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钱龙

1127年，汴梁被攻破，宋徽宗、宋钦宗以及后妃、皇子、公主和朝廷公卿等几千人被金人掳掠北上，开始了漫长而痛苦的屈辱生活。在这些苦命人中，最终脱离苦海的只有极少的几人，其中一个便是一度沦落风尘、半生欢喜半生愁的宋高宗生母韦太后。

宋朝皇帝的妃嫔，大都是朝廷重臣之女。可韦氏却不过是一个卑贱的丫鬟。

宰相苏颂退休后买了不少小丫头伺候自己，韦氏就在其中。一天晚上，苏老爷刚躺下就发觉韦氏尿床了。他以为韦氏是害怕，于是好言安慰，命人换来新被褥，没想到韦氏又尿床了，一会儿工夫换了几套被褥。苏颂认为“此大贵相，非此能住，宜入京”。苏颂担任宰相时以慧眼识人著称，这句评语既洗脱了自己冒犯国母的嫌疑，又标榜了韦氏的清白，同时告诉世人，家有儿女多次尿床不必担心，那是大富大贵之相。

凭借苏颂的推荐，韦氏顺利入宫。更幸运的是，她被分配到了宋徽宗皇后郑氏的宮中。在这里，她遇见了和自己相伴半生的闺蜜乔氏。

韦氏年轻貌美、本分淳朴，乔氏则谈吐风雅、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两个女孩同命相怜，同出同进，发誓要“先遭遇者为援引”，无论谁先得到皇帝的恩宠，一定不能忘记姐妹。

宋徽宗喜欢刘贵妃，郑皇后为了不让刘贵妃专宠，刻意安排两个侍女前去侍奉宋徽宗，甚至故意留给两人和皇帝单独相处的机会。很快，宋徽宗就注意到了才貌双全的乔氏。不久，乔氏就被封为嫔妃，后又成为贵妃。善良的乔贵妃没有忘记当初的许诺，多次让宋徽宗去找韦氏。宋徽宗盛情难却，就召幸了韦氏。这是韦氏唯一一次侍寝，可就是这一个晚上，让她生下了后来的南宋开国皇帝宋高宗赵构。

生下皇子后，宋徽宗给了韦氏一个平昌郡君的封号。直到靖康之变前，韦氏陪伴徽宗已经20余年，却依然是下等妃嫔，连正式的“妃”都没挣上。

母亲不受宠，儿子的处境也不尽如人意。徽宗有31个儿子，赵构排行第九，加上他喜欢武艺，与热衷书画的徽宗兴趣不合，故不受待见。他和宋钦宗也关系平平。

赵构第一次出风头是在靖康元年（1126年）。宋金和谈，金人提出必须要一位亲王前往金营谈判才可以，王爷们全都低头沉默，唯独康王赵构挺身而出。他知道自己作为宋徽宗的中子，在正常的情况下根本没有可能上位，与其庸庸碌碌，不如放手一搏。他出行前还特意禀奏钦宗：“朝廷若有便宜，勿以一亲王为念。”徽宗、钦宗看到赵构如此豪迈，感动万分，徽宗授意钦宗下旨，加封韦氏为龙德宫贤妃，位次仅仅在皇后、贵妃之后。

听闻儿子出使，韦氏默默流泪，以为儿子进入金军大营，就是踏上了黄泉路。谁知赵构出使时毫无惧意、义正词严，被认定是冒名顶替的亲王，在汴梁城破时，趁机躲过金人的追捕，作为宋徽宗硕果仅存的王子顺理成章地登基称帝。反倒是龟缩在汴梁城中的那些王侯妃嫔，沦为阶下囚。

人生的胜败输赢，真是难以预料。

韦氏在金国的生活是个谜，《宋史》只有简单的一句：“从上皇北迁。”不过，从金人的记载中也可以看出一二。

当时，5000金兵押解赵构生母韦妃、宋钦宗皇后朱氏、赵构的妻子邢妃及多位妃嫔公主前往上京。出发没几天，这些昔日的金枝玉叶就不断受到金兵的侮辱，不仅经常被威逼着陪酒陪唱，更是被随意凌辱。盖天大王看到一个小千户居然和公主赵嬛嬛同骑一匹马，就杀掉了千户，自己霸占了赵嬛嬛。

