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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情往事

2014-01-14红孩

飞天 2014年1期
关键词:张波郑和

红孩,男,上世纪六十年代生于北京,毕业于北京经济学院。鲁迅文学院第二期高研班(主编班)学员。中国散文学会常务副会长。1984年开始文学创作,出版的作品主要有长篇小说《爱情脊背》,散文随笔集《阅读真实的年代》、《拍案文坛——红孩文艺随笔选》和散文鉴赏集《铁凝散文赏析》等八部。主编中国年度《我最喜爱的中国散文100篇》和《中国年度争鸣小说精选》。2003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供职于国家文化部中国文化报社,主编文艺副刊。2012年获得第二十二届中国新闻奖。

金雅欣又摊上了官司。我从北京西客站送走孔阳后就接到金雅欣火急火燎般的电话,她说你快来吧,我又摊上事了!我说你在哪儿?她说在公司。我问她究竟什么事,她说你先别问了,你来了就知道了。

好在从西客站到金雅欣的公司顺路。金雅欣的公司是以自己的名字命名的,全称为北京金雅欣文化传播有限责任公司,具体办公位置在复兴门附近的一家写字楼里。前几年,公司刚成立时,他们只有三人,会计是兼职的,一个月300块钱那种。现在,他们已经有十几个人了,对外的名片上全印着业务经理。

金雅欣公司的经济业务没有什么主攻方向,按金雅欣的说法她主要采取项目制,即不论是公司员工还是外边的客户,只要你觉得她金雅欣还算个人物,能合作,公司账号可以利用,那么你就只管做你的项目,只要你给公司交点钱就行。金雅欣经常挂在嘴边上的话就是有钱大家赚,一个人想主意挣钱没有大家合起来挣钱来得快。她把自己的这种经营思路叫快乐机制。你想啊,一个人他有项目,可他没有公司这个经营的平台,你给他了,他完全可以按照自己的思路去做,赔了是他的,赚了是大家的,这愿打愿挨的事何乐而不为呢!

我知道金雅欣是个人精。她虽然是大学中文系毕业生,但现在手里还有着律师资格证书和会计证。不论谁跟她合作,要想坑她还真得掂量掂量自己有没有几把刷子。当然,金雅欣也不是天生就是人精,在经商的路上她并不缺少走麦城的经历。不然,她一个比我大不了几岁的独身女人学那些东西有什么用?同金雅欣第一次见面时她还是个自由撰稿人。那时的金雅欣十分的闲适。据后来她跟我说,她当时嫁给了一家著名医院的外科医生。那个医生是一所著名医科大学的研究生,毕业来到那家著名医院不到六年就成了小有名气的“一把刀”。这年头人们都知道,玩儿手术刀的收入不是小数目,平头百姓每次怎么也得塞个千儿八百的,至于官人大款明星塞的恐怕就得万八千。金雅欣没有统计过,那个做医生的丈夫一个月能做多少例手术,既然不能统计手术数,也就不好统计一个月的实际收入究竟有多少。反正在金雅欣和医生丈夫一起生活的三年中(其中有一年同居),她从来没有感觉手里缺过钱。后来,医生丈夫受贿的事东窗事发,医院给了个停职半年的处分。他不是党员,如果是党员,说不定还要背个警告处分什么的。即使如此,医生丈夫也觉得没法再在这个医院呆下去了。就在这时,国外有一家医疗机构向他发出邀请,希望他过去加盟搞一项重要的临床研究。

医生丈夫出国原定一年,后来改成两年,再后来成了无限期。本来医生丈夫是想带金雅欣一起去国外的,但签证时没有通过,说有移民倾向。医生丈夫就安慰金雅欣,等过了一年,再想办法让她过去。可是,一晃几年过去了,金雅欣出国的梦想几乎化为乌有。金雅欣最终知道医生丈夫在国外的真实情况,还是从丈夫在那个国家的一个同学那里知道的。她没有想到,丈夫在国外早已经同一个富豪小姐过上了同居生活。金雅欣给丈夫去信,希望他悬崖勒马,她可以对他既往不咎。但丈夫想了想,还是选择留在国外。他说他已经不喜欢北京了。并且,他希望金雅欣理解他的苦衷,最好成全他与富豪小姐的婚姻。他甚至提到在与金雅欣一起生活的日子里,他为她至少付出了五六十万元的代价。当然。这不能算作他提出离婚的条件,如果她能顺利地同他解除已经没有实质意义的婚姻,他愿意给她十万美金作为赔偿。这还不包括他在北京的两居室房子。

金雅欣陷入了非常极度的痛苦之中,她不知道该怎样抉择。于是,她开始不停地写小说、写诗,还大量地吸烟喝酒。她喜欢称自己是自由撰稿人。我们见面的那天她就是以自由撰稿人的身份出现的。这次自由撰稿人大会是由几个北漂作家发起的,其目的是互相有个交流,同时也包含彼此的倾诉与发泄。地点是一个酒吧。酒吧要晚上八点钟以后营业,正好可以让我们折腾一个下午。我不是自由撰稿人,是一个经常给我投稿的家伙把我撺掇去的。他说,你们这些大刊编辑平常生活得太正统,太高高在上,不了解我们底层人生活的艰辛,你明天下午一定要参加我们的聚会!你这一去,可给哥们儿面子了,省得他们老说我写不出感觉来。写不出感觉没关系,可我有看得出感觉的编辑大哥啊!我说你别瞎吣了,我很希望跟你们认识一下,只是没有好机会。

酒吧的老板过去是个校园诗人。参加聚会的北漂们有很多人都读过他的诗。平常,北漂们有挣钱挣得高的了,比如来了一笔稿费,或者卖了一幅画,他们便约上几个北漂来这里度过一个美妙的夜晚。当然,他们很讲究情调,喜欢男男女女在一起。请我来的那个家伙过去对我说过,这里每月都举行诗歌朗诵会,少则三四十人,多则百八十人。本来,我对此非常感兴趣,只是因为离家远,他们每次都要搞到深夜,我就不得不与之失之交臂了。

今天的聚会,由酒吧老板请客。我略微扫视了一下,估计能有四五十人。这次活动没有像正规的会议那样打上红底白字的横幅,而是由一位在电视台给主持人做文案的女作家主持。这位女作家我听说过,好像半年前出版过一本畅销小说《有个男人挺好》,由于其内容写得比较大胆,让出版署给点了名。后来听说这本书并非出版社一手操作,完全是书商从出版社买了书号后搞的体外循环。但不管怎样,这位女作家的名声算是炒出来了。大概该来的都来了,女作家款款地走到麦克风前冲大家示意了一下,然后洪亮着那一口东北北京普通话宣布:北京首届自由撰稿人大会现在开始!话音刚落,散坐在下边的男女们马上致以热烈的掌声,有几个还情不自禁地大呼小叫起来。那感觉仿佛是当年走失的红军在茫茫雪山突然找到了队伍找到了党。

当然,假如你不是北漂,你体会不到离娘的孩子多么需要温暖。我感到那一双双焦灼的目光在注视着我。其实,我又何尝不需要温暖呢?接着,女作家开始介绍今天聚会的撰稿人。她刚介绍完一个较为熟悉的男子的情况,不知谁喊了一句:我提议每个人自报家门,自由发言,但时间不得超过五分钟。这个建议马上得到包括女作家在内的大多数人的响应。我也很希望这样,这样就可以加深对每个人的印象。我没想到,参加今天聚会的自由撰稿人里居然有五六个在全国颇有名气的作家。其中有个别的在《潮汐》上还发表过作品。我本能地拿出采访本来,记下十几个人的名字,以便日后跟他们保持联系。大约到第40个人上场的时候,人们便开始四下寻找,看还有谁深藏不露。结果,在我之前真的有几个腼腆的漏网之鱼被人们起哄般地给请上前台。

这其中就有金雅欣。

起初,金雅欣感到很难为情。约她同来的昔日女同学、现在某报打工的慧慧硬把她拉起来介绍说,她叫金雅欣,是我大学同学,跟咱们酒吧老板一样,也曾是有名的校园女诗人。最近,她已经开始写长篇啦!

你胡说什么呀!金雅欣埋怨着慧慧,然后冲着大家说:我真的没写什么长篇,比起在座的各位,我一点成绩也没有。今天参加这个会纯属滥竽充数。以后我如果要搞文学创作,希望得到大家的帮助。谢谢!

“好,咱们的自我介绍差不多了,看还有没有漏网之鱼?”女作家重新走向前台的麦克风,两只大眼在会场上巡视着。当她的目光与我相视时,她不由得脱口问道:“请问这位先生是……”

“这位是京城名编——《潮汐》杂志社编辑部主任流沙先生。”不等我说话,约我来的那个家伙把我从椅子上架起来,扬扬得意地向众人介绍着,“流沙是我哥们,他非常愿意认识各位。我不多说了,还是让他自己说吧。大家鼓掌!”

无奈,我只好向大家招招手。这时,女作家冲我说:“您最好到前台来。这里有话筒。”

“不用不用,我的嗓门大。”我稍微清了一下嗓子,说:“很高兴同大家见面,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参加过这么情意浓浓的聚会了。严格说,我算不上是自由撰稿人,我现在还在拿着国家的工资。同时,我也不是什么名编,现在的名编有很多,比如龙鞭、虎鞭、狗鞭,还有什么鹿鞭、海狗鞭,那些鞭都很生猛,都很大补。当然,我也不是什么京城名记(妓)。这年头包二奶的不计其数,可包二爷的却不多。何况我也当不了二爷。要当就当大爷。”

我的讲话招致人们一阵开怀大笑。我接着说,今天既然跟大家结识了,我就想和大家结为朋友。我希望大家多给我们《潮汐》赐稿。我虽然不敢保证篇篇都能发表,但我能保证每篇都有回音。我现在有个不成熟的想法,我回去跟领导商量一下,看能不能发一期自由撰稿人专号。一来是表示对自由撰稿人这个职业的尊重,二来是活跃我们刊物的内容。一旦定下来,我希望大家能在最短的时间内把您最满意的稿子邮给我,我的地址电话是……

“噢!”人们又是一阵沸腾。当我走下前台时,很多人情不自禁地向我伸出手来。我已经忘记谁谁叫什么名字,本能地跟每个人握着。走到金雅欣跟前时,我以为她也伸出手,便习惯地将手伸过去,由于屋里灯光昏暗,我竟没有握到金雅欣的手。我下意识地往她的方向寻找她的手时,没想到手无意间碰到了她的乳房。我感觉有点不对劲,只好对她说了句:“对不起,我以为你也要和我握手呢。”

“没关系。”金雅欣往里边的空座挪了挪,说,“您坐这里吧。”

“这……”我感到很犹豫。

“您难道怕别人说什么吗?”金雅欣直直地看着我问。

面对金雅欣的这种直逼,我显然有些不适应。我感到脸面一阵通红发热。好在灯光昏暗,不然我会非常难堪。但这种感觉只是瞬间的,我随即脱口说出:“也好。”

这时,约我来的家伙马上凑到我的耳边悄声说,还是名编魅力无穷。

我说,别胡说。听听下边还有什么安排。

下边还有什么安排呢?人们的心情和我一样。女作家回头和酒吧老板耳语了几句,便把嘴巴凑近话筒说:“咱们今天的聚会要说有主题,那就是以文会友,要说没主题,那就是举行一次艺术沙龙,大家可以放开地自由结合恳谈。刚才各位既然都已经自报家门,下面我提议自由恳谈开始。当然,谁如果有雅兴,到前台来朗诵一首诗,或唱一首歌,我想大家一定非常欢迎。”

我的身边很快就围了一圈人。他们无非问我如何给《潮汐》投稿以及对当前文学界一些动态的看法。这种情形我当年在县城文化馆学习时没少见到,我除了有少许的得意,更多的是感到一种亲切。在口若悬河地回答人们的各种问题的同时,我的眼神不时地看金雅欣一眼,那表情似乎在问——你怎么不说话呢?

