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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天的土霉素

2014-01-14张琳

飞天 2014年1期
关键词:机械厂金刚妈妈

张琳,男,1970年生,安徽砀山人。安徽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化工作家协会会员。曾在《清明》《天涯》《安徽文学》《今古传奇》《芳草·小说月刊》《延安文学》《黄河文学》《文学与人生》等刊物发表中短篇小说80余万字。有多篇小说被选刊转载。现为《安徽文学》小说责任编辑。

老郑说,眼下秋高气爽天高云淡,正是收获的好时节,我们的爱情也一片金黄,我已手提明晃晃的镰刀,准备下地收割甜蜜的爱之硕果。你的镰刀磨好了吗?

那天是重阳节,缪卫红坐在黄河故道岸边的一桩树墩上,正出神地眺望着远处的红星机械厂。午后的阳光强烈地笼罩着日渐荒凉颓败的机械厂,使整个厂区呈现出一片灰蒙蒙的暗色调。缪卫红就这样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在树叶飒飒秋虫唧唧的田野里,和屁股下的树墩俨然融为一体,坐成了一株秋天的树桩。不知坐了多久,缪卫红的眼睛看酸了看疼了,就抬起双手捂在脸上,用并拢的手指揉了揉眼眉。之后,缪卫红从手包里掏出手机,甫一登陆微信,丁冬一声,老郑的这条微信息就跳进了她的眼里。

这轻微的一声丁冬,仿佛一粒石子投入不远处黄河故道里的那汪蓝盈盈的静水,水面上漾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此刻,缪卫红的心湖也被这一条微信息搅得微波荡漾,经久不息。认识了半年多,这还是老郑第一次向她求婚。缪卫红一遍又一遍地端详着这条微信息,心中百味杂陈。满怀期待,还是心存恐惧?抑或二者兼而有之?缪卫红说不出心里是一种什么感受。

缪卫红想了许久,答非所问地回了一条微信息:我在老家。

缪卫红是重阳节一大早回到老家的。她下了火车,先是去站前超市,磨磨蹭蹭地转悠了一两个小时,看时间差不多了,才买了烟酒水果点心,出门拦下一辆的士,前往县城北郊的老年公寓,看望爸爸缪金刚。一进老年公寓大门,远远的,缪卫红就看到公寓的南墙边,一溜儿或坐或卧着七八个老年人,正在晒太阳。她拿眼一瞄,立马就从那七八个老人中把缪金刚辨别出来。缪卫红看到缪金刚口眼歪斜,涎水直流,歪斜在躺椅上打盹儿。尽管每次回来看缪金刚,出现在她眼前的他大体上都是这副尊容,缪卫红的心脏还是止不住一阵紧缩——这是那个风华正茂前程似锦的红星机械厂厂长缪金刚吗?这是那个锲而不舍软缠硬磨把厂花钟晓青追到手的缪金刚吗?这是那个巧舌如簧移情别恋仍被女人看做风流倜傥的缪金刚吗?要知道,他才六十多岁啊。正想着,缪卫红看到缪金刚猛然睁开眼睛,朝她望过来,似乎视线模糊,又抬手揉了一下眼睛,然后眯缝着眼,使劲地瞅着她。终于,缪金刚颤颤巍巍地站起来,歪歪斜斜地向前走了两步,声音含混地喊道:晓青!

就是这一声喊,让缪卫红的眼睛一下子蒙上了一层水帘。晓青,她的妈妈钟晓青,早在她八岁的时候,就已撒手人寰。妈妈钟晓青在世的时候,被这个男人宠过爱过,被这个男人骗过哄过,也被这个男人打过骂过,而今,这个男人见面的第一句话,竟是喊出妈妈的名字。男人,究竟是一种多么复杂的动物,让最为精密的机械都无法比拟?

