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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时间牵动的情感体验——论唐诗中的时与情

2013-08-15华中科技大学中文系武汉430074

名作欣赏 2013年5期
关键词:唐诗乡愁时光

⊙罗 璇[华中科技大学中文系, 武汉 430074]

作 者:罗璇,华中科技大学中文系2011级硕士研究,研究方向:文艺学。

长期以来,中华民族形成了悲天悯时的忧患意识,面对“流光容易把人抛”的现实,他们一方面感到在时光的巨大洪流中个人生命的短促,另一方面又渴望在短暂的人生里实现个人价值,然而现实的无奈,时光匆匆流走、时不我待的现状又使他们涌起更大的忧患之情,而这种忧患意识与个人的处境,如壮志难酬、青春苦短、乡愁忧思等交织在一起,便形成了对于时间的复杂的情感体验。唐诗重抒情,诗歌中时间与情感有着微妙关系,“人禀七情,应物斯感,感物吟志,莫非自然”①,人的情感受到外物的刺激,便产生感应发为吟咏,时间的触动亦是如此。

一、特殊时间触发忧思

(一)特殊的节日。中华民族历来有着深厚的家园意识,唐人又多漫游风气,或到名都名山漫游求学,或去至边关塞外入幕,或遭贬谪离乡背井,他们长年离乡,难免产生思乡之愁,“每逢佳节倍思亲”这一千古名句正是中国人心理的真实写照,每到特殊的节日如“中秋”“重阳”“除夕”等象征团圆的节日时,无法返乡与家人团聚过节,乡愁就愈发浓烈。所以唐诗中关于抒发乡愁的诗占很大比重,其中由特殊的节日引起的乡愁比比皆是。

正如王维在《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写道:

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

在外漂泊无依的游子,思乡之情在平时也是常有的,但不一定有所表露,一旦遇到“佳节”,便让人联想到亲人们欢聚一堂的情景,节日热闹团圆的气氛更容易引起他们的孤独感,其思念亲人的心情也分外强烈。又如高适的《除夜作》:

旅馆寒灯独不眠,客心何事转凄然?故乡今夜思千里,霜鬓明朝又一年。

这是诗人在除夕夜所作,对于中国人而言,除夕无疑是最重要的节日,而诗人此时独居异乡的旅馆中,感受到千家万户的喜庆气氛,自己只能独自对着寒灯,思念着千里之外的故乡,两相对比之下,孤寂凄然之感愈加明显。

同样,在中秋月夜思乡的诗篇更是数不胜数,“中庭地白树栖鸦,冷露无声湿桂花。今夜月明人尽望,不知秋思落谁家。”(王建的《十五夜望月》)就是其中的代表之作。

除象征团圆的节日会引起诗人们的乡愁外,其他某些带有象征意味的节日也会使诗人抒发各种感慨。如“七夕”象征爱情,在七夕之夜赋诗书写爱情、思念爱人的诗作也很多,白居易、杜牧、李贺、李商隐等众多诗人都有直接以《七夕》为题的爱情诗和闺怨诗。而“清明”代表追念逝者,所以便有了以杜牧的“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为代表的充满感伤氛围的清明诗作。

(二)特殊的季节。时间的流动引起四季变迁,四季呈现出各自不同的景致特点,面对着不同季节的景物风貌,诗人总要借此吟咏一番,然而其中最能触动诗人心弦的莫过于春秋季了,唐诗写四季的诗歌中也当属伤春悲秋诗最多。

在众多诗人眼中,春季是美好的,却也是短暂的,一到暮春,绚烂的花朵纷纷凋谢,春意阑珊,看到美好的事物匆匆逝去,于是,尽管偶有“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朝看遍长安花”的畅快心情,但春季的美好与短暂的对比多是触发了人们的伤感之情,唐诗中有不少伤春诗,有些直接就以伤春悼春为主题,如“三月光景不忍看,五陵春色何摧残”(韩《伤春》),有的则是以伤春来暗示某种感伤的心情,如“寂寞空庭春欲晚,梨花满地不开门”(刘方平《春怨》)等。

另外,秋的到来便是生命开始衰弱,开始走向死亡的象征。一年的时光经过绚烂的夏季,进入秋季,正是由盛入衰的时期,盛极而转衰,再与个人浮沉的时运相契合,最是让诗人深感无奈,因此秋季对于诗人的触动甚至超过冬季。这时,自然界万物开始凋零,到处呈现出一片萧条之景,诗人最易产生冷清孤寂和生命流逝之感,也就最易感伤。如“无边落木萧萧下”(杜甫《登高》)一句将深秋的萧条景象展现得淋漓尽致,目睹着苍凉恢廓的秋景,诗人不由想到自己艰难的处境,遂发出了“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孤病独登台”的“悲秋”之叹。杜甫的《秋兴八首》更是唐诗中悲秋题材的经典之作。

