这么牢呀?是我的爱情牢呀;背上我的爱人走过这座桥呀,走过桥去生他一个小宝宝呀;生个小宝宝呀,长大又来修大桥呀……”

何大丰知道这词儿准又出自韦林立之手,心里一激动,就脱口而出了:“生个小宝宝修大桥,生个男孩子!”

夏光新仍然扮演着年长者的角色,在公司门口恭候迎接着大家,把客人们让到会议室里,长条桌子上铺了毛毯,摆着瓜子、水果和糖。新郎新娘则被送进了新房里。这原是何大丰和夏光新两个人的卧室,现在夏光新搬出去住在了会议室隔壁的实验室里。屋子里新买了双人床,买了崭新的鸭绒被,上面也摆了个红双囍字。只是屋子小了点,大家都挤了进来,就显得有点人满为患了,几个工人就跳上了床,梁山抢坐在鸭绒被上,大声宣布:“嗨嗨,我可是头一个用了新被子。”

何大丰说:“经理够呛,手下的工人就也够呛!”

梁山“呵呵”地乐,说:“明年再添一个够呛的小修桥工!”

张美说:“经理现在满意了,但是不能有骄傲情绪。咱们公司里跳光杆舞的还很多呢,这任务嫂子也得担着点呢。”

这时,就听见方天娇在外面喊:“房子里的所有人员赶快出来,招呼客人用餐了。”

等屋子里的人全都走了,桃花这才抬起头,有点不解地问何大丰:“他们要我担啥任务……和你们修桥吗?”

何大丰说:“哪里呀,他们哪会舍得让你去修桥,那都是男人干的活。他们是想通过你把镇子上的姑娘多往我们公司领一些,我们这里的单身汉还多着哩。现在我有媳妇了,还是这样的漂亮。他们肯定会有想法的。刚才张美的意思就是,让我饱汉子不要忘了饿汉子们。”

桃花就伸出手软软地捣了丈夫一拳,说:“你的那些工人,都是一帮子鬼精鬼精的捣蛋分子。”

“明天他们就老实了。”

桃花不解:“怎么,他们怕你?”

何大丰说:“不是怕我,是怕羞。明天一看到咱们,就会想到今晚咱们做了什么了。”

桃花脸就又红了,却又满含着幸福,把头抵在了何大丰的怀里。何大丰张开双臂,搂住桃花,凝视着怀里的女人,她的脸皮真是很薄的,就像是一层红纱。难怪她这么爱脸红呢。那两只眼睛就像是两汪水了,比桃河里的水清,也比桃河里的水温柔,既像是一股涓涓细流在淌啊淌,又像是滔滔大浪在涌啊涌,连脚下的这块土地也要泡酥泡软了呵!

桃花微合着眼睑,她又一次更强烈地感受到了男人的那股神奇力量。今天,他是真正地属于自己了,此时他就在身边,一个壮实的黑小伙儿。这就是男人,强壮的男人,能给自己依附的男人。她觉着自己已经变成了一根长长的藤,绕着这棵大树,一直往上绕啊绕啊——

藤与树一块长着、长着——

方天娇带着一股胜利者的神色过去给伴娘杏花敬酒,她正被一帮小伙子围着。方天娇过来正好解了她的围。

方天娇仍然称她为“参谋长。”

杏花将手里的酒杯往桌子上一放,两手往腰里一插:“本姑娘是有名字的。”

方天娇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噢,对了,是杏花,挺漂亮。”

“你说什么漂亮?”

方天娇摇晃了两下脑袋,解释着:“都漂亮,名字漂亮,杏花也很漂亮。”

杏花问道:“你见过杏花吗?”

方天娇说:“笑话,杏花怎么没有见过?”

“那你说说,杏花是什么样儿?”

这下还真把方天娇难住了。他吃过杏,也远远地看见过杏花在春天里怒放的景象,但却从来没有去注意杏花开的时候是什么形状。不过,他想杏花应该是白色的,形状应该是五个瓣。但他还是怕说岔了,脑子很快地转了一下,就来了几句虚的,闪烁其词地说道:“当然应该是白色的,像雪一样白,很雅致也很美丽,透着一股馨香……”

杏花笑得弯下了腰:“告诉你,杏花不是纯粹的白色,在花苞中间有粉色的蕾丝儿,没有任何的味道。哼,你这个小白脸,也有露怯的时候呀,光知道拈花惹草挑好看的了,要不,怎么会不理会呢!”

方天娇那张善辩的嘴张了张,却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好缄口了。心里却在想,这个狐狸精妹妹是不能小视的。

施工建设指挥部要组织一次技术竞赛大比武,通知各个建设单位都要参加。何大丰提出让韦林立带队去参加,说这桥一开始施工他就当技术主管,没有人比他更熟悉了。

韦林立表示不愿意带队去,说这些应该是总工的事情。再说竞赛比武的时间恰好和他答辩的时间差不了几天,几乎就无法错开。

何大丰有点不高兴,说韦林立:“你这个人,总是关键时刻上不去。读研究生的事今年不行还有明年么,只要我还在这个桥梁公司当经理,就让你去考哩,考上就让你去读,绝对不拦你。我说话算话,不然我现在就给你立个字据。”说着就拉开抽屉找纸和笔。

韦林立看着何大丰,叹了一口气说:“好吧。不过,让我带队去也行,参加比武的人员得由我来选。”

何大丰听了后,沉默了一会说:“这我得和夏书记商量一下,还有方天娇。现在施工也挺紧张,这你也知道,尤其是‘挂篮正在节骨眼上,一下子把许多技术骨干抽走了,会不会影响呢?”顿顿,又“嗨”了一声说:“其实,这种比武竞赛又不是头一回搞了,我看也就是那么回事儿。你带几个去一下,说明咱们参加了。重在参与嘛。”

韦林立说:“既然只是参与,那谁带队去都是可以的了,不一定非得我去。”说完起身走开了,把何大丰一个丢在哪里发愣。

方天娇坚决支持韦林立的想法,让他在全公司里抽调技术尖子组成个比武班组。他说:“这是对外提高桥梁公司声誉的大事,不能随意对待。建设指挥部为什么要组织这个比武竞赛,一定有他们的意图。如果我们在比武中得个最后一名,那就是我们在这市场竞争中自己把自己打败了,这对公司今后的发展影响很大。”

夏光新也表态说:“我看这样行,组织一个优秀班组,能在比武中得个第一,走到哪里说起来也硬气。就是将来在公司里也可以开展科技攻关的。”

这样一来何大丰就不好再说什么了。他对韦林立说:“行,你就在全公司里挑人。不过,这样一来你就等于给自己戴上套了,比武砸了锅,你也在桥梁公司里砸了。有些话我就不好替你说了。”

韦林立说:“我知道,不就是个考研吗,大不了我不去读了,到那儿都一样干。”

何大丰说:“我都可以让工程停下来配合你。”

夏光新应道:“咱们也应当考虑一下,要是比武得了第一怎么奖励他们。”

韦林立带着一股情绪说:“要是失败了,我知道怎么办。可要是得了第一,你们让我走就是了。”

何大丰这下火了,冲着韦林立吼道:“让你走让你走,好像是我拦着不让你走了,是我把你这个人才压制了。不要说是考个研,就是当桥梁公司的经理也没说的,能当集团公司经理才好哩。”

韦林立嘟囔着说:“哼,我知道你现在是用不着我了,可以冲着我发火,让我走了。全忘了当初怎么来求我,让我给你牵线搭桥了。”

何大丰的耳朵不笨,听到了,大声道“我说同志,不要把这两件事往一起扯么,那是什么桥?我们修的是什么桥?是百年大计,千年大计呀……”

韦林立站起来也大声道:“我看你纯粹是过河拆桥。”

不管怎么说,韦林立带着由他挑选出的尖子骨干组成的班组,参加了施工建设指挥部举行的比武竞赛,还真获得了第一名。他们回到公司时,受到了夹道欢迎的待遇,上次用过的锣鼓家什又全部搬出来敲了个热闹。何大丰代表公司里宣布:参加比武的每人奖励五百元,但没有韦林立的。当没有人时,何大丰对韦林立说:“从现在开始,你不用参加施工了,全力以赴地复习考研,然后你就可以离开桥梁公司远走高飞了。我不拦你,绝对不拦你……将来,嗨,说什么将来呢!”