从老年公寓出来,缪卫红就来到这片大堤上。正前方是早已停产多年的红星机械厂,右前方则是一处公墓。公墓里有不少坟墓修造得豪华气派,在缪卫红眼里,似乎显得比死气沉沉的机械厂还有生气。缪卫红想,如果妈妈去世后骨灰不被姥姥、舅舅带回上海,也许就会葬在这处公墓里。那样的话,自己在老年公寓看过爸爸,就可以接着到公墓里给妈妈烧一些纸钱了。

空旷的天空中传来阵阵雁鸣。缪卫红抬头一看,两队人字形的大雁正以优雅的飞行姿势,向南迁徙……我也要南归了,回椰海市。这样想着,缪卫红站起身来,那株秋天的树桩又还原为一个女人的倩影。转身的时候,缪卫红又眺望了一眼灰蒙蒙的红星机械厂,刹那间,她竟产生了幻觉,看到厂区周边那圈古董般老旧的红砖围墙一下子簇新鲜明起来,一个袅袅婷婷的女人和一个器宇轩昂的男人,拉着一个蹦蹦跳跳的小女孩的手,走在厂区那条随两行法桐延伸的林阴道上……

缪卫红沿着崎岖的田间小路走了一里多地,来到了一条柏油公路边,搭乘乡镇至县城的中巴,返回县城。一路上,尽是些熟悉而又陌生的景象,令缪卫红感慨万千。车窗外扑面而来的是那一望无际总也跑不出的连片梨园,点缀在梨园里的一个个村庄比以往明显气派了不少。缪卫红贪婪地望着车窗外,梨园,村庄,行人,身边乘车人交谈时那熟悉的方言,不由分说地把她的思绪扯回到上世纪七十年代,扯回到她童年的红星机械厂。

缪卫红上初中的时候,就对爸爸妈妈的身世了如指掌。妈妈钟晓青出身于中医世家,小时候的理想是做一位医术精湛的医生,可没想到初中刚毕业,就随着那股磅礴的到广阔天地大有作为的滚滚洪流,从上海来到皖北,做了一名知青,后来几经周折,招工进了红星机械厂,成为一名厂医。爸爸缪金刚则是当时红星机械厂唯一的大学生,尽管是推荐的工农兵大学生,但因为脑瓜聪明爱钻研,成为了厂里的技术权威,加之做事大胆干练,为人精明世故,而立之年就当上了红星机械厂的厂长。

缪卫红感觉,她的童年,似乎是在红星机械厂医务室度过的。童年的缪卫红总是被上班的妈妈带到医务室,妈妈坐在那张被漆成黄白色的桌子前工作,她则在医务室内外四处疯跑,看妈妈给职工们治疗,蹦蹦跳跳地追花蝴蝶,捡拾花草树木上的蝉蜕……

在缪卫红童年幼小的心灵里,爸爸妈妈一直是对恩爱的夫妻。上班下班的时候,经常是爸爸妈妈走在她的左右,一人拉着她的一只小手;或是爸爸一手抱着她,一手搂着妈妈的肩膀。当他们一家三口走在那条法桐夹道的厂区道路上时,迎面而来的叔叔阿姨们大老远看到他们,总是退到路边,用羡慕的眼神迎候着他们,等走近了,才毕恭毕敬地喊一声:缪厂长好!钟医生好!还老是有叔叔阿姨掏出一块硬糖放在她的小手里,说,呀,这小姑娘好漂亮好可爱!

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缪卫红发现爸爸妈妈不再走在一起了。家里的欢声笑语没有了,爸爸不是带着满身酒味很晚才回家,就是夜不归宿。她隐隐地感觉到,爸爸妈妈之间似乎出了什么问题。

那一天发生的事情缪卫红至今记忆犹新,她下巴上有一块按扣般大小的疤痕,就是那次事件给她留下的永久纪念。那是一个夏日的午后,缪卫红躺在医务室值班室的木板床上,迷迷糊糊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她被一阵压抑的低语扰醒了,一醒来就闻到了一股浓烈的酒味儿。缪卫红没有睁眼,假装依然睡得很香,她不想因为自己的介入而影响爸爸妈妈之间的交流。缪卫红听到妈妈在说什么狐狸精长狐狸精短的,听到爸爸那牛一般粗重的喘息声,听到他们说着说着就吵了起来,接着就听到一记响亮的声音……缪卫红一惊,猛地睁开眼睛,看到妈妈捂着脸低声啜泣,鼻孔下流出一道鲜红的血痕。缪卫红哭着喊了一声妈妈,从床上一骨碌滚了下来,跌跌撞撞扑向妈妈。因用力过猛,在抱住妈妈大腿的同时,她的下巴也磕在木椅子的棱角上,顿时一片血糊糊的。爸爸一见,眼睛睁得老大,忙弯腰去抱她,却被妈妈一把推搡开。妈妈抱起缪卫红,扭身来到治疗室。妈妈动作麻利地为缪卫红清理伤口,止住血,又从一个药瓶子里倒出一枚土黄色的药片,用两手的大拇指掰成几瓣,放在一张处方笺上,然后用一只空盐水瓶在上面细细研磨,待药片研磨成粉末,妈妈就把这些粉末敷在缪卫红的伤口上,然后用药棉胶布包扎好。妈妈做这一切的时候,她的鼻子一直流着血,但她顾不得擦上一擦。缪卫红的伤不几天就痊愈了,她惊异于那枚小小的药片的效力,就问妈妈那是什么?妈妈说,土霉素,消炎的。从此,土霉素这个名词就常驻在她的心田,化身为一只美丽的蝴蝶,在她的心中翩翩飞舞……

