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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弟

2011-12-27航舟

青春 2011年9期
关键词:工头小混混麦香

◎航舟

表弟

◎航舟

在冬雾里,我又想起了表弟。

在叔伯大爷的眼里,表弟从小就是一个“忘蛋”。在我们赣榆老家,有句骂人不成器的俗话,就叫“二十一天没出壳——忘蛋一个”。母鸡孵蛋,需要二十一天的时间,到了天数,小鸡啄破蛋壳,标志孵化成功了;凡是最后到了天数没有出壳的蛋都叫做“忘蛋”。鸡蛋不出壳,不就是坏蛋一个嘛。

小时,表弟就挑食,不肯好好吃饭。饭盛到碗里,不是嫌太烫就是嫌太凉。喝口水都要放勺糖。舅舅舅妈整天做生意,哪里有功夫伺候他,干脆丢下不管,爱吃就吃,不爱吃就饿半天。因为从小基础没打牢,到长大都是一副小胳膊小腿样子。

到上学时,领回来的成绩单从来就没有超过六十分。发的新课本,没几天就翻烂了,凡是有插图的地方都被他画得花里胡哨,女的被添上了胡子,男的穿上了裙子。

在我的记忆里,因为他喜欢打架,常常有家长领着他的同班同学上门讨说法,舅舅、舅妈就陪着笑脸道歉,赔偿人家几个鸡蛋,舅舅家的鸡蛋基本没有到农贸市场卖过,全被表弟打架贴出去了。舅舅、舅妈陪着笑脸将人家送走以后,转过脸就去找棍子、皮带,满院子追着表弟劈头盖脑地打。我见过最厉害的一次就是表弟被吊在树上,被打得都昏过去。舅舅和舅妈就象当时电影《烈火中永生》的国民党,表弟就成了狱中的共产党,打死也不求饶。开始邻居还过来拉架,无奈表弟经常破坏邻居的门锁,或是追赶人家下蛋的母鸡,搞得母鸡都不下蛋,最后,连这点人缘都没有了,谁也不来劝架。

小学没结束,表弟退学了,实在上不下去了。他退学的那天,走出教室时,背后爆发出老师和同学们热烈的掌声。表弟也听出了这掌声的味道,转天找了个机会就溜回学校的教室,将钥匙眼里全塞进了火柴棒。

开始,表弟还在家帮着舅舅干点农活,舅舅、舅妈对他的态度稍稍好一些。好景不长,表弟又开始和村里的几个有名的小混混搞到了一起,小混混经常逗表弟,让表弟从家里偷钱,下馆子,赌钱。舅舅和舅妈做豆腐卖,风里来雨里去赚的三千元辛苦钱被表弟偷个精光。他们的钱都悄悄地埋到盛黄豆的缸里,结果还是被表弟瞄到了。

那可是让我至今都惊心动魄的一次“家庭暴力”。当天早上,舅舅发现三千元不见了,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表弟。

舅舅到街上找到舅妈,收拾好卖豆腐的秤,未卖完的豆腐全部一股脑地贱卖给边上的豆腐摊子,推着胶轱辘车子,回家。到了家里,找人把表弟喊回来。表弟一进门,舅妈就把大门“咣当”一下栓上,高声喊着:“给我捆上!”……一根皮带抽断了,舅妈也打累了,只喘粗气,依然不能解恨,指使舅舅:“给我狠狠打,今天打死了,我也不会掉一滴眼泪!”

表弟被打得快没气了,在床上躺了足足有半个月,这半个月恐怕是舅舅家最为安静的半个月。

半个月后,表弟又从床上爬起来了,还是一样的疯。抽烟,喝酒,看谁不顺眼就打谁。街上的狗看到他,都夹紧尾巴朝墙旮旯里躲。

一街两巷的乡邻提到表弟,直摇头:“栓子是个丢人现眼的忘蛋,祖宗都能被他从祖坟里羞活了……”

