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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顺嫂的股

2011-09-05梁晓声

读者·校园版 2011年24期
关键词:包谷干妈梁先生

梁晓声

九月出头,北方已有些凉。

我在村外的河边散步时,晨雾从对岸铺过来。

“梁先生……”

我一转身,是个少年。雾已漫过河来,他如在云中,我也是。我在村中见到过他。

我问:“有事?”

他说:“我干妈派我请您到她家去一次。”

我又问:“你干妈是谁?”

他腼腆了,讷讷地说:“就是……就是……村里的大人都叫她玉顺嫂的……我干妈说您认识她……”

我立刻就知道他干妈是谁了。

这是个寻常小村,才30几户人家,不起眼。算上这一次,我已来过3次,认识不少村里人了。玉顺嫂是我第二次来时认识的,那是在冬季,也是在河边。当时我要过河那边去,她要过河这边来,我俩相遇在桥中间。

“是梁先生吧?”——她背一大捆包谷秸,望着我站住,一脸的虔敬。她是个高挑的女人,50多岁,头发已白了一半。

我说是。她说要向我请教问题。我说那您放下包谷秸吧。她说背着没事儿,不太沉,就几句话。

“你们北京人,知道的情况多,据你看,股市的前景到底会怎么样呢?”

我一愣。我是从不炒股的,然而每天不想听也会听到几次,所以也算了解点儿情况,就说:“不怎么乐观。”

“是吗?”她的双眉顿时紧皱起来了。同时,她的身子似乎顿时矮了,仿佛背着的包谷秸一下子沉了几十斤。那不是由于弯腰所致,事实上她仍尽量在我面前挺直着腰。给我的感觉不是她的腰弯了,而是她的骨架转瞬间缩巴了。

她又说:“是吗?”目光牢牢地锁定我,发直。我一时后悔。

“您……也炒股?”

“是啊,可……你说不怎么乐观是什么意思呢?不怎么好?还是很糟?就算暂时不好,以后必定又会好的吧?村里人都说会好的。他们说专家们一致是看好的。你的话,使我不知该信谁了……只要沉住气,最终还是会好的吧……”她一连串的发问,使我根本无言以对,也根本料想不到,在这么一个仅30几户人家的小村里,会一不小心遇到一名股民,还是农妇!

我明智地又说:“当然,别人的看法肯定是对的……至于专家们,他们比我有眼光。我对股市行情太缺乏研究,完全是外行,您千万别把我的话当回事儿……否极泰来,否极泰来……”

“我不明白……”

“就是……总而言之,要镇定,保持乐观的心态是正确的……”

我敷衍了几句,匆匆走过桥去,几乎是逃……

朋友听我讲了经过,颇为不安地说:“是玉顺嫂,你说了不该说的话……”

朋友告诉我,3年前,玉顺嫂的丈夫王玉顺在自家地里起土豆时,一头栽倒死了。那年他们的儿子在上技校。他们夫妻攒下了8万多元钱,是为翻盖房子预备的。丈夫一死,玉顺嫂没了翻盖房子的心思。偏偏那时,村里人家几乎都炒起股来。炒股热潮是由一个叫王仪的人忽悠起来的。

他忽悠大家参与炒,是想用大家的钱将自家损失的钱捞回来……

王仪离家出走了,以后没在村里出现过。他的家人说,连他们也不知他的下落了。

各家懊丧地将所剩无几的股渣清了仓。从此,这小村的农民们闻股色变。

大家都认命清仓了,唯独玉顺嫂仍蒙在鼓里,仍在做着股票升值的美梦,仍整天沉浸于她当初那8万多元已经涨到了20多万元的幸福感之中。告诉她8万多已损失到1万多了也赶紧清仓吧,大家于心不忍,怕死了丈夫不久的她承受不住真话的沉重打击;不告诉呢,又都觉得自己简直不是人!