中巴驶入县城,缪卫红开始思索从哪里坐飞机返回椰海市。摆在她面前的选择有两个,都是乘火车,去徐州,或去郑州。徐州一个小时车程,去椰海的航班少,且不是每天都有;郑州四个小时车程,去椰海的航班多,每天有好几班。正在举棋不定,缪卫红手机的短信息提示音响了。她低头一看,是老郑发来的:我已买好明早去郑州的机票,下机后,就去你的家乡接你。缪卫红嘴角一扬,脸上的凝重被愉悦替代了。她久久举在手中的那枚棋子,没想到因为老郑短信的适时抵达,一下子就被她拍在棋盘上。缪卫红回短信:我马上到火车站,买到郑州的车票,郑州见。

老郑是缪卫红捡漂流瓶捡出来的。半年前的一个深夜,缪卫红不知怎的咋也睡不着觉,就玩微信,想找个人聊一聊。她右手大拇指轻轻一点“捡一个”,一只半沉半浮在水里的漂流瓶就出现在她的眼前。缪卫红打开瓶子,里面的文字让她的心怦然而动:一枚秋风中摇曳的黄叶,不慕春日下怒放的花朵,只寻我花开后百花杀的金菊。缪卫红想了想,就舞动手指回应道:你好,秋天的黄叶!没想到对方很快回复过来:一个年近半百的老男人,谢绝与三十五岁以下女士聊天。缪卫红抿嘴一笑,回复道:菊花我去年就打不惑那一站经过。对方又回复过来:我以为微信四处招摇的都是少男少女呢,我以为我在微信中是个另类呢。就这样,两人就成了微信好友,开始了不断升温的交流。

老郑也来自北方,是一位作家,在椰海市的一家外企做内刊。缪卫红专门在网上“摆渡”过老郑,从搜索出的一页又一页目不暇接的关于老郑的信息中,知道他是一个非常优秀的男人。老郑网上的照片也不少,发型中规中矩,身高中等,胖瘦适中,相貌大众,这让缪卫红颇为放心。

老郑谈吐幽默,温文尔雅。微信中一条一条不断显现的文字和声音,让一直单身的缪卫红冰封的心解冻了,开始有一线柔软的春水的流淌。但缪卫红在畅聊的同时,仍没忘把自己的心扉半遮半掩,做好随时关门闭户的准备。对男人,缪卫红抱定的态度,正如她微信的签名——只可微信,不可全信。

聊了一个多月,老郑突然发过来一条声音:卫红啊,我们见见吧。这声音,这句式,与过往岁月里爸爸缪金刚说过的一句话何其相似乃尔,缪卫红听了不寒而栗,她慌乱的心中,登时切换进了一个久远的场景——

妈妈钟晓青挨了爸爸缪金刚的打,就不再回家住了,带着缪卫红住在医疗室的值班室里。缪金刚自己多次来接,还托了几拨人劝说,钟晓青都不为所动。没想到缪金刚会为此做出一个令人瞠目结舌的举动。

那天,红星机械厂职工大礼堂召开全厂职工大会。临散会的时候,缪金刚说,会议马上就要结束了,在散会前,我想占用职工同志们几分钟时间。说着,缪金刚手提送话器站了起来,他绕过一长溜铺着紫红色天鹅绒台布的桌子,站在主席台前面。缪金刚对着送话器噗噗吹了两下,说,钟晓青!钟晓青在哪里?缪金刚边说边晃动着身体向台下打望,一不小心,连接送话器的电线把他绊了一个趔趄。台下的职工不知道缪金刚葫芦里卖的到底是啥药,全都扭头齐刷刷地望向钟晓青。借助职工的目光,缪金刚的目光毫不费劲地就把钟晓青捕捉到了。缪金刚面朝钟晓青站定,又对着送话器噗噗吹了两下,突然跪了下去,紧接着,整个会场回荡起了一个男人柔情四射的声音——晓青啊,回家吧!

