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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成熟的男人

2011-12-27邵风华

青春 2011年9期

◎ 邵风华

不成熟的男人

◎ 邵风华

从早上起,天色就有些不同寻常。七点钟,太阳已经升得老高了,却还是像一枚生了锈的奥运银牌,一点也不耀眼。没人知道我多喜欢太阳。哪怕晚上睡得再好,只要早上起来见不到太阳,我就立刻像三天两夜没合眼一样无精打采。前段时间,我搭上了一个姑娘,本来一切进展顺利,可就因为那天是个阴天,好好的事情弄得无法收拾。是这样的:当我们看完午场电影,脸色潮红地走出影院准备去咖啡店吃披萨的时候,忽然阴天了,我的情绪一下子降到了低点。就餐的过程中,无论我如何给自己鼓劲,就是提不起兴致来。姑娘要了两杯红酒,端起一杯,也不等我举杯,就在另一只杯子的边上轻轻碰了一下,然后送到了嘴边。她一边小口地抿一边在杯子上方拿眼睛看我,说你怎么还不喝啊?根据我的经验,这句话就跟“你怎么还不脱啊”是一样的。这表明,喝完红酒,我们就可以脸色潮红地去找一间宾馆开房啦。可在当时,我只是把头扭向窗外,看着那铅灰色的云彩,像一个诗人那样不可救药地多愁善感起来。我说,太阳到哪里去啦?姑娘诧异地说,当然是被云彩遮住啦。我说,狗日的云彩。姑娘说,你骂谁?我说我骂云彩。姑娘说,云彩有什么好骂的,快喝酒吧。我说,没有太阳怎么喝?姑娘说,难道你想让太阳当你的下酒菜?她可能觉得这句话很幽默,然后为了自己那了不起的幽默感而面露微笑。我转回头看着她,没有太阳你怎么能笑得出来?我看到姑娘慢慢收住了笑容,眼睛也惭惭暗淡下去。过了好一会儿,她对我说,你有病!然后站起身走出咖座,扭着自己的屁股扬长而去。说实话,那正是我喜欢的那款屁股。可又有什么用呢?阴天把一切都毁了。

当然,我的心情不好,也不仅仅是太阳的缘故。自从“五一”一过完,我的情绪就有些低落,老觉得会有什么事情发生,至于是吉是凶,当然无从推算。照理说,我应该高兴才对。我去了想去的地方(莱芜的某处山庄),见了想见的朋友(不仅有莱芜当地的朋友,还有从济南专程赶来相聚的哥们),还为了崔健跟人吵了一架(当地有个喜欢写诗的家伙到山上来找我们玩,大家说起了喜欢的歌手,他说崔健的歌词虽然不好,但唱起来节奏感还是挺强的。我狠狠地盯了他五十秒钟,说,你给我滚!),这还不应该让我高兴吗?可近段时间以来,我总是像一个快要闭经的妇女那样烦躁不安,看什么都不顺眼。从某本男性杂志上,我知道了男人也有生理期:每个月总有那么几天,身体和情绪都处于低潮。可我这样的状态已经持续了快四个月了,用这个理论,显然解释不过去。

办公室已经有人收拾过了。我给自己倒了一杯水,然后打开电脑,在网上东看西看。此时,我很久以前的一个朋友——我们算是朋友吗——牛一忽然推门进了我的办公室。这个牛一啊,从前也算是北河区的名人,1992年就下海经商,开了一间印务公司印盗版的或假冒的古代黄色小说,最早成了我们那里的富人。(现在我收拾书柜的时候,偶尔还能看见他当时送我的一册:上一段还是“尤物、妙牝”之类文绉绉的古文,接下来就是啊啊啊乱叫的现代人妻小说,完全是假借古人之名的胡拼乱凑。)但后来不知怎么就败落了,有人说是被人举报,遭到查处;有人说他与一名有夫之妇有染,被人家的老公逮住后狠狠敲了一笔,还被打掉了两颗牙齿……总之搞得十分狼狈。从前的朋友们呢,也都四散而去;因此,我常常遇见他一个人在路边的面馆里吃面,成了像我一样的穷人。那段时间,我也过得极其的惨:正在与前妻闹分居,有家不能回,天天像个野狼似的在外面瞎转。所以牛一就把我视为同党,经常在吃面之后邀我去市政广场旁边的水泥凳上闲坐聊天。每当暮色四合街灯亮起,就会有一大群老头老太在广场上随着录音机像一群企鹅那样翩翩起舞。间或有两个年轻少妇跳着国标滑过,牛一的眼睛就会尾随而去好长时间转不回来,不知是否想起了他发达的时候那些桃红柳绿。不唯如此,牛一甚至还请我去过两次“两广”。此“两广”不是彼“两广”,而是我们这里有名的开放区,以毗邻两个带“广”字的村庄而得名。说白了,不过就是沿路两排小饭店。店里的菜品自然很差,但服务员都是老板从偏远山区骗来的,以十八九岁的居多,还有更小的,问不出年龄。只要客人喝到三瓶啤酒,然后每喝一瓶,服务员就脱去一件衣服。牛一酒量大,他第二次带我去的时候,陪我们喝酒的两个小姑娘都脱得一丝不挂,她们小小的乳房还没发育好,灯光之下,像两个没长大的西红柿,被初冬的寒流冻成了菜青色。

