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蝉鸣如泣

2011-05-14橘文泠

花火A 2011年4期
关键词:宫女太后柳絮

橘文泠

柳絮儿不禁摇了摇头,她想自己不是好人。因为好人不会陷害自己的亲人替自己顶罪,好人也不会残杀一个刚满三个月的婴孩。

每年七月的时候只要金风一起,蝉鸣声就一日噪似一日,而比蝉呜更聒噪的则是承香殿里新进的小宫女。今日最新鲜的话题是柳絮儿在去敬事房的路上遇见了一个少年侍卫,人家盯着她看了半晌,赞她生得好。

“那人长什么样?”一个小宫女推了推了柳絮儿,“你倒是说呀,是剑眉星目的俊哥儿?还是血盆大口的汉子?”

围着听的小宫女们一下子放声大笑起来,但看柳絮儿红着脸低下头,摆弄着衣角默不做声。

到了夜里,钻进通铺,她小声给身边的绛仙说起那个少年侍卫的模样:“鼻子挺挺的,眼睛亮,声音也好听。”她还拿出那人送的螺钿胭脂扣炫耀,“他约我明天在照晴池见面。”

当然,宫女和侍卫有私情是犯了宫里的大忌,但绛仙是她的好姐妹,人也稳重寡言,一定能替她守口如瓶。

可惜到了第二天柳絮儿就发了病症,头疼脑热,一身红疹。太医看了说是时疫,立刻送往单人房里禁足医治。

照晴池自然是去不了了,还好有绛仙代往,又带回来一句口信,道是:好生将息,后会有期。

柳絮儿觉得欢喜,为有这样的好姐妹,为有这样的一段恋情。

可惜,好景不长。

她的病总不见好,渐渐地绛仙不再带来口信,最后,连绛仙也不来了。

每晚她一个人在屋子里,总做孤单病死的噩梦。

幸好太医宅心仁厚,一直都没放弃诊治,一个半月后她身上的红疹总算退了下去,从病房里放出来的时候,早有平日相厚的小宫女得了消息,都来接她。

只是不见绛仙,一问才知道她被选了太子嫔,今日就要前往东宫。

没想到短短时日绛仙就有了这样的际遇,柳絮儿为她高兴,赶紧跑回承香殿。此时绛仙已不睡通铺了,在承香殿唯一的单人间里住着,好尊贵。

她溜进屋子里,见绛仙正对镜描眉,她欢欢喜喜地叫了一声:“绛仙,我回来了!”

绛仙回过头来,见了她一脸惊讶,随即忽然抄起妆盒里的一支金钗狠狠划伤了自己的手背,大叫:“来人啊!”

她目瞪口呆。

很快就有宦官跑进来押下她,绛仙指着她大叫:“她疯了,进来就拿着钗子说要杀我!”

宦官们将她拖去刑房一顿杖责。

木棍一记一记无情地落下,柳絮儿觉得这一切简直比她做过的任何一个噩梦都要悲惨,可背上直入骨髓的痛又提醒她这不是梦,是离奇却又血淋淋的事实。

判的是五十杖,三十杖未到她就晕了过去。

醒来,眼前是一张一分为二的脸,左边是风韵犹存的眉眼,右边却布满了坑坑洼洼的大麻子。这张脸她很熟悉,是教她们礼仪的老宫女崔姑姑。

“你被绛仙骗了。”崔姑姑一开口就泼了她一盆冷水。

原来那天她遇见的不是什么侍卫,而是太子。她也没有生时疫,是绛仙趁她熟睡时在她身上涂了漆树汁才造成那样的红疹。她代替她去赴照晴池之约,也代替她赢得了太子的欢心。

“她比你聪明,认出了那胭脂扣上东宫的印记。”崔姑姑轻描淡写地说。

她将脸埋进被子里,无声无息地流泪,心上像被插了一把刀,正在滴血。原来什么都是假的,她的好姐妹,她的心上人,根本就不存在。

“哭什么!”崔姑姑骂了一声,抓着她的头发逼她抬起头,拿了一面铜镜放到她面前,“看看你这样子,还怕没有出头的那天?!“

镜子里的少女,虽然满面泪痕神色憔悴,却仍是花容月貌,艳丽倾城。

幸好,绛仙没有毁了她这张脸。

伤好后柳絮儿就成了崔姑姑的常侍宫女,她问过崔姑姑为什么要救她。

“你和我很像,我年少的时候也曾得圣上青睐,却被我最亲近的姐妹害了,失却圣上欢心,脸也成了这个样子。”说起十余年的往事,崔姑姑依然是咬牙切齿。

说到最后她冷笑了一声:“不过那贱人也没能得意到最后,如今人在冷宫,早已疯了。”

不用说,一定是在某一场宫闱之争中一败涂地。

说到这里,崔姑姑救她的用意也已明了,无非是同病相怜,觉得她还能有些盼头罢了。

“你已失去了一次机会,下次际遇再到眼前,拼了性命也要抓住!”