坐在妈妈怀里开会的缪卫红瞪着天真的大眼睛,惊讶地目睹了这个场景。爸爸扑通跪下时主席台木地板上腾起的一团灰尘,至今还在缪卫红的头脑中肆意飞舞……

男人,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动物?像爸爸缪金刚这样,既可以在厂内威仪四射纵横捭阖,又可以拈花惹草滥施家暴,还可以放下身架当众下跪……老郑的这条语音微信,让缪卫红在头脑中又重新梳理了一遍往事,重新梳理了一遍男人究竟是什么这个百思不得其解的难题。她心河中流淌的春水像不经意间遭遇了一场倒春寒,又凝滞不前了。

缪卫红思索了好大一阵子,终于很坚决地回复了两个字:不见。文字中潜伏着一种冰刀般锐利又寒气逼人的质地,恰似她当时的心境。

坐上开往郑州的列车,望着窗外渐行渐远的县城、连绵不断的梨园,缪卫红百无聊赖,是一种说不出感受的心态。许久许久,她收回目光,给老郑发了条短信:我已踏上回家的路程。短信刚发出,缪卫红心中蓦地冒出一个念头,让她愣怔了一下:我究竟是回家,还是离开家?这样一想,缪卫红的心感觉仿佛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揪了一把,生疼生疼。

缪卫红想到了妈妈钟晓青。妈妈一直在心的疼痛中挣扎吗?她的离去,是不是长期抑郁成疾的结果?那一次爸爸缪金刚下跪后,妈妈带着她回家了。但妈妈一下子就沉默寡言了,就丢三落四了,就爱无端发呆了。有一天,缪卫红看到妈妈坐在医疗室的桌子前独自垂泪,就跑过去,问妈妈你怎么了?妈妈擦了擦眼睛,脸上努力做出微笑的样子,说,妈妈的心受伤了,在流血。缪卫红一听,伸出小手,说,妈妈,给我一片土霉素。钟晓青问,你要土霉素干什么?缪卫红说,我要把土霉素碾成粉末,撒在妈妈心上,让妈妈的心不再流血。钟晓青一把将缪卫红搂在怀里,说,妈的乖孩子,心里的伤口是不能用药物来治疗的,心伤还须心来医啊!想到这里,缪卫红感觉窗外的景色有些模糊。妈妈的心痛还能向我诉说,我的心痛该向谁诉说?向老郑诉说?他会是一个自始至终都很耐心的倾听者吗?

缪卫红原是铁了心不跟老郑见光的,孰料维纳斯女神的安排是谁也忤逆不了的,一次郊区远足,造成了她与老郑的蓦然相逢。那一天,缪卫红工作中遇到了一个解不开的难题,就走出医药研究所,在研究所门口的公交站搭乘一辆开往远郊的公交车,到了底站,又信步前行了好久好久,来到大海边。缪卫红坐在一块礁石上,看惊涛拍岸,看白帆点点,看海鸥翻飞,任思绪驰骋。这里远离闹市,因不是游览观光区,偌大的海边只能看到三三两两的人,缪卫红感觉自己的心一下子静了下来。

看腻了景色,缪卫红就掏出牛奶面包,一边吃一边把玩手机,任时间在身边一秒一秒地溜走。突然丁冬一声来了一条微信,缪卫红点开一看是老郑发来的,内容令她吃惊不小:我看了一下“附近的人”,你的位置显示跟我的距离在300米以内。缪卫红心慌意乱,急忙扭头向附近的海滩四处打望,依然是三三两两的人,她不知道哪一个是老郑。不会是老郑恶作剧吧?这样想着,缪卫红连忙点开“附近的人”,一看老郑的位置显示确实是距离自己300米以内。我的个天哪!缪卫红惊叹一声,就回复微信:你在哪里?老郑回复:我抡皮包给你看。缪卫红迅速抬头寻找,果然,她看到不远处,一个中年男人把手里的皮包抡得溜圆,像风中一轮欢快的风车。老郑抡着抡着,皮包里的东西突然飞了出来,天女散花般撒了一地。缪卫红突然开心地大笑起来,她花枝乱颤地跑过去,顾不得寒暄,就弯下腰,帮老郑捡拾地上的东西。