牛一是来找我们老板的。老板不在,他就来到我的办公室。我们先是东拉西扯了一阵子,无非是谁又发了,谁又败了,哪一个昔日的兄弟现在多么不够朋友,诸如此类。最后,牛一拿出一沓子纸递给我看:是一个全国田径老将运动会的策划案——他是来拉赞助的,说只要赞助达到一定数量就可以拥有冠名权什么的。在我们聊天的过程中,我觉出牛一和我一样,其实都有些不自然。那年,牛一在请我去了两次“两广”之后,就提出让我给他当银行贷款的担保人,帮他贷款做生意,助他“东山再起”。我不放心,问了一下在银行工作的朋友,他们告诫说,牛一在银行的信用不是太好,要我小心从事。于是我就找了个理由拒绝了。从那以后,他再没请我去过“两广”或别的饭店,我们也几乎再没见过。

喝了几杯水之后,牛一把文件放下,叮嘱我转交给老板,用力把我的手捏了一下,告辞而去。我重又把目光集中到眼前的一本刊物上,是我的哥们老鹰编印的一本地下杂志,上面有一些诗写得真他妈的好。

中午下班的时候,我照例步行回家。我喜欢步行——当然,这里的步行并不是指散步,而是相对于坐汽车和骑单车而言的一种交通方式。有一年,我的朋友苏非发给我一份年终问卷,有一道题是这样的:你认为最好的锻炼方式是散步吗?我的回答是:当然不是!要说最好的锻炼方式,那肯定是做爱——既能锻炼身体,又能愉悦心灵,一举两得!

从公司到我家,大概只有两公里多一点,我每天都背着一个硕大的帆布包走在那条窄窄的柏油路上,循环往复,周而复始,想象着自己就这样一天一天老去。每当这时候,我就会觉得自己是一条走在钢筋水泥丛林中的老狼,胸中油然生出一种伟大的孤独感。我的包里照例装着一到两本诗集。看着那些从我身边急驰而过的大车小辆,有时我会想,他们的包里可能装满了钱,或者各式各样的银行卡、购物卡、贵宾卡,也可能装着安全套和秋雨文集(这些老板和小姐们共同喜欢的东西),但就是不可能装着诗集!是啊,我难道不能为此而感到骄傲吗?

现在正是五月,路边的苦楝树还光秃秃的,树下的三叶草却已经绿得有些不像话了。我如此喜爱这种卑微的东西,决心等三叶草绿了的时候,就开始发奋写作。但是当我把这句话说出来的时候,走在我一旁的小蓄不屑一顾地说,写诗都已经过时了,现在谁还写那玩意儿?!因为小蓄才只有九岁,还因为小蓄是我的儿子,所以这句话对我的打击特别大。我问小蓄,那你长大以后想干什么呢?小蓄说,我要练习画钱!中国钱、日本钱、美国钱,到哪个国家去玩就画哪个国家的钱,买上全世界最好的漫画书大包小包地提回家!