崔姑姑的这句话,她牢牢地记在了心上。

一年后,圣上驾崩。

崔姑姑接到消息的时候显得有些伤心,或许她还在怀念失去的那段恋情,但她也只是流了两滴泪,就立刻恢复了常态。

国不可一日无君,太子登基称帝,帝号为敬。

再一年,又到蝉鸣之时。

一天敬帝在御花园中散步,听见呵斥声与哭泣声,走近了才知是一个管事的宦官正在责骂一个宫女。

“吃了熊心豹子胆了你!东宫的东西你也敢拿!”宦官手里晃着一个胭脂扣,他看着觉得似乎有些眼熟,又想不起来。

“不是!这真的是婢子的!”

直到那小宫女抬起头,他才想起曾经有一次,他赞一个人生得好。

而此刻再看,她哭得梨花带雨,真是楚楚可怜。

“还敢顶嘴!”眼看宦官扬起了巴掌要打下去。

“住手!”敬帝冲过去制止。

好一场英雄救美。

在宦官磕头如捣蒜的时候,小宫女似乎还没回过神来,只是愣愣地看着他。他扶她起来,替她擦去脸上的泪:“你叫什么?”他觉得有点尴尬,竟已连她的名字都不记得了。

“婢子叫柳絮儿。”

随风不定,无可依托之物,人如其名,瘦小的身子,怯怯的神态,好不叫人心疼。

“这个胭脂扣你一直带在身边?”他很高兴地问,因为她还穿着承欢殿的服色,是最卑微的宫女。无缘得见天颜,所以在今日相遇之前,她应该未曾识破他的身份。

她只是单纯地记挂着那个赞她好看的少年侍卫。

她只是记挂着他而已。

多么难得。

黄昏时,领事宦官来承香殿报喜,敬帝点了名要柳絮儿今夜侍寝。

终于,又一个机会摆在了她面前。只是这次并非命运眷顾,而是崔姑姑买通了那个宦官,与她一起在敬帝日常散步的小路上演了一出好戏。

初次承恩的夜晚,直到夜半子时敬帝仍未出现,听宫人说是往慧妃那里去了。

她不急,坐着听外面的蝉鸣,一直等到后半夜,敬帝竟过来了,见她醒着就问:“怎么不先歇?”

她抽抽搭搭地说:“我怕睡了,就像以前那样再也看不见你了。”

不用尊称是大不敬,对一个皇帝来说却很新鲜,让他觉得是真的被爱着。旧事重提,又能挑起他的那些愧疚与怜爱之心。

第二天敬帝又召幸了她,再不管几个妃子报来的状况,留在她这里一夜颠鸾倒凤。

她抓到了他的心。

次日,慧妃前来拜访。

“絮儿,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啊。”

慧妃就是绛仙,如今她锦衣玉带,珠环翠绕,只是神色间已经没有了在承香殿时的从容文雅。

深宫的时光,总能将一个人的本性磨得丝毫不剩。画

“别跟我争,赢了我你有什么好处?倒不如你我联手胜过了庄妃,你得到皇贵妃的位子,我补你的缺,岂不是好?”柳絮儿照着崔姑姑事先教的说,绛仙的来访崔姑姑早有预料——绛仙与庄妃正为那个仅次于皇后的位置暗中争得厉害,也正因为如此惹得敬帝心烦,才使柳絮儿有机可乘。

“如今我也想通了,在宫中,还不就是想搏个出头?当年你我若易地而处,我也会像你那么做。”她向绛仙表示已不在意她最初的欺骗,“再说……我和你,总归是和别人不一样的。”

她们毕竟做过好姐妹,胜过其他不知根底的嫔妃。

绛仙几乎要流下泪来,激动地上前抱着她。

柳絮儿也激动,因为能与绛仙联手,她的第一步就算成功了。她知道绛仙的感动不过是做做样子,但她也只是做做样子,崔姑姑说,像绛仙那样能为名利不择手段的人,你要表现得跟她一样不择手段,她才会信你。

