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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凰男

2014-01-14王长伟

飞天 2014年1期
关键词:刘云

王长伟,男,1974年出生,1992年开始在数十家刊物发表作品60余万字,作品被编入多种选本。现供职于甘肃大唐国际连城发电有限责任公司。

1

潘大贵腮帮子鼓鼓的正在嚼一个大饼,大饼里夹了酱牛肉和葱段,咔嚓一口,咔嚓又一口,他嚼得有滋有味飞扬跋扈。班上的人都用眼睛看他吃大饼,不是眼馋,而是心想潘大贵今天这是咋了?都八点一刻了哟,他还敢大模大样旁若无人地啃大饼,难道这小子的奖金不想要了?班长早就有规定,吃早餐的必须在八点以前彻底地把东西填进肚子里,谁若是违反,别让他看见,看见就别怪他脸上长狗毛,扣奖金100块。吃个早餐100块,这可不划算,所以至今没人敢违反,但今早上潘大贵咔咔嚓嚓开了个先河,大家心里就想潘大贵你嚼得越慢越好,就盼着班长开完早会早点儿回来,最好抓个正着瞧个热闹。

班长回来时,总会在班组休息室的门外面发出“啊哼哈”长长的一声,唱戏的开场锣似的,同时他取下了头上戴的安全帽,咚咚咚的在门梆子上磕响,这种作派已经成了习惯。听到这种声音,大家也就知道“老江湖”回来了,各自收敛。但潘大贵今天好似没听到似的,腮帮子里的大饼反而鼓得更大了,都快翻不过来个了。这人也不喝口水往下冲冲,好像和谁摽了劲儿斗气或者是谁欠了他钱似的。班长手撑桌面坐了下来,看着几米外的潘大贵鼓着腮帮子慢条斯理吃大饼,眼睛一抬,习惯性地瞪了过去。潘大贵也不怯场,伸了伸脖子,终于喝了一口水,把大饼冲了下去,也瞪眼看班长,摽上劲了,似两只有思想的公牛,看谁狠些,看谁先发动攻击。还是班长先转了转脑袋,把头低了下去找烟抽,这说明老牛不想斗小牛了。自找台阶,看来他也没有扣潘大贵奖金的打算。

这要放在几个月前,倒找潘大贵一百块钱他也不敢这么做。同样是一个人,短短的时间内差距咋就这么大呢?潘大贵是个大学生,周围的大老粗或半大老粗们都这么认为,但实际上他是个三流院校的本科生。无论几流,物以稀为贵的大学生在工厂的底层班组里就是有知识的文化人,加减乘除他会算,图纸他会看,古怪些的字儿他基本认识,时不时地还能分析一下全球的战争战略经济形势和气候变暖及南海布局;但就这样的大学生,放在几个月前,见了大字不识几筐的班长就似老鼠见了猫儿,谦卑得有些低三下四,没骨头的小绵羊一样,让抡惯大锤的半文盲老工人们慨叹不已,真想上去抽沟门子踢几脚解气。

潘大贵虽是个大学生,但他不是单位里的正式职工,不在编制内。他的编制在哪儿呢?他的编制在一外属小公司里。企业每年交不菲的费用,和外面的一家私人公司签了协议,所需合同工的一切关系挂靠在他们那儿。这样,企业只管用人干活,在安全上就脱得干净,不再承担合同工的伤亡责任。比如,出了合同工伤亡事故,处理事故时由私人公司出面承担责任,企业暗中出钱,摆平就行了。这样,就不涉及国企的安全伤亡名额,不影响安全生产天数,就不会影响领导的业绩和仕途。这招的确挺高明的。就这样的挂靠,也不是谁想来就能来打工的,没有关系,也是没门的。所以,潘大贵他们没有三金,也不享受正式职工的福利待遇,也绝不敢多问多争或发牢骚;每月能按时拿到那些固定的工资奖金,加上较正规的住宿和饮食条件,说起来,这要比外面农民工的待遇稍微好些,但做人底气上就好不到哪儿去,一天提心吊胆的,生怕得罪了班长或是更大的领导,领导一时不高兴了,就能随便找个借口炒鱿鱼,让人立马失业去喝西北风去。

风水轮流转,现在的情况有些不一样了。首先,潘大贵实现了每天吃一斤牛肉一斤羊肉喝三斤黄酒的人生理想;并不是他每天都吃这么多,意思是他现在有了这个条件,这是他祖祖辈辈的梦想,也是他一直奋斗的初期目标。闲时心里想想,真感叹自己这点儿出息,20多年来,常惦记了吃,上了大学也没进步多少,不知是否是他骨子里的悲哀;有时纠结得紧了,他没少考证家族的根源,一直怀疑自己是沿黄河溯流而上逃难灾民的后裔。

实际上,潘大贵出生在苦甲天下的西部地区的一个小山村里,那儿虽然近些年被国家定为马铃薯之乡,洋芋蛋儿是出了不少,从地里挖出来泛着紫光个儿挺大,一车一车往外拉,拉出去的东西能堆成小山,但奇了怪了,父老乡亲们至今仍然不富裕。潘大贵从小的梦想就是能天天像过年一样吃肉。他把这想法告诉了爹,爹说,想吃肉就往死里拼了命读书吧!从小学到高中,潘大贵就往死里拼了命地读书,一手拿着煮洋芋蛋儿啃,一手捧着书本读,大冷天雪地里冻得肿了手脚,清鼻涕吊成了冰棍儿都不放弃;用了十几年的工夫,后来高考了几次,他终于把书读进了省城。

进了省城读大学,他想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了,可以吃几顿好饭了,进了饭堂才发现,吃肉是要钱的。他没钱,他爹没钱,亲戚朋友也没钱让他吃肉,没钱吃肉不说,他发现连素菜他也吃不起,在他看来一般的青菜都是贵得吓人的,和山乡中学的伙房没法比。把他家阿妈的!潘大贵站在食堂窗口恶狠狠地盯着红烧肉在心里不停地骂,不知是骂猪肉还是骂油光满面的大师傅,嘟嘟囔囔的,打了两个馒头,舀了一碗免费清汤,找没人的地方吃喝起来。吃着喝着,他就盼望着早毕业,等有了工作买几头猪吃,一边吃一边看它狗日的!

毕业了,把他家阿妈的,学校又在几年前实行不包分配了,要自己联系单位找活干。

他到这家较偏的国企来打工,也是有诸多原因的。当时他打电话问了爹,爹说,国家的企业好啊,稳定是一,说不上哪天你干好了,时来运转福从天降贵人开恩还能转成正式工哩!爹同意他来这儿是次要的,来这儿的主要原因是为了一个姑娘。所以就来了,也很快几年过去了,潘大贵满身油污挥汗如雨没少干活,在班长那儿没少涎着脸左摆右晃的表现,摆着晃着随着岁月的流逝把年龄晃大了,由青葱般的小伙子步入了三十而立。他是岁数到了要立的时候,爱情和事业却没有立起来!就这样,他眼睁睁地看着他一直追随着的恋人刘云弃他而跟了别人,躺在了别人的怀抱。潘大贵的心被戳伤了,想不通啊,躺在单身公寓里心里面淌血呜呜哽咽着喝掉了一瓶青稞酒,嘴对着瓶子吹,酒劲冲,又没有备个三昏四素的下酒菜,倒是他把舍友储藏的一朵过冬大白菜啃着下酒吃了,嚼得到处都是白菜末。他心里虽伤痛,但仍想着这大白菜要是换成熟牛肉就好极了。这想法一出,他扇了自己一个嘴巴,什么时候啦,还想着吃,真是不可救药哟,没出息到家了!大白菜到底不压酒,一斤白酒让潘大贵醉得在床上躺了一天一夜,宿舍里臭气熏天。酒醒后的潘大贵到凉水龙头上咕咕咚咚喝了一气,冲湿了头发,清醒过来,伤痛犹在。

痛苦也好伤疤也好,生活还要继续前行。由失恋打击至走投无路时,走了刘云,却得到了刘丽青,拨阴霾见彩虹,祥瑞和幸福降临,他和刘丽青幸福结合了。

和刘丽青结婚,他体会到了人穷志短马瘦毛长的朴素内含。他以前的毛儿就是又瘦又长的,见人抬不起头,没几个人正眼瞧他的。现在,潘大贵的腰杆子加了弹簧一样一下子挺直了,心里噌地生出了底气,不再老想着蝇头小利的得失,不再考虑白菜帮子也是菜的苦涩。同时,这底气不光来自物质上的,还有权力上的依靠。刘丽青的爸爸是这家企业的副总。班长的权势和老丈人比,就似一只绵羊和一只豹子比凶猛,没得可比性。

假若潘大贵是正式在编职工,他可能早就调进了要害部门,不可能呆在这地方挖抓油污拧螺丝的。可惜他还不是,现在不是,不一定以后不是,潘大贵心里是有计划的,迟早,他的工作问题要由老丈人解决。成国企的正式职工,不但是精神上的解放,重要的还是今后生活和婚姻稳定的基础。

他等待着这一天。

等待中,岁月和过去在他眼前晃来晃去。

2

要说和前女友刘云分手而后和刘丽青结婚这段事,得从潘大贵大学毕业说起。作为农村的孩子,潘大贵毕业后就似一只被烧着屁股的猴儿,急头巴脑,左顾右盼,迷迷茫茫,在挂满牛肉拉面馆招牌的街道上不停地流窜,找工作,招白眼。

他赔着笑脸,当过洗衣粉推销员,笑得脸都变形了;后来,还是当孙子,或像三孙子一样低三下四地给别人打工卖光盘。总的感觉就是:迷茫!挣来的钱今天吃饱,不敢想明天和未来,一想,就老冲动着不如去抢家银行,即便枪毙,也轰轰烈烈一把。慌乱焦躁如此,他也没想过离开城市跑到祁连山这家企业里来打工,山区对他的烙印太过深刻,生在山里长在山里,提起山窝窝就条件反射,嘴里发渴。他想,即便是孙悟空的花果山,那也是山区,也不如城里好。但,后来他还是来了,是为了爱情,为了刘云。