在我回家的途中,要经过一所初级中学。我每天都从这里经过,有时碰上他们放学,有时碰不上他们放学。碰上他们放学的时候,我就扭着脖子看那些女生,希望能从她们中间发现未来的巩俐或者舒淇,再不济,看见个范冰冰那样的也行。但是没有,一个也没有。不是胖就是黑。我搞不懂这么大个学校,这么多人,怎么就没有一个漂亮点的女生呢?虽然她们都显得出乎意料地成熟,有的已经把校服都撑起来。我想起艾·辛格写的那句“她的乳房就像伸出去的阳台”,不禁笑出了声。

回到家,丁妍开始做饭。她每次都是等我回到家才开始做饭。几乎从无例外。也许在她看来,如果一回到家就能吃上饭,是不是显得对我太客气了。她特别不能容忍的就是男人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男人是不能惯的,一惯就出毛病。这是她的口头禅。今天她做的是西红柿炒鸡蛋,凉拌洋葱。就在我们埋头吃饭的时候,门铃忽然响了。小蓄抬头看了我一眼,起身去接门铃电话。我听见他问了一声谁呀,就把门打开了。我还是不说话,低着头使劲吃我的饭。虽然馒头已经有些干了,菜也全是素的。

丁妍问,谁呀?

小蓄说,我纳纳阿姨。

纳纳进来的时候,我依然没有抬头——你和你妻子的朋友有什么好说的呢?再者,我吃饭的时候,最不爱做的事情就是说话。纳纳是丁妍最好的朋友之一,以前我偶尔会和她开个玩笑;有时难免粗一些,或者是我,或者是纳纳就会嘎嘎嘎地笑一阵,丁妍就很不高兴。等家里只剩下我们俩的时候,她看着看着电视就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声色俱厉地对我加以声讨。她最常用的一句话,就是说我不是一个成熟的男人。“我最不喜欢的就是你这种不成熟的男人”,她说。她觉得这句话对我打击很大。

事实也是如此。我毕竟是将近四十岁的人了,这句话对我的自尊心自然有伤害。当然,这就是丁妍想要的结果。

纳纳进来后就坐在小蓄身边的空位上,与丁妍说笑起来。内容每次都大同小异,无非是在QQ上又遇见了谁、又认识了谁,或哪一个贱男又约她出去吃饭之类。然后她乐呵呵地告诉丁妍,“我又在QQ上把小宝臭骂了一顿!”说起这个小宝啊,其实是纳纳从小玩到大的同伴加同学,两人的关系一度比亲姐妹还要好。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纳纳却和小宝的丈夫yanhu好上了。我不知道这个yanhu是叫严虎、颜虎、还是燕虎,只知道他们经常背着小宝偷偷幽会。有时候不方便,丁妍还充当过他们的联络人;也许在我出差的时候他们还到我家里来鬼混过——女人们之间的事情,谁又能搞清楚呢?后来小宝知道了,两个人彻底翻了脸;面是没法见了,就在QQ上互相谩骂。这样,QQ就从两人表达友谊的工具,一跃而变为互相攻击的工具。

吃完了,我把自己的碗筷拿进厨房,洗干净了,放进碗柜里。我走到纳纳身后,用两根手指捏起了饭前放在那张椅子上的《文艺报》——现在,它正被纳纳坐在她那副肥大的屁股底下。纳纳抬起头瞟了我一眼,抬了抬屁股,我顺势把报纸抽了出来。我边往卧室里走,边把坐皱的报纸吹了吹;走进去关上门,躺在床上,看报。然后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等我醒来的时候,已经快下午三点钟了。小蓄早已去上学,纳纳也不知什么时候走了,只有丁妍一个人躺在沙发上看电视。她每天这样看电视已经有一年多了。自从我们把家搬到东城来,她就变成了这个样子。有什么办法呢?我没本事找到适合她的工作;她喜欢做生意,可我们又没有足够的本钱。

走过客厅门口的时候,我对躺在沙发上的丁妍说,我睡过点了,你也不叫我一声。丁妍看了我一眼,又扭回头继续看电视,一句话也没有说。

我知道会是这样。但我还是要这样说。因为如果我一声不吭就出门而去,在她看来就是眼里没有她。至于她不理会我,不搭我的茬,是不是也显得眼里没有我,她就不管了。总之我说了这样一句话之后,就出门而去。太阳仍是半死不活的,就像是得了黄疸的病人——这句话其实我在很早以前的一个小说里用过。