韦林立大声喊:“不要这样好不好,我只是想考个研。”

何大丰没有理会韦林立的态度,继续说:“将来,将来学完了要是你还想回来,回咱桥梁公司,我是举双手欢迎你回来。”

韦林立默默地站了起来,走开了。

自从比武班组一回来,方天娇就什么话也没有说。刚才这一幕他也看到了,他有点猜不透韦林立脑子里究竟是一种什么想法了。

大桥墩就如雨后的春笋般不断地从桃河里窜出来向上长,而悬灌梁的T形巨臂也在伸展着,渐渐地就要拉着手了。方天娇说越是就要合拢的这个关键时刻越是要小心谨慎,一点细节都不敢马虎。他每天都顶着巨臂内快要达到40℃的高温,和工人们一样只穿个裤衩在里面顶班作业。工人们一班一换,他一连顶好几班,最后都晕倒了,被工人们抬了出来。几个月时间下来,他人整个的瘦了一圈儿。但有一点很奇怪,他尽管每天都和大家一块在太阳下面晒,可就是晒不黑。有一些地方倒是晒得脱了皮,有了红点,但皮褪掉后却更加白了。这就让大家很嫉妒。有几个黑小伙子就缠着他,要他传怎么晒不黑的经验。

时间过得很快,眨眼间大半年的时间又过去了,这期间公司里发生了一些事儿,首先是夏光新到集团公司党委举办的“八荣八耻”理论集训班学习,时间是二十天左右,而何大丰妻子的预产期也快要到了,时间离得很近的。两件事刚好碰在了一起,让何大丰不知如何是好了。现在正是施工的黄金季节,公司里必须时刻保证有领导在位。方天娇虽然也是公司领导,但他是技术主管,不可能来主持全面工作。韦林立已考取了华东交大的研究生,何大丰兑现了当时的诺言,让他带工资脱产去读书学习了,有了事情他也没有了可以商量的人。这些日子何大丰的脾气很坏,动不动就训人,职工们都躲着他,远远地看见他就绕开走。公司有许多小年轻开始悄悄地议论这么一个问题,就是一个男人在自己有了老婆后突然脾气变大了,为什么会变大了?

不管何大丰急还是躁,电话却是一个接一个的打来了,先是说妻子已经住进镇医院了;接着说是难产,医生说是要做剖腹手术,让家里人来签字……等再一个电话打来的时候,告诉他生下一个男孩,母子平安……最后一个电话是杏花打来的,气冲冲地告诉他,再不回来,就见不着她姐了!说完就“啪地”扣了电话,没让何大丰说一个字。

何大丰又喜又急,给夏光新打电话询问归期,人根本就没有找到,说是封闭管理。他犹豫了一会又去和方天娇商量。方天娇似乎早知道他要说什么,不等他开口就说:“明天悬灌梁浇注要停一天,等水泥凝固一下。趁这时间你赶快回去看看你儿子,处理一下。公司里有事我先顶着。”

何大丰千恩万谢。这会儿他真正理解了什么是雪中送炭啦及时雨啦等等的深刻含义了。于是收拾起平时积攒下来的几桶奶粉什么的,匆匆动身就往桃河镇赶。谁知到了家门口,杏花却怒冲冲地拦住不让他进门,拉长个脸问道:“你是谁?跑到这里干什么?”

何大丰一个劲地陪着笑脸点头哈腰,模样挺像影视剧里讨好日本鬼子的汉奸。

杏花仍然不依不饶,一把推开他说:“你这时候跑回来,你知道我姐是死是活?”

何大丰的脑子“嗡”地一声似乎要炸开,仿佛一下子没了空气,嘴一下结巴起来:“你、你不是在电话里说、说,母子平、安……”

这时桃花在屋里听见了,就喊了句:“不管是死是活,他既然回来了,总要让他进来吧。”

听到了桃花的声音,接着就也听到了婴儿的“啊啊”哭声。何大丰的心放下了,宽了心,呼吸也顺畅了。他对杏花说:“我知道,这次多亏了你。不过,你总得让我进去呀。”

杏花仍然不让开门口,就像一尊把门的将军:“你走开。就是来住店,也得登记呢。”

何大丰急忙说:“登记过了的,去年这会儿就和你姐去登记过了,证就在你姐那儿保管着哩。”

杏花看着何大丰身上没来得换的沾着水泥浆的衣服,在心里有点原谅了他,脸虽然还板着,拦在门框上的胳膊已放了下来。

何大丰见放行了,就猛地直冲了进去,把杏花带了个趄趔。

看到丈夫站在床前,桃花就低着头哭了,说自己真的死过了一次,因为是难产。恰好省妇联组织的巡回医疗队在镇上,就给做了开刀手术:“刀口有这么长,现在想起来都挺害怕的。”桃花用手在小肚子那块比划着。

何大丰的嘴微微动了动,他想解释自己为什么不能赶回来,但又觉得现在说什么都没有用,把所有的理由加在一块都不是理由。憋了半天,他理屈词穷道:“都怪我。”

“怪你,怪你什么?我才不听你检讨呢。”桃花抹一把眼泪又笑了,在床上一扭身把身边的一个小棉被卷儿抱了过来:“还不快看看你的儿子。”

何大丰慢慢地凑过来,眼前是一个粉嘟嘟的小巧又稚嫩的生命,头发稀稀的,却很黑,眼睛闭着,正在熟睡呢。瞬间,一股热浪从胸前直涌到了嗓子眼上,何大丰觉着世界上的一切都在这个小生命面前黯然失色了。呵,这就是儿子,自己的儿子,是自己生命的延续呵!是未来,是希望,是男人的成功呵!他想大声喊,却觉着一切声音在儿子面前都寂然无力了。

他现在真后悔没有早一点回来了。

桃花点了他一下说:“你傻愣着干什么呀,快抱抱他呀!”

何大丰有点笨拙地伸出手去,却被身后的杏花喝住了:“你闻闻你的手上,都是水泥味油味儿!”说着把一盆水和香皂放了过来。

何大丰乖乖地过去,又打香皂又抹香水,该洗的地方都洗到了,然后进来先向杏花摊开双手:“你检查,合格了么?”

杏花却扭了头:“谁爱看你那两只黑爪子。”

何大丰过去小心翼翼地抱起儿子,看眼睛,看鼻子,看嘴,看了个没够,一边说:“没错没错,是我的儿子。”顿顿又说:“你看,他在打量我呢。”

桃花说:“你呀,捎回来的衣服和玩具,汽车枪炮的,都是小子玩的。你就这么肯定能生个小子?要是生个丫头,看你怎么着。”

何大丰说:“你这么能干,怎么会呢?其实我最担心的不是你生个啥。而是你这么白,我是这么黑,会不会生个大花脸呢?没想却生了个红的。”

“小时候越红,长大了就越白。我们家不会出现两个黑锅底儿。”

何大丰抱着着儿子转了一会,突然问道:“哎,他怎么不撒尿?”

桃花嗔他一眼说:“真是世界上什么样爹都有,还有盼儿子撒尿的。”

何大丰说:“我总得洗洗尿布呀。”话没落音,就见桃花伸手把儿子接了过来,说:“真是说啥来啥,你儿子给你任务了。”解开小棉被,把湿了的尿布拿出来。

何大丰接过尿布就要出去拿脸盆。桃花说:“哪有湿一块洗一块的,攒多了再洗。”

何大丰心里说,要等攒多了就洗不成了,明天一早还得赶回工地去呢,但他不好开口,要等时机。于是他换了个话题说:“得给儿子取个名哩。”

桃花说:“镇里有个先生,我给问了一下,他说咱孩子名儿里要有个‘桥字好。”

何大丰一听就点头赞成,说:“好好,我这辈子就是与桥打交道,桥就是我的杰作。”

桃花有点忧郁:“先生说咱孩子命里缺木,生在水边的人缺木会有四灾八难的。而桥属木的。”

杏花在旁边说:“你就听那先生的?”

何大丰说:“我在路上想也了个字,叫楠,这是一种非常高大结实的树,象征着力量和坚强。也跟桥差不多。”

杏花在旁边挖苦道:“叫楠就坚强,叫桥是不是就让人人踩呢?你们真会联想。还叫有文化呢。”

说归说,儿子的名还是依了他父亲何大丰的,叫了楠。

十一

何大丰知道自己不能在家里停留很长时间,所以就抓紧时间进行表现。他出去买了鲜活的鲫鱼,回来就在灶间忙乎。他早就打听过了,说鲫鱼能下奶,而且还请教了熬鲫鱼的方法,打鳞去内脏后不要冲洗掉血,就那样放锅里,而且不能急,要用文火慢慢熬,还不能多加调料,汤越熬越白,味道也就越鲜。汤还没熬好,远远地就闻见了鲜鲜的香味儿。桃花内心里享受着丈夫伺候的快乐,却又说杏花:“你去帮他一下呀,熬个汤也这么难产。”

杏花却反而在床上躺下了,说:“他回来,就让他忙乎。光知道当爹,不知道受罪。”

何大丰这多年单身在外边,也学会了做几样菜,今天就露了一手。他把几样菜端了过来,把鲫鱼汤放在桃花跟前,说:“多喝点,下奶哩。”

杏花讥讽道:“姐,你看他花样不少,却没有一样是为你做的,全是为了给他儿子下奶。”

桃花的脸上绽着满足的笑,嗔道:“谁让咱就是奶妈子的命呢。”

何大丰一副表功的模样,伸出手来说:“忙碌了半天,咋也应该表扬一下吧,你看我这手上都烫了几个泡呢。”

杏花说:“反正我姐正好有治烫伤的药呢。”,

何大丰伸手就想要,却被桃花打了回去,嘴里小声说:“你个傻……”

何大丰就扭头看杏花,一副不解的神情。

杏花说:“看我做什么,我没有。”说着就往碗里夹了些菜,起身出去了。桃花看了一眼杏花的背影,就撩开胸襟说:“烫哪儿了,我给你上药。”

何大丰没想到那药会是奶,他看见桃花认真地挤出几滴洁白和奶水来,心里忽然一阵焦躁,说:“就这么一点儿呀,干脆你也让我吃几口得了。”

桃花瞪他一眼说:“你别得寸进尺,这是给我儿子的。”

抹完药,吃过饭,何大丰就开始忙碌,首先洗尿布,接着是床单、桃花的衣服,后来干脆把杏花的衣服也洗了,总之是能洗的全洗了,一直忙到晚上11点多,两只胳膊都有点抬不起来。桃花说:“得了个儿子就烧得连觉也不睡了,就不能明天再积极。”

何大丰拖着两条腿坐到床边,看着桃花:“我必须给你说实话,给你坦白。”

桃花一惊,说:“出什么事了?在外边不正经了?”