朋友正讲着,玉顺嫂来了。朋友一反常态,当着玉顺嫂的面一句接一句地数落我,极尽讽刺挖苦之能事,无非是说我这个人一向不懂装懂,自以为是,由于长期被严重的颈椎病所纠缠,看什么事都变成了不可救药的悲观主义者云云。朋友的老父母也参与演戏,说我也曾炒过股,亏了几次,所以一谈到股市心里就没好气,自然念衰败经。

我呢,只有“嘿嘿”讪笑,尽量装出默认的样子。

玉顺嫂是很容易被骗的女人。她高兴了,劝我多住几天,说大冬天的,按摩加上每晚睡热炕,颈椎病必能减轻。

玉顺嫂走后,我和朋友对视着,良久无言。我想苦笑,却连一个苦的笑都没笑成。

我跟那礼貌的少年来到玉顺嫂家,见她躺在炕上。很破陋的一个家,炕席都是破的。

她一边往起坐一边说:“还真把你给请来了,我病着,不下炕了,你别见怪啊……”

那少年将桌前的一把椅子摆正,我明白那是让我坐的地方,便坐了下去。我虚伪地说,不知道她病了。如果知道,会主动来探望她的。

她叹了口气,说自己得了风湿性心脏病,确诊已很严重,地里的活儿根本干不了了,只能慢慢腾腾地自己给自己弄口饭吃了。

我的心一沉,问她儿子目前在哪儿。她说儿子已从技校毕业了,在南方打工。知道家里把钱买成了股票后,跟她吵了一架,又赌气一走,连电话也很少打给她了。我的心不但一沉,竟还疼了一下。

她望着少年又说,多亏有这个干儿子,经常来帮她做点儿事。

玉顺嫂又夸了他几句,话题一转,说,她是请我来写遗嘱的。

我愕然,忙安慰她不要悲观,不要思虑太多,没必要嘛。

玉顺嫂又叹了口气,坚决地说:“有必要啊!你也别安慰我了,安慰我的话我听多了,没一句能对我起作用的。何况你梁先生是一个悲观的人,悲观的人劝别人不要悲观,那更不起作用了!你来都来了,就耽误你点儿时间,替我把遗嘱写了吧……”

那少年从抽屉里取出纸、笔和印泥盒,一一摆在桌上。

在玉顺嫂那种充满信赖的目光的注视之下,我犹犹豫豫地拿起了笔。

按照她的遗嘱,子虚乌有的22万多元钱,20万留给她的儿子,1万元捐给村里的小学,1万元办她的丧事,包括修修她丈夫的坟,余下3000多元,归她的干儿子……

我接着替她给儿子写了封遗书:她嘱咐儿子务必用那20万元给自己建一处农村的家园,说在农村没有了家园的农民的儿子,人生总归是不妥的。并嘱咐儿子千万不要也炒股,那份提心吊胆的滋味实在不好受……

我回到朋友家里,將写遗嘱之事一说,朋友也长叹道:“我的任务总算完成了。由你这位名人替她写遗嘱,是她最大的心愿……”

我张张嘴,说不出话来。

序、家信、情书、起诉状、辩护书,我都替人写过不少,连悼词,也曾写过几次。遗嘱却是第一次写,然而是多么不靠谱的一份遗嘱啊!值得欣慰的是,同时我还代她写了一封语重心长的遗书:一位母亲留给儿子的遗书,一封对得住作家的文字水平的遗书……

这么一想,我心情稍好了点儿。

第二天下起了雨。

第三天也是雨天。

第四天上午,天终于放晴,朋友正欲陪我回哈尔滨,几个村里人匆匆来了,说玉顺嫂死在炕上了。

朋友说:“那,我还真不能陪你走了……”他的眼睛红了。

我说:“我也留下来送玉顺嫂入土吧,我毕竟是替她写过遗嘱的人。”

村人们凑钱将玉顺嫂埋在了她自家的地头,她丈夫的坟旁,又凑钱给她丈夫修了坟。她儿子没赶回来,唯一能与之联系的手机号码被告之停机了。

没人敢做主取出玉顺嫂的股钱来用,都怕她那脾气不好的儿子回来问责,惹出麻烦。

那是一场极简单的丧事,却还是有人哭了。丧事结束,我见那少年悄悄问我的朋友:“叔,干妈留给我的那份钱,我该跟谁要呢?”朋友默默地看着少年,仿佛聋了、哑了。他求助地将目光望向我。我胸中一大团纠结,郁闷得有些透不过气来,同样不知说什么好。

路旁的野草丛下,一地的死蜻蜓,还有蝴蝶。有的,还分明被踩过……

(郭建文摘自《散文选刊》2011年第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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