这种期待几乎让我等到恳谈会快要结束。当女作家重新走上前台让大家安静时,人们才陆续从我身边回到各自的座位上。我发现金雅欣并没有跟我疏远,她依然坐在我旁边的座位上。她的胳膊有意无意地挨着我的胳膊。我隐隐地能闻到从她身上飘过的芳香。这芳香使我本能地不想跟她保持一点距离。

“你为什么一句话也不说呢?”我悄悄地问金雅欣。

“大家都替我问了。我只管听不好吗?”金雅欣的嘴巴很厉害,明显反客为主。

“难道你自己不想问什么?”我有点不甘心。

“该问的时候我自然会问,不过现在我不想。”

在我和金雅欣小声说话时,女作家大意说作为本次活动发起人之一她非常感谢大家的光临,并表示这样的活动今后还将不定期地搞下去。最后,她宣布:北京首届自由撰稿人大会圆满结束!

于是,人们陆陆续续起身离坐,有独自走的,也有三两人结伴的。

我起身后问金雅欣:“你往哪个方向?”

她答:“海淀。你呢?”

我说:“跟你正相反,东南方向。”

她说:“这么说,我们是无缘一路同行了?”

我说:“没关系,要走路总有机会碰到一起的。”

“那咱们说好,过几天我去找你。”我原以为金雅欣会继续很清高地摆出一副富婆样,想不到她会这样直接,“你不是说要给我们自由撰稿人出专号吗?我向你当面投稿。你可不要拒绝呦……”

金雅欣就是金雅欣,让人有点琢磨不透。但你如果就此认为她非常讨厌,似乎对她又不是很公证。还是看以后交往再说吧。

第二天,我把参加自由撰稿人大会的情况向老周和老段两位刊物老总简要地作了介绍,并且告诉他们我有意出一期“自由撰稿人专号”的构想。老段一听很兴奋,认为这个专号很有卖点。老周思考了一下说,作为一本有影响的大型期刊,要有领潮头之先的精神,尤其要关注弱势群体。当然,对于自由撰稿人的出现,要一分为二地去看。我们一方面关心他们、扶持他们,但同时也应该看到他们作品中的自我无度和对生活的颓废描写。原则上我同意搞一个“自由撰稿人专号”,但在组稿、编稿上一定要精心,千万不能在政治上出问题。

有了老段老周的明确态度,我自然感到一阵兴奋。为了尽快地把稿子组齐,我打电话找到在电视台打工的女作家,委托她负责向众人通知。为了激发她的积极性,我特别嘱咐她写一个先锋一点的中篇。我们《潮汐》创刊以来在读者中影响最大的莫过于中篇小说和纪实文学。在很长一段时间,我主要负责纪实文学的采访和编辑。自从担任编辑部主任后,每期所有稿子的统筹工作都要由我来完成,最后给老段和老周终审。老段一般不会有大的意见,也不会轻易枪毙稿件,他只关心他推荐的稿子和与经济创收有关的稿子。老周则不同,他每篇稿子看得都很仔细。在编辑眼里,老周的好处和坏处全是过于仔细。

自由撰稿人大会后,我很快就转入正常的工作当中。后来如果不是金雅欣主动打来电话,我几乎都快把她忘了。我承认我对女人天生的软弱。或者你也可以把我看作有色心没有色胆之人。

有位老作家曾跟我一起讨论什么人才可以称作超人。我说作为超人,大致应该是在大的事件面前精神不为所动的人,比如斯大林,比如萨达姆。老作家说,你说得很典型。但在常人当中,面对的往往不是战争,而是很具体的,诸如金钱、权力、女人等等。在我看来,能够超越金钱、权力和女人,特别是能超越女人的人,那才是真正的超人。

超人也是铁人。我想。但我没有告诉老作家。

金雅欣说她写了两首诗。她问我出“自由撰稿人专号”的事没黄吧?我说你没接到电视台那个女作家的通知吗?金雅欣说没有,从来没有人向她通知什么。我说或许人家忙,给忘了,还没来得及通知。金雅欣说你错了,你不应该让那个“有个男人挺好”的女人去通知我。她说,从那天的聚会上,她已经感觉到那个女作家对她有些嫉妒。我说你们女人就是复杂,我怎么就没看出来呢?

这样也好,不然金雅欣就不会很自然地凭着自己的感觉去写诗了。我告诉金雅欣,大热天你不必跑来了,用信邮来或者传真都行。她说,你是不愿见我吗?我说你干吗这样敏感?像你这么漂亮的女人,如果哪个男人不想见,那准是那个男人有毛病。听我这么一讲,金雅欣马上说,既然这样,我马上到你那去。

万幸的是今天老段不在。老段要在,他准会缠住金雅欣。这年头有几个女人不喜欢巴结领导傍大款呢?但愿我低估了金雅欣。金雅欣曾在一家房地产咨询公司做过一段时间的文秘工作,自从嫁给医生丈夫就很少上班了。随着医生丈夫的收入不断猛涨,后来她索性哪都不去了。

金雅欣走进我办公室时,由于她穿的是一身紫红色的连衣裙,给人的感觉仿佛是一轮红日东升,既温暖又凉爽。有几个编辑借送稿的机会,曾不止一次地上下打量金雅欣。金雅欣显得有些局促,我说,没关系,我们编辑部平常很少来漂亮女子,你这一来,人家都以为我红杏出墙了呢。经我这样一说,金雅欣笑了起来。她说,不是你,而是我红杏出墙了。我从金雅欣手里接过她送来的两首诗。一首为《寂寞黄昏》,另一首为《等待》。过去,我也曾关注过校园诗人和他们的作品,总的感觉是有灵气,但在结构上又太规矩,最明显的是文字的直白。后来想想,对校园诗人也不能要求过高,抛开高校的光环,他们毕竟还都是十七八岁的孩子。那么,金雅欣的诗会写些什么呢?我带着一种猜测走进她的诗。

又是黄昏

熟悉的相思林里

落满柔柔的绵绵细雨

它们,浇湿了

我的双眼

还有我的方向

一只没有归宿的小松鼠

蜷在松枝下

它探出稚嫩的耳朵

想把远处的琴儿谛听

可是,吹琴的人在哪儿……

——《寂寞黄昏》

实在熬不住了,我便去

敲你的门。敲你的门

你的门其实一直为我虚掩着

我知道你不会拒绝我

就像阳光从来不回避花朵

但是,你现在确实睡着了

在鼾声如雷的梦境中,还在

反复念叨着我的名字,看着你

好看的鼻子,强健的筋骨

我怎么忍心把你惊扰?

等待,等待,星星和月亮一起等待

假如天亮了,我们该吃些什么?

——《等待》

金雅欣的诗比我想象的要好。仅从这两首诗看,我感觉她一定能成为一名出色的女诗人。同时,从诗中我还隐隐地感到她的生活并不十分幸福。难道她日子过得很孤独、很苦闷?甚至是缺少男人的关爱?

“跟我走吧,天不亮就出发。”我调侃地对金雅欣说。

“那我得看什么地方,万一要去野狼出没的山谷呢?”金雅欣忽闪着大眼睛望着我。

从金雅欣的回答,我知道她对中国当代文学还是比较关注的。她说的“野狼出没的山谷”是上世纪80年代一部全国获奖短篇小说的篇名。于是,我再一次跟她调侃:“你如果真的是那只没有归宿的小松鼠,我不会给你吹琴的,那多虚幻。”

“那你想怎么着?”她好奇地问。

“我就把你接回家,铺好被窝,然后睡觉。”

“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凄凉、孤独无助?”

“有那么点,要不然我怎么会有把你接回家的想法?”

“看得出,你是个多愁善感的男人。可惜,在我眼里你还是个孩子。”

金雅欣此时变得非常的伤感。女人在这个时候,最容易唤起男人的同情。如果不是在办公室里,我相信她会紧紧地拥进我的怀里。我能理解,她刚才说我还是个孩子,并不是说我充满幼稚,而是指我们相识得太晚。

我必须回到我刚认识金雅欣时的那种感觉。不然,我会卷入彼此感情的漩涡。尽管我是深深地爱着我的妻子木棉,但我不能拒绝我对伤感女人的同情。我不是超人,我过不了女人这一关。我不知道我能将红旗举得多久。我尽量坚持着。

“你看我这两首诗够发表水平吗?”金雅欣从瞬间的伤感里重新回到现实中,就像她诗中所表述的那样,实在等不到了,就考虑吃饭问题。

我喜欢金雅欣这种比较理智的女性。一个男人非常惧怕也非常讨厌一个丧失理性的女人的折磨。当然,聪明的男人最好不要轻易占这种女人的便宜。我诚恳地对金雅欣说:“你的诗我非常喜欢,不过要发,我希望发一组,起码八首到十首,那样会产生规模效应。据那天开会的人自我介绍,好像写诗的不是很多。所以,你要挑起革命的重担。”

“你不要这样抬举我,我已经几年不写诗了。别因为我,影响你们刊物的水平。”金雅欣没有想到我会对她这样的慷慨,她有些受宠若惊的样子。我心里道,你金雅欣才是个孩子哩。

与金雅欣聊天觉得时间过得飞快,这样的感觉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了。在编辑部,其实也不只是在编辑部,人们感觉时间过得快大概有两种情况,一种是见到漂亮的女性,一种是见到丑陋的女性,反之也成立。记得有位女作者,她曾不止一次地给我传真过稿件,并且隔一两天就来电话催问我对她稿子的意见。对于这种难缠的作者,我向来是先容忍,后推脱,最后干脆亮明态度。就说这位女作者,每次打来电话,她总是嗲嗲地说,你听出来了吗?我是某某。然后,她就一声不吭地等着你说话。我总是说,你的稿子我看过了,题材比较窄,老是女孩子那点事,另外在意境上缺乏深度。你不要总是盲目地写,要从一篇上有所突破。她问,你看从哪一篇合适?我说,从哪一篇都可以,我感觉你那几篇差不多。这样的回答结束后,没过两天,她便将稍作修改的稿子又传过来,不等我抽时间细看,她的电话随之又至。我说你不要太急嘛,我又不是专门看你一个人的稿子。她说不急不急我只是问问。我说你能不能不催我?我不喜欢被别人催着工作。女作者见我实在忍无可忍了,便连着说了几句对不起后把电话放下了。

过了大约半个月后,一天我正跟一个编辑讨论稿子,不想那位女作者又打来电话,这次她没说你听出来了吗我是某某,而是说你还记得我吗我是某某。我一听火就不打一处来,我对着话筒生硬地说,我凭什么记住你,你以为你是谁呀!你快说,你有什么事?对方显然被我的气势给吓住了,她一个劲儿地说你别生气,我只是问问你看过我的稿子没有?我说没有,我忙着哪。她说你如果实在太忙,麻烦你把稿子退给我行吗?我说不行,我们杂志社早就声明来稿一律不退,再者说你那稿是传真的,我更没有义务退给你。说完,我愤愤地将电话挂了。随口说了句什么人哪!这时,一旁的编辑对我开着玩笑说,准是个男的。我说,女的,比三陪女还难缠的女的!

难缠的女人大都不是很漂亮。我曾不止一次对别人说过。所以,一旦遇到难缠的女人就必须快刀斩乱麻。据一位资深的杂志主编对我说,凭他多年的经验,一个人要想甩掉另一个人,大约需要一年半的时间。我以此回忆我曾经的经历,觉得颇有些道理。

金雅欣自然不属于难缠的女人。一个男人,不管你是什么身份,只要你想占女人的便宜,你就要做好被某个女人缠住的准备。尤其是有妇之夫。如今的报纸杂志,经常刊登某妙龄女郎被男人杀害的惨剧,其直接原因就是那个女人很难缠。具体情况一般是要么女人逼男人离婚,要么向男人索取钱财,当然也有个别女人性欲过于旺盛,令男人不堪忍受。我敢说,天下没有一个男人不怕难缠的女人的。有了这样的认识,我在和女性交往中就显得游刃有余。我并非时时刻刻总想着占女人的便宜。

两个月后,《潮汐》如愿地推出了自由撰稿人作品专号。这一期发行量比过去增加了20%,而且在社会上反响强烈。尽管有个别的作品有些争议,但毕竟没有上升到政治问题,很快就风平浪静了。我没想到,金雅欣的一组题为《我的城市和乡村》的八首诗在读者中会引起较大反响。许多读者来信说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读到这么清纯隽永充满哲思的好诗了,有人还提出要作者的联系方式。我把编辑部得到的有关信息告诉了金雅欣,问她想不想看这些读者来信?金雅欣说,你们邮来的样刊我刚收到,不过在三天前我已经从邮局先买了75本。我正要给你打电话,我现在也已经收到读者的反馈,不过主要是大学时的同学和校友,还有上次开自由撰稿人大会里的几个人打来的,说我的诗写得挺好的。你说吧,咱们什么时候见面,我好好地请请你?我说金雅欣你不会把报刊亭里所有的《潮汐》杂志都买走吧?你放心,我这里还可以给你三本五本,但要等见面时再给你。金雅欣说你今天晚上干吗去?我们一起吃顿饭吧。我说今天不行,我已经有安排了。咱们星期四吧。金雅欣说你怎么那么会选日子?星期四是我生日,我正好约了几个朋友,你如果来了,他们不知道该怎样羡慕我呢!我说你就别给我戴高帽了,你们同学中还会没有干编辑的?如果不是因为你生日,你约的朋友再多,我也不会去的。咱们一言为定,我星期四肯定去!