直到有一天,小混混又唆使他一起去拦路抢劫。黑蒙蒙的早晨,持着棍子,拦住一个骑自行车赶集做生意的年轻人。年轻人无奈,把车子钥匙一锁,就跑了。年轻人跑到派出所报警,民警很快赶到了,几个人正抬着自行车走。派出所几个民警立马把他们一锅端了。幸亏其中有个民警是舅妈娘家远门弟弟,当时就冲着表弟打了一耳光:“大清早,你跑这儿看什么热闹?”押着其他人就走了。

当时正在严打,几个参与抢劫的小混混都被判了十年以上的重刑。

这一次经历震住了表弟。表弟决定跟着邻居去东北搞建筑当小工,工头本来不准备带他去,又考虑到他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混混,东北人野,以邪制邪,关键时还能帮助打打杀杀,压压场子,就同意了。

俗话说:“上车饺子下车面”,表弟走时,舅妈也没给他好脸,包好的饺子端上桌,冲着表弟扔了一句:“吃吧,吃过就滚吧,滚得越远越好。”

出去没有半年,一个夏夜的晚上,表弟扛着行李回来了。表弟对舅舅说,太苦了,实在受不了,“小咬”(东北的蚊子)都能吃人。舅妈哭了:“栓子,你到多大才能成个人?!”

后来才知道,不是表弟吃不了苦,也不是没有帮工头打架,而是有其它原因。

有天晚上,表弟起来解手(小便),听到工棚里有女人在哭,过去一看,原来是工头从老家带去烧饭的麦香姑娘。表弟盯着问,麦香抽抽噎噎地告诉表弟,工头是个孬种,晚上叫她陪着睡觉,不睡觉就不给发工资。表弟听了后,当时就把伙房里的菜刀操起,冲到工头的房间,逮着工头的手,跺掉了半截小手指头。

工头没报警。第二天,丢给表弟一叠钱,“你走吧,工地没活干了,裁人。”

表弟回来后,又跟着盖民房的散工当小工。工地上都有些喜欢他了,他在工地喜欢帮人跑腿,谁要买烟,吱一声,他马上就兔子一样跑去买来。有他在工地,小混混也不敢来惹事。干活时,喜欢唱两句不知从哪里学来的黄调子,《小寡妇上坟》、《姑娘十八摸》什么的。要抬楼板上墙了,有人喊一声:“栓子,来两句!”表弟马上就来了:“姑娘十八摸,上摸奶子下摸脚,一摸摸到个茅草窝……”,小调一哼,工地上的人浑身是劲,楼板象块豆腐似的,轻悄悄地就上了墙。

就这样一天一天地过,表弟也到了找对象的年龄了。舅妈寻思,能找个媳妇栓住他,或许他还走点正路。

“好事不出门,坏事行千里。”表弟这样的混混,谁家的姑娘敢嫁他?舅妈央求媒人,媒人直摇头,乱摆手。舅舅、舅妈愁得成天唉声叹气。

谁知道,“小鸡不撒尿,各有各的道”。到了二十一岁那年冬天,表弟竟然自由恋爱了一个姑娘,脸白净,腚大腰圆,两只辫子甩来甩去。舅妈第一眼看了,就打心里喜欢。农村人找媳妇的理想标准:“腚大腰宽,不养十二养十三。”表弟谈上的这个对象就是在东北认识的麦香姑娘,舅舅、舅妈不知道,表弟也从没有告诉他们。

表弟曾经问麦香,为什么愿意嫁给他,自己名声这么臭。麦香回答他,喜欢的就是你这个臭劲,谁也不敢欺负我了。结婚证都没领,就把事办了。计划生育办罚了三千元。

麦香第二年就生了个胖小子。表弟也和舅舅、舅妈分开家过日子。舅妈心想,这下子表弟该收心过日子了。

结婚后,表弟还是跟着建筑散工干,但是饥一顿饱一顿的,不来钱。手里相当紧巴,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都是要用钱买的。麦香开始埋怨表弟,不是挣钱的汉。表弟决心还是出去打工,到内蒙古。