论成绩,潘大贵的高考分数比刘云高百十分,但他们却成了同学。据说这所大学多交些钱就能弥补考分的不足,也算是他俩的城乡差别吧!这所联合大学宣传得不错,进了校门交了钱,一深入了解,就有些失望。有几个个性强的同学就不念了,回去重新复读。大多人都不想再折腾了,既来之则安之。高考不容易,父母更不容易,这学上出来,好歹是有国家承认的文凭。

热情似火炭儿一样的同学们,由失望去寻求宣泄,抱团儿燃烧一样,校园恋爱就火热起来。同学们迅速地自由配对后,也就剩下了不多的几个。潘大贵当时虽衣着土旧,常算计着吃饭,但也有颗青春滚烫的心,看别人出双入对,也就想把青春燃烧起来。再说,教室里死啃书本的确枯燥,宿舍里躺久了难耐寂寞,总觉一个人单挑不是个长久事儿,也丢份儿。

情人节那天,他没吃饭,计划了半天,省下钱喝了一瓶啤酒。酒量小,很快便上了头,一股热劲儿给他鼓足了勇气,给寂寞程度和自己相仿的刘云送了玫瑰。你想,哪个女孩不思春呵,无疑,女孩儿没人追求是件丢脸的事情。看着潘大贵的玫瑰,单纯落寞的刘云,有小豆豆的脸蛋在花儿的映照下红了又红,内心和眼眶里热气涌动,找回自信及心跳的同时,就感激潘大贵。心想,困难时期,严寒岁月,终有慧眼识珠的阿贵哥伸手拉了妹妹一把啊!

饥荒时期的豆包方显人间真情啊!

刘云把那玫瑰插在了宿舍的显眼处。

一来二去,刘云还真在潘大贵身上发现了不少优点,比如节俭,有韧劲儿,面相也不错,鼻子是鼻子眼是眼的。和别的女孩谈论男朋友时,她常嘴上应付心里默念潘大贵的这些优点。

但和潘大贵走在一起,仍是感觉乡土味儿太过浓郁,人过后,有忍不住想对几句山歌的冲动,这让刘云在人前底气不足。都是个人,问题出在哪里?不用分析,是出在经济上,潘大贵穷啊,饭都吃不饱,何谈仪表!刘云一咬牙,打电话,从爸妈那儿多要了些生活预算。倒贴吧,便给潘大贵换了行头。人是衣着马是鞍,从商场出来,又拉着去美了个发,小伙立马变了样儿,青春俊美起来。刘云重挽潘大贵,心里甜蜜,似牵着刘德华,信心归来,比得了绩优股还高兴。

他们的恋情便迅速有了起色,起点低火焰却大。

直到毕业找工作时,他们仍如痴如醉。他们迟迟没联系到接收单位。那天,父母来电话让刘云回祁连山里。刘云一愣,关了音乐,看着潘大贵正在当当当当地切洋芋丝儿,身手不凡,刀工不错,回道:不回。

潘大贵挺感动,就拉着刘云去参加招聘会,投简历。人山人海的招聘会上,似供大于求的沙丁鱼市,熙熙攘攘,优中选优。他俩空手而归,很受打击。

找不到工作,潘大贵蹲在出租屋里吃方便面喝着散装青稞酒骂娘,刘云坐在旁边画口红描眉,这让内心还没变色的潘大贵有些不舒服,心想你这是干什么呢?又不是去当鸡,在脸上画来画去的,画给谁看啊!人穷气短,虽不满,嘴上他不敢说什么。心里烦乱,不喝口酒,简直难受得不行,喝两块钱一斤的青稞酒,这毛病也是打那时惯出来的。他好似天生就爱酒和肉,一点就通,尝过几次就忘不了。喝了青稞酒潘大贵醉眼迷离,看看这没窗子的房间,他也是住不长久的,很快,没钱交房租,房东就会赶他们走的。

刘云画完了妆,想要出门,又好像不出门,屁股拧了又拧,想想心事,看看潘大贵,看得潘大贵心虚,感觉拖累了刘云,说,不行的话,我就到建筑工地扛水泥挣钱,我不信还能养不活你!刘云的口红可能没涂匀,上下嘴唇来回错了错,又照镜子嘟了一下嘴,没看他,看脸上新出的红豆儿,应道:“算了,就你那身板,水泥扛你还差不多。没钱,我问家里要,饿不着。”

潘大贵挺了下身子,好似检查了一下自己的身板,不免也有些泄气,说:“不行,不行的话,我就到牛肉拉面馆里洗碗去?”

刘云哐啷一声,把镜子撂到了桌子上,有些赌气,说:“潘大贵,那你还不如去掏大粪光荣呢,嫌我还不丢人咋的?”

……

天冷时,在百公里外祁连山里工作的刘云父母打听着赶来了,吃惊不小,女儿毕业了不回家,说什么一边搞社会实践一边找工作,实践得不错,和人家男生都实践进了黑暗的出租屋里了!

老两口都是国企工人,勤俭小心着干了大半辈子,养了这么一个女儿,到此等地步,气恼的同时,也心疼女儿在城里遭这罪。看女儿金发红颜那架势,的确变了不少,老两口横下一条心,不带她回家,就不离开。

刘云的态度也很明确,说在城里惯了,不想再回到山沟里了,说在城里要饭也比回山里强。爹娘知道女儿的脾性儿,重感情,是和这小伙子面儿上抹不开,定是发过海枯石烂的誓言。老两口就轮换着做女儿的思想工作。说:“跟着回厂里去吧,爸妈老了,身边不能没个亲人!”

说:“回山里有回山里的好处啊,那儿不比城里差,那儿物价便宜,有山珍,有可口地道的饭菜,冬有暖气夏有空调。”

又说:“孩子,回去吧,你想工作,单位里就能招合同工,招上先干着,就凭爸妈几十年的老脸老关系,准能给你换一个不错的工作……”

潘大贵见了刘云父母,有点儿胆怯,毕竟是因他的牵扯,刘云才不回家的。潘大贵就似卖洗衣粉时一样,把笑挂满脸颊,叔叔阿姨地叫着,让座、倒茶、买饭,跑了个勤快。

出去买盒饭,风吹眯了眼,一揉,眼泪出来了,似哭了一般,边走边揉。经过一洗头屋,门边的小姐见了,叉着雪白大腿浪叫:哥哥哟,啥子事想不通嘛就哭?进来嘛,进来打一炮就舒畅啦……潘大贵呸呸吐了两口,心里更烦,满脑子都是刘云要回家的事儿,想想过去的同甘共难,不禁心里一酸,真有眼泪溢出。有刘云在,他还好有个寄托和依靠。刘云能跟爸妈回家,他能去哪儿呢?回老家种地,丢不起那人啊!在他老家有个性的大山世界里,山上不长草,吃水贵如油,几辈人积了阴德好不容易供出个大学生,都眼巴巴地等着盼着他毕业了挣钱改变家庭运道呢,可如今倒好,两手空空,哪还有脸回去!

爸妈苦口婆心地劝。爸爸性子有些急,就差上耳刮子了,妈妈就差哭出声了,刘云时而翻着白眼看天花板上吊上吊下的那只蜘蛛,时而乜眼看一只苍蝇在油腻桌布上舞蹈,就是不看她爹娘的焦虑神态。僵持了半天,她说:“回去可以,必须带着潘大贵。不让潘大贵去,我是不回去的。”

这倒是个难题。爸妈开始大眼瞪小眼。领自己没找到工作的女儿回去不怕人嚼闲话,但猛扎扎地领回去个大小伙子,论起关系,女婿不是女婿,亲戚不是亲戚,若人问起,该咋回答呢?爸爸说:“云云,这让人笑话啊!闺女出门上大学,毕业了工作没着落,却把男人倒领回了家,这不好啊!”

刘云嘟着嘴差点儿笑出来。心想,潘大贵买饭还不回来,应该来听听她的坚定立场,对他的好。

刘云的态度,有些没心没肺。爹娘养她20多年,还不如个外人,妈妈想想感到气恼,脸憋得通红,气得心脏一顶一顶不舒服。

妈妈说:“云云,你和这小潘什么都不是,没必要往回领的。不然,将来会后悔的……”

刘云嘟囔着道:“谁说什么都不是?反正我要和他一起走。”

妈妈问:“潘大贵跟着回去,住哪里?住咱家里,那算什么?”

看妈妈口有松动,又怕妈妈气出个长短,刘云转变得很快,面部肌肉一下子缓和下来,过来拉着妈妈的手,像了母女俩,说:“妈妈,谁让他住家里了?你不是说厂里招长期合同工吗?那地方不是有单身公寓吗?住那儿不就得了?”

刘云又说:“潘大贵家在农村,挣不到钱,不好回家的,就算帮帮他,好吗?”

爸妈本来是提出难题,不想引外人回去自找麻烦,没想到女儿已算计好了这小伙子的去处。为了不让女儿跟着这小伙子在城市里到处流窜,把女儿弄到身边,看来,就必须得解决潘大贵的问题。

安排个合同工,刘爸凭着是单位里的老职工,送些礼,托托关系,问题是不大的。到时,把潘大贵说近些,就说是老家的外甥来找工作,也未尝不可。

刘云的爸妈吃了潘大贵买回来的盒饭,决定领着这对宝贝回单位。

潘大贵为了所谓爱情,跟刘云进了祁连山的这家单位,潘大贵进入工厂干设备检修工作,每月工资1200元,奖金600。

有了较稳定的工作,潘大贵想,终有那么一天,刘云会嫁给他的吧?