何大丰说:“你怎么能往这方面想?”

桃花说:“那是怎么了,你快说呀。”

何大丰“吭哧”一两下说:“夏书记在外面开会,公司里就我一个干部。这几天大桥悬灌梁就要合拢,工地上没有干部不行。最多也就是十多天的样子,等大桥一合拢,我就能回来多住些日子,还能赶上儿子过满月,咱们好好地庆贺一下。”

桃花并没有完全听明白他话里的意思,就说:“这不挺好的吗?那天郭喜生来看儿子,也说是应该好好庆贺庆贺呢。”

何大丰没有理会郭喜生说什么,仍按照自己设想的铺垫往下讲:“今天,我是从工地上偷着跑回来看你们娘儿俩的。”

“没告假?”

何大丰点了下头:“明天一大早我必须赶回去。等大桥合拢,我准回来。”

桃花一听,看着儿子伤心地说:“谁知道大桥合拢后又有什么事。这一年多来那回不是说好回来,到时却又变了。”

“这回不会变了,情况特殊。”

桃花叹息一声说:“开始时杏花就和我说过,说你们工作性质很特殊的,要我多想一想。可我没在意,只是觉着你们工作虽辛苦,人却好,一个个都那么实在。我们结婚都一年多了,却在一起的日子还不到一个月。以前吧,是我一个人,不管咋苦咋累也就是我自己。可现在,外面下雨了,刮大风了,我就会想起你,你在外面咋样呢?不会还在工地上忙碌吧。现在就是把两个人的苦加一块儿了。”

何大丰的桃花这样说,心里真的很感动,被人挂念是很幸福的呢。他说:“我这次回来,看见你,看见我们的儿子,真的不想回去了。只要和你们在一起,什么也不要都值。”

桃花说:“你也别那样想……”

何大丰说:“现在有这么个说法,就是我们公司将要改制,上一个台阶的。那样的话,我也就是副处级了。这么多年一直在基层,也该上个台阶了。这样我就可以到集团公司里去分房,咱们全家就可以进城了,你也就熬出来了,我们的儿子今后也有了奔头。”

桃花说:“你一口一个儿子,就知道儿子。”

“是啊,有了儿子,才知道什么是儿子,什么是真正的生活了。可现在又一想,我们公司里的那些年轻人,哪一个不是父母的儿子呀。父母一辈子辛辛苦苦地供他们上学念书,参加了工作,也是指望着老有所养老有所依呀。我们是建筑施工单位,整天的爬高爬低的,和水泥钢铁打交道,稍有不慎就会伤筋动骨的,因此时时刻刻都要小心。这样我呆在家里心里也不安宁。”

桃花说:“我知道拦不住你,就是硬拦住了,你心还在工地上。”

“你真是一个懂事的好媳妇,娶了你是我何大丰一生的福气。”何大丰上床搂住了桃花。

桃花依偎在何大丰的怀里,撇撇嘴说:“我说呢,一回来就什么活都干了,还以为你真模范呢。”

“干活那还是真心的在干哩。”何大丰说:“明天我走的时候你先不要和杏花说,等我走了你再告诉她。”

“为啥?”

“我怕她损我。你看她那厉害样儿。你是这样的温柔,脾气是这般好。却有这样一个厉害的妹妹。”

桃花说:“你想错了。她把你支使得团团转,还不是故意让你多干点活,好消了我对你的怨气。你回不来,她一直对我说你工作肯定忙,走不开,能走开早就回来了。她嘴上对你狠,心里却在维护你呢。”

何大丰没想到杏花却在背后为他说好话,嘴里却不认输:“她真有这么好的心,怎么一开始就不同意咱们的事呢。当大桥架通了,火车开过来的时候,她就理解了我们这些修桥铺路的了。”

桃花从何大丰的怀里抬起身子说:“洗了一晚上,也不把你这身衣服洗一洗,都有味儿了。哎呀,这儿还撕烂了,也不缝一缝……你快脱下来。”

何大丰快乐地脱着衣服,说:“要不这人人都得有媳妇呢,女人就是心细哩。”

十二

施工出现了问题,2、3号桥墩出现了蜂窝麻面。虽然用水泥抹了一遍,但还是在建设指挥部组织的联合大检查中被发现,责令立即炸毁,并对桥梁公司进行罚款。何大丰是公司经理,首当其冲地做了检查,在建设指挥部召开的施工单位现场会上亮了相,满头满脸都是汗。接着通报就也下来了,有桥梁公司和他何大丰的大名。

何大丰觉得很不光彩。他在内部进行检查,寻找出问题的原因,结果发现是大家对新配置的拌合设备仪器功能不了解,仍按老经验老比例配制水泥砂浆。集团公司就要求公司里办几期学习班,重点学习新设备的正确操作和使用,除了集团公司派人来教授了两节课外,平时的教学指定由方天娇担任。

何大丰的脑子里突然就有了那么一种预感,是什么?他也一会儿说不清楚,就想起了方天娇来公司时任职命令后面的那个括号。而且最近也有一股风吹得很厉害,说是桥梁公司就要升格了,不然不会一下子配备这么多新设备的。那么……他不好往下想了,想得再多也只是在盲目猜测,还让自己掉头发。何大丰不去考虑那么多,他觉得上级会把这一切安排好的。他每天和大家一起认真地听专业课,认真地记笔记。看着方天娇在大投影机下随意地点着,大屏幕上就出现了各种曲线和图形,心里就着实服气了。心里说这中专生就是不能和人家这本科生去比。心里这样想,学习上也就下了功夫,从不无故缺课,每次测验他都在全公司里排第一名,这就更加唤起了大家学习的劲头来。其实,何大丰知道是方天娇在判卷时对他手下留情,一半也是为了激励大家。

何大丰也就佯装不知情,心里还是充满对方天娇的好感。

学习快结束时,有一天,何大丰和方天娇被同时通知到集团公司去,除了组织部门的人外,集团公司的两位主要领导都在场,而且是在轻易不使用的三楼小接待室里。何大丰感觉到了不寻常,不自觉地打起了精神。他悄悄地瞥了一眼方天娇,看见他也有点紧张,身板儿挺得直直的坐在哪儿,像个小学生样一动不动。

也是大学毕业的总经理开始谈话,说为了集团公司今后的更大发展,通知他们,桥梁公司正式升格为副处级单位。同时集团公司也加大了对桥梁公司的投入,许多旧设备都要进行处理更换,还要接受一大批的大学生进来,把桥梁公司建设成一支真正有专业知识有竞争力的施工企业。不然,在竞争愈来愈激烈的市场大潮中就要被淘汰出局的。总经理和何大丰是一个地方的老乡,也比较熟。说完这些后他看着何大丰,有点意味地说:“在这方面,我想你应该是有思想准备的。”

不等何大丰理解透总经理话里的含义,组织部长就宣布了对他们二人的任命:方天娇担任桥梁公司经理,何大丰为副经理,夏光新仍然担任党委书记。鉴于现在总工程师还没有合适人选,仍由方天娇兼任。

何大丰如同正游在风平浪静的水中,冷不防被一个突然而来的浪头打翻了,脑子里霎时空白一片,茫茫然了。他曾趁来集团公司开会和汇报工作的机会,不止一次地找过老乡,就是做总经理的工作,要求将桥梁公司升格,这样做自然有他心里的小九九了。他却没有想到真正升格了,带来的头一个变化竟是他先栽了。闹了半天是给方天娇办了件好事,自己却仍在原地踏着步了。

他似乎听到方天娇在旁边说什么:“……能力、不够……还要学习……”是一种姿态还是一种谦虚?那么自己也不应该沉默,也应该表表态的。他觉着接待室里人的眼睛都在盯着自己看,在等着自己说话呢,便忙说:“我……服从组织安排。”顿一下觉着还应当说些什么:“我一定配合好……工作。”他忽然想起有一次在吃饭中间他和方天娇谈起公司升格的事来,方天娇显得很不热心,并婉转地劝他个人不必去费这些劲儿,让领导去考虑这些事吧。很明显,方天娇预料到了升格会给他带来一次施展才华的机会的,但他没有去抢这个机遇,是机遇自己来的,或者说是何大丰去争取来的。他觉得现在自己是什么话都不好说的了。

总经理对他们两位说:“我们集团要想在群雄竞争的市场中立于不败之地,就要不断地进行专业化队伍建设。把桥梁公司升格也是时代发展的需要。希望你们二位要团结协作好,把桥梁公司建成集团的一个龙头企业。”他看了看何大丰:“原来还准备再成立隧道公司,计划让你去隧道公司当经理……”

何大丰有点冲动地说:“我宁在桥梁公司当副经理,也不去隧道公司当经理。”