没有想到,这个下午会过得如此愉快。一个叫路小铁的朋友打来电话问我有没有空,当得到肯定的回答之后,他就驱车来到我的办公室。其实我与路小铁还不是太熟,只见过两次面,一次是在他的那间小小的珠宝工作室,一次是在一个酒局上。他以前是画画的,现在可能还在画吧,但我从来没有见过他的画。整个下午,我们都在谈论这样一件事:就是东城没有一间像样的酒吧。也就是像南京的半坡村,成都的白夜,北京的猜火车那样的地方,可以供那些真真假假的诗人、画家和莫名其妙的艺术家天南地北地吹牛、海扯、泡姑娘。路小铁说只要他赔得起,他愿意赔一点钱也要做一个这样的酒吧。尽管我已对路小铁已经有所了解,但还是为他的理想主义而感慨不已。在东城这个烂地方,到现在仍然怀揣理想的人已经太少了。此时,我有什么理由不把一切不快忘得一干二净呢?

下午的时间很快过去了,我把路小铁留下来吃晚饭。自从戒酒以来,我几乎很少在外面吃饭了。老板不再带我去赴各种饭局,朋友们也因为我滴酒不沾而渐渐疏远。现在路小铁来了,我似乎找到了在外面吃一顿饭的理由。当然,我得打电话跟丁妍说一下。她在电话里有气无力地哼了一声,我没有听出那是表示同意还是不同意。

在银河美食城,我们俩在一楼的明档前点菜。我点了一条鱼,我已经很久没有吃鱼了;我还点了一个回锅肉,我已经很久没有吃回锅肉了;我又点了一个凉拌金针,我也已经很久没有吃金针了。这些都是我喜欢吃的菜。路小铁只点了一个汤,我没注意是什么汤。我对汤从来不太注意。

饭桌上,我们仍然在谈酒吧的事。我们都认为这是一个城市文化,不,文明的象征——其实啊,无非就是一个酒吧而已,它真的包含着这么大的意义吗?管它呢,反正我们一直都在讨论它,兴致勃勃,热情不减。至于如何把这个计划实施下去,路小铁说他已经跟东城各式各样的老板们接触过了,有的虽然斗大的字识不了一筐,但他们有钱以后,却往往喜欢附庸一下风雅,表现出有文化有品味的样子来。说不定,我们就可以说服他们出资共同经营。我觉得路小铁的想法不错。我还举了一个例子,说我一个叫何鸣的哥们有一个济南的朋友,是从前的黑社会老大,后来发了财,就天天在家练毛笔字,练多了练不了,天天就写一个“虎”字——他以为那就是练书法,他以为一练书法他就成了一个有文化的文明人了。路小铁也很高兴,他总结说,这就叫风雅永远从附庸开始。

回到家,已经九点过了。丁妍还是躺在沙发上看电视。小蓄好像已经睡了,他的房间里一点动静也没有。其实就是没睡也不会有什么动静。这阵子,这小子迷上了玩卡片,十几张卡片翻来覆去地看,不知能看出什么名堂。又不是塔罗牌。

我刚在沙发上坐定,丁妍忽然转过头看了我一眼。你以后在我的朋友面前要客气点,丁妍说。

我没有不客气呀。我心里想,我也没有太客气。

那你中午整那个死样子干啥?

什么死样子哪?

你从纳纳的屁股底下拿起报纸还吹什么吹?你觉得你很幽默吗?多让人恶心啊。

我扁了扁嘴,作委屈状。好在这时候,丁妍的手机响了。她接通了电话,说,你还有脸打电话找纳纳啊?她现在连交话费的钱都没有了,今天还从我这里借了五十块。

我听不清电话那头都说了些什么。再说,这又关我什么事呢?

通过上述分析,我们发现国有企业的财务管理已经难以满足市场经济发展的需要。因此改革财务管理模式,充分发挥财务管理的作用显得尤为重要。

丁妍继续对电话里说,你那天还说你老婆过生日你给了她多少多少钱买礼物,怎么一到纳纳这里就说没钱了?我最瞧不起你这种男人,没钱就别他妈泡妞啊!然后“啪”地挂断了。

我听着丁妍呼呼喘了一会儿粗气,然后,又把头转到我这边来。我百分之百地清楚她接下来要说的那句话:我就讨厌你这种不成熟的男人!是的,丁妍毫不客气地说:“我就讨厌你这种不成熟的男人!”