3

刘云被安排在化验室里上班,上倒班,轻松活儿,工资却是1400元,奖金700;和潘大贵一样不享受企业别的福利,但比干重活的潘大贵多拿几百块钱。原因?刘云是本厂职工子女,照顾。

刘云在化验室,和刘丽青成了同事,但和刘丽青比收入,就又差了好多。

刘丽青是早几年中专毕业后正式分配进来的职工,月工资3000元以上,还有各种奖金、福利。几个月下来,让刘云充分体会到了人和人之间的差距,正式工和合同工之间的差距。当合同工,干活要跑在前面,三等丫环似的,还要不停地受人指使,有委屈还不能吭声,干得不好或有牢骚,惹人不喜欢,随时都有被辞退的可能。但到了发名目繁多的奖金时,仍让刘云难以忍受,心被揪着一样不平衡,眼睁睁地看别人蘸着茶水数票子,而自己除了那点儿固定的工资奖金外却干瞪眼。

心里不平衡也好,泛酸水也好,不接受现实是不行的,除非辞工不干。慢慢的,发奖金或福利时她就躲得远远的。刘云和潘大贵在一起时,潘大贵说,好赖咱也上了个学,咋挣的钱是文盲的几成,是命不好吗?

潘大贵说的文盲,就是他的班长。班长会来事,见人一脸笑,巴结领导能恰到好处,能恰到好处,才当上了班长。班长的优越性,就似以前的生产队长,把着粮袋子不说,还能比别的普通职工多拿1000多块钱,比合同工更多,四到五倍。潘大贵和大字不识几筐的班长比工资,心里着气,骂完娘,喝几口散装青稞酒解心烦,上了头,又犯了小心眼儿,和女朋友刘云比起收入,想工资竟没有女孩儿多,一大老爷们儿心生屈辱,没了丁点儿成就感。

这就是差距,这就是社会,这就是江湖。

钱少,潘大贵也得给老家父母寄钱,供妹妹读书,给爷爷买药,就只有从牙缝里节省不多的工资。他不去食堂吃饭,食堂的饭菜贵。他在宿舍里用煤油炉自己做饭吃,切的洋芋丝儿还是老功夫,细又长;切的洋芋片儿薄亮亮,炒熘得黄灿灿香喷喷的,刘云爱吃,说比她妈炒的强多了。

潘大贵说:“你知道为什么好吃吗?”

刘云说:“你是洋芋地里托生的呗!”

潘大贵说:“因为这是祖传,这就叫家传菜。家传菜的味儿,是需潜移默化的,血脉通了,想炒不好都不可能。”

吃了口洋芋菜,酒劲一冲,猛又勾起了潘大贵的激情回忆,又道:“你说的没错,我真的是洋芋托生的,是吃着洋芋蛋子长大的,再往上,我爹我爷我的祖宗也是吃着洋芋蛋儿繁衍后代的……”

刘云见潘大贵激动了,话里有话,有些变味,也就不想在洋芋上扯远,伤他的那点儿自尊,忙岔开话题说上中班送饭的事。

她爱吃潘大贵做的饭,潘大贵几个月来也找到了献殷勤的地方,就义不容辞地在刘云上班的时间去给她送饭。开始,潘大贵不好意思进刘云她们的值班室,提着饭盒子隔了堵房墙学鸟儿叫——嘟儿嘟——嘟儿嘟,离门口近的刘丽青先听到,以为跑来了新品种的什么鸟,开门一看,是红着脸手端饭盒的潘大贵,说我还以为是什么鸟呢,原来是人。潘大贵羞低了头,见了面生女人不敢盯着看,说话也没了章法,又想幽一默,道:“不是鸟是人——不是——是鸟人是人鸟……”

第一次送饭,第一次见到了身材高挑气质高雅的刘丽青,潘大贵回来的路上就踢路边的石子儿,想着女人的眉眼、屁股和胸脯,和刘云的柿饼脸蛋儿比较,不由往鼻子里多吸了几口凉气。他想,和刘云是命相里的缘分,刘丽青是离他天一样远的女人,心想和这样的女人在一起会是如何呢?定是薄荷一样的清爽吧?

晃晃荡荡,岁月如流。潘大贵一直给刘云送饭,年龄一晃一岁,刘云也没有嫁给他的打算,说爸妈让等一等,但潘大贵感觉快等不及了。

刘云常不回家吃饭,父母知道潘大贵送饭的事。开始,妈劝她别老吃人家的饭,影响不好,他又不是你什么人,不能长久这样的。刘云习惯了潘大贵的厨艺和殷勤,不管不顾。父母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算是默认了。

但是,情况说变就变了,刘云的爹妈坚决要制止潘大贵给女儿的送饭行为了。

原因是,经过努力,刘云转成了单位里的正式职工。同样的岗位,待遇身份不一样了。

企业里,有十几年暂停招正式职工了,这都是从经济效益方面考虑的。缺人了,就招像潘大贵他们这样的临时合同工,价格便宜又好管理,企业高兴政策允许。但这样就积压了不少职工子弟没正式工作,职工们唉声叹气;老职工们的意见更大,眼看子女到了婚配年龄,没个正式工作,整天晃来晃去白吃白喝,愁白了爹娘的头,愁出怪病不少,就唉声叹气地到行政大楼找企业上层领导沟通,有些脾气不好的还掀了桌子,闹腾得鸡犬不宁。领导觉得这也是实际情况,不解决怕出大事,就也不停地向上级部门打报告、要名额,尽量解决职工子女问题。仍拖了几年,正式编制人员明显减少和老龄化,不注入新鲜血液不利于企业长久发展,政策就有了松动,上面下了个文件,划定了个条条框框,职工子女大专以上学历的,所学专业接近企业所需人员就可以申请招为正式职工。

刘云爸妈得到这样的好消息,高兴得在家里的观音佛像前又是烧香又是叩头的,说这是神仙显灵,祖宗显灵啊!当然,光显灵还不行,还要实际行动,去找关系活动,坐在家里干等,往往会是一场空。名额有限,符合政策的子弟不少,老百姓坐在家里等着好事情往头上落,就如买彩票等大奖。所以,刘云爸妈那段时间就没闲过,不惜一切代价,大包小包,披星戴月,四下活动,一番努力,女儿终于由合同工转成了正式工。

潘大贵就不一样了,他不是职工子弟。他的父母是农民,是种洋芋的,所以只能小心翼翼地干着出力流汗却挣不了多少钱的活儿。刘云的身份一变,父母坚决要求刘云和潘大贵断绝关系,快刀斩乱麻,找一个门当户对的小伙子快快结婚。

爸爸说:“不是我们不通情达理,可现在的社会就这样啊!”

妈妈说:“你嫁一个打工的半农民,你爹娘以后也别活人了,净等人家戳脊梁骨了!”

又说:“有了小孩,受不受影响?”

刘云说她做不出来,说不出口,那样太伤害潘大贵了,这么多年了,潘大贵都跟着她,太不公平了!

妈妈说:“什么不公平?你若嫁给他才是不公平!才是对你的伤害,对后代的伤害!”

刘云瞪着眼不吭声了,有了稳定工作,心里大半是欣喜,毕竟工作难求啊!些许别扭的,就是不知如何处理她和潘大贵的事儿,不知如何面对殷勤善良的潘大贵。

潘大贵提着饭盒再去化验室送热腾腾的饭菜时,刘妈妈先前一步把饭送来了,正监督着女儿吃完,潘大贵就十分的尴尬,站在门口进也不是不进也不是。他不敢看离门口不远的刘丽青,偶尔扫一眼,见刘丽青似是在替他尴尬,也不好意思看他。刘妈妈提着空饭盒出门,到了门口哼了潘大贵一声,潘大贵的一声阿姨在嗓子眼儿里憋了几憋,转了几转,但还是没叫出来。妈妈走了,刘云来到了门口,说:“潘大贵,你别给我送饭了,我爸妈不让。”

潘大贵说:“为什么?”

刘云不看潘大贵,捏手指,说:“不为什么,爸妈不让!”

潘大贵说:“送习惯了,不送别扭,不能不送。”

潘大贵手托饭盒,坚定地站在那儿。

刘云接过了还热着的饭盒,闻了闻道:“又是炒洋芋丝?”

潘大贵说:“我今天换成了醋溜洋芋片儿。”

刘云看刘丽青的食堂送饭还没来,说:“刘姐,你帮忙吃了吧?”

刘丽青也许是为了缓解尴尬,没多客气,说:“好啊,我也尝尝小潘的手艺。”尝着吃着,夸着手艺不错。

第二天,潘大贵送饭时间来得早了些,但仍是没有刘妈早。刘妈妈堵在了门口喷唾沫星子,说话间下雨了,潘大贵不能进门,就提着饭盒站在了雨中,风雨袭来,岿然不动,样子很感人。刘云不忍心,劝妈妈让潘大贵进来,刘妈不让,话说得重了些,心脏便不合适了,一屁股坐在了门槛上,鼻脸发紫,刘云赶快掏出妈妈身上的救心丸让服了下去。刘云让潘大贵先回去,潘大贵站雨地里就是不动,风雨中飘忽中雕塑般坚毅。刘丽青就把自己的雨伞递过去,塞手里,笑了笑。

风雨阻挡不住潘大贵给刘云送饭的脚步。没办法了,刘云的爸妈齐上阵,把女儿是上班送下班接,比上幼儿园时都管得严。那天,潘大贵正中午进了化验室里,刘云的爸妈也在,潘大贵说:“刘云,我曾为你写过血书,非你不娶!”

刘云看看爸妈又看看潘大贵,红了脸,没吭声。

潘大贵说:“刘云,我会对你好的,会让你幸福的。”

刘妈的嘴撇了撇,说:“潘大贵,你少让人酸牙了好不好?你拿什么让我姑娘幸福?就凭你打工的那几个钱?就凭你是个打工的大学生?大学生都多得满街打滚了,你死了这条心吧!”

潘大贵说:“阿姨,做人可不能太势利了,得往后看,要有良心!”