总经理笑了笑,继续说:“允许你们在全集团内选调一些骨干和优秀人才,我给你们开绿灯。桥梁建设是需要一些专业化的人才的。”

离开集团公司后,方天娇要回桥梁公司,何大丰说他还有点事,就一个人到市里去转。其实他也没什么大事情,就是有点不想和方天娇相跟着回去。他感到头有点昏沉沉的,想沉在水里游一游,清醒一下。他走到一家浴池的门口,侍者十二分热情地招呼他进去,又凑近他耳边说洗完澡还有其他服务呢。他突然一下子又清醒过来,便不去洗了。

原来指望着公司升个格,自己也能上个台阶的,这样到了副处级后就可以参加集团公司里的排队分套房,家属和孩子就可以堂而皇之地进城了。可闹半天公司是升格了,自己却成了副的了,级别仍然没上去。遗憾么?好像是有那么点儿;而且好像也吃了点亏似的。那么,后悔么?好像不后悔,在哪个位置上都是干工作,何况并没有降低了职务待遇什么的。只是面子上好像有那么点拉不下来,原来在公司里是一呼百应说话一锤定音的,现在却要听另外一个人的了。不过也无所谓,配合好就可以了,副职倒也可以轻松一些,不用事事操心,弦也不用时时绷得那么紧了。这样一想,在公司里就好说了,从此埋头干活就行了。最难的是不好向桃花交代,她怀着那么大的期望……

在一家超市的柜台前,何大丰看中了一件碎花衬衫,那花儿就如同桃花,他就买了下来。又给儿子买了几件玩具,都是大型载重汽车什么的。回到公司后,他想趁这个机会回去看看儿子和媳妇,可不巧的是上级又来了一个质量检查团,公司里鉴于前期施工一直是何大丰负责的,情况比较熟悉,就决定由他全程陪同检查。何大丰就又走不开了,他不由想起桃花怨悠悠的那句话:“就怕到时候又变卦了……”

但不管怎样,工作还要干的。何大丰把东西打了个包,托人捎了回去。自己就全力以赴地陪着上级检查团开始了工作,先是内部,接着是工地现场,工期、质量、安全,一项一项查得很仔细很认真,完全不是平时那种呼呼啦啦来一帮子人蜻蜓点水走过程的那种了。何大丰就感叹说上面也在改变工作作风了。

这检查一下子就是一个星期过去了。这期间,桃花打来了一次电话,那会儿何大丰正在工地上陪着检查团,河面上的风非常强,对手机的电波传输产生了一定的影响,所以声音效果非常不好。何大丰只能断断续续地听见桃花说让他以后不要再买那么贵的衣服了,她也穿不出去。让他把买衣服的钱省下来,寄给他母亲。她现在有了儿子,就体会到老人把儿子拉扯大实在不容易哩。

何大丰就很感动,觉得这个媳妇很亲切、懂事,心里就越发地想回去看一看了。但还是那样,想归想,工地上的事情太多,方天娇又刚上任,对许多事情并不是很熟悉,还是迫切地需要他来帮他扶一把他的。如果自己立即对公司里许多事情就不闻不管了,大家就理解为他对这次调整有异议,有牢骚,这不是他何大丰的性格。而且毕竟就在他当经理的时候,方天娇还很配合他的,在许多事情上还很支持他的。他不是那种小肚鸡肠的人。

当然,他也明白,还是要控制好时机和把握好分寸的,就是要帮方天娇也要少出头露面的才行,要维护好新经理的威信和面子。

十三

桃花看儿子能自己坐在那里玩了,就摇了小船到河里来捞猪草。这种草俗名叫水葫芦,猪特别喜欢吃,而且极能长膘。镇上养猪的人家经常来捞水葫芦去喂猪。郭喜生家也养猪,是镇上最大养猪专业户。养猪场占了很大一块地,所以用的水葫芦也多。桃花捞的水葫芦就是卖给他那个养猪场的。儿子在船上很乖,不哭也不闹,大概他把晃晃悠悠的小船当成大摇篮了。

一丝风也没有,河水显得很平静,就连苇梢儿也是一动不动。小船划过去,尾部留下一道长长的涟漪,许久不散。桃花捞一会儿水葫芦,划一会儿船。抬眼望去,似乎就能望见何大丰他们正在修建的那座大桥。虽然也就是一百多里路,可他就是难得回来一趟。而且听说这座桥修好后他们又要到一个更远的地方去修另一座桥了,那回来一趟就更不容易了。桃花想着,手上就松了劲,让小船在无风的河面上荡着,眼前就无来由地浮现出一团雾来,迷迷茫茫的。她长长地叹息了一声,想着当时真是鬼迷心窍了,咋就会爱上了这个居无定所的修桥的黑小伙呢!

迎面划过来一艘大船,船头上站着一个人,敞开着白色的衣衫,指点着大船上的帮工们用网抄子在捞水葫芦。当桃花看清那人是郭喜生时,就有些心神不定,一时忘了避开,小船就朝着大船直撞了过去,当她清醒过来,船已撞了上去,一晃悠,听见“扑通”一声,桃花扭着一看——儿子没了,清凌凌的水面上冒出了一长串的小气泡。桃花失声惨叫一声,在河面上引起巨大的回声来,不顾一切地朝着冒气泡的地方跳了下去,溅起的水波纹又让气泡也没了踪影。她扎在水里胡乱摸索了两把,只摸到两手水草。她挣扎着冒出头用变了调的声音喊着:“何楠,我的儿子——”

站在大船上的郭喜生,看着河面,不紧不慢地脱掉白衬衫,一个猛子扎了下去,不大一会儿,先是孩子冒了出来,接着郭喜生也浮出水面,他游到桃花的小船跟前,先把儿子递上去,自己也翻上了船来,先是捉住孩子的两只脚倒提着,像是提着一条鱼,在孩子的背上拍了几下,孩子“哇”地一声哭了出来,他这才托头把孩子抱住,还在孩子的额头上亲了亲,然后把儿子递给了桃花。

桃花接过哭闹的儿子,心放下了,却一下子就瘫在了船上,也不顾郭喜生就在旁边呢,解开怀就让儿子吃奶,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望向眼前的这个男人,他的身材虽没有何大丰那样健壮,却也没有他那样黑。自从她嫁给何大丰那天起,郭喜生似乎就在躲着她了,再不像平时那样有事没事的就过来帮她们姐俩做点什么,逢年过节的也不再送东西来了。有时候她在想,童年的友谊怎么也是那般的脆弱呢!有一天她到郭喜生的猪场送水葫芦,听见郭喜生在他家那新盖的三层小楼上一个人唱呢,是过去流传下来的《光棍十哭》:“……四月里来立夏忙,家家户户换衣裳,人家有妻换新衣,咱光棍无妻,把旧袄抖落抖落又穿上;五月里来是端阳,粽叶儿宽来软米香,人家有妻包粽子,咱光棍无妻,熬了一锅面疙瘩汤……”

桃花想不通,凭郭喜生现在的条件,什么样的女人找不上呢?可他就是不找,是因为自己吗?这样一想,她的心又乱了起来,稀里糊涂地把拉去的一车水葫芦又拉了回来。搁了一夜,天气闷热,那水葫芦就沤烂了,成了一堆浆糊状的物体。负责收水葫芦的帮工说不能要了,郭喜生过来看了看,让全部收下了。他看了桃花两眼,却什么也没有说。但桃花却感到他的眼睛里有着许多的话呢!

郭喜生不让桃花捞水葫芦了,用大船送他们娘俩回去,让自己母亲逮了只大红公鸡,脚上缠了红布条,提到河边来叫魂,还做了几样供品。镇上的老先生也来了,说落水是逢凶,遇救是大吉。等在桃河边点香上供完了,还得回去谢恩人,就让桃花抱了儿子直奔郭喜生家来了。

郭喜生老远就在自家的小楼上望见,忙不迭地下楼来,阻挡住了磕头谢恩的程序,从桃花手里抱过孩子,在小脸蛋上亲了几下,逗得孩子咯咯笑。不知怎么,孩子每笑一声,桃花的心里都沉一下。到后来,又有人提出还不如认了干亲,这样郭喜生就能在平时照顾桃花娘儿俩了。郭喜生还未结婚,一听这个就脸红了,摇晃着手说这可不敢当。而那老先生煞有介事地掐了几下手指头,就又振振有词说这郭喜生是木命,孩子是水命,而木能克水,孩子认了这门干亲就克水消灾。于是一帮子人就又忙乎起来,又摆香案又炸油食的,还要去河边找干苇子扎十字、点干草火,让桃花抱着儿子来回从火上跳三次。桃花这半会儿变得迷迷懵懵的,就全由着人们来摆布了,说做什么就做什么。就在人们簇拥着桃花抱着儿子下跪行礼的时候,得知情况的杏花匆匆地赶了来,怒气冲冲地说人们:“你们在做什么!”一把从桃花手里抢过儿子抱了回去。

认干亲这才作罢。

回到家里,杏花打算要说姐两句,却见桃花一头倒在床上无声啜泣了起来,也就住了口。她知道姐也是一肚子的苦水。嫁了个男人,一年到头在一起的日子还不足一个月,一个女人带个孩子,也确实够难了。她同情地抱住姐的头,心里说:“当初我打听到他们就是这样四处飘游的工程单位,就不同意这件事情,是你被那个黑汉子吸引了……如今,这能怪谁呢!”