我这个人交朋友向来凭感觉。跟文艺圈的人打交道多了以后,不仅交朋友如此,就是参加各种文艺界的大小会议我也是跟着感觉走。文艺圈很复杂,老中青左中右你都能遇到,即使在同一年龄段或者同一思想意识,也很难有不让你腻歪的人。有很多的朋友常问我左派和右派的问题,我说我的态度是不左也不右,坚持正派。于是,有些经验的人说,你如果这样,那你的仕途就很难再有所发展。我说仕途对我真的那么重要吗?我父亲一辈子担任村支书,属于没品又没位,如今我已经弄了个处级,相当于过去的七品芝麻官,从这一点上我已然为祖宗争光了。说得具体些,我喜欢属于自己在场的那种感觉。

星期四下午五点,我准时离开杂志社去金雅欣家。从我出发的地方到金雅欣家要倒一次公共汽车,按一般规律,大概需要四五十分钟。临出门前,我将事先留好的三本《潮汐》带上,走到半路,又觉得还必须给金雅欣买点什么。在我们老家,有个不成文的规矩,第一次到亲戚或朋友家,多少要送一点东西。这个习惯我至今也不能忘记。按理说,我是编者,金雅欣是作者,从一般交情上讲,我能给她这样的无名作者发一两首诗就算很大的面子了。可是,我在一种冲动下却一下子给她发了一组八首诗,这在《潮汐》杂志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我也曾经反复地问过我自己,我为什么要为一个仅一面之交的女性出那么大的力呢?是因为金雅欣天生的漂亮,还是我本能地对漂亮女性的性冲动?或许还有其他什么原因。我的心里很清楚,我并没有因为结识了金雅欣就对木棉有所疏远,我甚至从来没将金雅欣和木棉放在一起比较过。我承认在一次睡意朦胧中我曾做过和金雅欣抱在一起的春梦,但我也曾梦到我和别的女性在一起,比如歌星影星。

是感觉。感觉可以让一切在瞬间发生,感觉也可以让一切在瞬间破灭。

金雅欣所居住的小区门口,有一片大小不等的商店、超市,我下意识地走进一家商场,往食品和玩具柜台转了一圈,看看这个,摸摸那个,几经选择,还是下不了决心。无奈,我只好走出商场。在一个公用电话前,我看了一眼金雅欣居住的那幢高层塔楼,我想给金雅欣打个电话,问她最喜欢什么。但我只将电话号码拨了三位数,便主动挂了。我想,我买的东西一定要给金雅欣一个惊喜。让她或者她的朋友觉得只有我这样的人才能干得出来。想到此,我四顾一眼,发现在一家花店旁边开着一家“老插”百货店。不用说,这店主人一定是个知青。作为房东,我对知青印象很深刻。我印象中我们家是从1971年前后开始住进城里的。1981年年末,我们家送走了最后一个知青后,我的房东生涯才算结束。但走进这家“老插”百货店,同老板一番谈话中我才得知他不是在我们北京郊区插的队,而是在山西忻州地区。“老插”的百货店除了卖些油盐酱醋烟酒糖茶外,还卖些特殊的农村手工制品,如鸡毛掸子、笤帚疙瘩、粗布鞋等。这些东西不要说在城里是个稀罕物,即使在我们郊区也很少见。我问老板这几样东西分别卖多少钱?他说鸡毛掸子l5元、笤帚疙瘩五元、粗布鞋十元。我又问他这些东西好卖吗?他说前一阶段还可以,最近就差多了。我听老板说“前一阶段”顿感十分亲切,“文革”前后,在我们那片,也和全国一样,人们经常爱说“前一阶段”那样的话。我问老板“前一阶段”具体指哪一段?他想了想说,前一阶段就是去年,我刚从山西回来不久,没地方接收,就开了这小店。那阵子,听说我回来了,许多过去的同学都来看我,他们见我经济上挺紧张,就主动买我的这些玩意儿,他们说这东西亲切、新鲜,多买点送送朋友。我知道他们明里是买点送朋友,实质暗地里在帮我。我一看这玩意儿在北京挺有市场,就写信让山西老乡多制作点。去年年底进了一批,春节前卖了有一半,过了春节就萧条了。你想,现在的年轻人谁喜欢这玩意儿啊!我说那不一定,我就喜欢,你不信,我待会儿还能叫几个人来买。老板说你是干什么的?我说你别问我具体是干什么的,你先一样卖我一种。老板见我连价儿都不砍,就说你这个人实在,我也不赚你钱,你给20块钱。我说那不行,刚才我算了一下,你这三样整整30块钱,我买去送朋友。我那朋友今天过30岁生日,我相信她一定非常高兴。老板上下打量了我一眼说,我还是第一次听说朋友过生日给送鸡毛掸子、笤帚疙瘩的。

金雅欣的家在10层2门。我拿着掸子、笤帚疙瘩和一双布鞋走进电梯时,看电梯的妇女问我上几层,我说l0层。当电梯快关上时,她看了看我手中的物件儿,说:您这掸子是从门口买的吧?我说是呀,有什么说头吗?电梯工很平静地说,去年我也买了一把,我不是为了打扫卫生,纯粹是为了个纪念。我说,听您这话您也插过队?电梯工说,插过,就在北京东郊。见电梯工一说东郊,我的眼前豁然一亮,马上问她具体在什么地方。当她说出具体的公社大队时,我说那地方跟我们家住的地方相差甚远。但作为昔日的房东,我对女电梯工还是有一种亲切感。等到了10层,女电梯工问我到哪个门,我说去2门。她用手往右一指,说,拐过弯就是。

在我之前,已经有一男一女先到了。金雅欣指着女生给我介绍说,那是她大学同学,叫梅芳。我说这名字好记,她只比港台歌星梅艳芳少了中间的艳字。话说到这里,我感觉有点失礼,紧跟着又找补了一句,不过梅艳芳一点也不比梅芳艳丽。这话说得梅芳很兴奋,她大方地向我伸出手道了声谢谢。接着,金雅欣又指着那男生对我介绍,他叫张波,既是他们的大学同学,又是梅芳的先生。然后,金雅欣指着我向梅芳夫妇介绍,我就是她最近一直挂在嘴边的《潮汐》杂志社的大编辑、青年作家流沙。我说不敢不敢,乃一普通摆弄文字之人而已。金雅欣说,你就别酸了,现如今大学教授都放下架子卖馅饼了。我说,我才不酸呢!你看,我送给你的生日礼物——我从方便塑料袋里取出笤帚疙瘩和一双布鞋连同刚才金雅欣接到手中的鸡毛掸子一并摆在茶几上。金雅欣望着三件农家生活用品,一脸兴奋地喊道:流沙,你太理解我了,看到这些我真的感觉到什么叫日子了!梅芳和张波也显得很兴奋,说,大编辑就是大编辑,出手就不同凡响。哪像我们,就知道买生日蛋糕。我说,买什么并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金雅欣从今天起正式三十而立了。

我们四个人在说笑的当口,一个叫郑和时的男生报门而入,后边还跟着两名女生。照刚才的样子,金雅欣又分别把我和他们三人相互介绍一番。郑和时他们三人是金雅欣高中时的同学。高中毕业那年,郑和时考中央美术学院没考上,第二年则考上一所师范大学艺术系。大学毕业后,他先在一所中学教美术,后又通过关系调到一家区文化馆专门进行美术创作。据说他的侍女画可以卖到一两万元。与郑和时相比,另两名女同学运气就差了很多,一个考了三年才考上一所市里新办的普通高校。另一个通过成人高考勉强弄了个大专文凭。但他们俩的职业都还不错,一个在银行,另一个在税务,都是有人求的行业。同我送的礼物比较,他们三人的礼品就很有职业特点:郑和时送上一幅仕女观荷图。特别在画的右上角题款《三十而立》,可谓意味深长。两名女生一个送了一条羊绒披巾,另一个送了一套进口的化妆品。见状,我戏谑地对金雅欣说,你过生日怎么像黄世仁收地租一样?看来革命尚未成功啊!

聚会总是要吃饭的,何况是女人的生日。我问金雅欣还有什么人吗?她说人都齐了。本来还有几位要来,因临时有事,打电话告假了。郑和时问是在家里吃还是到外边吃?金雅欣说当然在家里吃。不用你们动手,我已经让门口的饭店给我们准备了丰盛的冷餐,一会儿他们就会给送过来。一听说是冷餐,郑和时习惯地扬起右手打了一个榧子,说0K。看来,他这种人平常就爱参加这样的聚会。

生日冷餐充满着一种温馨浪漫的情调。在我们几个随意的聊天中,金雅欣将吸顶灯统统关掉,只开了两盏光线微弱的壁灯,在茶几上几支蜡烛的交映下,屋里的氛围显得热烈而和谐。在我们几个高唱“祝你生日快乐”的歌声中,金雅欣一一将蛋糕上的蜡烛吹灭。然后,大家便推杯换盏海阔天空地聊起来。

我觉得今天的金雅欣更让我有一种莫名的冲动。我在喝过一杯红酒后,拿起一本《潮汐》,翻到刊登金雅欣那组诗的页码,我说我想给诸位助兴,为大家朗诵一下金雅欣的诗。当然,只朗诵其中的一首《我喜欢一个人独自旅行》:

在一个地方待得久了

便想出门走走

其实,看什么并不是很重要的事情

问题的关键在于

找到一种轻松的感觉

轻松该是怎样的一种状态呢

我与你的感觉肯定不一样

也许,你会为发现一只蝴蝶欣喜

而我却有可能不以为然

所以,我请求你原谅

我不是在有意破坏你的情绪

那么,我该选择一种什么样的方式

才能实现我的快乐呢

我总不能拒绝阳光吧

当然,更不能妥协满地的泥泞

思来想去,我发现

只有一种方式适合我

那就是一个人独自去旅行

出发的时间

最好定在午后

“呜啦!”我的浑厚的男中音的朗诵当即得到大家的一片欢呼。郑和时晃了晃他那飘在脑后的长发,煞有介事地说,一个人出去多没意思,你要是真的一个人出去,最好叫上我,找一个风景不错的地方,我给你画肖像。

“恐怕除了画肖像,你还要和雅欣干点别的什么吧……”金雅欣的两个高中女同学略带挖苦地对郑和时说。

“你们别用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有那么肮脏、卑鄙吗?”郑和时回敬道。

“你的花花肠子别人不知道,我们还不清楚!”两名女同学十分较真,“上学的时候,你就经常追着女同学给人家画肖像。你说你给雅欣画过没有?”

“画过。难道给你们俩没画过?”金雅欣接过话。

“我们可没你那福分。郑画家看不上眼哪!”

“得得,我说不过你们。我表态,明天我就为你们画。”郑和时显然不是两名女同学的对手,但又不甘,“当然,你们如果真想,今天晚上你们就可以到我家,我就是一夜不睡也给你们画。”

“你别美了,谁敢保证你的家不是狼窝!”

郑和时和两名女同学之间的打嘴架,弄得我们十分兴奋。金雅欣说,他们在上学时就爱逗,这么多年了,一点儿没变化。事后我问过金雅欣,郑和时现在还没成家吗?她说,像郑和时这样的画家,过惯了散漫的生活,女人一般适应不了。话又说回来,他这种人虽然没有结婚,但并不缺少结婚的待遇。我问此话怎讲?金雅欣说郑和时身边并不缺少女人,他对女人天生就是有瘾。也可以说他是个情种,他对女人很好。不论女人跟他在一起多长时间,即使分手,也没有人怨恨他。我说郑和时在女人眼里还是挺有魅力的。金雅欣说当然,你别看那两名女同学当着大家的面那么说郑和时,其实背地里他们关系好得很,也说不定她们和郑和时在床上睡过觉呢!我说你们同学之间的关系真复杂。我也曾想,金雅欣是不是也和郑和时有过一夜情什么的故事呢!