刘妈说着说着急了,打着哆嗦长叹一声,喊道:“你兔崽子说谁没良心了,谁没良心了?谁吃你的喝你的了?不是老娘你能来这儿张狂吗?”刘妈说着,老病犯了,刘爸赶忙摸出了药。刘妈还清醒,一把抓了过去,把那药丸子砸碎在了地上。刘爸赶忙在地上捡了两粒滚动的药丸,强塞进了老婆嘴里。刘爸说:“潘大贵,我老婆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他妈碰死在你身上!”见潘大贵还没走的打算,又说,“云云,打电话给保卫科,他一打工的还闹到工作现场了!”

刘云上前扶起了妈妈,冲潘大贵喊:“你滚,你快滚,我不想再见到你了!”

突然,潘大贵从怀里掏出了把刀,是平时切菜用的刀。众人大惊,这小子原来有准备,以为他要杀人,刘丽青反应过来上去拉潘大贵,说:“小潘你可不能做傻事啊!”

潘大贵喊着说:“刘云,你不爱我了,但我仍爱你,但愿这点儿伤痛能让我忘记你吧!”

潘大贵把自己的左手小拇指头放在桌子上剁了一刀。他那菜刀切洋芋丝还可以,剁指头差了些,也可能临了没舍得,竟一刀没有把那小指头剁下来,还连着一点儿皮,再补第二刀时,在几个女人的惊叫声中,刘丽青上前抱住了潘大贵的胳膊,潘大贵没能甩开。

刘丽青打电话要车,在最短的时间内把潘大贵送进了医院。因为送得及时,有惊无险,潘大贵的指头重新接上了。

一个月后,潘大贵的伤口处有一圈儿黑色的斑疤,伤好了,别人不看他的脸,往他的小拇指上瞅,因为潘大贵的悲情演出在这家偏远的国企里传说一时,挺轰动的。

刘云的父母要的就是这种效果。在工作现场不顾脸面地闹腾,并出了流血事件,潘大贵想留也留不住了,不走也得走。因为,这是企业,不是自由市场,领导哪容得下这样的严重影响安全生产的人为折腾!

单位里辞退一个干体力活的合同工,比农民卖牲口还容易。

4

那天,潘大贵去上班,班长笑眯眯地看他,问:“好了?”

潘大贵说:“好了。”

班长说:“公司没给你通知?”

潘大贵说:“通知什么?”

班长说:“你看你看,上面的领导让我当坏人了不是,工作难干哩!你说他们要辞退人却不明说,让我告诉你这难开口得罪人的事,多不好!毕竟咱也同事了这么长时间,有感情哩!你说是吧小潘?”

虽然潘大贵有心理准备,想到过结局,但真真实实听到被辞退,他的脑袋里还是嗡了一声,感觉脸有些发胀。一时,愣在那儿,不知道该怎么办。习惯了这家企业,模糊了外面的世界,他想,到哪里能安身立命呢?他有些胆怯。

班长见他发愣,说:“小潘,想开些,实际也没什么,此处不留爷,自由留爷处。大城市里,像你这样的人才,有用的地方多啦!”

国有企业是个养人的地方,也能把人养懒,失去锐气。潘大贵打听过在城里给老板打工的同学,很少有节假日不说,平时忙得也是没有尿泡尿的时间,工资却和潘大贵差不了多少。几年过去了,他好像已经习惯了这儿不紧不慢勾心斗角盘根错节近亲繁殖充满关系网的生活节奏,再动动身子,便充满了惶惑和茫然,能否在外面的激烈竞争中养活自己,他真是心里没底。

他不知是如何回到宿舍的,一直脑袋木木的。

在宿舍里收拾东西,就要告别祁连山,告别他几年的国企打工生活,踏上新的讨生征程。要走了,是有一肚子心酸的,刘云的影子还在眼前晃,抹不去的。那一刀下去,剁了手指,也斩断了他和刘云的多年恋情,却割不去他内心里的无限伤痛。窗外是蓝天白云,是祁连山夏季多变的天空,也是凉爽宜人的季节,这儿的气温要比百公里外的燥热的省城里低五六度,天然的避暑胜地呵!

收拾简单的灶具时,见窗台上还放着几个麻皮紫洋芋,潘大贵才感觉肚子有些饿。失落归失落,饭还是要吃的,那就来一顿祁连山最后的告别午餐吧。

洋芋丝炒熟了,喷着醋溜的香味儿,这时,刘丽青带着笑声,带着嗔怒,推门走了进来。扫一眼潘大贵收拾好的两个蛇皮袋子,说:“走了也不打个招呼啊?”

潘大贵搓着手显得不好意思,他的确应该感谢这位身材窈窕且高雅的女人,这女人以一个局外人的身份,一段时间内给了他不少的感动,就凭她及时要车为他接好手指,让他止步于残疾人的行列,就应该感谢人家才是,不应不辞而别的。潘大贵说:“不好意思,事情来得突然,没转过弯儿来,我的确应该好好感谢刘姐才是。”

刘丽青噗嗤一声笑了,说:“叫我姐好,以后就叫我姐吧。”

潘大贵看着女人的眼睛,心被拨了一下,低了头,不敢再看,说:“刘姐对我的好,真是无以为报啊!”

刘丽青说:“那就请我吃你炒的洋芋丝儿吧,我也爱吃的。”

潘大贵赶紧给刘丽青找了一双筷子,放在开水里烫了烫。刘丽青说:“下午还去上班吧,先在那儿干着,以后有机会再找个好地方干。”

……

直到潘大贵再次到班组里上班,他才弄明白,刘丽青的爸爸是这家企业的副总经理,是刘丽青让爸爸打了招呼,推倒某领导的决定,他才重新有了留下来工作的机会。

恍如梦里。在潘大贵被辞退、决定离开这儿以前,他虽然被刘丽青的娇媚弄得心里幻想,也没幻想过会和她一块儿生活。突然之间,刘丽青又一次主动帮助了他,就不能不让潘大贵认为这是她有意的。

当他知道刘丽青的爸爸是副老总时,点燃了他幸存的希望,也许,这就是他人生的机会。

他开始由被动变主动和刘丽青交往了。

从此,他也告别了在这家企业没根没底没依靠的生活,从他和刘丽青确定关系开始,身边便盛开了一张张笑脸,人们便无形中把他当成了刘副总的准女婿。有了靠山,他的日子也就变了,不再有战战兢兢、出些微的差错就被辞退的恐惶。

三个月后,刘云和一个技术员结婚了。

从那时起,潘大贵开始给刘丽青送饭,出现了戏剧性的变化。他变得自信了,不再躲躲藏藏的不好意思,他会径直走进化验室,坐到刘丽青的办公桌旁。而他身后,几米处就是昔日带给她无限遐想和伤痛的刘云。他尽量不去看她的眼神,他想,无论是留恋、哀怨或是愤怒,现在都与他无关了。

他要挺起腰板,挂上满脸的笑和幸福,去面对刘丽青,去面对这细致的女人。

刘丽青比潘大贵大一岁,女儿三岁,前夫是个年轻有为的工程师,几年前支援印尼搞建设,出了人身伤亡事故,再也没能走进家门。刘丽青的女儿由父母带着,她一个人住在一套三居室的房子里,正好给潘大贵的厨艺发挥提供了很好的平台。刘丽青把房子钥匙交给了潘大贵,他才真正走进了刘丽青的生活。他发现,饮食上,她说的爱吃醋熘洋芋丝什么的,好像都是在逗他开心。

和刘丽青领了结婚证,正式住进装修精致的新房,潘大贵告别了过去。不但实现了他的放开肚皮子吃牛肉羊肉喝黄酒的伟大梦想,告别了几十年以洋芋为主食和菜肴的生活,更重要的是他见识了什么是生活,什么是生活层次。毕业多年,一梦至今,他才被刘丽青带进了真正的他想要的生活。

那天晚上,刘丽青把车钥匙递给他时,潘大贵像个娃娃一样,趴在刘丽青充满芳香的乳峰间哭了。

心里说,这辈子,值了!

5

刘丽青下嫁潘大贵这个问题,一时让单位的闲人和光棍们想不通。

为什么?先从这家企业的地理环境和位置说起——它是70年代备战备荒时建设在祁连山里的,周围都是山民,离省城有100多公里;企业有正式职工2000余人,思想观念受当地人的影响很大,有男尊女卑的遗风;企业在职人员的性别结构是男多女少,不足三比二,婚恋选择范围有限;以前招工时,新进厂的姑娘宝贵得都似熊猫一样,会很快地被识时务者死缠猛追娶进家门。

这狭小的选择余地,也给婚后生活的不和谐埋下了隐患,导致离婚率居高不下。男女离婚了,男的耐寂寞性差些,很快便能放低姿态,在周围的农村挑个漂亮的黄花大姑娘结合或找个待业女青年结婚。老公养老婆、男人养女人正常;但是离婚女就不一样了,未婚男职工一般不会娶个小寡妇,说白了还是受习俗影响,好像是丢不起那人;离婚女也很难像离婚男一样,找个农村的棒小伙子或是找个没工作的男子养起来。这就导致了单位里的离婚女严重积压,小伙又找不上合适对象,成了一个怪现象。

刘丽青天生丽质,虽死了男人,但不错的家庭背景让他不愁嫁,介绍对象的虽不缺,可理想的人选也是很难觅到的。条件优越的刘丽青是有性情的,她盼望着能让他心动的男人出现,在选择中,她也时常以前夫作参照。这样的结果,收窄了她选择的余地。

遇到潘大贵,还是让她的心荡了几荡,并开始注意他。

潘大贵刚遭受了爱情的洗礼和打击时,刘丽青从中发现他的朴实和真诚。小伙子忧郁的眼神多次让她在意。她打心底没有嫌弃潘大贵是个合同工,她看重的是能够让她依靠和心动的男人。