桃花说:“他上次回来说,就十来天的时间,大桥一合拢就回来……”

杏花说:“这些一天四处飘游的人,说话能算数吗?我明天找他去!”

桃花说:“他肯定是有事,忙……”

杏花没管这些,第二天一大早,她就坐船来桥梁公司找何大丰了。

十四

大桥终于合拢了,而且令大家最担心的“挂篮”施工也全部保质保量安全峻工,得到了上级的表彰通报。桥梁公司召开了庆功会,晚饭准备了几个菜,又上了酒,不少职工就大呼小叫了起来,梁山和几个就划开了拳,大呼小叫抡胳膊伸拳头的像在打架,全没了文明相:“一张床呀,两人睡呀,三更天呀,四条腿呀……”

方天娇就喊:“我说个别同志,嘴里文明点儿!”

一伙人涌过来要给他和何大丰敬酒,闹得不亦乐乎。何大丰说:“你们要敬方经理,要不是他,那‘挂篮不会这样顺利。”

方天娇大概也挺高兴,就也多喝了一点,舌头就有些硬,说:“我说,你们要、要多敬何经理……”

何大丰赶紧纠正说:“副经理。”

方天娇挥一下手说:“什么正的副的,在桥梁公司里,你何大丰永远都是我们的领导,都……说了算。”

何大丰觉着方天娇也确实很够意思,从来没有把自己当成副手看待,什么工作都是先和他商量。就也端起酒杯说:“行,给你当副手,痛快!干!”

杏花就是这时候来到公司里的。

当她被带到饭堂找何大丰的时候,职工们正在那里闹腾,一片片欢声笑语,一阵阵大呼小叫,场面让她不由想起姐姐一个人在家里带着孩子的凄清冷清,心里的火儿就涌了上来。当初刚接触你们这些筑路修桥人的时候,真还以为你们每天泥里水里的多辛苦呢。可看眼前的情景,真难想象何大丰说他们就是多么紧张,就会缺不了一个人半个人的?就会怎么连家也顾不上回的呢?

杏花的眼泪就不自觉地滚出来了。

何大丰被叫出来,看见小姨子,就慌忙要给她重新做饭。杏花说:“我吃不下。”

何大丰问:“出什么事了?”

杏花就把家里这些日子发生的事讲了一遍。

何大丰为难地说:“这大桥刚合拢了,桥面系工程又刚开始,正是关键时候,我咋走?”

杏花冷笑一声说:“你一开口就是这关键那关键的,我怎么就看不见多关键呢?你就是骗我姐行,骗不了我!”说完,看见何大丰还是犹犹豫豫的,就咬了一下牙说:“我现在实话告诉你,你儿子还在镇卫生院里抢救,我姐她受了刺激,光知道哭……”

这话立见效果,何大丰当即去找方天娇,把情况讲了一遍。方天娇想都没想,不由分说就让他赶快回家:“可别耽误了咱们筑路人的后代。”他把这话说得义正词严,又看了旁边的杏花几眼。

何大丰说:“我负责的那一摊子呢?”

方天娇说:“让夏书记先顶上。政工干部也得一专多能。”

正在那边和工人们碰杯的夏光新凑过来,问道:“能什么呢?”一扭头又看见了杏花:“哟,你一个来了,你姐呢?”

杏花就叫了句:“夏叔叔。”然后低了一下头说:“我姐她……”

“噢,我们大桥合拢了,职工们高兴,我们商量了一下,今天就放了一晚上的假,让大家也庆祝一下。”

杏花这会儿又后悔不该把家里的事说得那么玄乎,却又不好改口,只好不再说话。等何大丰收拾了一下,在外面叫她,她才迟迟疑疑地跟了出来。

他们坐公司里的“皮卡”车回到镇上,已经很晚了。街上有几家歌厅门口放着震耳欲聋的音响,让路过的人心率都跳动加快。他们步行穿过几条窄巷子,才到了他们的家里。一进家,杏花就给桃花说:“人给你领回来了,下面就是你自己的事情了。”说完扭身就走了。

自然,桃花又把过程讲了一遍,又是一番哭诉。中间还问他的职务怎么样了?什么时候能往城里搬了?

何大丰任桃花哭诉着,抱着儿子一声不吭。

半夜,桃花醒来,见何大丰还在床头赤膊靠着不知在想什么心思,就说:“你别这样子,我只是给你说一说,心里就痛快些。孩子又没事,别闷着了。”

何大丰说:“我不是闷,我是在想那座桥面上的工程,夏书记很少直接负责工程,这你也知道,他在部队上也一直是搞政工的,我担心……”

这话把桃花心里的火儿又给点起来了:“你成天就知道桥、桥、桥,你心里还有没有我们娘儿俩?有没有这个家?你到镇上看看,这两年谁家不是在盖小楼?就我嫁给你这个修桥的,还住在这个瓜棚子里……”

何大丰的心里也有点烦,就顺口说:“都讲了一晚上了,过来过去不就是那点子事,还有完没有?”

桃花一翻身从床上爬起来,也对着何大丰嚷开了:“你嫌烦了是不是?嫌烦当初就不该娶老婆的呀,就不该生儿子的呀!你成天就不想家里的事,就不想我们娘儿俩,光想着你们修桥的事。大冬天的,儿子病得厉害,我一个人大半夜的抱着往镇医院送,路上没一个人,只有风刮得呜呜的。我腿软得走不动,边走边掐儿子,他哭我不怕,就怕他不哭了。快到镇医院了,儿子怎么掐也不哭了,我以为儿子不行了,就大哭起来……”桃花说着也哭了起来。

何大丰劝了两句,没用。他就耐心地拿过来毛巾,等她哭够了再递过去。桃花擦了一下脸又继续讲:“你看看郭喜生,养猪也发了。你哪点比不上他呢,别修你那个桥了,回来在镇上干点什么都行呢。”

何大丰说:“你别说气话,国家培养一个人不容易,那能说走就走呢。”

桃花说:“哎呀,我咋哩也不知道,你是国家培养的呢。那我不是高攀了吗?”

何大丰觉得今天桃花说的话可不像她了,本来她这个人挺内向,平时少言寡语的,怎么如今一说起来家里的事就收不住了呢?还能说出这么多讥讽味儿的话来。何大丰担心她是不是有了什么病?也许女人一结婚,性格就会变了。

第二天一早,何大丰就去买了几块塑料布,把房顶苫了苫,今后的雨季又要到了。而他还有话要告诉桃花的,可听她诉了一晚上的苦,那话也就堵在心窝里了。桃河上的这座桥修完了,他们就要转移工点,到另一处修桥的工地上去了。据说那个工点离桃河镇上百公里,回一趟就更是不容易了。

十五

传言很快就得到了证实,新中标的那座桥离桃河镇有三四百公里。集团公司里还来了个副总作动员,在动员会上,这位副总说:“为了加强桥梁公司的技术力量,特地给你们配了个总工。”说着向旁边摆了摆手,那个人走了出来,大家一看,都认识,竟是韦林立。于是掌声就挺热烈的,何大丰一边拍手一边心里想着,以前自己说过不少次韦林立的,挑剔过他的毛病,对他去读研究生心里也有看法,没有痛快地放行。可现在他和自己平起平坐了,脸上就多少有点挂不住。

韦林立过来挨个和大家握手,当握到何大丰的时候,他说:“感谢您这几年的栽培。”

何大丰故意大咧咧地说:“怎么用上‘您了呢?我早就说过了,你回咱们公司,我是举双手欢迎的。不过,别看你现在和我是同级了,可我该修理你还是要修理的。”

韦林立说:“咱们公司里谁还不知道你何经理的毛病,越喜欢谁,就越把谁修理的够呛。”

这无疑是对何大丰以往对他态度的一个姿态了。何大丰心里就感慨,说这人有了文化心胸都开阔的多,就用力摇了摇韦林立的手说:“没问题,以后就又在一起了,咱们可以互相修理么。”

大家都笑了,连集团公司那位副总也拍手叫好,说桥梁公司的班子就是风正心齐,是个好班子的。

随即公司里就行动起来,整理行装准备搬迁。就在这时候,桃花来公司了。

桃花来时也没有提前通知,自己带着孩子就来了,而且看那架势是想长住。由于要搬迁,许多临时房子就拆除了,房子一下子就少了许多。何大丰就只好把大办公室腾出来,方天娇和夏光新挤到别的地方去了。这让何大丰心里很过意不去,虽然脸上还是挂着笑,但话音就有点重了,带出了些埋怨来:“咋不打个招呼就来了?我们这正准备搬迁哩,原打算让我去带队打前站的,这要一走,你这趟来不扑空了。”

桃花也看见了那些正在打包装车的景象,就说:“是你儿子成天闹着要见你,你冲我干什么?”

儿子很乖,马上就承担了全部责任:“我想爸爸了,是我要妈妈带我来看爸爸。”

何大丰抱起儿子亲了一口,转脸盯着桃花坏坏笑,压低声音说:“就儿子想我么,你就不想?”