我发现在郑和时和大家一起说笑时,梅芳和张波并不像我们那样笑得可以双脚乱蹬。相反,我从梅芳笑纹的末端感到有一种凄凉。那是只有女人才有的一种凄凉。比起梅芳,张波要稍好一点,但也不是十分放松。我猜测他们俩肯定有什么难言之隐。这年头,谁能保证自己的婚姻稳定呢?即使是青梅竹马、十年同窗、患难之交。

冷餐进行到大约十点钟,金雅欣问大家要不要唱会儿卡拉0K。梅芳和张波说不必了,再待几分钟我们先走一步,梅芳的父母从浙江老家刚来几天,回去晚了他们不放心。见状,金雅欣的两名高中女同学也说,我们待会儿也走,并且要求郑和时开车送她们回去。看着她们的样子,我说你们都走吧,我留下,我要和金雅欣将生日进行到底。郑和时涨红着脸说,我说流沙老师,你可要当心,北京最近正在扫黄呢,我们可不希望你一夜之间就堕落喽!金雅欣听罢装出一副不乐意的样子,说,郑和时你还有点正经的没有?人家流沙第一次到我家,咱不能开这么深的玩笑。郑和时觉得有点不对劲,马上拉过话来,我是随便说着玩的,人家流沙老师都不在意,你着什么急啊?好好,我们马上出发。

这时,窗外传过一阵雨声。金雅欣走到阳台往外一看,说,下雨了。你们甭忙,再待会儿吧。我说,这可崴了,我离家挺远,看来只好回报社去住了。金雅欣说,没事,说不定一会儿就会停的。天气预报没说今晚有雨啊。我说这就叫天有不测风云。

梅芳说我们真得走了。好在雨还没下大。我和金雅欣正要送他们下楼,郑和时他们三人也相继站了起来,说,要送就一块送吧,我们一起走。这样一来倒弄得我很尴尬,我走也不是,留也不是。金雅欣很聪明,她直言不讳地对我说,流沙你就不必要送了,你在屋里待会儿,我还有事要跟你说,反正你今天要回报社住。见金雅欣这么一说,郑和时还是有点把不住自己的嘴巴,冲金雅欣开着玩笑,就是流沙老师不到报社住我们也知道他不会在大街上躺一宿,你们说对不对呀?

大家在一片哄笑声中走进电梯。我轻轻地向他们扬了扬手,嘴里说着多联系再见之类的客套话,谁知道以后会不会再见再联系呢!

金雅欣从外面回来脸有些红,看来外面有些凉。她把茶几上的杯盘收拾好放进厨房里。等她忙完,我说,你也不问我吃饱没有,你就都收拾干净了?金雅欣一愣,说你还没吃饱啊,你还想吃点什么?我说我是说着玩的。不过我不喜欢吃冷餐,我更喜欢吃家常饭,比方说熬点苞米粥,弄几个小菜,嚼个馒头就非常好。金雅欣说我也喜欢那样的生活,可是今天是我生日啊,我不能太随意了。我说你还是不解放,一个人最大的解放不是从思想上,而首先要从衣食住行上。金雅欣说我平常非常随意,因为是一个人,常常是一包方便面,或者一个面包、汉堡什么的就是一顿饭。我说你这是走极端,这世界上有的女人从来不在乎吃什么,但一定要穿好,比如阁下。听我这样一说,金雅欣问,你觉得我穿得漂亮吗?我说当然,很大方,也很得体。我最不喜欢女人胡穿乱抹,男人乱打扮叫酷,女人乱打扮应该叫怯。

我的议论自然使金雅欣十分的惬意。她重新端过一个果盘,并沏上一壶绿茶。显然,她要跟我长时间地坐会儿。平心而论,自从我从郊区调到城里上班后,除采访外,我还是第一次在一个独身女人的家中待这么久,而且是在一个阴雨的夜晚。过去,有个诗人对我说过,在风雨交加的夜晚,一个男人若和一个女人在一起,发生什么样的事情都是必然的,也是可以让人原谅的。我不知道在接下来的时间我和金雅欣会发生什么。我在等待吗?金雅欣在等待吗?我们一起在等待吗?

小雨仍在不紧不慢地下着,我的心里能感觉得到。或许是两个人的聊天多少让人感觉有点局促,金雅欣把电视打开,声音开得极低。如此,说起话来便显得很随意。我很希望这样,不然两个人总是彼此互相望着,你一问我一答的,多累。想到刚才梅芳和张波的表情,我问金雅欣,他们俩是不是有什么心事?金雅欣一怔,说,你怎么感觉到的?我说我会看相啊。

金雅欣沉吟了一下,缓缓地对我说,梅芳和张波正在闹感情危机呢。按说他们俩人是大学同学,本不该发生这样的事。刚结婚的两三年,他们的感情一直不错。梅芳在一家出版社做编辑,张波在北京某国家机关办公厅做秘书。像他们这种家都不在北京的外地学生,能找到这样的工作应该说相当不错。起初,他们租房,后来张波所在的机关给他调配了一间独居,面积虽然不大,但毕竟有了他们自己的家。前年年底,张波又考取了原大学的研究生,本来他和梅芳商量好最近几年暂时先不要孩子的。但不知哪次他们没注意,梅芳竟然怀孕了,而且是宫外孕。这使得梅芳很尴尬。不久,她到医院做了手术,是侧切那种。据医生说,梅芳今后怀孕的可能性很小,即使能怀孕,流产的可能性也很大。梅芳含着眼泪把这一切告诉张波时,张波很大度,安慰梅芳说没关系,将来如果实在不能怀孕,咱就不要了,现在不是有很多丁克家庭嘛。梅芳想想也是,心里就不再多想这事。

然而,事情并没有想象的那样简单。去年春节过后,出版社副总编辑找到梅芳,问她能否给问问今年他们大学招考研究生的事,说她女儿想考。梅芳告诉副总编辑,说他爱人张波眼下正在读研究生,只要副总编辑的女儿想考,她和张波可以一起找学校有关方面通融一下。副总编辑很兴奋,马上打电话把唤作兰兰的女儿叫来,让她和梅芳见面。按上大学的年限,兰兰比梅芳要晚几届,故兰兰就称呼梅芳为姐。梅芳万没有想到,正是由于这个兰兰妹的出现,开始把她平静的生活彻底搅乱。

自从梅芳把兰兰介绍给张波后,张波为兰兰的事还真上心。这时的张波并非是出于兰兰的俊俏,事实上兰兰也算不上十分俊俏。他完全是考虑兰兰的父亲是梅芳的领导,只要他照顾好了兰兰,兰兰的父亲自然就会照顾好梅芳。经过短时间的复习,兰兰很容易便考取了梅芳的母校,而且名副其实地成了张波的师妹。既然是同门师妹,在学习生活中就免不了有较多的接触。起初,梅芳并不在意,即使是兰兰到家里找张波玩,她也是热情地欢迎,并主动做饭请兰兰吃。兰兰在梅芳面前,真的跟妹妹一样,从来不见外,让吃就吃,让穿就穿。自然,梅芳对兰兰的周到体贴,很快便得到副总编辑的回报,先是有意的让她做重点书,然后把她又提了个编辑室副主任。本来只有五个人的编辑室设正副主任各一人足矣,但副总编辑为了提拔梅芳硬是以她最近一段时间工作突出、给社里挣了不少钱为由,特别提名给聘了个副主任待遇——领副主任的职务津贴、电话费按副处级报销、住房按副处级加分、报选题可以找副总编辑以及参加出版社组织的中层干部会。说白了,这副主任待遇,其实就是副主任,只是没有那个名额罢了。为此,出版社的职工在很长一段时间私下里议论纷纷。

都说副总编辑和梅芳暗地里有一腿。梅芳得到了实惠,她对一切只是默默地承受着。她不想解释,也没法解释。在我们这个国情下,有些事明明能说清楚,可有些人就是装糊涂,你越解释,最终就越描越黑。

人们真正知道事情的内幕源自一天下午下班后。出版社不同于工厂、国家机关,上班一般要晚个把小时,下班则提前个把小时,有的编辑不坐班,一星期只上一两天班。这天下午四点半,当出版社的职工都陆陆续续赶乘班车时,有人发现梅芳走进副总编辑的办公室。既然已经有所传闻,人们对这种事便有很大兴趣。车上的人们挨着近的把耳朵歪到另一方,细细地听对方绘声绘色地描述着。虽然大家彼此心照不宣,但你如果问他们确实真的知道什么没有,大家又什么也说不出。一切都是猜测,猜测的东西即使今天没有发生,谁又能保证明天不会发生?像今天这种在众目睽睽之下发生的故事,你能不让别人多想吗?你能不让别人议论吗?第二天一上班,就有好事者打听到,大约在昨天下午五点多钟,梅芳哭着从副总编辑的办公室出来,而且有人亲耳听见副总编辑追出门来说,你不要太激动,你把问题想开点,看我回去跟她怎样说!于是人们猜测,副总编辑跟梅芳已经那个了,他回去跟“她”说的那个她一定是他老婆,看来他们要摊牌了。人们热烈地期待着,期待着更热闹的时刻马上到来。凡事都不是一厢情愿的。正当人们关注副总编辑和梅芳的桃色新闻如何发展时,出人意料的是梅芳首先提出来跟他爱人张波离婚。这时,人们对副总编辑开始刮目相看了。看来,副总编辑和梅芳之间的关系主要取决于梅芳对副总编辑的追求,这与时下流行的“傍大款”“傍官人”没什么两样。副总编辑虽然没什么钱,但他有着不大不小的权力,这个权力可以轻而易举地赏赐个副处级。按京城的标准,那就是一套80平米的房子。如果一平米按5000元,那就相当于40万元人民币。40万元在一个大款眼里或许是九牛一毛,但对于一个家在外地刚分配京城几年的大学生来说,就是个天文数字。据一位私下跟梅芳关系还算不错的同事说,梅芳的婚是离定了。至于究竟为什么,梅芳不讲,别人也不好问。

梅芳要和张波离婚,她可以不跟别人讲,她总要跟金雅欣说。在京城里虽然他们的同学有20多个,但真正能让梅芳倾诉的只有金雅欣。她告诉金雅欣,张波和他们出版社副总编辑的女儿兰兰好上了。金雅欣问张波怎么和兰兰好上了?梅芳说是自己把兰兰介绍给张波的。金雅欣说你这叫引狼人室,并且追问梅芳张波和兰兰好到什么程度了。梅芳说,他们整天形影不离,有一天我身体有点不舒服,中午吃完饭就从出版社回家。结果撞见张波和兰兰两个人在床上抱在一起。金雅欣问,他们仅仅是抱在一起吗?梅芳说,我看见时他们只抱在一起,并没有脱衣服,你觉得脱衣服很重要吗?再者说,我看见的时候是没脱衣服,那我没看见的时候呢?反正他们关系已经非同一般了。金雅欣说,你问过张波下一步怎么办吗?梅芳讲,张波说他那天只是一时冲动,并没有发生实质性问题。如果你非往那方面想,随你怎么办。就个人而言,我并没有想跟你离婚的意思,当然也没有马上就跟兰兰结婚的意思。金雅欣说,张波这就不算个男人了,要爱你就敢爱,要甩你就大胆地甩,这样拉拉扯扯,对哪一方都不好。依我看,你应该跟他好好地谈一次,看他究竟想怎么着!

