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伯特·诺齐克 著 郭建玲 译

国外社会科学

极端主义的特征①

罗伯特·诺齐克 著 郭建玲 译

古拉·科恩已经告诉大家，极端主义不是什么。②古拉·科恩：《真信徒的激情》，《议会月刊》54， 第5期（1987年7/8月），第10－11页。接下来我要给大家总体描述的是，极端主义是什么。当然，要对极端主义下一个简单的定义几乎是不可能的。但极端主义的确有许多特征，有的特征重要，有的特征不那么重要，这些特征共同构成了我们所说的极端主义这个综合体。我要给大家列举八个特征。具备这些特征的人，就是极端主义者，当然，不一定全都具备才算极端主义者。

极端主义或极端主义者的第一个特征与他们的目的和原则有关。我们通常不会仅仅因为一个人为了实现自己的权欲，为了获得统治权，不惜大肆杀戮、残暴无比，就称他是极端主义者。极端主义者有自己的目标和原则，声称有一定的客观性和非个人的效力。而且，在某些突出的政治方面，极端主义的立场与一般的立场并没有太大的差别。不必是非左即右，在许多不同的突出的政治方面，都非常接近。在某个历史时期被视为极端的目标——譬如十九世纪美国的废奴主义——日后看来，也成为了主流的一部分。因此，对极端主义这一概念的界定，应根据它与其他观念的关系以及其最终的立场来确定。

极端主义的第二个特征是它对世界特有的看法，认为在某个地方有它的敌人，他们是绝对邪恶的，和他们根本不用谈什么正义。与这个看法相伴生的是这样一种倾向，认为谁若不支持极端主义，谁就是和它的敌人勾结——“不支持我，就是反对我”。还有一种倾向，至少在某些极端主义者团体中存在这样的倾向，就是监视对手的阴谋，认为对手参与了政治阴谋或类似的计划。

这自然而然引出了极端主义的第三个特征：不妥协，不让步。极端分子不会为了获得更多的政治追随者，或者为了与对手达成协议，而背叛、降低或改变他们的目标（因为他们相信，如果对手是邪恶的，就根本没让步可言）。

问题是，我们如何将极端主义毫不妥协的立场与教条主义的态度区分开来？毕竟，有一些正确的原则是我们希望信守，不愿违背的。我建议几种区分的方法。第一种方法包括设身处地站在对手的立场上来评判。双方是不是善与善的冲突，或者是大善与小善的冲突？对方的立场是否根本站不住脚，提不出任何合法的证据或理由？因此，判断极端主义的一个标准特征是，它彻底排斥对立的观点。而且，与严格的、毫不妥协的极端主义不同的是，教条主义倾向于保持低调，不愿大肆扩张。极端主义者则不同，他们宣扬自己的信条，从一个原则跳到另一个原则。因此，即使你信奉某种学说，相信它完全正确，也可以不惟我独尊地倾听、思考相反的观点。

我在上面列出了极端主义的三个特征：目标和原则；视对手为邪恶化身的看法；毫不妥协的态度。按照这三个特征，我们发现，原教旨主义是极端主义的一种形式。因为原教旨主义主张，神的旨意不可改变，不可违背。这不是说所有的宗教团体都具有这种倾向。犹太法典教（Talmud），当然还有迈摩尼迪所说的 “中庸之道”，都讲求节制、折中。因此，既坚定地信仰某种学说，又不陷入极端主义，这完全是可能的。

极端主义的第四个特征是，为了达到目的而使用极端手段。这里的极端手段指哪些？很显然，使用暴力，践踏他人的权利，不论是对手的还是第三方的，都算极端手段。极端主义最突出的表现是恐怖主义，即为了达到目标，不惜直接伤害无辜的第三方。有些极端手段还包括自我毁灭——譬如，越南的佛教徒为了抗议战争而自杀。

极端主义的另一个显著特征，也是第五个特征是，他们要追求什么目标，就必须立刻实现，完全实现。推迟或渐进改良，都是极端主义所不能接受的。

我们所讨论的极端主义的第六个特征是，它不包括那些单个的、下三滥的作家和实践者。我们考察的是试图实现其目标的有组织的行动。

第七个特征是，极端主义组织不仅意识到他们在政治领域的边缘地位，而且——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也许是一种心理——甘愿居于这样的地位。在极端主义组织的发展历史中，极端主义学说不是出于竞争的更迭的例子此起彼伏。

第八个特征关系到极端主义的本质。仅仅坚持某种极端主义的立场并不代表就是极端主义者。尽管我不是心理学家，但我认为，极端主义者有一种确定的性格。全世界都存在这样的现象，极端主义者可以轻易从一个组织转移到另一个组织。譬如在德国，极端主义者可以毫不犹豫地退出共产党，加入纳粹党；在美国，林登·拉罗奇（Lyndon LaRouche）等一伙人从极左翼摇身一变，摆出一副法西斯姿态，原来的拥护者依然追随着他们。极端主义者似乎也会随意背叛原先的组织，重要的似乎不是信守极端主义的学说内容，而是保留极端主义的某些显著特征。因此，我们可以理解，为什么这些组织在发展过程中愿意采纳其他的极端学说。对于他们感兴趣的问题，极端主义者已经不相信传统的那一套，他们更倾向于认为，在所有问题上，传统的那套陈词滥调都是错误的。美国的那些极端主义组织就是最好的例子，它们最初的学说与犹太人毫无关系，而发展到最后，却成为犹太人大屠杀与修正主义的结合。这显然是极端主义的结盟。

最后，虽然有读者认为我所描述的极端主义特征都是中性的，但我认为，我们不能把“极端主义”这个标签贴在任何人身上，除非我们认为他们在处理某些特定情况时，反应异乎寻常，有极端主义倾向。按照正确的规范性标准，极端主义者的信仰——对敌人的看法，其目标的正义性，或是使用的手段——都是错误的，或是不正当的。根据规范性标准，而不是描述性标准，极端主义的意思都是太过火，太过激。因此，关于极端主义的争论就转移到究竟什么立场是正确的或正当的（谁也不愿说，“这是正确的立场，那是极端主义的立场”）。

本文只是对极端主义的一个初步研究，提出了极端主义的八个特征。在讨论过程中，通过比较这些特征的轻重程度，或者将某些特征作为判断极端主义的必要条件，也许我们会对极端主义这个概念有更进一步的认识。

① 这是诺齐克为1987年为由美国犹太人委员会主办、于耶路撒冷召开的“美国与以色列的政治极端主义”学术研讨会而写的一篇论文。诺齐克和以色列议员古拉·科恩（Geula Cohen）被分在同一小组发言。后收入《苏格拉底的困惑》（1997）——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