桃花把脸转向了别处,阴着脸不吭声。

又有些日子没有在一起了,何大丰到了晚上就全换上了好言好语,温存体贴。但他还是很小心,因为大办公室的隔壁就是实验室和测量班的宿舍。何大丰就要桃花动作轻点,他自己也变得小心翼翼,轻手轻脚的,说话声音也压到了最低分贝。

桃花故意大声说:“为什么要这样?又不是……”

何大丰就要去捂桃花的嘴:“测量班全是小伙子,你让人家今晚集体失眠,不睡觉了!”

桃花就大声地笑。她的笑声让何大丰很是心虚,发挥就没有平时好。

桃花就有了感觉,问道:“你这是怎么了?是不是最近身体……”

何大丰翻身躺在一边,叹了口气,岔开话说:“你可以多住几天的,我们研究了一下,让韦林立带队去打前站。”

桃花说:“本来是你去,又推给了人家。我这两年也看出来了,你们这些修桥的,钱、钱是挣不下,家、家呢也顾不上。难怪你们公司里光棍多呢。谁愿意嫁给你们跟着这么耗呀,真的,这么耗下去,你就是耗不干,我们也耗干了。”

何大丰说:“别这样讲。什么事情都是有好有坏,两重性的。比如……”

桃花打断了他的话说:“你钱没挣下,职务也没上去,我看你还不如别修这桥了,回来好歹弄一弄,也比你这样强呢。”

何大丰一愣,没想到桃花说出这种话,而且看上去已经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了。他怕话重了两个人半夜三更的吵起来影响不好,就耐着性子说:“别说气话了,刚上了一座新桥,能放你走?”

桃花继续按她的思路往下说:“镇上现在发展快着呢,就是开个小卖部也能赚了钱。就说郭喜生,现在又承包了镇上的渔塘,要养虾养蟹,搞成什么集团呢……”

不知怎么,自从听杏花说了要认郭喜生为干亲的事后,何大丰不愿意听到这个人的名字。他说:“调走不调走,不要再提那个郭喜生。”

桃花说:“你要是不好说,我出面去找领导说,又不是去要官当,这个破副经理还给他们,谁爱当谁去当。你回去怎么着干三年,也把咱家小楼盖起来了。”

没办法,现在桃花一聊起家里的琐事,话就很难收住了,何大丰知道无法劝住她,就只好打起精神听她诉说下去。

第二天一大早,打前站的车队出发了。何大丰觉着怎么也得送一送。就走了过去,却听见两个工人在旁边说话,一个说:“看来这领导一结婚,家庭就占据一切了。心就操不到工作上,公司里的事也就很难顾上了。”另一个说:“要不怎么让他当了副手呢?家庭观念一重,公司还能发展吗?”

何大丰知道这是在说自己,就没有再往过走。等车队开走了,他回头走了没几步,却碰见了集团公司那位副总,他刚从食堂出来,惊讶地看着他说:“不是让你打前站吗,怎么,你没走?”

何大丰支吾了一声,不知该说什么好,忙借故走开了。

十六

桃花风风火火地去丈夫那里了,却呆了不到三天就又回来了,邻居们背后就有些议论,说是她同丈夫闹矛盾了,吵着要离呢,就回来了。杏花听说后,就急急地赶了回来,桃花正在那里剁鱼草,这是郭喜生专门给桃花找的一份工,其实郭喜生知道桃花也剁不了多少的,只是让她有个干的,而且郭喜生给她和别的帮工一样的钱,还让人把鱼草专门送到家里来,说是不用跑路了。杏花去年也郭喜生在县里办的一家宾馆招了去,当上了领班之类。她回来,身上仍穿着宾馆的服装。

杏花看姐的样子,不像是吵过架的,就心里疑惑,坐下来帮着剁鱼草。

桃花说:“别溅到你那衣服上去了,洗都洗不掉”。顿顿又说:“你岁数也不小了,别老晃着了,给你说门亲事吧。”

杏花说:“这事不用你操心。”

桃花就笑,说:“是不是有了心上人了?噢,我知道了,不会是看上那个小白脸了吧!”

杏花笑得前后摇晃,说:“你说那方天娇呀,是说我看上他了?姐俩嫁给一个经理一个副经理……”

桃花脸一沉,打断了杏花的话说:“我劝你死了这条心!”

杏花反问:“谁有这心了?”

桃花改口说:“我是说你怎么也不能再找一个修桥的了。”

“要叫我说呀,先不管他是干什么的,只要人好就行了。要说方天娇么,人长得还是不错了,就是今天女孩子们喜欢的小帅哥呀。可我看不上他。我说姐,姐夫人不也挺好的吗?”

桃花哼一声:“人好?好在哪里了?反正没有好在家里。”

“看你说的,我看姐夫每次回来就没有闲下来过,手脚不停,说是多干一些,你就少干一些了,对你还不好吗?”

“对我好。可好上一天两天,一下子就是仨月半年的见不上个影了,反而弄得人……”

杏花做出一幅遐想状说:“有这样的男人就是好上一天,死了也值了。”

桃花说:“你傻说什么呀,我还不想死呢。我给你说正经的,你看郭喜生怎么样?这个男人也够好吧?提了多少个,他没看上一个。”

杏花说:“他是没忘了你,非要找个和你一模一样的呢。”

“那不正好嘛。你老大不小了,找了郭喜生,一辈子就不用再操什么心了,什么都有了。”

杏花“咯咯咯”地笑。

桃花笑嗔说:“就知道疯,没个正相。”

姐妹俩说着话,就到了吃饭的时候,却不见了儿子何楠,杏花就去找,而且直接去了郭喜生的家里,一进门就看到胖乎乎的小家伙像个大人一样大模大样地坐在郭喜生的家里吃饭,手里拿着桶易拉罐在喝。杏花好不容易才把他拉回来,桃花问他为什么不告诉家里就去人家家里吃饭,儿子说是干爸让他去的。桃花就一个巴掌打过去,厉声说:“以后不许去他家里,不准在他家里吃饭,更不准叫他干爸!”

儿子哪懂这些,受了不白之冤,哇哇地哭叫着,瞪着圆眼睛要小姨带他去工地上找他爸去。杏花却感到了一丝忧郁,她从姐的过分举止里看到了一种不满情绪的发泄,很明显那是冲着姐夫的……

十七

这年夏天不知怎么了的,一下子雨水特别多。既来得轻松,后劲又很足。桃河里的水涨了起来,很快就和河沿平了。搬家拆下来的一些东西,还有许多没有来得及运走的工具都在河边堆着,何大丰就带了留守的工人去抢险,用大苫布把机械盖起来,把草袋子装上砂子码在河边。他一边干着一边不由抬起头看着远方,心里惦记着桃花娘儿俩,不知家里怎么样呢!他很想回去看一看,但眼下的情形不允许他离开,桃河随时有可能上涨,如果水一旦漫到工地上,就会淹没那些机械设备,还会冲垮搭建的那些临时房屋,这时候稳定人心很重要,关键时刻要有干部出面统一指挥才行,而留守的就他一个干部。

工地上的临时房屋还没垮,桃花家里的房子却先塌了。那天由于阴,云层厚得像锅底,天就比平时黑得早,电闪雷鸣的雨很大,屋子里便也下起了小雨。桃花把脸盆饭盆全都用上了,只听见满屋子叮咚作响,一会儿,就有水从墙壁上渗了下来,像一条缓缓爬行的蛇,有墙皮在慢慢地脱落。接着,就听见不远处接连传来房子和墙倒塌的声音,大人喊叫小孩哭声。桃花环视了一下屋子,似乎房顶也在摇晃,一幅摇摇欲坠的样子。她想了想,对兴致勃勃地摆弄那些会唱歌的盆子儿子说:“把衣服穿好。”然后把床上的被褥卷起来塞入屋里唯一的大板柜里,又从板柜里取出一个小布包装进手提箱里。这个小布包里是户口本和他们的结婚证书,还有两本存折。这是何大丰这几年攒下来的钱,都交给桃花保管,说是攒够了钱也盖个新房。她没有想过和人家一样盖什么几层小楼,她知道何大丰那点工资。她只是想攒钱盖个牢固点的、也简单点的新房。原来是想等何大丰职务上去了,好跟着他离开镇子上大城市去,可他的职务在原地踏步了,她也就没了这步想。有时候觉得还不如来个向后转,调回来算了,干什么也比他修那个桥挣得多。

墙皮坍得更厉害了些,雨水也越渗越多,小蛇变成了小溪。桃花看着不对劲,就把雨衣给儿子披上,提上手提箱,拉着儿子往外走。在院子里有一个夏天搭起的小凉棚,桃花和儿子站在凉棚下,望着黑暗的夜晚和分不清的雨点,不由心中一阵酸楚。

一阵令人恐惧心跳的声音在雨中吱吱呀呀地响起,桃花身上一阵哆嗦,伸手把儿子抱在怀里,就看见房屋的影子在暗夜里晃呀晃,然后脚下“轰隆”一声,像是发生了大地震般,砸起的水溅到了桃花的身上和脸上。

桃花懵了,她顿时觉得一切都没了。刚才把儿子抱出来的时候,她心里还在祈求房子千万不敢垮了,可现在眼前只有一片黑乎乎的天了。她本能地想去把大板柜里的行李抢出来一些,但动了一下,却挪不动脚,全身都在发抖。

门外响起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接着就有手电筒的光射了进来。桃花听到了郭喜生和他母亲声音。他母亲说:“我听见声音就不对,就催他快去看看,这不……”说着就接过桃花手里的儿子。

桃花呆呆的,也有点朦胧地被人搀扶着在一步一滑的湿地上走着,像是做梦一般。直到进了一道高大的铁门,又转弯上了几层楼梯,眼前一亮,她才明白是来到了郭喜生的家里。一股温暖的气息迎面扑了过来,她不顾自己满身泥水,腿一软,就一屁股坐在了那皮沙发上。

儿子身上的湿衣服被脱掉了,用个大毛毯裹着,很快就活跃起来,在那里玩弄着电视机的遥控,寻找动画片。郭喜生拿来一叠干衣服,放在桃花身边,想说什么,却又什么也没说,看了桃花一眼就上楼去了。

桃花换了衣服,就到镜子跟前梳头,她梳得很慢,梳一下停好大一会儿,直梳得儿子都睡着了。她这才过来,对郭喜生母亲说:“你把喜生叫下来,我有话要对他说。”

郭喜生从楼上下来了,穿了一身雪白的运动衣,显得很潇洒。只是脚上穿了一双拖鞋。他一下楼就对桃花说:“我知道你会找我的。”

桃花说:“你坐下。”

郭喜生听话地坐下来,很认真地看着桃花。

桃花闭了一下眼睛,睁开后看着别处说:“我问你,你这几年没成亲,据说还是在想着我,是不是?”