潘大贵的想法呢,倒是让刘丽青觉得天真好笑,对他想当个正式工端铁饭碗的理想很不以为然,说俗气啊!说都什么年代了,思想还往这上面靠。潘大贵笑笑,说就是想过安稳日子。

潘大贵没别的,就努力表现,像劳动模范,像勤务兵,像大户人家的佣人,像想当官的小公务员见了大领导,脸笑沟子松膝盖软,他把想法压在心里,就是想用实际行动打动刘丽青,让老丈人也感动,帮他把工作转正。偶尔饮酒,潘大贵也把握了分寸,想法有所露,和刘丽青开玩笑说,他的工作就似在企业里当二奶,不转正式工,就似没有一纸结婚证,心里总是没着没落的。在底层工作,心里空啊。

上班,在班组里干活,都知道了潘大贵的公开身份,也就无形中在他身上贴了标签,虽是合同工,但都知这人有背景。自此,班长觉得他不是池中之物,有意巴结,先期投资,留条后路,就有意不给他派什么重活累活了,干不干由他。到这时,潘大贵才感觉到企业的温暖,有了当家作主的感觉。慢慢地惯得懒散,骨头发酥,穿衣时有些发福。还有,工作中,有些发飚,看不惯班长的一些霸道作派时,别人不敢说的,潘大贵敢,秉承了老家人的倔脾气,总是弄得班长下不来台,表面笑着,内心恨着。

但,老粗们变脸似地翻书,哗哗的,说变就变。

这天,班长没了好脸色,让潘大贵穿了长腰子胶鞋到一个污水池子里挖淤泥。潘大贵一愣,觉得有些反常,按说这又脏又累的活儿,如今班长是不会派他去的,这是怎么了?

要说势利,这小圈子里的人在这方面倒是发挥到了极致,变得扭曲和不可理解,就如近亲繁殖,一窝不如一窝,一代不如一代,人情变了味儿。这家企业里的人际关系感觉就似高原上的狼群,能让人赤裸裸的胆寒,为了生存,很少有丝毫的掩饰和铺垫。

厚道,那是表面,就如西北狼,善于伪装,看到实惠肉头,便残忍无比。

潘大贵抡着铁锨挖乌黑的淤泥,汗湿了衣背,上来抽支烟,让班长逮了个正着,抓了个典型,吼道:“他妈的,没王法了!找死!工作现场抽烟,按公司文件规定,罚款200元!”

潘大贵不解地看着班长,心想这就是故意整人,故意找茬子,他很长时间没受过这鸟气了!

潘大贵不解地看着班长:“抽支烟算稀罕事了?那边的抽烟你咋不放个屁?”

班长的眼瞪得更大了,看了不远处的班员也在吞云吐雾,脖子一拧道:“老子没看见,就看见你现场抽烟啦!”

潘大贵的鼻孔气得滋滋冒烟儿,说不出话。

“啪”,一记重响。

他抡起胳膊便抽了班长一个耳光,架势挺雷人。

霎时,听到响动,看热闹的想劝架的幸灾乐祸的围了一圈。

班长左手捂脸,右手给上级领导打电话,说得很夸张:“我快被人打死了!”

工作中打领导是不得了的事情,正式工可能待岗,合同工就面临着辞退的下场。但潘大贵又不同于别的合同工,他现在在单位里的身份应该是职工家属,算家属工,属优抚照顾对象。重要的是他的老丈人在身后站着,谁敢开除了潘大贵呢?

一巴掌打得班长满嘴窜血,领导和救护车赶来,把他送进医院治疗去了,据说牙齿被打掉了。

潘大贵撂下铁锨开车回家了。刘丽青休班,看他这个样子,详细一听,不解地看着潘大贵,看错了人一般。

刘丽青还是安慰了老公,直叹了几句人心不古世态炎凉,人没走茶就凉。

她告诉了潘大贵她的爸爸要调走了。

刘丽青的爸爸被集团公司交流到别的地方任职了。由于干部流动性加强,一时不能带转家属,家属仍在原单位工作。

对刘丽青来说没什么,对潘大贵简直是晴天霹雳,很快就明白了班长对他态度的转变,看来还是人家局中人的消息灵通啊!说是晴天霹雳,因为这消息直接粉碎了潘大贵想利用老丈人的权势转成正式工的梦想,转不成正式工,就永远难以和刘丽青的地位看齐,就只能永远当她的家属;在工作中,一个大字不识的小班长就能指挥他的行动,左右他,就能让他要死要活,就能时刻影响他的情绪和收入;在企业里打工,到老也只能是个廉价的下等人,没有名分,没有三金,老了没有依靠。

单位里对潘大贵打领导的处理决定还没下来,但他再也没有勇气走进班组去上班了。他不敢面对别人的表情,肯定,有幸灾乐祸的,有鄙视他的,还有落井下石的。他没有面对就感觉到了恐惧,说明心理怯了,败下阵,变脆弱;心理上的优势最重要,若被打败,才可怕!虽然理论上他知道不少:什么一个人内心的强大才是真正的强大,但事情放在自己身上,就怎么也强大不起来呢?

刘丽青见潘大贵在家里唉声叹气,表情很绝望,心里跟着一阵阵发凉。想起他的前夫,一个文文弱弱的人,突然感觉到潘大贵的质朴表层下面是无尽的粗鄙,做人没有一点儿的超拔及情调。他的目的性太强了。

刘丽青说不清心里的滋味儿,是后悔,又不是,是一种希望的破灭吧?她觉得潘大贵也是可怜的,因为,现在他学会了酒后哭泣,他想用这来发泄,或打动谁。

工作的梦想破灭,为了稳住他和刘丽青的婚姻,他有了新的打算。

潘大贵想在刘丽青身上得到的第二件东西慢慢地明晰起来,虽然以前给刘丽青没少提起过,刘丽青不点头他也不敢强求。但现在,世事又变,他感觉到有些迫切,他要对得起远在远方山村的爹和娘,也是给自己的人生有个交待。

6

刘丽青的女儿四岁了,爸妈一直给他们带着。有一天,潘大贵说,把孩子接回来,我们自己带吧,总麻烦老人也不是个事儿。刘丽青一愣,心想潘大贵想干什么呀!

潘大贵说:“老家的爹娘缝了几床棉被,要给我们。”

刘丽青说:“老人们不容易,还是别麻烦了吧。结婚时他们没来,得空咱去看看他们。”

潘大贵拐弯抹角说出了爹娘的迫切愿望。他是家里的单传子,爹娘就想让生个孩子,爹娘的要求也不高,无论男孩女孩生上一个就知足了,也就对得起长眠在黄土地上的列祖列宗了。

刘丽青沉默了,看着盘打鬼乞求的眼神,看得潘大贵把眼光转向了别处。

潘大贵说:“一个孩子也太孤单啦!我老家的人都生几个的。”

刘丽青笑了,很无奈地摇了摇头,说:“小潘,咱得转变观念呵,现在这年头是生孩子容易养孩子难啊!”

潘大贵说:“没事,生了要是没时间养,就送回老家,我爹娘也高兴!”

刘丽青说:“你想过以后孩子的教育问题没有?教育投资跟不上,就会影响到孩子将来的前途,会影响孩子一生的幸福的。”

潘大贵听着刘丽青一连串的理由,正要插嘴,她又说:“咱一个孩子,就目前我们的能力还能说得过去,别家的孩子该有的,我们也能够提供,若是两个孩子,随着他们年龄的增长,花费增加,到那时的经济状况,我可心里没底儿。也不会有这打算……”

潘大贵听明白了,说一百圈儿,刘丽青是不想再要孩子,后面一句话,是铁了心的不想和他再生一个。她的话音里,不能为孩子的未来提供良好经济保障的原因在他这儿,话中有话,这让潘大贵懊恼和气愤。他目前只是个合同工,他娘的,难道合同工都应该断子绝孙不成!

潘大贵说:“我现在是真的想要个孩子,我爹娘老了,也想抱孙子,已经说好了的,生了孩子,绝不让我们操心,他们会立即带回老家抚养,不要我们一针一线一分钱,老人太渴望在有生之年抱上孙子啊!”

刘丽青又笑了,是发自内心里的一串子冷笑,笑得潘大贵发冷。

刘丽青虽没去过他老家,但在电视上见过,贫瘠的山沟荡着黄土,吃的是漂着动物粪便和柴草的窖水,这水是下雨时在自家院子里收集的;整个山村都干渴得没有几棵直溜些的树木。她不敢想象,她生的孩子送到这样的环境中去,将来会是个什么样子;她感觉有些愤怒,愤怒的是她遇上了一帮只知道让她生、不知道怎么养的农民,这是对孩子的不负责任啊;她知道再往下说,能把潘大贵的“一只羊也是挡两只羊也是放”的伟大理论激出来。刘丽青不愿再和他就这个问题掰扯下去。

刘丽青撂下了冷梆梆的话,说:“别废话了,我是不会同意再要孩子的,你以后也不要提了。再提,谁爱要孩子自己找人生去吧!”

这是什么话呀!潘大贵敢怒不敢言。

自从他想转成正式工的梦想破灭后,要孩子是爹娘和他的唯一希望了;来世上一次不容易,他没有什么可以留下了,他想留下一脉骨血是最起码的事吧,要求不高啊!但是,外柔内刚的刘丽青把话说死了。

潘大贵一生气,觉得刘丽青立马变了样儿,由温柔可人变成了个面善心冷的女人。潘大贵心里发凉,心灰意冷。自从打完班长,请了长假,将近两个月他没去上班了,超过三个月就是自动离职,到时,即便算他是家属合同工,他也不好意思再去找单位网开一面了。刘丽青劝他回班组先干着,他不去。在家里看电视、上网、睡觉,人都睡软睡懒了,饭也不想做了,好像这是对刘丽青不答应再生小孩的不满;慢慢的,也不再去给刘丽青送饭,弄得刘丽青饿过几次肚子,也让一个办公室的同事看了笑话。

潘大贵天天在家里吃了睡、睡了吃,变着花样玩儿。到了晚上,他就要和刘丽青做爱,几乎天天没个够似的;潘大贵和刘丽青做爱没了先前的柔情,报复似的,像一头精力旺盛的公牛,不管不顾地独自撒欢儿,有时弄得刘丽青疼痛和厌烦,一到天黑,就感到害怕。

刘丽青说:“潘大贵,你不要太农民了好不好?你一天吃牛羊肉喝黄酒猛补,就算经济上没什么,但是你的胃长期下去受得了吗?就算你的胃消化好,你这样天天晚上折腾,考虑过别人能受得了吗?”