梅芳觉得跟张波没什么好谈的,上初中时就把琼瑶小说都读遍的她对婚姻一直向往着一尘不染。不论是在初中、高中,还是在上大学的初期,她都没跟别的男孩好过。她跟张波完成的绝对是一个少女的初恋。尽管她是被动的,但她毕竟由此走进了婚姻。而张波却有所不同,在高中时他就曾跟班上的一个女生有了恋情,虽然是朦胧的,可是对张波来说,那完全可以视为初恋,他们拥抱过、接吻过,他的下部突起的东西甚至隔着衣服顶撞过那个女生的阴部。那种举动对于一个高中生来说很受刺激,也非常值得终生记忆。到了大学以后,张波觉得自己一夜之间成熟了,在大一时他就开始有意接触女同学。这一点金雅欣早就看在眼里,只是她不说出来而已。当然,别的女同学说不定也都看出来了。可能是由于年龄的缘故吧,大家对张波这个人和谈恋爱这种事都引不起多大兴趣,张波并没有找到自己的意中人。等到了大学二年级下半年,张波发现梅芳的脾气好,跟她开点过深的玩笑她从来不急。论长相,在班里的女生中梅芳绝对算不上美人坯子,但也不丑陋,起码没有让人讨厌的地方。张波觉得,如果自己能找到梅芳这样的女孩子做老婆,肯定是一件终身幸福的事。很快,他就想方设法地去接近梅芳,请她吃饭,看演出,三来二去,梅芳便默许了他们之间的关系。

梅芳和张波是他们这个班成功的第一对,也是唯一要分手的一对。金雅欣曾经暗地里羡慕过他们,甚至带有一点嫉妒。大学毕业,特别是当他们结婚而自己的老公到国外后,金雅欣心中的那点妒意几乎消失为零。她是诚心诚意地祝福他们白头到老。现在,张波出了这样的事,金雅欣必须得管,她要同张波好好谈谈。她甚至想到以自己婚姻的不幸来教育启发张波要珍惜婚姻。可是,当张波真的走进她家的时候,她又犹豫起来。金雅欣问张波,你为什么要背叛梅芳?张波说,我真的没想背叛她,我们俩的关系很好,到现在我始终爱着她。金雅欣说,你如果始终爱着她那你为什么和那个兰兰抱在一起?张波说你金雅欣怎么那么保守?我抱了兰兰并不等同于我就不爱梅芳了。怎么跟你说呢?性这东西有时是无意识的,比如我看见一个女性很漂亮,我的生殖器有时会自然地坚硬起来,你能根据这个就推断我有流氓动机吗?金雅欣说你这是谬论,按你的逻辑,强奸犯耍流氓完全是生理上的原因,而并非是他主观上的动机?张波说我没那么说,但肯定有那方面的因素。金雅欣说现在不想跟你讨论那么多,我只想具体问问你和梅芳、兰兰之间的关系,你今后究竟想怎样发展?张波沉默了一会儿,说,我不想放弃梅芳,我也曾试图疏远跟兰兰的关系,但一想到梅芳可能今后生不了孩子,我就感到压力很大。你知道,我是独生子,我可以选择女人,但我不能选择不要孩子。我父母打电话已经问我好多次了,问梅芳怀孕没有?我每次都给搪塞过去。可是搪塞一次两次行,搪塞多了,早晚就会漏出马脚。前一阵我妈来电话说如果梅芳还没怀孕,就让我们到医院好好地检查一次,看问题到底出在哪里。我跟我妈说您不要一打电话就催这事,我们的事业眼下刚有了点进步,等再过两三年,工作稳定了,我们会踏踏实实地给您生孙子。听着张波的叙述,金雅欣一时没词了。从一个男人的角度,如果知道自己的媳妇可能不能生育了,当他再和她做爱时,他一定会受到很大折磨。在巨大的思想斗争中,他极有可能会选择红杏出墙。但是,梅芳的宫外孕并不是她愿意的,何况也不是她一个人的责任啊!梅芳不是商品,想退货就退货!想到此,金雅欣对张波说,你如果认为你还爱梅芳的话,我希望你们能重归于好。你们俩不同于别人,在北京的二十几名同学,没有一个希望你们分手的。你要知道,假如你们真的要分手,就如同你在我们的伤口上撒了一把盐,疼在你们身上,痛在我们心里。听你这么一说,我也能理解你内心的痛苦与矛盾,不过,既然医生说梅芳有可能怀孕不了,这其中还包括着怀孕的一线希望,所以我希望你们俩都作出点努力,半年不成一年,一年不成两年,如果实在不行,你们再作出什么选择,我就不好再管了。你能向我做个保证吗?

这样的保证对张波来说并不难。到目前他跟兰兰的关系毕竟刚刚开始,况且他和兰兰还要继续读研。即使张波和梅芳真的离婚了,在今后他和兰兰的三四年交往中,他们也未必就能真的走到一起。现代社会,人们总爱说科技信息的变化迅速,其实变来变去,人的变数最大。张波向金雅欣作出承诺后,金雅欣把梅芳找来,跟她耐心地做了一通工作,明确告诉他张波愿意痛改前非,希望和她重归于好。同时,特别提醒梅芳,让她注意调整好自己的情绪,争取尽早地怀孕,只要有了孩子,男人的心就能拴住一多半。如果自己有了孩子,老公何至于留在国外不回来呀!再者,就是要正面地找出版社副总编辑谈谈,让他去说服自己的女儿,人不能这样不讲道德。假如副总编辑管不了自己的女儿,那他的女儿就由金雅欣来管。

兰兰的工作不像人们想像的那样难做。她对当副总编辑的父亲说,您不要批评我,我只不过想试试张波的心理承受力,像他那样优柔寡断的人,不要说没离婚,即使是未婚,我也根本看不上。我喜欢那种敢爱敢恨、轰轰烈烈的男人!

时间不长,张波和兰兰的关系便开始疏远了。

“虽然时间不长,但这种事还是在两个人的心里留下了创伤。要弥合恐怕得一段时间,或者说是终身没法弥合的。”听金雅欣讲完,我带有总结似的说。

“不管怎么说,他们现在还是聚到一起了。”

“好像你比他们还幸福似的。”

“那当然。这世界上有我一个人不幸就够了,何必让那么多人陪着!”金雅欣无限伤感而又调侃般地说。

一个受过伤害的女人,往往会引起男人的最大同情。本来我要马上起身告辞了,听金雅欣这样一说,我站起身去了卫生间。当我方便完出来时,金雅欣换了一件真丝上衣,手里拿着一本厚厚的影集走到我面前,说:“你看看我的影集吧,看我是如何三十而立的。”

我顺从地接过影集,无意中我的手指和金雅欣的手指碰到一起,我们都不约而同地看了对方一眼,但瞬间又将目光集中到影集上。我无法猜测,我是第几个有机会能如此全面地看金雅欣照片的男士。他丈夫肯定是其中的一个,这不必猜。那么,郑和时和张波看过吗?张波我不能肯定,但我觉得郑和时极有可能。想到这里,我的脸不由得红起来。也巧,此时眼前的照片正是一张金雅欣穿着泳装在海边沙滩上的照片。金雅欣当然不会没有感觉到。她把身子站到我这一边,仄下腰,脸贴得离我很近,用手一一指着照片,给我说着当时的背景。

金雅欣的照片可以用风情万种来形容。我看着看着忽然生发出一种犯罪感,仿佛我是个流氓,在偷看女人洗澡一样。记得有一次我给一个女作家打电话,震动铃响了十几声也没人接,我正要将话筒放下,那边的话机猛地提起来,女作家急急地问谁呀?我说我是流沙。对方说,我正在洗澡,你过一会儿再打过来。我说我一猜你就在洗澡。对方说不许你猜。我问为什么?女作家说,你一猜还不从下到上给我猜个遍啊!

理智之神告诉我,我必须离开金雅欣家,不然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我已经感觉到,我裆下的那个东西正在雄起,隐隐地还有一点黏黏的东西正在湿润顶部。我把影集合上,抬头看了看桌上的时钟,快11点半了。我对金雅欣说,我该走了。金雅欣听后并没有搭理我,她看了我一眼,下意识地往窗户方向走了几步,做出听听外边下雨的样子,然后才对我说,雨还挺大的,你今天就在这睡吧。我说,不不,我不习惯,我还没同一个独身女人在一个房间里睡过觉。金雅欣一听笑了,说,你以为我让你跟我睡一个房间呀?我是让你留下睡觉,三间房你随便挑。我说,要睡我就睡沙发。见我这样讲,金雅欣说你随便,时间不早了,卫生间有热水,你冲冲凉。

金雅欣在卫生间里简单地准备了一番,给我拿过一件睡衣,说你去吧。我略微迟疑了一下,便走进卫生间。金雅欣家的卫生间比一般人家的要大一些,分里外两部分。外边是洗漱间,里边是洗澡间和便桶。我走进去,先将第一个门带上,没有插锁,待到第二个门时,我就将门锁撞上。这样,即使是在一个独身女人的家里,在瞬间我也有一片属于自己的天地了。金雅欣心很细,她已经在浴缸里给我放好了温水。躺到水里,我的感觉很好。当时我想,什么时候我和木棉要是能拥有这样一个家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事了。但我马上又想到金雅欣,像她这么好的女人,她的丈夫怎么就舍得把她抛弃呢?如果我还没有谈恋爱,我肯定会冲出去拥抱她,我不能让她感到生活的孤独。女人时刻需要男人的温暖。我甚至进而想到,假如此刻金雅欣突然敲卫生间的门我该怎么办?

想像终究是想像。洗完澡出来,见金雅欣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她说,怎么样,感觉轻松多了吧!我在她旁边坐下,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热茶,然后说,你的生活过得很温馨嘛!金雅欣说,基本还可以,有时也觉得无聊。我说那你出来工作呀。金雅欣说我已经不习惯被别人管制了,我要干就自己干,可一时又没什么好项目。我说,车到山前必有路,你不妨先注册一个文化公司,凭咱们的智慧和社会关系,还愁没有什么好项目?金雅欣说,我要是真的搞文化公司,你必须加盟!我说那当然,不过我暂时可没有资金支持你,我只能出项目、出主意。金雅欣说,资金的事不用你管,我会有办法的。

本来,搞文化公司的事是我无意向金雅欣提起的。谁知,几个月后她真的搞起来。我很佩服她的魄力,但我又不明白,她的注册资金20万元是从哪里找的呢?

大约l2点了,我开始有了睡意。金雅欣觉得可能再这样坐下去也不会有什么发展,便说咱们休息吧。她问我在哪间房睡,我说我就在沙发上吧。她说那怎么行?你还是睡到屋里去。说着,她就领我走进挨着楼梯门的那一间。这是一间南北朝向细长的卧室,里边摆放着一张单人床和一张写字台,写字台上是一台用台布罩住的电脑,单人床的对面墙立着两架书柜,书架上整齐地摆放着一些文学和医学方面的书籍。不用说,这间房是金雅欣和她丈夫的书房。我问金雅欣,你平日看书写作就在这里?她说不一定,看书时她喜欢蜷在沙发上,那样更舒适些。我说我也喜欢那样,但必须是一个人在家的时候。金雅欣笑了,说这种感觉恐怕全中国的人都喜欢。

窗外虽然仍然下着雨,但如果完全关上门窗,屋里还是闷得慌。我没有关窗户,也没有关上门,我将门半敞着。我对金雅欣说,我可能会打呼噜,如果你发觉了,实在受不了,你就把门关上。金雅欣说没关系,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听到别人打呼噜了。

我拉过毛巾被盖在肚皮上,闭上眼想尽快地睡着。金雅欣在洗漱间简单地忙活了一阵,将灯熄灭,径自走进她的卧室。我不知道她将怎样度过这个夜晚。我也不知道我将怎样度过这个夜晚。我们会这样静静地睡下去吗?窗外的雨声渐渐地小了。

或许是酒水喝多了,或许是下半夜天气变凉,我在两点钟前后竟然上了两次卫生间。卫生间位于我住的卧室和金雅欣住的卧室之间,电源开关就在门外的墙壁上。我开灯的时候,眼睛稍微往右前方一抬就可以看到金雅欣卧室的门。去卫生间时,我看到金雅欣的房门都是虚掩着或者说是留着不大不小的缝隙,那缝隙仅能伸进一个拳头。这样的缝隙使我在洗手间小便时不敢用力,以免弄得声音太大。当然,便后按冲水器时就无法回避了。尽管我把两道门都关上,我还是怕把金雅欣惊醒。好在金雅欣每一次都没醒,事后想起来,我自己都觉得好笑。假如我是金雅欣,即便是被惊醒了,我会出来问吗?而且问些什么呢?