就这样,缪卫红与老郑不期而遇了。对于不经意间的见面,两人都感到匪夷所思。缪卫红说,我这是第一次来这里,咋就遇见了你?老郑一听眼睛瞪得滚圆,说,谁不是第一次来这里呢!说着,老郑用手指点着四周稀稀拉拉的人,感慨道,六百多万人口的大都市呀,此刻在这里出没的,不过这几个闲人。缘分,缘分哪!

缪卫红的对面,坐着一对小男女,他们搂抱着,旁若无人地亲吻,啵啵的接吻声在嘈杂的车厢里清晰可闻。缪卫红看了他们一眼,脸上立马腾起烧灼的感觉,仿佛在大庭广众之下亲吻的人是自己。对于接吻,缪卫红是有过几次笨拙的经验的,和老郑,和大学的初恋同学。

海边邂逅之后,缪卫红与老郑开始了现实中的交往。咖啡厅,茶楼,小饭馆,人迹罕至的海滩,成了他们情感发展这部私密影片的外景地。对于爱情,缪卫红一直持有矛盾的态度,既渴望爱情的造访,也害怕在爱河中溺水。老郑一出现,缪卫红心中的顾虑就悄然远遁,对爱情的渴望渐渐占了上风。老郑这个离婚十多年的老男人,随着一次一次的促膝交流,也一步一步地向缪卫红心灵的纵深地带前行。

那天,在一座茶楼的单间里,老郑向缪卫红坦陈了自己那段失败的婚姻。老郑淡淡地诉说着,没有怨恨,似乎是在讲述别人的故事。当说到跟前妻生活在一起的女儿时,老郑的眼里蓄满了泪光。老郑说,直到现在,孩子都不愿跟我联系,不愿叫我一声爸爸。那一刻,缪卫红心里无法遏制地涌上来一丝感动。她想到了爸爸缪金刚。作为红星机械厂厂长的缪金刚,曾经是多么风光无限啊,在别人眼里又是多么前途无量啊。可是企业改制,缪金刚也下了岗。本来,他会像其他改制国企的负责人一样,到县里的委办部局上班。但由于他的风流韵事跟他的才华横溢一样,常常是别人茶余饭后津津有味的谈资,还有钟晓青的抑郁而终,在别人眼里似乎也和他脱不了干系,就很尴尬地被甩在了体制之外。下了岗的缪金刚消沉了,抽烟酗酒,没日没夜打麻将,最终把身体搞垮了,一次晕倒在麻将桌前,从医院出来,就半身不遂了。望着老郑眼里的泪光,缪卫红就想,过段时间,一定要抽空回去看看爸爸缪金刚。

讲到了女儿,老郑突然沉默了,只是用空洞的眼神,怔怔地望着一个虚无的地方。缪卫红也不说话,一边喝茶想心事,一边不时抬头看一眼老郑。不知过了多久,缪卫红再次看老郑的时候,猛然发现他瘦削的脸上,有两道泪痕虫子般蠕动。缪卫红的心一下子软得一塌糊涂,她有了想抱一抱他的冲动,但冲动毕竟不能都转化为行动,缪卫红只是把自己的手怯生生地按在老郑的手背上。老郑一个激灵,把手掌一翻,使劲地握住了缪卫红的手。接着,老郑站起身,再一拉缪卫红,两个人就顺理成章地拥抱在一起。缪卫红的心怦怦直跳,这是她跟第二个男人的拥抱。拥抱她的第一个男人是她的大学同学,长得高大帅气,常有诗歌发表。男同学的出类拔萃,让缪卫红想到了爸爸缪金刚,并由此生发出强烈的不信任感。他们的爱情转瞬即逝,永远地遗留在大学校园里的那棵樱花树下。