潘大贵说:“你说对了,我就是农民,老祖宗们洋芋疙瘩吃怕了,实现了天天顿顿吃羊肉和牦牛肉的梦想,我没别的本事,你就让我替先人们解个馋吧!”

刘丽青简直无语了,自从爸爸调离后,她感受到太多的世态炎凉和无奈,外人那样,没想到她寄予厚望的潘大贵,让她承受了婚姻的又一次考验和打击。没了爸爸妈妈在跟前的呵护,她和潘大贵将何去何从,她真的不知道。

刘丽青是独生女,小时候光顾着玩儿了,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估计复习一年也没什么希望,当时还当科长的爸爸就让他读了系统内的中专。中专毕业能有个工作,学习不好的孩子早一天就业早一天安心。她21岁参加工作时,爸爸已经是单位里的副总。刘丽青进了化验室,然后结婚。当年,单位在省城买地皮盖房子,有补助,每户可以购买一套。省城的一个小区内,刘丽青和前夫就有一套,爸爸妈妈也有一套。结婚时,爸爸妈妈面子上没送他们什么,暗地里以刘丽青的名义在省城的黄金地段买了一间铺面给他们当结婚礼物,这事情没几个人知道,现在由刘丽青收着租金。

这样算下来,刘丽青应该算个不错的中产阶级。但是,中产阶级的刘丽青,面对整天在家里睡大觉穷折腾的潘大贵,一时不知该怎么办。

也许把城里的铺面交给潘大贵经营,是解决目前问题的好办法。

7

刘丽青最近做梦老是梦见花呀朵呀蛇呀什么的,心里总是犯嘀咕,再加上潘大贵的破事儿,搅得她心里烦乱得很。

刘丽青的例假一个月没来,开始怀疑是被潘大贵气糊涂了,后来又开始犯恶心、呕吐;心里毛躁,看什么都不顺眼,特别是看到在家里晃来晃去的潘大贵,气就更不打一处来。

潘大贵说:“刘丽青,该不是你怀孕了吧?”

刘丽青说:“做梦吧你,门口的石头怀孕我都不会的。我早就戴了有节育环,还是进口的。”

嘴上说没有,但反应越来越严重,呕吐得一塌糊涂,影响到了工作。

潘大贵陪着到社区医院检查,医生说,是有妊娠反应,有喜啦!刘丽青的头轰的一下大了,看潘大贵掩饰不住的惊喜,刘丽青恨不得上去抽他几个嘴巴。刘丽青说:“你得意什么?你觉得可能吗?”

潘大贵不敢说,心里嘀咕,有什么不可能的,医生都说了,还能有假吗?你以为当医生的连这点儿事都能误诊?

潘大贵又陪着刘丽青去了省妇幼保健院找专家检查,没用多长时间,专家就确诊了,刘丽青的的确确是怀孕了。

刘丽青的脸色很难看,嘴唇哆嗦着,眼里噙着泪说:“大夫啊,我戴着进口的节育环怎么会怀孕呢?”

专家说:“什么都不是绝对的,戴节育环怀孕的几率是百分之一,你碰上了,就如买彩票中了小奖,碰上的人不是太多。”

刘丽青愣在那儿,心里堵得慌,思前想后,摇摇头,拍着脑子看潘大贵在努力掩饰着心里的欣喜,满脸灵动,有屁不敢放的样子,恨恨地冲他说:“有的人别得意,我要去告他们,告放节育环的医院和庸医去!”

潘大贵终于笑了出来,上来拉住了刘丽青的手,努力温柔地说:“丽青,跟人家医院和医生有什么关系呢?专家不是都说了,有环怀孕的人占百分之一吗?别怪人家,走,咱还是回家吧。我想,这是天意,天不灭我姓潘的啊!老天也都开始怜我潘大贵无后了啊……”

刘丽青瞪大眼睛看着潘大贵那张因得意而变形又红又大的脸,突然感到一阵恶心,呕吐起来,干呕出了一脸眼泪。潘大贵来给她擦,她推开了,说:“好啊!好啊!潘大贵,这回你满意了!我想明白了,原来你没白天没黑夜地在我身上折腾就是为了这个,这回你满意了吧?我告诉你,没门!我是不要的,我现在就进去做掉它!”

在妇幼保健医院门口的人行道上,潘大贵拿出了勇气抛开了尊严,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下,一下子跪倒在刘丽青脚下,抱住刘丽青的双腿,说:“丽青,我代表我的爹娘给你下跪了,他们都是60多岁的人了,这辈子没个孙儿,老人家百年之后也不会瞑目的啊!在我的家乡,我就是死了都不能入祖坟的。”

刘丽青哭了,但不是被潘大贵感动的。潘大贵像喜儿她爹杨白劳一样晃着她的腿,在求她。她心里异常难受,充满不舍和迷茫,她不敢往远里想,想到再增添一个孩子要面临的压力和孩子的前途,一时矛盾极了。眼前,在迎春的花香里,阳光碎银一样从树缝间撒了下来,她的男人跪在了脚下。路人的眼光像刀子,同情地看完跪着的男人,抬头那眼光就成了鞭子,疑疑惑惑抽打得她浑身发冷。她拉起了潘大贵,答应他,先不进医院了,回家再说。

回到家里,潘大贵想老婆已经回心转意,答应给他生个大胖小子了,一下子变得灵活殷勤起来,恨不得把刘丽青叫亲娘。但刘丽青就是不给他好脸,阴沉沉的,一直在上网查询。上网一搜索,带着节育环怀孕的人还真不少,但专家建议这样的孩子最好不要生下来,说是节育环上有一种叫作酮的放射元素,会对胎儿产生影响,畸形痴呆儿占百分之五十。

刘丽青真是悲喜交集,对给他端来洗脚水的潘大贵说:“你自己看吧,电脑上说得明白,不是我不想和你生个孩子,而现在,是不能生啊!”

潘大贵看了,结巴着说:“那不是还有百分之五十正常的吗?”

刘丽青说:“潘大贵,你以为你是谁呀?你就能打保票你的孩子生下来就在正常的那一半里面?你想让我撞大运啊?你想让我的后半生都毁在你家传宗接代的伟大理想中吗?要是生个怪物,要是生个痴呆儿,这辈子大家都还能安生吗?”

刘丽青越说越激动。潘大贵不吭声了,开始抱着头抽烟,唉声叹气,找不出反驳刘丽青的话来,在心里开始骂人,但不知道是在骂谁呢。

潘大贵给爹娘打了电话,想讨个主意。爹娘在村长家的电话上激动得话都快不会说了,下了死命令,说无论如何千方百计也得把孩子留下来,无论生的是猪是狗还是人,都是自家的孙儿。孩子只要生下来,他们会立马抱回老家,只要老两口有口气,就会一直养着。

潘大贵想让刘丽青接电话,爹娘要开导她几句,刘丽青不接,说潘大贵你就别煞费苦心了,孩子生出来让谁养总归还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我要是能生他就能养他,但我想你也是读过几天书的人,你冷静一些好吗?不要动不动就拿你父母的意愿来压人好吗?你自己独立思考一下好吗?相信科学吧!

潘大贵挂了电话,说:“我的爹娘老了,你也要把他们当成是公公婆婆才对,要尊重老人家的一点儿意愿,他们对我也就这一点儿奢望了。早给你说过,我是他们唯一的儿子,总不能娶了你就让我们老潘家断子绝孙吧?刘丽青,你站在我的角度考虑过吗?”

“潘大贵,你就别打悲情牌,像娘儿们一样甩哭腔了!”刘丽青一脸烦乱,真的是急了,又道,“我考虑过了,孩子不能要,就是不能要!你看怎么办吧!”

8

嘴头子上对潘大贵那么凶,看他绝望的神态,作为女人,作为妻子,刘丽青的内心在不停地斗争着,妥协或是拒绝,一时还真下不了决心,下一步该怎么办?她打电话把这事告诉了调往江苏的爸妈,让他们拿拿主意。没想到,二老的意见也倾向于把孩子生下来,说要了这孩子,外孙女儿就可一直留在他们身边,是好事情。另外,让她勤往医院检查,一定要保证孩子生下来没问题,一家子有两个孩子也是很好的。

想在父母那儿得到几句壮底气的话,不成想,反弄得刘丽青哭笑不得,冲妈妈说,谁也不是神仙,你能保证这孩子生下来没问题吗?

几天后,潘大贵的爹妈来了,没打什么招呼,老两口拿着张纸条按地址打听着敲开了家门。潘大贵的爹挑了个担子,一头两箱苹果,一头一桶胡麻油和半袋子扁豆粒。老头的腰身有些弓,累得满脸的黑汗泥。潘大贵的娘手里提了两只活鸡,鸡见生人扑棱着翅膀,有些筋疲力尽;后面背着一个大包袱,里面装的是两床面儿上印着大红牡丹的被子。老两口到了儿子家,松了一口气,满脸的喜气,不坐下,小学生一样搓着手,真不知该坐该站在哪儿。

潘大贵见了爹妈,也感觉有些突然,老两口儿子结婚都没来,现在正是农忙,撂下农活,说来就来了。说,你们来怎不先打个招呼,我开车去接你们啊?