被掳掠北上的妃嫔公主有3400多人，到达燕京时仅有1900余人幸存。宋钦宗的朱皇后在被“强令陪饮”时以死抗争，后被金人赞为“怀清履洁，得一以贞。众醉独醒，不屈其节”。可见除了朱后保持清白外，其他妃嫔几乎无一幸免。就连朱后，也有史家认为是不堪“十人九娼”的屈辱生活，才投水而死。在动辄被杀的时刻，那些出身高贵的妃嫔公主，只有放弃名节成为金人的小妾、奴婢才有可能活命。而那些年老色衰或者身份稍微卑贱的妃嫔公主，只能被发配到金国妓院当中，十个有九个死于非命。

韦氏和公主赵嬛嬛与其他300多人被安排在浣衣院，这实际是金国的官方妓院，“妃嫔王妃帝姬宗室妇女均露上体，披羊裘”，来往的也大都是金国粗野不堪的下级军官。她们形同奴隶，稍有不从就被毒打甚至被杀害，生活的悲惨可想而知。直到1130年，徽宗、钦宗被押送到五国城（今黑龙江依兰县），韦氏才回到徽宗身边。日子虽然贫苦，可至少活得有几分尊严。

得知赵构登基后，韦氏日日盼望儿子救回自己。赵构对于救回徽宗、钦宗或许还有一些顾忌，可是对自己的生母还是骨肉情深的。何况，他可以打着“迎回太后”的大旗来为投降主义的绍兴和议遮羞，正是一箭双雕。

在和谈签订之后的第二年，即绍兴十二年（1142年），金国终于答应放还韦太后，并将徽宗和高宗邢妃等的灵柩一并送还。在异国他乡受尽屈辱的韦氏，在15年后，终于回到故国。

此时，心情最为复杂的自然是韦氏的闺蜜乔贵妃。韦氏可以风光还朝，自己却依然要在北方煎熬，此情此景，情何以堪。可她没有抱怨，反而拿出50两黄金送给金国使者，交代：“薄物不足为礼，愿好护送姊还江南。”并举起酒杯祝福韦氏：“姊姊此归，见儿即为皇太后矣。宜善自保重。妹妹永无还期，当死于此。”

30多年姐妹相随，临别之际，乔贵妃没有哀求韦氏，更没有像普通妇女一样撒泼耍横，只有一片真心相待。乔贵妃的情深意重让韦氏非常感动，听到乔贵妃说“姊姊到快活处莫忘了此间不快活”，更是再次流泪，当众表态：“不敢忘今日！”

可是，在场的所有人都明白，韦氏可以回去，而其他人或许永远不可能回去。

韦氏当时或许动了真情，可她一旦享受到了荣华富贵和无上权力，又怎会在意万里外黄沙中所谓的“妹妹”呢？何况乔贵妃和韦氏感情虽深，却知道韦氏在金国浣衣局的龌龊往事。患难姐妹一旦陷入权势之争，难保乔贵妃不会将韦氏的丑事揭发出来。想安享富贵的韦太后，不可能容许这样的定时炸弹存在。

如果说乔贵妃是走柔情路线，希望感动韦氏，那么宋钦宗就是走现实路线，公开和韦氏与赵构做交易了。

钦宗虽然军事上无能，可政治上悟性不低。前年在形势大好之时，九弟赵构忽然全线撤军，开始和谈，表面上说是为了迎回母亲可以做一切让步，可他真实的心理，钦宗比谁都清楚。现在的宋高宗，已经不是当初那个愿意为了父皇和皇兄挺身赴死的康王赵构了。

宋钦宗扶住韦氏马车的车轮，哀求说：只要我能够回去，当一个太乙宫的宫主就心满意足了，其他的绝对不贪心！与他在敌国做一个受尽嘲讽和侮辱的囚徒相比，回到本国做一个道士，安心度过晚年，那是何等美事。

韦太后也是个明白人。她知道赵构不愿意把皇兄接回江南，可当时万众瞩目之下，怎么可能推辞。“后不能却”，她只能发誓：“吾先归，苟不迎若，瞽吾目。”

既然韦氏已经用不迎回钦宗就瞎眼来发誓，宋钦宗自然不好多说。

谁承想，一语成谶，韦氏回国不久就双目失明了。

从史料看，韦氏患的是中老年常见的白内障。不过，她究竟有没有提过要救回乔贵妃和宋钦宗呢？《宋史》和各种野史都没有记载。

韦氏回国十年后，宋高宗派巫伋出使金国。巫伋请求完颜亮放还宋钦宗，完颜亮说：“不知归后，何处顿放。”就算钦宗自己做个道士就已经满足，可天下人肯定会说赵构贪恋权位，口是心非。时间一长，也难保钦宗不想抢回本来就属于自己的皇位。巫伋的这个请求是不是宋高宗的意思呢？未必。巫伋回国之后就被秦桧刻意诬陷，罢黜回乡，很可能就是他擅自提出请回宋钦宗，犯了宋高宗和秦桧的大忌。知子莫若母，韦氏的态度也就颇值得玩味了。