从卫生间出来时,我尽可能将脚步放慢,使声音处于最低。自然,每次从门口经过,我总会不自觉地往金雅欣的门上看一眼。我知道,这一拳大小的缝隙将决定我和金雅欣今后的关系。回到床上,我不由得想像着金雅欣睡觉的样子,她是穿着睡衣睡,还是穿着衬衣睡?她的毛巾被是搭在肚皮上,还是盖到胸部以上?我到卫生间她到底知道不知道?我往她的门上看时,她有没有感觉?如果有了感觉她会怎样想?她会向我暗示发出一点声音吗?或者干脆直接叫我走进她的房间?如果她真的叫我,我将做出怎样的抉择?

小小的一拳之隔,把我折磨得无法入梦。是我多想了吗?肯定不是。我相信此刻的金雅欣也会无法入眠。说不定她正暗暗地恨我为什么保持这样的理性呢!我一次又一次地提醒自己,一定要忍耐、忍耐,再有几个小时就天亮了。在长时间的煎熬中,我那坚硬的小东西终于恢复了常态。还好,那些滑腻腻的东西没有流出来,我真怕那玩意止不住溢出来,淌到床单上,那样我的脸算丢尽了。当时我曾发狠过,如果我那滑腻腻的东西真的淌在床单上,我就不管木棉了,我会毫不犹豫地把我的初夜送给金雅欣。我相信,金雅欣一定会接受我。

这一夜我一直处于朦朦胧胧当中。我的脑子里总是金雅欣,我既怕她到来,又希望她出现。我承认我不是个勇敢的男人。这一切完全是由于我从小受到的正统教育吗?还是我对木棉的情感到了根本不容他人的地步?我觉得这都不是最后的理由。那么,最后的理由究竟是什么?难道是我嫌弃金雅欣是结过婚的女人?当然也不是。我以为,最直接的原因是我从小就有不占别人小便宜的习惯。可以想见,凭我现在和金雅欣的关系,我即使是跟她发生性关系,她一不会拒绝,二不会跟我因此纠缠下去。按说,男女之间的性行为,是不能用小便宜来比拟的。但这类事情在文艺界几乎成了家常便饭。

金雅欣终于走进了我的卧室。她进来时应该在四点钟左右,那时外边又开始下雨了。她到卫生间时我并没有察觉,等她冲水时我本能地听到了。本来,我以为她会像我一样很自然地向我的屋门看一眼,然后走回自己的房间进行胡思乱想。可是,她不这样,她在门口稍微迟疑了一下,便轻轻地向我走近。我当时把眼睛眯成一条只有自己才能感觉到的小缝,密切注视着她。我想,金雅欣一旦扑向我,我过去所有的一切都将结束。在这样的夜晚,无论如何我不能拒绝她,倘不如此,等待她的将是一片绝望。我故作镇静地等待着,等待着那一刻的突然到来。

到了床前,金雅欣停下来上下打量了我一下,然后伸手轻轻地将滑到一边的毛巾被给我重新盖好。接着,十几秒的停顿,见我没有什么动静,这才缓缓地转过身走回自己的房间。听着她推开自己的房门所发出的细小的声音,我感到心头一阵发热,当时真想跑过去将她紧紧地抱住,满足她所有的要求。可是,我仍旧是心头一阵发热,我下不了那样大的决心。从现在起,我终于可以肯定地说,我和金雅欣的关系,就是这一拳之隔。这种美是理智的、含蓄的,彼此都能感应到。想到此,我的心胸豁然明亮了许多。带着这难得的豁亮,我开始进入梦乡。

清晨,当我醒来的时候,窗外已经大亮。我急忙穿好衣服,走到洗漱间,这时,金雅欣从外边推门进来,她手里拿着几包鲜奶和包子、油条进来。她对我说,天还早,你再睡会儿吧。我说,睡得挺好,你怎么这么早就醒了?还专门出去买早点!其实不必这样麻烦,我在路上找个饭馆随便吃点就行。金雅欣说,楼下很方便,我又不是专门给你买的,我也得吃啊。

金雅欣就是这样得体,从心里让你不能不喜欢她。

早餐时,我跟金雅欣又就成立文化公司的事胡乱地议论了一番。然后,我就告辞上班。等我从她的那幢居民楼走出后,我才真正感觉到外面的空气有多么新鲜。快拐弯时,我不经意地向金雅欣所在的1002房间的窗户看去,没想到金雅欣此刻正站在阳台向我招手呢!我向她扬扬手,示意再见。我隐隐地感到,此刻我已经有点爱上她了。只是我无法向她表达。

这一天在杂志社我的心情非常好。金雅欣过得好吗?

下午快下班时,办公室里没别人,我禁不住拨通了金雅欣的电话。金雅欣在那边一点也不觉得意外,她说:“我估计你会给我打电话的。”

“你怎么知道?”我觉得金雅欣这家伙贼精,“你是不是也想给我打?”

“是呀,我怕你办公室里有人不方便。”

“现在就我一个人,有什么话你就大胆地说吧。”

“怎么跟你说呢,”金雅欣犹豫了一下,“你觉得我这个人怎样?实话实说。”

“挺好的呀。”我调侃般地说,“不论从哪方面都很优秀。”

“作为男人,你觉得我可爱吗?换句话说你对我有过其他想法吗?”

“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是不是对昨晚留宿在你家有些后悔?”

“不是,我是说你昨天晚上……真的睡得很好吗?”

“你让我说实话吗?告诉你,简直是一夜无眠!”

“为什么?你是不是不习惯……”

“睡觉是人的正常需要,但问题是看在哪里睡。就说在你家里,我最不能忍受的是你的门为什么不关上,单单只留拳头大小的缝隙?”

“我那是对你的考验啊!临睡觉前,我就琢磨这门关不关,如果关吧,显然对你不放心,那样还不如不留你。如果大开吧,又显得我这个人太放荡,那样你会觉得我很轻浮。所以,我只能选择拳头那样大小的缝隙,对你对我都合适。”

“那你就不怕我半夜突然闯到你的床上?”

“我想你不敢,假如你真的有那样的想法,你在洗完澡或者说在和我一起看照片时,你就会抑制不住的。”

“好像你把我看透了。我问你,我两次起来上卫生间你都知道吗?”

“我当然知道,你弄出那么大的动静我能不知道吗?当时我就想,你如果要是走进我的屋里我该怎么办?尽管这种可能性很小。”

“这么说你是希望我走进你的房间?假如我真的去了,你会拒绝我吗?”

“只是你不敢。你真的敢进,我怎么能拒绝你呢?可是,我……”

“可是,你进了我的房间,我却没有勇敢地迎接你。你要知道,当时你只是轻轻地帮我盖了毛巾被,你并没有低头亲吻、拥抱我,你如果再勇敢地跟我近距离一点,我就会属于你了。”

“可惜,我们都没有能走出那关键的一步。你遗憾吗?”

“或许这就是天意,我们的关系只能保持在那一拳之隔上。如果将来有可能,那就看时光老人给不给我们机会了。要知道,等待也是一种美丽啊!”

金雅欣沉默了片刻,说:“流沙,你是我见到的最好的男人,也是最残酷的男人。我想,我们应该珍惜这份情意,今生今世做朋友。”

“你不要再说了,我现在感觉挺难过的,我想哭……像你这么好的女人,你丈夫怎么能离你而去呢!”

“唉,你也不必多想,这一切都是命。人活在世上,谁也不知道你生在什么家庭,长大后会遇到什么人。也许你认为你是完美的、优秀的,可在别人眼里你可能什么也不是。尤其是现在,发生什么都是正常的。好在你我在这个时候成了要好的朋友。”

金雅欣无限感慨地发表着自己的见解。我知道,再往下她该伤感了,于是,我说:“雅欣,咱们今天先聊这么多,我得早点回家睡觉去了,你不能黑白天折磨我呀!”

“好啊,晚上见到女朋友你可要一如既往,不能让她觉得你有移情别恋的动机。好,改天再聊。”金雅欣把电话挂了。望着突然沉默的电话,我觉得刚才和金雅欣的对话比昨天晚上在她家聊几个小时的话要舒服得多。想来,是我们彼此把心里想说的话都说出来了。我觉得这样非常好,再以后我们不论面对什么,都会摆正我们之间的关系。

三个月后的一天,金雅欣给我打来电话,说注册文化公司的事已经有谱了。大意是她的一个同学的父亲在某区工商局担任党委副书记,通过这个关系,他们找到一个办理工商税务登记的服务所,大约花个五六千块钱就能给办下来。我问金雅欣当下需要我做什么?她说你给公司起个名字吧。我想了想说,从你的诗里找一个,文化味儿浓点,比方说叫彼岸、花溪、橄榄枝什么的。金雅欣一听连忙说不行不行,听起来不响亮。我说你说什么响亮,要不然就用你的名字吧,凭你现在的势头,再过一年半载的估计会成名诗人的。同时,公司的名字也会增加你的知名度。金雅欣说按你的意思公司全称就叫北京金雅欣文化传播有限责任公司。我听后觉得很顺耳,便向她道了声——0K,金总!

金雅欣办文化公司,她的同学郑和时等人表现得十分兴奋。不等我和金雅欣商量具体实施哪些项目,郑和时便急不可耐地找上门来,说你们暂时甭干别的,就专门经营我的画吧。金雅欣问怎么个合作法?郑和时说,我把现有的几十幅画全都授权给你卖,你的公司刚开始办,我给你的底价低些,让你多赚点,就算我对公司的一点支持。我说这倒是个好思路,不过我们要经营书画,就要兼收并蓄,海纳百川,什么风格的都要接受,最好找个地方,开个画廊、画店什么的,等时机成熟了,咱们再搞个艺术沙龙,买卖就活了。

“我也觉得不错。”金雅欣见我并不讨厌郑和时,便谈出了自己的想法,“咱们先找个门面,改成画店,郑和时负责联系书画家,把他们手中的好作品尽可能地弄来,流沙负责在媒体上宣传书画家们的作品,我那两个同学,也包括其他的社会关系负责联系销售。告诉你们,在银行工作的晓红已经调到了信贷科,你想,不管她找谁是不是都得买咱们的画?还有在税务的花花,也有很多社会关系。这样,产供销一条龙,咱们还愁不挣钱?”

“要说从现在国家的发展看,书画市场应该越来越好。别的不说,北京的房地产这几年炒得火热,你想谁买了房子甘于让四壁空着?而要想证明自己的富有和体现室内的温馨,用字画装饰无疑是最佳的选择。哪怕是赝品,人们也愿意。”我补充着金雅欣的思路。

“作家说得不差。”郑和时也插话道,“告诉你们一个不算秘密的秘密,你们知道时下送礼送什么吗?”