刘丽青是第一次见到朴实的公公婆婆,使劲地眨巴着眼睛。上班下班,祁连山的山民她没少见,但没搭过话,没打过交道,有种种他们的传说,生硬蛮野,让她敬而远之,感觉是两个天地的人。现在,眼前的公公婆婆,让两个天地的人融为一体,她也像老人一样手足无措了。看着包包担担,还有扑棱翅膀的大公鸡,刘丽青才认真看着风尘仆仆的公婆,看着老人布满沟壑满是黄土的脸,她心里发热,感动了。已经吃过了晚饭,刘丽青吃了就吐,一直感觉浑身困乏,她打起精神进厨房给公公婆婆做吃的。婆婆跟了进来,不让她忙,掏出了袋子里带的自家烙的油饼子,说吃些饼喝些开水就行了。

刘丽青说爸妈,那怎么能行呢?她第一次脱口叫了公婆爸妈,说你们这可是第一次到了儿子家里,让你们吃干饼子,让人说我不懂道理呢!拧不过,又怕儿媳妇肚子里有孩子累着了,婆婆争着要上锅做饭,忙乱了一阵。老婆婆在山里的大锅大灶上做惯了,这比较现代化的小厨房她怎么也插不上手。

吃过饭,问了问家里家外的事,铺好了床,刘丽青要公公婆婆早些上床睡觉。但老两口说不累不累,还想要和她拉会话儿。

刘丽青靠在沙发上脑子转圈儿,她想公公婆婆在他们结婚时都没赶来操办儿子的婚礼,理由是家里忙,离不开,说山里人没见过世面,不好来城里人的场合(实际上是嫌她是二婚女人),让他们在城里办过了回老家再办一次家乡习俗的婚礼。过后,潘大贵也有带着刘丽青回老家看老爹老娘的愿望,当时刘丽青猜测他父母嫌她是再婚的,很是不满,就没答应,一直没去。

现在,定是听说她怀孕了,不打算要肚子里的孩子,老两口才急了,不吭不哈的带着包包担担赶来,有进行感情攻势的可能。这好像就是那儿人的狡黠。

婆婆说,丽青,庄子上的二滚媳妇,头胎生了个丫头,二胎又生了个丫头,政府不干了,拉走了粮食罚了款,还抓住要她戴了环。谁知一年后,这二滚媳妇子又生了,生了个大胖小子,这小子顶着那不让生孩子的环就出来了。二滚就拿着环去叫政府的人,说,不是我们要生,而是你们给俺媳妇戴的环儿不顶用,可不怪我们吧……丽青,那孩子啊,可好了,没一点儿毛病不说,还机灵得很呐,我们来时还在……

婆婆终于开口。刘丽青感觉婆婆的口才还是不错的,说得还有些搞笑,但她没笑出来,因她早知道婆婆的目的。

公公说,娃娃们啊,你们年轻,可别傻啊!有了人就有了一切,再苦再难再忙还能把个孩子拉不活?我就不信!你们可要听我老汉一句话,到你们上了年纪后悔了,你们就是想生孩子都难生出来啦。在我们老家,县上工作的人,谁不是偷偷摸摸的生两个三个的呀?猪娃子一样,放在老家里,满街乱跑,皮实得很。娃娃们呀,你们可不能想别的,一定要保住孩子……

潘大贵用小电炉子给他爹熬罐罐茶喝。老人家一天要喝三顿熬茶,早上不喝他下地干活没劲儿,中午不喝他吃饭不香,晚上不喝他睡不着觉。在潘大贵的老家,喝罐罐茶成了习惯,县城的地摊子上还有人专门卖冒着热气的罐罐茶的,可见当地罐罐茶深入人心。

潘大贵激动得大脸红彤彤,他想,刘丽青就是十分有主见,也不能不买他老爹老娘的账,三个人三张嘴六只眼,都盯着刘丽青,等她说话、表态。

但刘丽青一直没说出他们想听的话。

老两口说得嘴角起了白沫,最后又快给她下跪了。刘丽青说:“爸妈,你们的想法和我不一样,要不要孩子,事情也没那么简单,当中的利害关系大贵知道,让他给你们细讲一下好吧?”

说完,刘丽青说她有些不舒服,晾下还有话要说的公婆,进卧室睡觉去了。

看着她无情的背影,潘大贵真想冲上去,按老家的规矩,抽刘丽青那张俏丽的脸,找回点儿面子。

9

自从打了班长,潘大贵已经在家里休息三个月了。

刚休息那会儿,潘大贵的感觉真好,想什么时候起床就起床,想什么时间睡觉就睡觉。刘丽青上班走了,家里剩他一个人,更是自由,不和人接触,也少了勾心斗角的怨愤和心灵刺痛;睡醒了,肠肚饿了,潘大贵给自己弄吃的。现在不比结婚前,婚前将就着填饱肚子就行,现在潘大贵有的是时间和充足的食物。他起床,会先打开窗通风,让阳光照进来,泡一杯热咖啡先暖暖胃,提一提神儿,然后,他开始下厨,刀切早就卤煮好的肉食。首先得有手抓羊肉,有酱牦牛肉,两个荤的,花色不足,还要拌两个祁连山里的特产。他爱吃鹿角菜和柳花,这野味都是山民采摘来卖的,属山珍,纯绿色食品,山民们用蛇皮袋子背来摊放在小区门口,人蹲在那儿,仰头张嘴,阳光照了一脸,露黄板牙,似笑非笑,漫溢着善良,盯着过往的工人老大哥,想喊,又不敢喊,眼神里充满了欲要卖出山货的渴望;但看的人多,买的人少,爱看是这儿人没什么可看的,难得有个貌似不一样的物件好瞧个热闹,买的人少并不等于山货不好或是不稀罕这东西,原因是这儿的工人休息时也爱钻山游水进森林,违法搞些野味,顺便采些山珍,像珍贵的羊肚菌、随手可得的野蘑菇、柳花及鹿角菜,工人们家里大多是有储备的,所以少有人掏钱买。潘大贵心肠软,见了刨山吃饭的山民眼巴巴干瞪眼没生意,脑子里忽闪忽闪,就会想起自己的爹娘,路过时心里跟着着急,心里发酸,不由地会掏钱买。买了几次,学会了泡着发着凉拌着吃了,感觉口味独特,滋补耐嚼,价廉物美,现在几乎顿顿不离这不值几个钱的山里野味。潘大贵准备好了四菜,两荤两素,电热壶里的黄酒也早已咕嘟冒泡,里面放了枸杞、红枣、桂圆和生姜片,香气溢出,口内生津。

看着电视,一个人酒足饭饱,来回踱步在窗明几净的大居室内,潘大贵感觉彻底实现了他的有酒有肉、躺在家里吃喝的人生理想。吃饱了,躺沙发上看电视,躺着看着他会睡着,睡得半边脑袋疼,骨头就有些发酥,浑身变软。酸困着身子,心里就想些事情,一想就想出了泼烦。他的这种生活状态,刘丽青虽然嘴上不说什么,听之任之,还安慰他,实际上要算经济账,自己还真没挣到过几个钱,挣的钱还不够给老家的爹娘贴补。明摆着的事实,他是靠刘丽青养着的,靠女人养着,就是变着花样吃软饭。刘丽青挣工资容易吗?不容易,也要看别人的脸色,也要为了工资奖金被别人的权力棒敲打伤害。他潘大贵何德何能,而索取于柔弱的女人呢?心存愧疚,想老婆的不易,潘大贵尽量地对老婆好,克制自己,晚上,精力充沛的他,醉醺醺的尽量对女人不像野兽。但不这样,他心里会很空,不敢冷静地想象未来,将来是什么,会走到哪一步?总觉得,他应是与众不同的,天会降大任于他的,但是,大任是什么?又在哪儿?

那天,路过小区的健身房,潘大贵看有盘秤放在那里,不由得脚踏上秤面,指针呼地一下,瞧准了,他心里一合计,三个月,重了20多斤!看健身室的老李揶揄道:小潘,抓紧时间,赶过年再催催肥,不耽误杀了包饺子!潘大贵苦笑,自己没长本事,倒长了个大肚子和一身肥肉!

苦闷的潘大贵有了雾开云散的感觉是刘丽青的意外怀孕,这点燃了他压在心底里的希望。这点儿希望,捏在刘丽青的手里,似忽闪忽闪着火苗的灯盏,摇摇曳曳,随时都有掐灭的可能。父母的到来,之所以令潘大贵感到意外,是他不希望年迈的父母掺和到这事情中来;不希望父母掺和,他又告诉了父母,心里装不住事,这是他的秉性,有时想想,一个大男人,仅剩下了善良,这不是好事情。

父母的到来,并没左右刘丽青的打算。潘大贵好吃好喝地伺候了几天爹娘。送爹娘走时,在车上,老人都快抹泪了,说:“贵呀,别怪你媳妇,人家有人家的道理,不行,我俩回老家合计合计,把你妹家的孩子给你过继一个来养着,你老了也有个指靠,自己亲戚的,也靠得住!”潘大贵没接话,心里酸,别着脸不看爹娘。爹娘挑高兴的话说,说看咱家的贵吃得胖胖墩墩的,像县上的干部,我们老两口也就放心啦,贵啊!你媳妇对你不错的,好人……

送走了爹娘,潘大贵开始夜不归宿。他心里充满了怨气。

刘丽青上夜班,白天回家睡觉。白天,潘大贵倒是不出门,喝得醉醺醺的,在家里瞎折腾。刘丽青说,你让我休息会儿好吗?

潘大贵的眼睛里充满了红丝丝,像牛蛋,想想父母求刘丽青的表情和自己的软弱,出手扇了刘丽青一巴掌,说:休息你娘的×,你让老子断子绝孙,你还想睡觉!