如今,在老郑这个老成持重的男人怀里,缪卫红感觉自己体内早已干涸的小溪里,又有了潺潺的水声。小溪岸边的草地萌动了,一株株摇曳着生机的小草,撩拨得她心里痒酥酥的……老郑的嘴凑了过来,缪卫红仰起脸,毫不犹豫地迎了上去。老郑的手在缪卫红的背上游走,缪卫红感觉自己一下子柔若无骨,只得踮起脚跟,用手臂缠绕着老郑的脖子,像常青藤一样攀附在他的身上。老郑的两只手停留在缪卫红的腰部,慢慢使劲,两人就严丝合缝地紧贴在一起。缪卫红突然渴望初恋同学身体的硬度与热度在老郑身上出现,但老郑的身体没有向她展示这种青春的霸道。缪卫红一开始有些失落,但想了一想,心下就释然了——一个秋天的男人,你怎能苛求他有春天的男人的蓬勃生机呢。一对男女,只要乐意在一起,只要在一起是愉悦的,那不就是爱情嘛!

缪卫红正如痴如醉地回想着往事,老郑又发来了短信:我已登记好酒店,马上去车站接你。在人生地不熟的城市里,竟然有一个人在等着接我,那该是多么幸福而浪漫的一件事情!缪卫红想着,又瞟了一眼对面依然紧紧相拥的那对小男女,心中默默祈祷:祝福天下所有的爱情!

缪卫红一到出站口,就看到老郑站在一帮子手捧鲜花的接站者中间。他手里拎着个纸袋,一见缪卫红就递过来,说,坐了几个小时的车,一定饿了吧?先垫垫肚子。缪卫红接过来一瞧,原来是一块热腾腾散发着诱人香甜味儿的烤红薯。虽然没有鲜花的迎候,但秋天的女人在浪漫和实用之间,更愿意选择后者,缪卫红心中涌起一股热流。

两人打车,很快就来到入住的酒店下面,找了一家郑州烩面馆,一人吃了一大碗烩面,接着就步入酒店,乘电梯上楼,进了老郑登记的房间。房间是个宽敞的标间,灯光开得恰到好处,弥漫着温馨和浪漫的气息。缪卫红没有问老郑是否给她专门预定了房间,老郑也没有问缪卫红是否需要再开个房间,两人对于即将发生的故事似乎都有所期待,彼此心照不宣。和老郑接触了一段时间,缪卫红被老郑那内敛的温情所折服,她心甘情愿为老郑敞开自己封闭经年的门扉。

老郑一放下缪卫红的拉杆箱,就一把将缪卫红扯进怀里。两人温柔地对视良久,然后嘴唇凑在了一起。不知亲吻了多久,紧贴着老郑的缪卫红意外地体察到了老郑的身体渐渐有了硬度和热度,这一下叫缪卫红想起了大学校园里那棵樱花树下的初恋。缪卫红身体河流的闸门突然被提起了,截流已久的河水翻腾着浪花滚滚而下……

老郑在缪卫红耳边喃喃道,秋天了,庄稼成熟了,一片金黄,我们收割吧。我们一起去收割,好吗?缪卫红的脸登时滚烫起来,她猛地推开老郑,老郑踉跄着后退几步,一屁股跌坐在床上。见老郑张着嘴巴瞪着惊愕的眼睛望着自己,缪卫红扑哧一声笑了。缪卫红伸出手指轻点了一下老郑的脑门儿,柔声说了句我去冲个澡,扭身走进了卫生间。

缪卫红裹着浴巾一走出卫生间,就发现灯光已被老郑调得暗淡下去,房间里是一派暧昧的晕黄色。而老郑也已脱得赤条条的,正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表情羞怯地迎着自己,像一个迷路的小孩。缪卫红毫不迟疑地走过去,蹲在老郑身前,动作笨拙地撕开从卫生间里拿的安全套,打算帮他进行战前的武装。当目光真真切切接触到老郑的那个地方时,缪卫红感觉自己的心脏猛然一阵抽搐——她看到晕黄的灯光下,那个嚣张的家伙呈现出晦暗的土黄色,像极了土霉素药片的颜色。此时此刻想到土霉素,缪卫红脑海里立马腾跃出一连串的词儿来:炎症,霉菌,丑陋,肮脏,流血,暴力……缪卫红顿时感觉肠胃里翻江倒海般闹腾,她起身逃进卫生间,把门反锁上,然后抱着抽水马桶,呕吐起来。