绍兴十二年，南宋副宰相王庆曾和国舅韦渊率使节团前往边境迎接太后回国。可金人却迟迟不肯启程。原因很简单，这时已经是农历四月，并且会越来越热，眼前这个在金国做了多年官妓的老女人，不值得他们冒着酷暑南下。

韦氏只好找到“护送”自己回国的金国使者，说自己身体不适，不如等过几天天气凉爽再出发。金国使者本来有些不满，现在韦氏主动提出晚几天，自然很高兴。获得金人的好感之后，韦氏开始变相行贿，她请求金国使者借给自己3000两黄金，只要即刻启程，到达后自己就双倍偿还。金国使者觉得这是一笔好买卖，天气虽热，看在黄金的面子上，也不再抱怨，即刻出发。

几个月后，一行人来到了金宋边境。可韦氏却拿不出那6000两黄金。韦氏的弟弟韦渊多年来都没有实际职务，没有权力就没有金钱，怎么搭救姐姐？韦氏又托人找副宰相王庆曾。可王庆曾拒绝给钱：原定计划中没有这一项支出，万一自己垫付，朝廷不给报销怎么办？人所共知，赵构是个抠门皇帝，连过年过节给大臣们赏赐都会打白条，上面写着：马半匹、公服半领、金带半条、汗衫半领、裤一只……他竟然还打算等下一个节日继续打白条，发另外一半！

王庆曾有秦桧做后台，咬牙不给钱，韦太后也没法子。幸亏使节团里有个官员机灵，自己掏了一部分，又去游说边境富户，半强迫地凑齐了6000两黄金，换回了韦太后。

韦太后见到宋高宗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告状：“王某大臣，不顾国家利害如此。万一生变，使我母子不相见矣。”王庆曾竟然认为皇帝的老娘不值6000两黄金？！

宋高宗大怒，要立刻杀了王庆曾为母后出气。可不久之后，王庆曾就从大牢里出来，换个地方继续当官。他的后台秦桧果然不是一般的硬，就算是皇帝赵构，也不得不让步。

韦氏虽然气恼，可是自己能够还朝，秦桧是第一功臣，没有秦桧，就没有“绍兴和议”，自己就不可能回到大宋。后來，秦桧让夫人多进宫和太后唠家常，还时常进贡一些小礼物，关系自然也就近了。

一些野史说韦太后回国后曾问：“大小眼将军（岳飞）为何不在？”得知岳飞已经被冤杀，她生气地责骂宋高宗，此后就在皇宫中出家，终生穿道服。但这些情节显然禁不起推敲：岳飞被杀，韦氏或许会有些遗憾，但绝不至于和宋高宗反目，因为如果岳飞活着，就不可能有和谈，她也不可能回来。

韦太后回来后，见到了皇族中一位公主。当赵构说那是妹妹柔福帝姬时，她立刻断言，这个柔福帝姬是假冒的，要求赵构将这个冒牌公主拿下并处以极刑。

1130年，南宋军队在边关发现了一位自称是柔福帝姬的女子。经汴梁皇宫的老宫人辨认，这女子言谈得体，回忆的宫廷旧事也符合事实，连赵构的小名都说得出来，显然是真正的公主。赵构所有的兄弟姐妹全都被金人强行掳到北方，只有这个异母妹妹生还，他不仅封其为福国长公主，还赐予其嫁妆18000缗—当时公主的嫁妆不过500缗左右。12年来，他对柔福恩宠有加，总共赏赐超过49万缗。

韦太后听后却说：“哥被番人笑说，错买了颜子，柔福死已久。”金人都在笑话你呢！真正的柔福早已病死了。看到赵构还有几分迟疑，韦氏“持上袂泣”，拉着儿子的衣袖流泪不已。

既然母后认定柔福是假，赵构也只能认定她是冒牌货。一番严刑拷打后，“真相”大白。原来，这女子是汴京流浪女子，她遇到一个曾在柔福帝姬生母王贵妃宫中服侍的宫女，听说了许多宫闱秘事，得知自己的相貌气质酷似柔福帝姬后，便留心记忆，刻意模仿公主形态。之后，她伺机称自己是柔福帝姬，得到了12年的富贵。事发后，她被斩首于东市。一时之间朝野纷纷痛斥妖女奸猾，同时感念韦太后揭露巨奸面目，为皇家挽回尊严。