但这次她一说完,我忽然升起一股压抑不住的火气。我“呼”地从沙发上站起来,说我从来就没向你表白过我有多成熟!说我从来就不认为成熟有他妈的什么好!说我从来就最讨厌那种成熟的男人!最后我把手一挥,几乎是吼了一声:去他妈的成熟吧!

吼完之后,我觉得有一种久违的痛快。哦,我有多久没这么痛快过了?我已经想不起来了。尤其是最后把手一挥:去他妈的成熟吧!真有点慷慨激昂的意思了!

丁妍大概从来没想到我会发这么大的火。她再次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之后,忽然放声大哭。边哭边数落我的不是。不会挣钱。不会讨上司喜欢。说话太直肠子。爱吹牛。等等等等。最后还是归结到两点:一,我太不成熟;二,我除了会写点东西之外,什么都不会,什么都干不了。比如家里的冰箱坏了,我不会修;电视机坏了,我不会修;燃气灶坏了,我还是不会修。比如她要开这店那店的,都是让我给拦下了,她只能天天在家呆着,她的青春就这样毁在了我的手里!

丁妍用她两只血红的眼睛瞪着我,那里面,有着无比的幽怨和愤恨。

我知道,我知道这都是我的错。我一个大男人,为什么就什么也不会干?我又凭什么去毁掉别人的青春?这不都是我的错吗?想到这里,我忽然笑了。

奇怪的是,当我笑了的时候,丁妍慢慢收起了她的眼泪。她变得闪闪烁烁,一脸惊恐。

在她的眼睛里,我看到自己笑得如此狰狞。

这天晚上,我梦见了纳纳。

我梦见纳纳躺在一张陌生的床上。当然这陌生只是对我而言。我没有见过那样的床,我肯定我没有睡过。月光自窗外照进来,照着纳纳的脸。这张脸上有着数不清的雀斑,而且有些浮肿。如果把这些斑全部去掉,如果让这张脸再瘦一些,还是一张可以看得过去的脸。

不一会儿,有人从外面走进屋子。是一个男人。也许是纳纳的男友。也许不是。那个人站在纳纳的床前看了一阵子,忽然把自己的衣服全部脱掉,光着身子从纳纳的身上跨过去,自床边的窗口一跃而下。

他在跳下去的时候,伸手抓住了窗纱,“哧啦”一声,把整个楼上的人都惊醒了。

我一下子坐起来。觉得胸口很闷,闷得快要爆炸了。借着窗外透进来的月光,我看见丁妍正陷在深深的睡眠之中。她光洁的脸上不知什么时候长出了不少的雀斑,而且还有些浮肿。如果把这些斑全部去掉,如果让这张脸再瘦一些,这是一张完全可以看得过去的脸。让我吃惊的是,这张脸变得如此陌生;如果不是在同一张床上,我几乎已经认不出是谁。

我轻手轻脚地从床上起来,穿好衣服来到客厅。电视上一片雪花,丁妍睡觉前忘了关机,使得客厅笼罩在一种怪异的光辉之中。我去洗手池旁边照了照镜子,里面只有一个模糊的轮廓;我冲自己呲了呲牙,只看到一道白森森的闪光。在客厅的挂衣架上,我找到自己的包,摘下来背在肩上。我最后环视了一遍客厅,轻轻地打开门,倒退着走到门廊里,然后把门轻轻关上。直到此时,我才如释重负般地吁了一口气,仿佛一个完成任务的小偷,心情畅快地来到大街上。

当我向着远方的黑暗走去的时候,并未觉察到有人看见了我。三个月之后,我在一个不知名的小镇的酒馆里看见了一份报纸,上面讲述了一个失踪男人的故事。我想从字里行间看出那家的女主人有什么忧伤的表现,但是未果。那里面只记述了她的“失望”和“疲惫”。记者还援引了一位目击者的话,说那位失踪男从家里出来后,还在大街上撒了一泡尿,“他竟然像一个小孩子那样跳了一下,以便使自己尿得更远……”。当地警方表示,这是最后一位见过这位失踪者的人。“鉴于这位失踪者的种种表现”,这位记者总结说,“这显然不是一个成熟的男人!”

我把报纸扔掉,站起身,向下一个小镇走去。

责任编辑⊙育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