“送卡。”我随口说。

“你只说对了一半,另一半就是送字画。现在的人有钱,有钱的人十个有九个都爱搞收藏。”郑和时对这个话题格外的有兴趣,“实不相瞒,我的画很少有被个人买走的,买主都是公家。过去,人们行贿大都是送点好烟好酒,后来是给现金、送卡、送股份。现在那些当官的早已经成了一部分先富起来的人,他们眼下不缺钱花,缺的是漂亮情人和文化。什么是文化,什么是先进文化,他们懂吗?他们只知道在家里挂点字画,顶多在电视连续剧、专题片后面打个制片、总监制。”

想不到这个郑和时脑子里的东西还不少。考虑到我和金雅欣在经济领域都涉足不深,我在私下里对金雅欣说:“搞公司有时钱好挣,但我们不能什么钱都挣,一定要取之有道。具体说向企业、政府机关工作人员卖字画,不管有什么关系,一定不要有摊派,更不能强买强卖。晓红和花花是你的同学,也是你的朋友。咱不能让人家为一点利益把饭碗丢了。当然,正常的中介我们还是需要的。”

对我的考虑,金雅欣基本接受。她说:“咱宁可生意不做,也不能拉别人下水。”

很快,经朋友介绍,郑和时在中国美术馆附近找到一个经营不下去的装裱店。我和金雅欣等人都过去看了看,觉得位置、房租都可以接受,便委托郑和时找几个搞美术的给设计成一个小画店。一切都摆弄完了,郑和时说,咱们给画店起个名吧。我对金雅欣说,公司的名是我起的,这个画店名的专利就留给郑和时吧。郑和时一听很来劲,说,我早就想好了,叫喜马拉雅画店。寓意我们要领潮头之先。我们大家都说好。金雅欣决定,画店在开业最初的一段时间,郑和时必须以店为家。郑和时表态,他将与“喜马拉雅”共存亡。

说良心话,金雅欣的两名高中女同学晓红和花花当初并没有引起我的关注。我倒不是说她们长得比金雅欣逊色,而是总觉得她们身上缺点文化气息。文化气息与学历的高低有很大关系,但也不绝对,这与出身、家教、职业特点以及个人的修养也有直接关系。比如歌舞厅里的三陪小姐,论长相身材,你不能说她们不漂亮,但透过她们哀怨的目光、发灰的肌肤,你会觉得她们很肤浅、很可怜。我曾经把大学老师同中学老师、小学老师和幼儿教师作过比较,我发现最漂亮而又不乏文化气息的当属幼儿教师,其次是大学老师、中学老师和小学老师。晓红和花花都很开朗,对生活中的人情世故她们非常地熟悉,处理起来简直游刃有余。喜马拉雅画店的第一笔生意是从花花开始的。那天,花花给金雅欣打来电话,说有一个房地产开发商要买两幅画送人,价格不怕高,但一定要有水准。金雅欣说要国画还是油画?花花说当然要油画。放下电话,金雅欣兴奋地向一旁的郑和时说,咱们的店马上就要开张了,两幅油画!郑和时一听,脸上马上现出一片灿烂,说,把我的《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卖了,再把我俄罗斯的一个朋友的卖了。

买主是房地产开发商的办公室主任,对油画显然不太懂。他在郑和时那幅《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前面端详了半天,问,这位姓郑的画家是中国人吧?郑和时回答,对对,他就在北京,名气在圈内数一流。办公室主任又问,你这画标价三万元,是不是高了点?实话说,你最低价多少?郑和时上下打量了一下办公室主任,他把金雅欣叫到一边问:花花怎么跟你说的,对方不是大买主吗?金雅欣说,没错,对方肯定要买。是不是人家嫌价高?郑和时说,价当然高了点。不过我知道这小子为什么不肯出手,关键他要看你给多少回扣。

回扣?金雅欣一时有点摸不着头脑。

郑和时悄悄地对金雅欣说,你就别管了,看我的。于是,他走到办公室主任面前,说,我刚才跟老板商量了,贵公司既然是花花小姐介绍来的,我们也不多赚,两幅五万元,您的好处五棵。办公室主任一听,马上会意地一笑,说,痛快痛快!接着,他又问,不知那幅什么斯基画的《白桦林》怎样?

“您问的是列夫克洛斯基画的《白桦林》吧?”郑和时流利地叫着外国人的名字,一本正经地介绍道,“他是俄罗斯列宾学院的高才生,如果苏联不解体,他的画能卖五六万呢!我这是通过俄罗斯的画家朋友给弄来的。这画您买回去,不论谁看,都觉得值。”

“那是、那是,听您这么一说,您也是画家。”有了五棵垫底儿,办公室主任刚才的一副神气样子马上没了。

“这位先生就是《莫斯科郊外的晚上》的作者郑和时先生,他是我们画店特聘的艺术总监。”到了这份儿上,金雅欣也不好向办公室主任再瞒什么,介绍道。

“失敬,失敬!我听花花小姐说起过您。”办公室主任说着,把一张名片递给郑和时。

金雅欣将发票开好,然后按照郑和时的授意将5000块钱装进一个信封一同交到办公室主任手里,说:“不成敬意,希望今后多多关照小店!”

手续都办好后,办公室主任出门把司机叫进店里,说我选了半天,才看中了这两幅。然后,煞有介事地问司机,你觉得怎样?司机在两幅画上溜了一眼,说,我对画不大懂,您如果觉得好,肯定就好,咱公司里数您顶有学问。司机的话显然很中听,办公室主任一脸自得地说,别他妈的奉承我了,赶紧帮忙把画抬到车里去,当心别给蹭了。

办公室主任走后,金雅欣把郑和时叫到近前,说,咱们是不是忒黑了点?两幅画净赚三万。郑和时说,这叫什么黑呀?这就叫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那你说咱们应该给花花提多少?”金雅欣问郑和时。

“跟办公室主任一样。五千吧。”郑和时说。

“不行,我看一万。”金雅欣一直秉持着有钱大家赚的理念。

“照你这样,发不了大财。反正你别把底价给我就行。”

“我还不至于糊涂到那份儿上。再者说,花花又不是外人。”

这天晚上,金雅欣把我和花花他们几个叫去,大家吃了一顿开张饭。在饭桌上,郑和时口若悬河地把喜马拉雅画店的未来大大地描绘了一番,说得每个人都心旷神怡的。花花或许是立了首功,她喝得满脸通红地对我说,流沙老师,下面就该你出山了。郑和时不止一次地对我说,他希望你给他写一篇文章,在报纸、杂志上好好地吹呼一下。他的画价位就会噌噌地涨。

“不要难为流沙。”金雅欣看了一眼花花,说,“流沙加盟咱们画店,并不是专门给某个画家写吹捧文章的。当然,咱们店里经销的字画,如果流沙欣赏哪位书画家,他愿意写文章我们欢迎。至于什么时候给郑和时写文章,完全取决于他们两个人的感觉。”

金雅欣的话使我很感动。她这样一说,我倒有点不好意思,我冲着郑和时说:“和时的画我很欣赏,只是我还没找到好的切入点。等哪天来了感觉,我肯定要写一篇像样的文章。”

“流沙你别这样说。我的画什么水平我心里有数,现在估计还入不了你的法眼。我一定努力,争取在不远的将来,上你们《潮汐》的封面。”郑和时的话不知是真的还是假的,他在说话的同时已经将酒杯举到我的面前。

“和时你别骂我,你再说我只能现在就给你写。”我将酒杯友好地同郑和时的酒杯碰了一下,然后我们分别一饮而尽。

金雅欣见天色已晚,便提议散伙。走到街上,金雅欣分别为我和郑和时拦了出租车,特意叮嘱晓红和花花把郑和时送到家里再走。进了车里,郑和时半醒半醉地冲我招手嘟囔着:“流沙,我知道你看不起我,我等着你给我写……你不写也没关系,反正我的画也能卖得出去……”

郑和时的车走后,金雅欣给我关上车门,说:“你别在意,郑和时说的都是酒话。”

我能在意郑和时说了什么吗?绝对不能。看着金雅欣冲我招手时的纯真劲儿。我的心里有一种本能的声音,不论她遇到什么难处,我都要帮她。同时,我的心里还有一种莫名的感觉,那就是这个画店已经开始出现了危机。但危机会出现在哪里呢?是花花、晓红,还是郑和时?我实在不愿其成为事实。

喜马拉雅画店开业的第一个月迎来开门红,净利润近五万元。其中,晓红和花花创造了四万元,其他是一些散户的收入。照这个速度计算,一年下来,利润估计能达七八十万。金雅欣自然十分高兴,她几次找我们几个人吃饭。其间,我也介绍几个有影响的中青年画家把他们的字画委托喜马拉雅画店代销,还亲自带着几个报社的记者到店里光顾。我对朋友们说,这店老板是我的一个诗友,她这里的书画品位不低,你们如果有兴趣,可以写一些文章。但怎么写,发表在什么地方,完全凭各位的感觉。我没有跟金雅欣要一分钱报酬,当然也没拿她什么礼品。否则,我岂不成了金雅欣的御用工具了?那样做的结果,表面上有自己的利益,但随着利益的驱动,朋友的缘分将很快会消失。人在兴头上最怕别人泼冷水。金雅欣自然也不例外。时间大约过去有半年,喜马拉雅画店渐渐地在京城美术界有了点名声。许多有名的书画家都自愿将自己的作品委托金雅欣来销售。金雅欣固然乐此不疲,但她已经明显地对利益看得比较重了。从我介绍过去的几个画家口中得知,她杀价非常凶狠,弄得很多画家叫苦不迭。我开始担心起金雅欣来,真怕有一天店里会出现什么乱子。

金雅欣多次打电话约我到店里玩,我一般都给推了,偶尔参加某画家在美术馆举办的展览,这才顺便到喜马拉雅画店看看。金雅欣曾打电话质问我,是不是对她有看法?我说没有啊真的没有,我上你那儿去得少主要是我对书画不太懂,另外上下班也不怎么顺路。金雅欣说你别绕圈子,你有什么想法你就说,我一直把你看作最可以信任的朋友呢。

我对金雅欣说:“我不想在人春风得意时给人泼冷水。”

金雅欣说:“那要看泼的什么冷水,谁泼的冷水。”

“我想,以你现在的状况,除我以外没有人敢给你泼冷水。”我说。

“什么冷水热水,只要是你说的,我都不怪。”金雅欣表现得很友好。

“那好,既然你能接受,我就说几句。”我稍微思忖了一下,认真地对金雅欣说,“这几个月画店办得很顺利,业绩也不错。但你必须清楚,你所挣的钱并不是靠市场价格赢得的,在很大程度上是靠花花、晓红她们的关系运作的。你不要以为这类事会疏而不漏。你想想,花花、晓红她们这样做,实际上就是变相地从企业那里拿回扣,说得严重点,是受贿。这事说小就小,说大就大,谁能保证那些当官的犯案时不把花花、晓红她们咬出来?”

“你是不是有些过于循规蹈矩了?据说现在在审查行贿、受贿案时,字画不算,说这些东西不好估价。”金雅欣好像有所准备。

“问题的严重性不在这里,花花、晓红她们从你这里拿的是提成。你想啊,她们变相拿了人家好处,在工作上能不大开方便之门吗?”我有些急躁地说。

“按你的意思呢?”金雅欣明显有些不悦,问。

“赶紧悬崖勒马!过去的事情只当没发生,以后坚决不干了!最多一年干个两三回。”

“如果按你的思路,咱这画店可就挣不到钱了。远的不说,你只要一个月货走不动,下个月那些有名的画家就会把画拿走给别的店。”

“你把利放低点嘛,人家一幅画挣一万,你挣500。行不行?人家挣500,你挣250行不行……”

“你才250呢!”金雅欣终于找到一次嗲怪我的机会,“如果真的没有了花花和晓红的支持,我肯定要走薄利多销的路子。”

“这就算对了。要不我就看不到有钱大家赚的金雅欣,而看到的只能是唯利是图的富婆了。”

“你不要这么尖刻好不好,作为朋友你怎么也得给我留点情面吧?”金雅欣好像想起了什么,突然停顿了一下,说,“有件事我跟你说一声,前天郑和时从我这里开走一张20万元的发票,他说给一个装饰公司,那家公司给一家宾馆装修,每间客房里都要配一张油画。为了先把订单拿下,他决定先给对方发票,回扣他自己先垫付了。过几天他就让装饰公司把钱打到我的账户上。你说这事不会玄吧?”

“这很难说。我们信得过郑和时,可那家装饰公司咱们毕竟不摸底啊。”

“你别吓唬我,我发票都给人家了。”

“这就更难预料了。你比如说,郑和时把发票给了人家,就等同于人家把钱已经汇到你的账户上了,否则你干吗给人家开发票啊?这是其一。其二,如果郑和时拿来支票,他没直接打到你的账上,而中途打到别的账上,他可以伙同别人洗钱。其三,装饰公司有人拿出支票,或提取了现金,没有给郑和时,而是携款外逃,人家就认准钱已经打到你的账上了。”

“郑和时不会坑我吧?我们可是多年的同学和朋友。我现在就找郑和时,问他发票给对方没有,如果对方当时给不出支票,就让他把发票先拿回来,免得出岔子。”

听金雅欣如此一说,本来是半开玩笑的话,现在反而要认真起来。生活就是这样,你认为很正常不该发生的事,往往就在你的不经意间意想不到地发生了。比如偷盗,比如意外伤害。这些事的出现,不论大小,很能破坏人的心情。我不能说我是有意地给金雅欣添堵,但以后几天发生的连锁反应恰恰被我不幸言中了。

转过天来,金雅欣找郑和时。按往常,郑和时一般上午十点钟左右就会到画店,除非文化馆里有事。即使有事,中午后也能赶过来。今天上午半天,他连招呼也没打,金雅欣一连给他家里、馆里打过几遍电话都找不到人影。后来金雅欣呼他,等到下午三点多郑和时才回电话。他说他在通县画家村正跟一帮画家谈给宾馆画油画的事。金雅欣问郑和时,发票给装饰公司没有?郑和时说,已经给了。金雅欣又问,发票给了,对方给开出支票了吗?郑和时说,没有,他们给了两万块钱现金,让拿这笔钱先跟画家订下协议,一个月后交画,然后再把剩下的18万元一次付清。

听郑和时这样一说,金雅欣觉得那家装饰公司做事还算稳妥,往下也就没有多想。不过,她还是提醒郑和时:“要把钱追紧点,咱可不能叫人坑了!”