一场泼天骗局仿佛已经结束，但当时就有不少学者认为被杀的其实就是真正的公主。

原来，当初那个被千户奸污又被盖天大王强占的公主赵嬛嬛，正是柔福帝姬。到上京之后，她和韦氏共同被分到金国官方妓院。后来她被盖天大王赏赐给一个男子，结束了人尽可夫的生活，很可能就是在此时，她偷偷逃回了江南。

而韦太后呢，盖天大王曾说：“自今以后，赵构须唤我阿爹。”在那些苦难的日子里，韦太后很有可能迎合盖天大王，得到了宠幸。当时就有传言，说韦太后在北方和金国大王生下两个儿子。当然，韦氏回国之后，这些消息都已被封锁。而在南宋，唯一见证了韦氏丑事的就是柔福，韦太后自然不会放过她。

赵构对韦太后很不错。他在江南建国之后，衣饰用度一切从简。母亲回来后，想到她在敌国受苦十多年，赵构想让母亲重新过上昔日的美好生活，于是仿效徽宗所为，把珍贵的龙涎香、沉脑屑放入河阳花烛中。虽然不过两列十来支蜡烛，对手头拮据的高宗来说，已经是难得的奢侈。

然而看着陈设简单、低矮窄小的宫殿中稀稀落落的十来支花蜡，韦太后却叹了口气，说：“尔爹爹每夜常设数百枝赐诸人。”你爹爹当年哪天晚上不是把几百支这样的花蜡赏赐给诸位妃嫔？高宗一听，心里瓦凉瓦凉。

其实韦太后也知道儿子的难处，既然国家艰难，自己也要做个勤俭节约的好榜样。宫人进献一个黄金打造的唾壶，她认为太过奢侈，下令改换。可是臣下说，这是皇家的体面，历来制度如此。她就命人换成镀金唾壶，能用就好。她还下令宫中赏赐不能超过3000缗，大臣皇族进献的礼品她也全部交给皇家仓库保管，朝廷有需要时可以从中调配。她去世后的丧葬费都是从自己的私人存款中支出，没有花朝廷一分钱。

安享晚年的17年里，除了惩治柔福帝姬，她最重要的事就是册封赵构的吴德妃为皇后。

吴氏虽然容貌并不出众，年纪也比赵构大许多，却在赵构千里逃亡躲避金军追杀时多次救驾。诸多妃嫔一心以美色温柔固宠，吴氏却亲身赴险，和赵构同生共死。在赵构看来，吴氏最适合当皇后。

然而，韦太后回来后，却对赵构说“我但知家事，外庭非所当预”，她对朝廷的事情不干预。有如此贤惠儿媳，韦太后为何要推诿呢？

原来，吴氏和韦太后竟然同是宋徽宗的女人，后来宋徽宗把吴氏赏赐给了儿子赵构，韦太后“恐其记微时事，故无援立意”。而所谓“微时事”，八成是韦太后当初为了争宠上位做了一些见不得光的、甚至可能伤害到吴氏的事。韦太后以己度人，自然不想让吴氏当皇后。

可是，赵构早已认定吳氏，对母亲说：“这事在尔。”韦太后尽管有些不快，既然儿子坚持，也只能作罢。

吴氏成为皇后之后，对韦太后刻意讨好，夫妻两个经常请安问候。渐渐地，韦太后气也消了。毕竟日子还是要过的，和媳妇撕破脸对自己一点好处也没有。

绍兴十九年，宋高宗为韦太后举办70大寿，规模宏大。可是之前礼部官员的奏表中却称60大寿，因为太后生辰有明确记载。宋高宗非常恼火，斥责办事官员糊涂，自己母后的年龄当然自己最清楚。有学者认为，高宗刻意将韦太后的年龄拔高十岁，正是为了辟谣。这样一来，韦太后被掳北上时就已经年近50，自然不会在金国嫁人生子。

其实，就算是韦太后在金国嫁人生子，也不是什么千夫所指的事情。一个犹如秋叶般随风飘零的弱女子，在生命都难以保全的乱世，空谈名节实在可笑。然而，两宋时礼教大兴，对妇女的贞洁看得很重。作为一国之母的太后，自然不能有如此丑闻，赵构只能尽力遮掩。

韦太后早年服侍宋徽宗，中年时在金国受尽凌辱15年，晚年回到江南享尽荣华17年，可谓历尽沧桑，大起大落，大悲大喜。韦氏的后半生穿插了诸多是是非非，真相假象，很难定论，但也不必定论，斯人已逝，悲喜交织罢了。

编 辑/葡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