老郑不厌其烦地敲着卫生间的门,一遍又一遍地问,卫红,你怎么了?你到底怎么了?缪卫红不理老郑,她把手里的安全套丢进马桶里,按了一下按钮,怔怔地看着安全套和呕吐出的秽物随水流旋转着,哧溜一下从马桶里消失了。

缪卫红走出卫生间,对老郑轻声地说,对不起,老郑。说着,径直走到那张被子折叠完好的床前,扯开被子,躺上去,把自己紧紧地包裹在被子里。老郑坐在另一张床上,茫然地看着对面鼓鼓囊囊的被子许久,他想知道缪卫红躲在被子里干什么,却又没有勇气走过去。终于,老郑轻轻地叹了口气,躺下睡觉了。

一夜相安无事。

第二天,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似的,缪卫红和老郑有说有笑,亲亲密密地回到了椰海市。一出机场,两人轻轻地拥抱了一下,然后各自回家。

进了家门,缪卫红打开电脑,霎时间,一首略带伤感的旋律游走在房间的角角落落。这首歌,十年前缪卫红第一次听到时,就一下子喜欢上了,从此与她相随,成了她生活中百听不厌的保留曲目。

缪卫红坐在地板上,拉开床头柜抽屉,拿出一个精致的化妆品小匣子,打开,取出一个颜色泛黄的小纸袋。纸袋正面印有“红星机械厂医务室”的字样,是那种早已走进历史深处的药品袋。缪卫红捏着小纸袋的手轻轻一抖,两枚药片落在床上,跳了几跳,就安静地躺在她的眼前。是两枚土霉素片,历经岁月的浸淫,暗淡的药片上,长出了密密麻麻的小斑点。

这两枚土霉素片,是八岁的缪卫红从丢弃的垃圾中捡出来的。妈妈钟晓青病逝后,上海的姥姥和舅舅来到了红星机械厂。因姥姥家反对妈妈钟晓青嫁给爸爸缪金刚,即便缪金刚做了机械厂厂长,姥姥家的反对依然初衷不改。姥姥和舅舅这次来,就是要把钟晓青的骨灰带回上海。姥姥流着眼泪,默默地整理着妈妈的遗物,有用的装在箱子里,没用的就随手扔在地上。这些都是妈妈的东西,姥姥为什么要扔掉呢?八岁的缪卫红想着,就蹲在地上,在姥姥扔下的垃圾中翻找着。翻着翻着,就翻出了这个小纸袋。她往袋子里一瞅,看到两枚土霉素药片静静地泊在里面,就装进了自己的衣兜里。姥姥此时恰好抬头,看到了缪卫红的举动,就说,脏,快扔了!缪卫红咬着小嘴唇,一声不吭地犟在那里。姥姥走过来,从她兜里掏出那个小纸袋,又扔进了垃圾堆里。可缪卫红伸手又把那个小纸袋捡起来,装进了衣兜里。姥姥这次没有强行把小纸袋扔掉,只是紧紧地抱着缪卫红,抚摸着她的小脑袋,就像怀抱着童年的钟晓青……

当爱不能同情 当爱不能哭

留在心里那一点点的恨 还真苦

没有人能做主 没有人服输

爱情的蛮横和残酷 无处申诉

谁不贪图 那多一点的在乎

想要爱又吃不了苦 就别欺负

……

若有若无的歌声中,缪卫红端详着床单上的药片。那两枚土霉素片尽管老旧,可依然圆圆溜溜的,并靠在一起,多像一对饱尝人间酸甜苦辣依然坚贞不渝的夫妻,向人们无声地炫耀着他们爱情的圆满。这是一对多么幸运的土霉素片啊,它们的很多兄弟姐妹们,却以被掰成几瓣甚至粉身碎骨的结局,完成了它们在世间行走一遭的使命。

床上的土霉素片叫缪卫红顿悟:哪怕再老再旧,哪怕被岁月的风尘吹出了斑斑点点,但只要是完整无缺地厮守在一起,那就是圆满的。想到这里,缪卫红突然产生了给老郑打个电话的冲动,她想叫老郑过来,让他看一看这两枚幸福的土霉素片。

责任编辑 王文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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