郭喜生有点瞠目结舌,一下子不知道怎么回答。

桃花这回盯着郭喜生的脸,逼问道:“我在问你是不是?”

郭喜生咬了一下牙:“是。”

“真的假的?”

郭喜生这回没有丝毫犹豫,说:“真的。”

桃花站了起来:“那好,我现在告诉你,我就和他离婚——”

郭喜生也站了起来,声音竟结巴了:“桃……桃花,你说得是真的?我……我豁出去倾家荡产……”

“不会让你倾家荡产的。他这个人的性格,我知道,像那桥……他不会找你的事,更不会要你一分钱。”

“我是说,你不应该受这些苦的。”

桃花没理他,接着说:“我是有条件的,你要想一切办法,让孩子跟我。孩子今后只能喊你干爸,就是他们以前说合的那样。”

郭喜生想都没想地说:“都依你。”

十八

杏花听说家里出事了,又急忙从县城赶回镇里来,这才知道不光是房子塌了,姐姐的婚姻也垮了,离婚起诉已送至镇上民事法庭。

杏花有点发愣,好半天不明白究竟是咋回事儿,这怎么说话间就天翻地覆,说变就变了呢?她见了姐姐,瞪着她,不吭声。

桃花说:“是我提出来的,不是他。”

杏花说:“你要是气他、恨他,可以……”

桃花摇了摇头说:“我谁也不恨,我只恨我自己太傻了。而眼下,我总算清醒了。”

“清醒,这年头谁都在喊叫清醒,可什么是清醒?你瞒得了别人,瞒不了我。你能就这样把他从心里抹掉了?”

桃花叹息一声:“要是能抹掉,就还没这事呢。就是抹不掉,却又见不着个人影,就一天这么悬着吊着的折磨人。就退一步说,我不算个人,可我儿子呢?也勾不回来他。他只有那个桥!”

“你一提儿子,还是说着了。你看看他那脸,就他那说话时的神态,永远是一个小何大丰,你抹得掉?我说姐,你还是撤诉吧。”

泪水从桃花的眼里滚了出来:“是福是祸,就这么着了。你以为我丢得起这个人?房子垮了,我是光着身子逃出来的,谁愿意说什么,就让他说去。男人说起来又有几个好的?就说郭喜生,谁知道他以后会怎么样?但眼下我得活,也得活个人样儿。我现在告诉你杏花,这话也告诉过别人,何大丰的老婆已经死了!”说罢,她用双手捂起脸,使命地呜咽起来。

杏花知道劝不了姐姐了。她起身来找郭喜生,来到那座黑大门跟前,门关着。她擂起拳头使劲地砸了一阵门,没人来开。她知道屋里有人,就大声喊起来:“郭喜生,有胆子你出来呀,你不就仗着你手里有了几个钱嘛,手就伸长了,腿也伸长了,就当第三者,夺人家的妻子,破人家的姻缘。乘人之危落井下石,把人弄到他家里,还逼着人家写离婚状,把干缺德事当成钱花咧!”

郭喜生是在屋里,他远远地看见杏花怒气冲冲地来了,知道没好茬儿,就故意不开门,心说她敲不开门就会走的。可没想她在外面越说越不像话了,就开了门愤然道:“杏花,你不了解情况别乱说好不好。那天不是我,你姐都有可能自杀。再说这事全是你姐先提出来的,你不要在这里糟蹋我!”

杏花冷笑一声说:“哎哟,我以为多么有种呢,却原来是这么个小人,把这一切罪过都推到我姐身上了。你还算个男人吗?”

面对杏花伶牙利齿的冷嘲热讽,郭喜生有点急,就想拿话来堵她的嘴:“哎呀杏花,其实你的心思你姐给我说过,说你早有心嫁我。现在看你姐这样,你急了,也生气了!”

杏花一听郭喜生这样说,顿时有点恼怒,逼近了他说:“你还真有这心思,想要把我们姐妹俩都当成你的妻妾咧?你郭喜生就是用钱铺成路,我杏花也不瞅一眼。我知道我姐的状子就是你帮着弄的,不管你怎么样变着法子就还是勾引。我现在只告你一句话,我姐她是个老实人,你要是再去玩弄她,我就满镇上揭你老底儿,你脸皮厚不怕丢人现眼,还有你母亲哩。你要是不怕要了她老人家的命你就试试。”

郭喜生慌忙说:“我怕你了行不行,我这就去找你姐,让你姐给你说说,看是谁先找的谁?怎么这年头连操点好心都不行!”郭喜生自己给自己找了个台阶,出门走了。把杏花一个人丢在了那里。

十九

镇上的民事法庭受理了这起离婚案。桥梁公司先派韦林立带了个人到镇上去了一趟,又找了桃花,一切都不能挽回了。回来后韦林立说:“要是我们先起诉那个郭喜生,也许离婚案会中止的。”

何大丰说:“没必要了。”他按照时间准时赶到镇上参加开庭。

郭喜生专门从县城里给桃花请了一位资深律师来做代理人。

按照程序,第一次开庭前先做调解的。结果,调解无效。因为调解的主要事件不是离婚问题,而是为了争孩子。

在二次开庭之前,何大丰接受了梁天的建议,买了两好烟去了一趟审判长的家。这也是最后的一点努力了,他不能容忍自己的儿子跟郭喜生在一起生活。结果一进审判长的家门,就发现郭喜生在和审判长大声说笑着,桌子上放着一个厚厚在信封。看来桃花为了能让儿子判归自己,什么也不顾了。他什么也没说,转身就出来了。在不宽的镇街道上走了不远,他疲惫不堪地坐到了一块石头上,撕开烟,抽出一支来,想吸,却发现从不抽烟的他没有火,就那么叨在嘴上。一个捡破烂的老人走了过来,何大丰把手里的两条烟递了过去。老人见怪不怪地笑了笑,很痛快地收下了,并顺手在何大丰刚折开的那盒里抽出一根,点上有滋有味地抽了起来,然后低头走开,连声谢谢也没说。

何大丰预感到为了孩子会有一场舌战的,但他没有想到桃花为了得到儿子却使用了另一种战术,到了法庭上,没等他开口,桃花就声泪俱下地把和他结婚一年多时间所遭受到的种种艰难困境情景交融地讲述了一遍,听得在场的人鸦雀无声,就连那个女书记员也眼泪汪汪地边抹边记录。一个母亲为了争得儿子,她所迸发出的能量和智慧绝不是一个男人所能比的。自从在调解时何大丰提出要把儿子判给自己的那一刻起,桃花看他的眼光中就再也没有一丝一毫的温情了,而且出现了过去从没有的憎恨仇视。就是到了最后何大丰提出他愿意负担孩子的抚养费时,桃花也一口咬定,不要他出一分钱。这就更让何大丰心疼,胸口像插了一把刀般。他明白这是桃花要和他彻底地决裂,今后就连儿子也不愿让他再见了。

女人一旦发起狠来,是不计后果也是不顾一切的。

何大丰在回公司之前想见见儿子,可自庭审过后,何大丰就再也找不到儿子了。他明白是桃花把儿子藏起来了。他一个人来到那倒塌了的房屋前,看着那一堆废墟,心头一阵凄凉,头一次发现自己真是一无所有了。

恍惚间,耳边似乎有儿子的声音,他扭头一看,并不是幻觉,真的是儿子何楠正向着他跟前跑。他几步抢过去,一把将儿子紧紧地抱在怀里,儿子伸出小手,为他擦拭眼里的泪水。

何大丰问:“这些天你在哪儿?”

儿子说:“在干爸家的小楼上,有人看着,不让我下楼。”

“今天谁带你来的?”