秋天,在诗人眼中不仅有着万物萧条冷清和生命流逝之意,它也是收获的季节,也象征团圆,然而这种象征却正好与诗人的壮志未酬和漂泊无依形成反差,尤其是秋季大雁南飞的景象极易引发出诗人的乡愁。“何处秋风至?萧萧送雁群。朝来入庭树,孤客最先闻。”(刘禹锡《秋风引》)这是刘禹锡在贬谪途中所作,面对萧瑟秋景、大雁南飞,孤独、失意、思乡、怀旧等各种伤感情绪便不可抑制地流露出来。

(三)特殊的时点。每一天的特殊时点似乎也容易牵动诗人的愁绪,像“黄昏”“日暮”这类临近黑夜的时点尤甚。黄昏时分,天色朦胧昏暗,光明即逝,黑暗即将来临,置身其中,最易让人产生孤寂感,各种愁绪便涌上心头。“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李商隐《乐游原》),“黄昏”不仅代表光明向黑暗过渡的时刻,也象征人生迟暮,于是这句话充满了“晚景虽好,可惜不能久留”的慨叹,蕴含了诗人对时光匆匆、人生失意的无奈之感。而清冷的夜晚万籁俱寂,也容易引出诗人孤独失意的情感,让人伤怀,如“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张继《枫桥夜泊》),以及李白那首脍炙人口的名篇《静夜思》都是诗人夜不能寐,独自沉思中发出的愁绪。

二、时光交错引起世事无常的怅惘

(一)时间回环中的物是人非之叹。在唐诗中,诗人常打破单一的时间顺序,他们不囿于一味向前延伸的线性时间推移,也不只是单一的回望过去,而是任凭时间随个人的情感和意识流动,在过去与现在之间不停转换,诗歌中自然就形成了一种回环复沓的时光交错模式。诗人不再遵循正常的时间顺序,而是去感受时光交错之间所带来的事物的沧桑变化,在“今昔”转换之中让人产生人生如梦的恍惚感和物是人非、世事无常的迷惘感。在唐诗中,时间回环的模式多为:受到眼前的景物触动而追忆往昔,再回到现在,最终体会到美好的事物已然逝去,或者浪漫的情事不复存在。

崔护的《题都城南庄》可谓是其中的典范之作: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在这首诗里,诗人崔护被眼前盛开的桃花触动,于是追忆去年的一段浪漫情事,“人面”和“桃花”是两个主要物象,虽是同日同地,但因时光流逝早已物是人非,“桃花”依旧,“人面”却已不知去向了。“前两句从今到昔,后两句从昔到今,两两相形”②,因为有了不同时光的两种景象的对比,逝去的景致才更显美好,一种遗憾怅惘之情就这样不着痕迹地流露出来了。

再如刘禹锡的《杨柳枝》:

清江一曲柳千条,二十年前郑板桥,曾与美人桥下别,恨无消息到今朝。

也是同样的柳树成荫,同样的郑板桥,同样的景致,相同的地点,可惜美人已不在,这首诗也是从现在郑板桥的情景写起,再追忆二十年前,写二十年前在此地与美人作别,再写到现在一直无法释怀的遗憾。这样的时间回环的方式使本来单向度向前延展的时间变成双向的流动,从历史的纵向拉开了时间的张力,增加了时间的绵长感,也加大了情感容量和读者的想象空间。

(二)多重物象对比下的世事沧桑之感。诗人在时光交错中表现世事无常的沧桑感时,有时不再进行时间回环的写法,而直接选取“不变”与“常变”的多重物象对比描写,启发读者自觉从两相映衬中去想象旧时情景,让人们感受时间流逝造成的沧海桑田的变化。前述的时间回环的写法多是诗人由亲身经历所感发,更多地融入了个人的感伤情绪,而在“变”与“不变”的不同物象的对比之中,诗人更是将目光投入纵深的历史中,去感受世事无常所带来的历史沧桑之感。如刘禹锡的《石头城》:

山围故国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淮水东边旧时月,夜深还过女墙来。

六朝古都周围的群山、淮水东边的“旧时月”都是亘古不变的,然而故国中的繁华之景早已消失,不变的“群山”“旧时月”与常变的“繁华景象”形成了“有”与“无”的对比,虽然诗中未提任何六朝当年的景象,但在“旧时月”的映衬下却能想象当年的繁华,用始终未变的“群山”和“月”引起人们对旧时繁华的追忆,又与现在寂寞的空城对比,给人们留下更大的想象空间,让人从诗中不得不产生出沧海桑田的慨叹。又如韦庄《台城》中的“无情最是台城柳,依旧烟笼十里堤”亦是如此写法。

三、对待时间易逝的不同态度

提及有关时间流逝的诗句,总难免带有悲伤的基调,这可上溯到屈原的“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到了唐代,国力强盛,人们对于现世幸福的追求、对于建功立业的渴望更加强烈,然而时光短促、稍纵即逝,在时间的洪流中,他们有着更大的恐惧,对待时光的易逝也产生了不同态度,这主要体现在以下几方面:

(一)沉湎与感伤。诗人对于“流光容易把人抛”的现实是无奈的,韶华易逝、功名未成、青春虚度等都让人恐惧,对未来则处于不可把握的迷茫,于是诗人将个体的种种遗憾之情融入对时间的体验中,所以涉及时间描写的诗歌中,面对时光易逝,诗人多是消极地沉湎于对往昔的追忆和悔恨。诗人在感叹年华易逝的同时,又交织着对曾经美好的迷恋、韶华逝去却壮志未酬的苦恼、现实的无奈等各种愁绪。