几十年没挨过打,刘丽青感觉新鲜,捂着脸好奇地看着潘大贵。刘丽青笑了出来,咯儿咯儿地冷笑。

刘丽青挨打后,蒙头睡了。出门化了浓妆,挂了笑,也没人知道。

第二天,潘大贵酒醒过来,给她道歉,给她下跪,请求原谅。刘丽青说:“小潘,打老婆是你们那地方的风俗吧?你是从小跟你爹学来的吗?还是你爹几天前教你的?”

刘丽青拉开抽屉,取出两把钥匙,说:“潘大贵,你打我,我不怪你。我也考虑的时间长了,你真的不能老没事干蹲在家里的,这样下去,也不是个办法。合同工你不想干了,你就去省城里开铺子做买卖吧。我家有个铺面,处于黄金地段,租期正好到了,不租给别人了,你接过来干吧。这铺面产权算是我父母的,我做主,不要你租金,你干好就行,干好了比上班强,希望你好自为之吧!我这儿以后就不用你操心了!”

这令潘大贵没想到。打了刘丽清,他想她会大闹一场,没想到会有这样的结果,做梦都没想到,他会很快到省城当老板,会一巴掌打出个铺面。也许,刘丽清是对他的心死了,才这样决定的吧!他这点儿心眼还是有的。

潘大贵瞪着刘丽青,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心里明白,这铺面虽是刘丽青爸妈的,据说当时是作为嫁妆给刘丽青和前夫的,放那儿,一个月能收几千元的租金,这租金存着,是要作女儿出国留学的费用。以前,刘丽青在他面前没提起过铺面,也没提起让他去经营的打算。

刘丽青又把城里单位家属区的住房钥匙给了潘大贵,说:“既是夫妻,铺面没正常营业以前,你就先住在我爸妈的房子里吧。铺面开张,都弄好了后,记着把钥匙交回来。”刘丽青在那家属区里也有住房,那是他和前夫的,不让潘大贵住那套房子,看来她是留了一手的。

潘大贵做梦都想离开这个山沟沟,出去透透空气闯荡闯荡的。这样想着,他的心思立马变了,阳光起来,感觉刘丽青还真是个好女人啊!

临走,刘丽青给了他两万块钱的启动资金,并让他打了借条。

潘大贵走后的第二天,刘丽青独自找了一家离单位较远的医院,把肚子里的孩子做掉了。

在手术台上,刘丽青就开始流泪,泪水竟洇湿了枕头。她在病床上躺了几个小时,抽咽着给她远方的妈妈打了电话。妈妈也哭了,说不该把她一个人留在西北,妈妈说一个人做手术怎么能行啊我的孩子……

那天,妈妈还说,小产后不能哭,要按坐月子一样养着。刘丽青强忍着疼痛开车回家。她很孤独,开始强烈想念远方的女儿和爸爸妈妈……

10

潘大贵进城了,终于又进城了。走的时间是四月,祁连山春天的早晨,马路边儿的树枝上没有抽出嫩芽,挂满了春雪,像盛开的棉花朵。在祁连山里,春天下雪是再正常不过的了,去年五一节,他和刘丽青结婚时,天空还飘洒着大朵雪花呢,一晃,这一年就又过去了。潘大贵把车钥匙交给了刘丽青,坐上了开往城里的班车。好久不坐班车了,里面有酥油味和炕土味,混合着有些呛人,不习惯了。潘大贵打开车窗,吸了一口气,吭咔着吐了一口痰,鼻子酸,眼角都咳出了泪,用衣袖擦了擦,又看了一眼陪伴几年的这山、这水。

潘大贵这次是抱着重新做人和创业的心态干事情的,多个晚上都睡不着觉,规划着蓝图。心里给自己定了计划,一环一环,每步都力求脚踏实地。

开始干,在城里一忙就是半年。他开了家鞋店,忙前忙后,也没时间进山里看刘丽青的,刘丽青进城,也没找过他,平时电话都很少打。

就在这时,刘丽青托人给他带来了两样东西,第一份是合同,上面写明:这铺面的免费使用期限为两年,两年后若潘大贵仍想经营,须按市场价格支付租金;第二份是离婚协议:除铺面使用期限,先前给潘大贵的两万块钱刘丽青不再追要,剩余一切家庭财产归女方所有,男方离婚时不得提出分割。

该来的还是来了,真是有心计的女人呵!

潘大贵早就意识到了这点,也早就想到了刘丽青会走这步棋,会提出和他离婚的。他离开山里后,没少找熟人打听她的事,打听到刘丽青曾休息半个月,就明白这是她把孩子做掉了。也就是从那天开始,潘大贵找了妓女,开始发泄,把她们当成刘丽青,无情地发泄,过程中充满了愤恨。

朋友劝潘大贵别在离婚协议上签字,让他和这小富婆平分家产。潘大贵考虑了几天,没听朋友的。怨归怨,但冷静地想,一切都不能太怪别人,刘丽青也算是有情的了;作为女人,她够艰难、够精明、够仗义,也够为他考虑得周全。事情明摆着的,刘丽青不给他生孩子,却给了资本和空间,给他指出了一条生孩子的道路。离了婚,他就可以自己创业,发展壮大,再找别的女人结婚,去传宗接代。他一个男人,若为此再闹下去,占不占便宜难说,也不算刚强厚道。

潘大贵同意离婚。

就在这时,在前单位位于省城的家属区里,他碰到了昔日的恋人刘云。说来也巧,刘云父母的房子和刘丽青父母的住房隔壁;那天他下楼买烟,刘云上楼。刘云明显胖多了,上楼呼呼哧哧地喘,她抱着一个孩子,她妈妈后面也裹抱着一个一模一样的孩子跟着。刘云生的是双胞胎,潘大贵好像听别人提起过。碰了个面对面后都愣了一下,潘大贵靠在墙边让路,嘴角都努力挤出了些笑,算是打了个招呼,也就过去了。

潘大贵对刘丽青的幻想彻底破灭,离婚手续办完,年龄不饶人,很快地投入了新的恋爱。对象是在他店里打工的姑娘,这姑娘是他村挨村的老乡。姑娘生长得唇红齿白,丰乳肥臀,比潘大贵小九岁,打过几年工,能说会道,重要的是胯股宽大,看上去是个生儿子的料;能嫁个城里的老板,姑娘也是十分满意的,没怎么眉来眼去,便擦出了火花,一来二去,潘大贵感觉不错,有当主人的感觉,决定娶了这姑娘。闲坐时,潘大贵会望着熙熙攘攘的大街,会不住地苦笑,想他跑了这么远进省城,读了大学,到头来还是找了个老家家门口的姑娘。难道这就是命,是命就天注定吗?难道这就是缘分,就是他一出生,老天就给他安排好了白头偕老的人吗?

就在那天,出了一件大事。潘大贵和恋爱着的姑娘去收拾留在刘丽青父母房子里的东西,准备把自己平时用的东西拿走,把腾出来的房子钥匙托人交给刘丽青;想把这些事情弄利落,俩人也就算结清前缘了,也好让姑娘踏实跟着他结婚生子。再说,刘丽青虽然不说,没主动向他要钥匙,但离婚了还住别人的房子,心里终究是不安的,做人不能太过分不是。他想和姑娘搬到店里住,全心全意地投入到买卖中去,利用这两年时间,多赚钱,积累资本,然后再另做打算,开起彻底属于自己的门面,追求儿子和幸福的生活,也算不辜负众人的一片苦心。

那天也合该出事,大白天里,他和姑娘像是告别演出一样,在温暖且具有情调的房间里滚来滚去,疯狂做爱;想以后交了钥匙,就难以找到如此宽展的地方了,两人都有些忘乎所以……事毕,看着窗户透进来的太阳,潘大贵感觉乏累,赤身裸体的在床头点了根烟,没想到,打火机刚一打着,一声巨响,整个房间便爆炸了,随后房间起火,墙壁倒塌。

这巨响,震撼了小区乃至全市。响声让消防、公安等相关部门迅速赶到。专家测定,是液化气泄漏所致。有人想到了这是种自杀方式,但这是误传,潘大贵虽然离婚,但绝对没有自杀的动机。

经过专家调查论证,导致这次事故的原因是天然气管道在室内泄漏,天然气慢慢泄漏时身在里面的人会慢慢适应,嗅不到味儿,也很难发现的,会造成两个结果:第一是到了一定的浓度会造成接触人员中毒死亡,第二就是遇火花爆炸。那栋楼房是框架结构,当时把门窗炸飞了,墙壁炸塌了,但水泥框架没倒,小区的居民舒了口气,都说,这房子质量不错,老房的地产商是经受得住考验的!

墙壁炸塌,祸及整个楼层,就和刘云父母家打通了墙壁一般。当时,刘云和妈妈领着双胞胎孩子正在看电视,突然挂着液晶电视的墙壁轰地一声倒塌了,冲击波巨大,似地震,砖头石块一起飞了进来……

潘大贵和对象是赤身裸体受伤的,爆炸后的大火烧伤了他们,虽保住了小命,但浑身的伤势很重。

这次事故致多人住院治疗,包括刘云和她的孩子。

刘云躺在医院里,清醒过来,明白这事源自潘大贵,嘴里就不停地大骂,说这是潘大贵的阴谋,看她有双胞胎儿子,过得幸福,因而眼红,诚心要报复她……

潘大贵躺在病床上,没亲人在身旁,疼痛中,被告知要交不少的医疗费。虽离婚了,但刘丽青没脱掉干系,她亦主动来到医院,替潘大贵和他的对象补交了住院押金。

缠了满身绷带的潘大贵,见坐在床边的刘丽青,竟哆哆嗦嗦地流下了泪水,断断续续地说:丽青,几年了,我没能——都没能让你安生过日子啊!

刘丽青摇头苦笑,转过脸,同是一脸的泪水。

潘大贵的裆部被缠裹着,伤得很重,腰部以下已没了知觉。他充满绝望,不无痛楚地想:这次,我伤的、伤的可真是地方,可真是、可真是要断子绝孙了!命吗?命啊……

责任编辑 阎强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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