“杏花姨。”儿子说着回头看:“她把我偷偷抱了出来。”

何大丰顺着儿子的目光,看到了站在远处的杏花身影闪了一下。

何大丰想了想,问道:“儿子,跟爸爸去吃饭吧。”

何楠很高兴,点着头说:“干爸家的饭真难吃,总是那么多的鱼那么多的肉……”

何大丰把儿子领到镇街道的一个小饭店,要了几个菜,想了一下,给儿子要了一桶饮料,给自己要了一瓶“二锅头”。他对儿子说:“来,给爸爸碰个杯。”

何楠很高兴地和他碰杯,说:“你能带我去你们那里吗?我不想在干爸家里,哪儿也不让我去。我想去看你们修大桥。”

何大丰说:“行,儿子。爸爸就带你去。”

“你抢吧,把我抢过来。”

“为啥?”

“你一抢,我妈就不会怪我了。”

何大丰心头一热,泪水差点又滚出眼眶。他觉得儿子好懂事,夹在大人中间也好可怜。

小饭店的门口突然出现了几个人,有两个守住了门,其他几个走了进来,围住了何大丰和何楠。何大丰站起来,拉着何楠要走,却被拦住了。为首的一个汉子说:“把孩子留下来,你走人。”

何大丰冷笑一声说:“想抢我的儿子,那你们就过来试试。”

为首的汉子走上来想抱孩子,何大丰露出凶相,两眼喷射着火,大喊一声:“人贩子抢孩子啦!”抬手一拳,就把那人打得退了好几步,被身后的椅子一绊,倒在了地上。其他几个人想趁机抱走孩子,也被何大丰手脚并用,打得抱住头四散奔逃。这几个人其实都是郭喜生的帮工,都不是会打架的料,只是奉了郭喜生之命来替桃花抢回孩子,没想到何大丰并不好对付,多少年的修桥生涯练就了一身的力气,把他们打得灰头土脸的没有还手之力。

这时,一个老太太走了过来,说那几个人:“活该,谁让你们来抢孩子的?抢孩子是犯法的,抓起你们也没说的。”她又过来对何大丰说:“你听我一句话,桃花和孩子相依为命,你又整天顾不上照顾,要是再把孩子带走,这不是要桃花的命吗?夫妻一场,还是给她一条活路吧。”

何大丰认出这老太太是郭喜生的母亲,就将手慢慢地松开了。儿子被一个人急急地抱走了。他看见儿子被刚才那场面吓呆了,不停地在那人怀里哭喊:“爸……快来抢、快来抢我……”抱着孩子的人任凭他哭喊也不敢停步,一直跑进了郭喜生的那座小楼里。

郭喜生的母亲在他身后说:“你放心,我们会对孩子好的……”

何大丰没说话,心里在淌血。他远远地望着那座小楼,墙是红砖砌的,挺耀眼。

刚才和他打架的一个人一拐一拐地走了过来,他戒备地握起了拳头,那人却抹了一下嘴角的血说:“你怎么不去告他?他不就是有俩钱吗?”

何大丰摇了一下头,垂下头无语。

那人大声说:“你不能就这么算了,至少应该让他上上报,曝曝光。”

何大丰在那人的肩头拍了一下,转身走开了。他知道,这些事是一句话说不清楚的,既然说不清楚,又何必去说呢!

二十

何大丰沿着镇子外面的一条小路走着。这条路很窄,两旁是无边的芦苇,风一吹,沙沙作响。

在小路和大路的交接处,站着杏花。何大丰怔了一下,想绕开她走上公路,等待过往的长途客车。

杏花插过来,拦住了何大丰,说:“我在等你。”

何大丰冷笑一声说:“是在等着看我如丧家之犬般夹着尾巴逃跑?”

杏花说:“我送送你。”

何大丰说:“我自己能走,我又不是瘟神。”

杏花大声说:“你听我把话说完好不好。”

何大丰站住了。

杏花撕下了一片苇叶儿,在手指上缠着,低着头说:“这两天我一直在想一件事……其实这事我不是现在才想的。而我现在想好了决定了,这才找你跟你说。”她抬起头,双眼盯着何大丰:“我知道你会拒绝我,可我还是要说。”

“说不说是你的事,拒绝不拒绝是我的事。”

杏花看看四周,咬一下嘴唇:“我要嫁给你!”

何大丰受了惊吓般地往后退了几步:“你不要吓唬我,我已经够受的了。”

也许是已经说出来了,杏花反而显得更自然了:“我知道你心里很苦,我也不要你现在表态,我只是先给你打个招呼。”

何大丰哼了一声说:“你这个性格够可以的,这个时候还来拿我开心。我现在就表态,这是不可能的。”

杏花垂下了头说:“可我是真心的。”

何大丰“咳”了一声说:“你们这些姑娘什么可都敢想,思前不想后的,任性得很哩。新鲜劲儿一过,就什么都变了。”

杏花抬头看着他:“你还新鲜?”

何大丰不敢再说什么了,就说:“你的心意我理解。你快回去吧,我还要赶车呢。”

杏花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口气说:“我知道你们过不多久就要搬离桃河镇了,到时候我就来公司里,和你一块搬家,你等着。”说完,转身快步走了。

何大丰望着她的背影,心里忽然有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

回到公司,何大丰把法庭判决等有关情况向方天娇和夏光新讲了一下,也算是汇报吧。最后讲了杏花对他的态度和说的那些话。

夏光新这次一反常态,也许因为桃花是他给何大丰介绍的吧,坚决反对他再和杏花有什么联系:“你这个人实诚,经不住再叫人坑了。亲姐妹到底是亲姐妹,切不可感情用事了。”

方天娇没说什么。等剩他和何大丰两个人时,他说:“我早就说过了,这俩姐妹性格不同,杏花还真的适合你。”

何大丰说:“算了吧,她一直看中的是你,见高攀不上,就在咱们这里找个替补队员。”

方天娇没有否认,也没有肯定,而是顺着话茬说:“就算是天赐良缘,真成了的又有几对?还不都是替补队员嘛。几十万个姑娘都看中一个明星了,但不可能都嫁他呀,最理想的就是找到一个和明星相似的。”

何大丰说:“你这张嘴,服了。”

说归说,何大丰还是承认方天娇真把这些事看透了,就决定还是给杏花打个电话说明情况。掏出手机刚拨了个号码,就又挂了。想了想觉得还写信好,能说清楚。这次他没有找韦林立,也没有惊动任何人,自己动手写了一封长长的信,寄走了。

但杏花一直迟迟没有回信,这又让何大丰的心里闷闷的,一种不安的难言的失落感在心里死命地翻腾,折磨着他。

直到又一个秋天来临了,何大丰接到了家乡的来信,打开一看,却是杏花的。她怎么跑到那里去了呢?他看着信:“我是在你的家乡给你写这封信的,母亲就坐在我的旁边。我知道一时说不通你的,就来到了你家,现在你母亲已把我当成亲闺女一样了。这年头搞对象挑个好公婆可是要比挑个好丈夫重要呢。同时,让婆婆认可比让丈夫认可更重要。没办法,只能这样‘曲线救国了。”

这里我要提醒你一句,我认识和了解你并不是很短时间了,所以你要相信这份真诚这份缘分。我知道,嫁给一个你这样走南闯北四海为家的修路人——一个当今时代里少见的傻瓜,但是却知道为什么活着,知道生命价值的人,会是相聚的时间很短,期待的时光很长,我姐她是重相聚而怕期待,我却是既重相聚更把期待当成一种享受……

等着吧,我还是那句话,到时候我会来和你一起搬家的……”

二十一

转眼间,春天又降临桃河两岸了。

桃河上的大桥也全部建成通车了,远远地看去,就像是一道彩虹。

而桥梁公司就要搬离这个地方了,他们要到另一个地方修建一座更高更长的大桥了。这天一大早,在搬家的车队里,那辆“皮卡”的后座上坐着杏花,而何大丰匆匆地过来,把一件大衣硬披在了她的肩上,说:“车一开动,还是很冷的。”然后坐在了她的旁边。

杏花问:“你不冷?”

何大丰说:“我们习惯了。”

杏花展开大衣,硬是披在了两个人的肩上。

车子要开动了。何大丰忽然说:“再等等。”他对杏花说:“我好像听见了有人在叫……”

杏花凝神一听,果然,在鸟语声中传来“爸爸”的喊声。她打开车门探头一看,远远的堤岸上,站着个孩子的身影,正朝着这边大声地边喊边摇晃着细胳膊。她回头对何大丰说:“是我姐,她把何楠领来了——”

何大丰急忙下了车,果然,他看见了儿子站在桃河对岸正朝着自己挥手。他大声喊道:“儿子——”等他使劲地揉了揉眼睛再定睛看时,儿子的身影却不见了,只有那声“爸爸”的余音还在桃河两岸袅袅地,如同太阳跃起的声音。

何大丰重新坐进车里,说:“我们走吧。”车子就沿着河岸在行驶。忽然,何大丰盯着两岸,先以为是霞光里出现了幻觉呢。他又揉揉眼,呵,是真的,河两岸的杏树上开满了白色的繁花,挂着露珠,晶莹欲滴,看得见如雪的汁液在淌。那白色的花儿连成了一片片的,像铺了白绒绒的锦缎,一直连接上了天边的彩霞。

随着车子的颠簸,他听见杏花在他的耳边轻声地哼着歌儿:“桃花那个红哟杏花那个白,翻山越岭我寻你来哟……”

他伸出手去,轻轻地搂住了她有点瘦削的肩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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