例如,杜牧曾为年少时在青楼虚度的十年光阴写下不少自嘲的诗歌,如“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等;李商隐一生失意,年轻时“恋爱的失败在他心灵中留下了极深的痕迹,以至于这种情感的伤痕刻骨铭心地伴随了他一生,时时撩拨起他的伤感与怅惘,并构成了他诗歌的情感基调”③。那些美好的往事已经散在时间的洪流中了,但他始终不能释怀,最后只能独自感慨“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锦瑟》)。“忆昔开元全盛日,小邑犹藏万家室”(杜甫《忆昔》),则是通过描写开元盛世的繁荣,反衬面对唐王朝由盛转衰的现实的无奈。

有些诗人表现出来的则是对未来的不可把握、难以预料,因而处于一种迷茫感伤的状态,流露出更加消极的态度,而这种迷茫感伤又往往与乡愁、失意、贬谪等各种失落的情感交缠在一起。如“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李商隐《夜雨寄北》),何日能还家,何时能再相逢,诗人无从得知,他对于未来的不可把握,使他只能依靠想象来慰藉自己的思念。同样的还有宋之问被流放时所作的《题大庾岭北驿》中的“我行殊未已,何日复归来?”今日被流放,未来的时日不可预知,时间变换中世事无常,何时能再返回故土,对于诗人来说同样是未知的。

(二)惜时与憧憬未来。其实,对于时间易逝的忧患更多的是来自于诗人内心对于生命短暂的一种恐惧心理。而有唐一代,尽管不同历史分期的诗歌呈现出不同风格,但在对待人生的态度上,总体而言,较其他朝代的诗人更积极,对如何在短暂的人生中实现自我的价值有着更多的思考。所以在唐诗中,如何对待时光短暂易逝,不少诗人认为人生苦短,需要积极面对,不仅对当下的人生积极把握,对待未来也是充满信心。

首先是规劝人们珍惜时间,把握好人生这短暂的时光,珍惜大好青春,如“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须惜少年时。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金缕衣》)“三更灯火五更鸡,正是男儿读书时。黑发不知勤学早,白首方悔读书迟。”(颜真卿《劝学》)以及王贞白的名句“一寸光阴一寸金”都是勉励人们要把握好稍纵即逝的少年时光,不要等到“白首”才后悔,正如孟郊《劝学》所言“青春须早为,岂能长少年!”要在有限的人生里及早建功立业。

其次,在时间的维度里,诗人认为人生无常,所以对于人生的未来也极少憧憬,他们更容易陷入对现实不满、对过去怅惋的情绪里,在唐诗中追忆过去的诗歌数量也大大超过憧憬未来的诗歌。尽管如此,还是有诗散发弄扁舟”(《宣州谢楼饯别校书叔云》),“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行路难》)。即使在一片愁云笼罩的晚唐诗坛,仍有“莫愁春已过,看着又新春”(司空图《退居漫题七首》其三)等积极向上的诗句。

(三)豁达与超然。另外一种对待时光易逝的态度则是豁达与超然,以达到“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状态。首先,诗人能正视人生的苦短,但他们不为此所累,采取“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的及时行乐的做法,诗人之所以会有这种心理,大多由于正处于失意中,这种“及时行乐”并非消极思想,而是对处于逆境中的自我的一种勉励或精神慰藉,将一切烦恼抛诸脑后,不计过往得失也不问未知前程,将自我从时光易逝世事无常壮志难酬等苦恼中解脱出来,洒脱地逍遥于当下。如:“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李白《将进酒》)“一年明月今宵多,人生由命非由他,有酒不饮奈明何!”(韩愈《八月十五日夜赠张功曹》)等都是将自我从各种苦恼中解脱的豁达态度。如果说这种态度还有着享乐色彩的话,那么寒山的“朝朝不见日,岁岁不知春”(《杳杳寒山道》),则是真正的忘却时间束缚甚至超脱生死,逍遥于时间之外。

总之,有唐一代,诗人们对于时间的思考感悟较之前代诗歌有了更进一步的发展,不但数量之多,表现时间的方式亦丰富独特,他们不仅将自己对于时间易逝、世事变迁的敏感忧患之感真挚地抒写于笔端,更是从生命意识出发,将短暂有限的人生融进苍茫无边的宇宙之中,消解了人生的有限与时间的无限之间的矛盾,从前人对宇宙永恒、人生短暂的迷惘中走了出来,以平静超然的态度去看待永恒的宇宙。人将对时光飞逝的恐惧以及对过去和现在的不满转化为对未来的憧憬,李白就是这种独树一帜的诗人,即使现实生活“不称意”,他依旧是将希望寄寓明天,对未来充满信心。正如他诗中所写的“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

① 刘勰:《文心雕龙译注》,陆侃如、牟世金译注,齐鲁书社1995年版,第138页。

③ 葛兆光、戴燕:《晚唐风韵——杜牧与李商隐》,中华书局2004年版,第3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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