“没问题,他们的项目经理跟我是朋友。等画一画完,我就带他去验,到时候你就等着在家数钱吧。”郑和时话语坚定地对金雅欣说。

接着,金雅欣给我打电话,问我对通县画家村的情况了解吗?我说大概知道一些。这些画家有一部分曾经最早在圆明园一带活动,后来他们又纷纷跑到通县。据说现在通县有近千名画家。这其中有个别成名的,但大多数仍处于盲流状态。他们从各地来到北京,都盼望着某一天能在北京发迹。城里的房租高,他们租不起,于是就三五成群地结伴来到通县。有的几个人住在一个老乡家里,有的则一二十人住在一起。他们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一个人卖画挣到钱了,大家便好好地吃上几顿。等这个人的钱花完了,他们再吃另一个人的。我记得《潮汐》去年曾发表过一个记者写的散记《走笔画家村》,里边详细地介绍了流浪画家的非常经历。

郑和时让画家们画l00张,其中50张风景、50张人物。他出的价钱是每张1000元。如果按照这个价格,减去给对方的回扣及上缴的所得税,利润应该在五万元以内。以金雅欣和郑和时的利润分成,郑和时可以拿到三万元,最低也能拿二万元。这个如意算盘郑和时划拉得很细,几乎没有任何纰漏。

但郑和时做梦都没有想到,就在画家们即将完成100幅油画创作时,那个跟他相熟的装饰公司项目经理竟然拿着18万元预付款逃跑了。郑和时找到装饰公司问他们怎么办?装饰公司经理说,你们之间是口头订的合同,具体怎么订的我也不知道。反正你们的发票也给我们开了,支票也给你们了,至于那个项目经理到哪里去了,我现在无从知道。眼下,最要紧的是我们两家同时向公安局报案,如果能把那个家伙抓住则万事大吉,如果抓不住,我们双方就只能吃哑巴亏了。

郑和时听罢装饰公司经理的话,感到大脑一片空白。直到这时,他才明白,自己完全被所谓的朋友给骗了。他向装饰公司经理提出,你能不能再给我八万块钱,先把那些画家的账结了?剩下的十万块钱,什么时候抓到那小子什么时候结。装饰公司经理一听就急了,说我们凭什么再给你钱!我们已经付了,有你们开的发票为证!郑和时说,你不付给我钱,我就不给你l00幅画!装饰公司经理说,你不给画,我就到法院告你们公司违约!郑和时说既然这样,你们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

尽管在商海里混达了半年有余,但金雅欣毕竟没有遇到过如此棘手的问题。听完郑和时一五一十的叙述后,金雅欣马上打电话把我和花花、晓红找来商量对策。晓红说,他们给不给钱不能由他们说,要看那l8万块钱究竟落在哪个账户上了。通过银行,是完全可以查到的。他们说那18万元是项目经理提出支票给咱们的,那只是他单方面说,我们不予承认,谁能说那18万元不是工程款、人员工资呢?花花说,这个道理谁都明白,问题的关键是要找到项目经理,如果找不到这个人,我们与装饰公司的经济纠纷官司就没法打。打官司打的是文字,可郑和时跟人家订的是口头合同,如果没有人证,法院连受理都不可能。

晓红和花花的话,使屋里的气氛变得很沉闷。金雅欣看看愁眉苦脸的郑和时,又看看我,说:“到了这份儿上,咱们什么也甭怕。郑和时也是好心。大不了赔上点钱。你说呢,流沙?”

事情到了这种程度,我还能说些什么,我苦笑了一下说:“咱们还是多考虑一下,力争把损失减少到最低。既然郑和时与人家是口头合同,对方也强调这一点,这对他们有利,也对咱们有利。再过几天,那l00幅画就交活儿了,我觉得我们不能在那些流浪画家面前不讲信誉,说白了,咱还得维护和时在圈子里的声誉。那八万块钱呢,先由和时出,反正和时也有钱。我的意思是把那100幅画先弄到手,一方面店里帮着给卖点,另一方面,和时再找一家装饰公司看能不能给整体批发出去。至于所得税,暂时只得由雅欣承担了。谁让雅欣是老板呢!”

“流沙说的我没意见,和时你看怎样?”金雅欣说。

“你们别以为和时有多少钱,他的钱都让小丫头们给傍没了。”不等郑和时说话,花花抢先替郑和时表白。

郑和时显然没有预料到这样的结局,他往日的潇洒霎时全无。他结巴着对金雅欣说:“雅欣,不瞒你说,我手里现在还真拿不出八万,我只有五万,钱全都……全都……”

“你就甭全都了,那八万块钱我全都替你承担了。就如同我买了你的画。”金雅欣很干脆地当即表态。

“这样一来,你就要承担11万多元的压力。”我提醒着金雅欣。

“没关系,这半年咱们毕竟挣了二三十万,还经得起折腾。何况那l00幅画卖出去,多少还能弥补一下。”金雅欣在大事面前颇有大将风度,这是我始料不及的,“别的不说了,这事就这么办。咱们吃饭去。”

没事的时候,郑和时都能喝多了。这次摊上这么堵心的事,郑和时几杯酒下肚就开始胡言乱语了。他说,我这次是栽了,不过你们也别看我的笑话,出不了三个月,我就会东山再起。不就是十万块钱嘛,难不倒我,大不了我把家里珍藏的最好的几幅画卖了。雅欣,老同学,你相信我吗?

“相信,不相信谁也相信你郑和时。”金雅欣一边给郑和时倒着茶水,一边示意花花和晓红别再劝他。喝酒的人就是这样,遇到烦心事时,你不劝他都容易醉,你如果再劝他,他就会醉得一塌糊涂。花花和晓红倒也知趣,趁郑和时还没完全醉倒,便起身告辞。按以往的习惯,她们俩还要将郑和时送回家。花花从外边截住一辆出租车,我和晓红架着郑和时往车上走。到了车门口,郑和时突然对我说,流沙你不够意思,你到现在还没给我写文章呢!听到这话,满脸严肃的金雅欣竟然忍不住笑了起来,说和时你真逗,明天你哪也甭去,我陪流沙到你家去,让他好好给你写一篇。郑和时说,好,一言为定!然后,便立棱歪斜地钻进车内。

第二天我当然没有到郑和时家。我知道昨天的话完全是金雅欣在哄他。不过,我还真的下了决心,要好好地跟郑和时处一阵子,看看他这种人对生活究竟是怎样打发的。我知道郑和时对我有误解,他一直怀疑我和金雅欣的关系超出了一般朋友的交往。从这个意义上讲,他的内心深处是始终爱着金雅欣的。就这个话题,我曾经问过金雅欣,但金雅欣不表任何态度。

一星期后,公安局就郑和时和装饰公司买卖油画一案找金雅欣作调查。金雅欣详细地把事情的原委向公安作了说明,并且说,即使你们不找我,我们也会很快去向公安局报案。听了金雅欣一番话,公安说,照你这么说,你们公司比窦娥还冤?不过你想过没有,假如郑和时和那个项目公司经理合伙搞诈骗,你能说不成立吗?金雅欣说,我相信郑和时,他不会骗我的。公安说,你口口声声说郑和时不会骗你,你有什么凭证?金雅欣说,凭我对他的了解。

“你能对他了解多少呢?”公安不露声色地继续问。

“我们是中学同学,这么多年关系一直很密切。”金雅欣回答。

“实话告诉你吧,金小姐,据我们调查得知,郑和时近一段时间一直在吸毒。那个所谓的项目经理就是给他提供毒品的人。”公安不想让金雅欣继续单纯下去了,直接把谜底揭开,“郑和时由于欠了那个经理的钱,经理就炮制了这么一个诈钱的游戏。”

“您说的是真的……我不相信!”金雅欣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给弄懵了。她无论如何不相信郑和时会和吸毒联系在一起,“这么说,那个项目经理已经被抓住了?”

“到现在还没有。不过我们已经向全国发了通缉令。”

“那郑和时会怎样?”金雅欣焦急地问。

“今天一早我们已经把他拘留了。”

“他会被判刑吗?”

“现在还没到那一步。当务之急是先把他送到戒毒所,等他把毒戒了再说。”

“那你们来的目的……”

“一是了解一下你和郑和时的关系。另一个就是希望你能配合我们,把郑和时的毒戒了,当然,还包括把那个项目经理早日抓获。”公安有板有眼地说着,显然他们已经做好了充分的准备。直到此时,金雅欣对整个油画案才有了全新的认识。她心想,不管怎样,她和郑和时毕竟是多年的同学,不论是花钱还是出面担保,该做的一定要做,哪怕倾家荡产。

有了这次不同寻常的经历,金雅欣最终听从了我的劝告。她把画店关了,文化公司有一搭无一搭地小规模经营着。她又开始了自己的学习经历。前年的秋季,她不但拥有了会计证,还有了律师证。我对金雅欣说,阁下如今羽翼丰满,看来要大展宏图了。

“羽翼丰满又能怎样?还不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金雅欣调侃地自嘲着。

说是这样说,金雅欣的事业一天天如日中天。眼看着花花和晓红都辞职到她这入伙了,她便动员我说:“你还等着我用八抬大轿接你啊!”

“不不。”我对金雅欣说,“我在文化圈内比在你公司内部更重要。当年我党搞统一战线时,就曾让很多进步人士这样存在。”

金雅欣对我从不勉强。这两年,经我介绍的关系、项目,几乎占金雅欣经营利润的一半。当然,每隔一段时间她都会让花花或晓红给我送一笔钱。开始我有些推让,后来便半推半就地接受了。花花告诉我,我的这份钱叫顾问费。

转眼已经十多天没到公司去了,想不到金雅欣又摊上了难事。过去,我们对经济法律法规,也包括其他法律法规不是很熟悉,每遇到一些问题就很棘手。现如今不同了,金雅欣自己就是律师。她完全可以自己去打官司,她有什么可怕的呢?

我走进金雅欣办公室时,员工们大都回家了。只有花花在陪着她。我问晓红呢?花花说,我们俩正为晓红的事犯愁呢。我说晓红有什么好愁的,我以为公司又摊上什么官司了呢!

“要真是摊上官司倒好办了。”金雅欣半天没有说话,听她说话的声音,好像她刚才哭过。

“怎么了雅欣?晓红遇上什么事了吗?”我走到金雅欣近前,急切地问。

金雅欣没有说话,牙关紧咬。

花花也沉默不语。

“你们倒是说话呀!”我几乎吼叫着,问她们俩。

“下午,我和雅欣到医院看晓红……”花花啜泣着告诉我,“医生告诉我们晓红患的是乳腺癌。”

“动手术不就得了?听说动了手术还可以……”

“你别说了,晓红要做的手术很大,有生命危险……”

金雅欣说到这里,一头拥进我的怀里失声痛哭起来。花花则掩面向屋外冲去。

我一下变得木然起来。晓红的身影一次又一次地在我的眼前闪现着。想来,我跟她也就二十几天没见,怎么会发生如此大的变化?这简直太突然了!我拍着金雅欣的肩头,劝慰着,别急,别急,说不定一切很顺利呢!明天一早我就跟你去医院!好像那个医院的办公室主任是我的一个作者。

过了一会儿,花花从外边回来了。从她红肿的眼睑,足见她刚才哭得也很伤心。我把刚才对金雅欣说的话又对她讲了讲,然后,我有意岔开询问了一些公司的情况。见她们情绪都稳定了一些,我说,咱们回家吧。不过咱们说好,明天到医院,谁也不许哭。

出门的时候,金雅欣不禁从后面抱了我一下。我知道此时的她心里很苦。我承认,拥抱是表达和宣泄情感的最佳方式,不管什么人对什么人。

责任编辑 子 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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