等表弟背着行李出门了,麦香又有些想他,老是在信里说想他。表弟也恋家,隔几个月回来一趟。内蒙古那么远,架得住这样?挣几个钱也扔在路上了。结果还是紧巴,舅妈也隔三差五地给几个,杯水车薪,无济于事。

贫贱夫妻百事哀。小夫妻就开始吵架,一吵,就免不了翻陈年旧帐,吵着吵着,表弟就脱嘴揭开了麦香的疮疤,提起在东北时工头的那件破事:“妈的,我不能挣钱,工头有钱,你去找吧。”三吵两吵,夫妻之间的情分就薄了。

麦香在一个夏日的早晨,丢下孩子就走了。走时什么东西都没带。

搂了几晚上孩子,孩子闹着要妈妈,表弟被吵得要死,就打孩子,舅妈看不过,干脆把孩子接走。一个人搂着枕头睡觉不是滋味,尤其是结过婚的人。表弟气消了,亲戚朋友家都找了,麦香象个梦一样的,无影无踪。表弟在电视台还登了个寻人广告:

“麦香,孩子想妈妈,我想你,快回来。”

一个字一百元。钱还是舅妈给的。

麦香还是没回来。

表弟就气了。天下最毒妇人心,连孩子都不念了。不找了,随她去吧。表弟的混样子又来了。没人敢惹他。亲戚朋友处,到处蹭钱、蹭饭。

表弟姊妹三个。表弟上面还有个姐姐,比我大几个月,也是在上高中就跟一个小铁匠私奔了。可怜舅舅、舅妈一辈子老实人两个,养了两个淘气儿女。表姐后来在路边开了家饭店,表弟长去蹭饭。不给吃,就摔桌子砸板凳。表姐和表姐夫也拿他没办法。

在这个期间,我考上了警校,又分到了离家乡很远的地方。我也结婚生了孩子。突然有一天,表弟找到我的单位。

表弟再怎么浑,还是亲戚。当晚,我同他好好喝了几杯。家里住房紧张,我和表弟在客厅里打地铺。夜里,我们兄弟俩聊天,聊着聊着,就谈到了麦香,谈到了孩子,他忽然一下子坐起来,问我:“表哥,能不能帮我找份工作?”“你想干什么?”我问他。“我能干保安啊,表哥,我知道你会说我浑,可是,你知道我胆子大,敢打架,我要是碰到机会,我也能当英雄……”让表弟干保安,饶了我吧,我在心里想。不过,话说回来,现在一些单位用的保安,实际在家乡也是小混混,偷鸡摸狗,啥事都干。

又谈到表姐开的饭店,表弟忽然嗓门大了:“表哥,你知不知道,我姐姐、姐夫不是人,在饭店里收了几个人贩子带来的四川姑娘,名义上开饭店,实际上在介绍卖淫,哼,这两个狗东西早晚要进监狱……”

这怎么可能?我呆住了。

“我来你这儿之前,我把几个女的全偷偷放了,我姐姐气死了。”

表弟说不能白吃饭,帮我把家里的水泥地上铺地板砖,表弟在妻子面前吹嘘自己瓦匠手艺好,铺地板砖一流的,都到过内蒙古、东北。结果,妻子巴不得,让他帮家里搅得底朝天。连续个把礼拜,家里弄得污七八糟、鸡飞狗跳。终于,地板砖铺好了。有的地方敲敲,还有闷闷的回声,底下肯定是空的。我在中学和警校时的暑假也在建筑工地干过小工,知道是怎么回事,绝对是勾缝抹泥不匀导致的,但我不能告诉妻子。住了近一个月,表弟看我实在不能帮他找工作,就失望地走了。我给了他一点钱,知道他手头肯定缺。

谁知道他走后不到两个月,家里传来一个爆炸性的消息:表弟又谈了一个对象,还是吃公家饭的,是镇上小学的一个刚参加工作不久的教师!

天,这怎么可能?

随你信不信,很快,表弟的电话打过来了:“表哥,结婚时一定要来捧场,女孩父亲不同意,还在做工作,干气也没有办法,生米已经煮成熟饭了,她是铁了心跟我,结婚证都领了,哼,麦香不要我,我还找个比她好上一百倍的,还有,回来后,她要问你,你就说帮我找了一个干保安的工作,不要露馅哦……”

鬼知道,他是怎样把那个女的花言巧语骗上床的。据说,女的还知道他曾经结过婚,还有个儿子,她对表弟的儿子很好,还买糖给他吃。

母亲从老家打电话来,连连咂嘴:“栓子又鬼了个媳妇,真俊,那女的是鬼迷心窍了。”

我准备回家去参加表弟的婚礼,一方面是出于没有给他找到工作的歉意;另一方面,我也对那个未曾谋面的教师产生了好奇,也对表弟如何追到她产生了探究谜底的兴趣。

但是,就在我已经买好了送给他的礼物后,却又接到了家里的电话:“栓子表弟死了,你不要回来了。舅舅家都塌了天一样。”

是真的。

表弟终于做通了未来岳父的思想工作,勉强同意了婚事。表弟赶紧去上门送礼,确定婚礼上的有关事情。也许是高兴,多喝了两杯,骑着摩托车回家,回来的路上,由于下着大雾,与一辆载重卡车迎头相撞。一句话都没有留下来。还不到三十岁!

三天后,就是他再次结婚的大喜日子。房子都装潢好了,请柬也发出了,舅舅猪栏里的那头猪很肥,舅舅说酒席就把它杀了,够用的了。

生活的天空刚刚向表弟露出一点阳光,又是满天乌云,彻底黑下来了。

听说,葬礼那天,女教师的父母不让她去参加未婚夫的葬礼,把她锁在家里,女教师还是想办法跑了出来,赶到舅舅的家里,最后看了表弟一眼,走了。走时,她流着泪告诉舅妈,她已经有了表弟的孩子。

后来,女教师就调走了,到了哪里,不得而知。她会把表弟的孩子生下来吗?

以后,每次回老家时,走过那条柏油公路时,我就不由地想起表弟。在哪个地方,表弟的生命象一滴露珠,眨眼功夫就消失了?

去年回家过年,听母亲说,舅舅有次在亲戚家喝过酒回家,天快黑了才回。那天晚上阴天,经过村口那条小路时,远处是埋着表弟的墓园,看见不远处有个鬼火在追着他,舅舅走,鬼火就走,舅舅停住,那火也就停住。三转两转,舅舅找不到回家的路。舅舅喝了酒,并不知道害怕。思想了半天,眼泪唰唰直下,喊道:“是栓子吗?我知道你走得不甘心,年纪轻轻的,没有活够。一个儿一个命,命里该你活多大你就多大,别耍别扭。你的孩子有我们养着,别担心。你还有条根在这世上,该知足了。可我的根却没了,你也别来吓我,你活着耍什么鬼把戏我都知道……”那天晚上舅妈看舅舅没回来,担心他喝多了,找到村口,听到有个人在自言自语,遂循着声音找过去。再仔细听,正是舅舅,细听听,也不由酸了心。看看周围,已经到了墓园。后来,家里人都说舅舅是“鬼迷墙”了。栓子还惦记着阳间的人。第二天赶紧请人去坟头烧纸。

听了这件事后,我没有向母亲解释“鬼火”的科学原因。科学解释不了感情。在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是匆匆过客。对于陌生人来说,表弟也许只是一个路人而已,但是,对于认识的人呢?五六年都过去了,表弟坟上当初插的柳枝也已经长成了碗口粗的柳树,野草青了又黄,黄了又青。表弟活着即使是个“忘蛋”,但他毕竟还是舅舅、舅妈的儿啊!

年纪轻轻的表弟,浪荡了二十几年的表弟,让人爱不起来却又恨不起来的表弟呵。

责任编辑⊙青鸟

航舟,本名王传敏,1971年12月生,江苏赣榆人。现任江苏省金陵监狱副监狱长。南京大学法律硕士,南京师范大学宪法行政法博士研究生,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在《特殊园丁》《中国监狱》、《中国司法》等期刊发表论文多篇,出版有散文集《好风如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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