物以类聚。

从此她们俩又成了好姐妹,过不多久柳絮儿封了僖嫔,她奏请敬帝让崔姑姑搬到她的含云殿来住,敬帝见她竟不嫌弃崔姑姑的丑陋样貌,更觉得她温柔纯良,益发喜爱。

有她常在敬帝耳边说好话,很快绛仙的风头就盖过了庄妃,三个月后绛仙晋封皇贵妃,而她也加封柔妃,敬帝拿她们俩当后宫和睦的榜样。

如此一来,她自然成了庄妃的眼中钉肉中刺,只是对方忌惮绛仙,一时间不敢动手。

绛仙竟有成为她庇护的一天,多么讽刺。

次年立春宫中祭天,大典上皇后忽然昏厥,查过饮食并无异常后,庄妃提醒太后或许是犯了什么邪祟。于是太后命钦天监批卦,道是当时殿上东北角有属兔的阴人与皇后冲克。

站在东北角,属兔,就只有柳絮儿了。更糟糕的是,依照惯例这样的仪式前钦天监都会排算众人的生辰八字,以避免相冲的情况出现。但就在大典前一天,柳絮儿接到钦天监传来的口信,临时更改了位置。

“是臣妾宫中的荷银传的信。”她向太后回话时提出了这个人证。

但叫来荷银对质,她竟说没有这回事。钦天监那里也说从不曾叫人传什么口信。

太后大怒,立刻将她关进宗事府里。

此时敬帝对她的新鲜感已经有点过去了,更兼皇后是太后的侄女,他不会为了她忤逆母亲。而绛仙更不用说,只要不落井下石就好了。

柳絮儿在宗事府夜不能寐,翻来覆去地想自己真是太不小心,竟没发现荷银是个眼线。

谁想没过几天她就被放了出来——却是钦天监有个小道士出来告发说监正收了庄妃的好处,要他去含云殿传递更改站位的消息,过后又给他银两要他保密。

而荷银那边也东窗事发,被人搜出许多庄妃赏赐她的东西。

这是一场明目张胆的陷害,太后大怒,立刻将庄妃押下了。

“姑姑再造之恩,絮儿没齿不忘!“回到含云殿的当夜,柳絮儿给崔姑姑行三跪九叩的大礼——原来崔姑姑早知道荷银有问题,只是隐忍着,逮到这机会狠狠反咬了庄妃一口。

这些事柳絮儿事先都不知情,此刻知道了也没什么怨言。一来扳倒了庄妃才是最要紧的,二来她落难时,也只有崔姑姑会救她,足见盛情。

“说什么恩情,老身只想你当上皇后,一遂我愿罢了。”崔姑姑虽受了她的礼,口气还是淡淡的。说完就拉她到桌边坐下,夹给她自己做的桂花糕,“多吃些,这几天可遭罪了。早点将你那水灵灵的模样养回来。你受了冤枉,陛下肯定是要来看你,安抚安抚的。”

那时她可以委委曲曲弱不胜衣,但若邋遢憔悴可就太不明智了。

桂花糕才咬了一口,忽然一个小宫女从外头跑进来:“不好了,姑姑!”

“什么不好了? 1乱说话小心烂舌头!”崔姑姑一瞪眼,那丑怪的面容更是恐怖。

小宫女的声音轻了下去:“庄妃有喜了。”

啪的一声,柳絮儿的筷子掉在了地上,她觉得有些眩晕,忍不住苦涩地想——

真是人算不如天算。

在这偌大的后宫中,皇后因体弱早已确诊了难以生养,敬帝虽然风流好色,其他嫔妃雨露均沾,却也多年没有消息。皇嗣继承一直是太后等人的一桩心事,如今庄妃有喜,她纵有天大的罪过也抵消了,更不用说只是后宫争宠耍了些手腕而已。

后来柳絮儿才知道,庄妃在立春祭典前就请过脉,想是知道自己有了龙脉,有恃无恐方才动手陷害她。

可又有什么办法?母凭子贵,后宫之中无论你得到多少宠爱,总不如能为皇家养育一个孩子来得牢靠。

绛仙来找她商议时也显得很焦急:“不管怎么说,总不能让她把这个孩子生下来。”她说着,目露寒光,柳絮儿看着都觉得心惊。

连一个未出世的孩子也不放过,绛仙早已变得她不认识了。

“贵妃娘娘未免太心急。”这时崔姑姑走了过来,“皇嗣有望是宫中的大喜事,太后与皇后都盯着,此时下手实为不智。”

“那照姑姑的意思?”柳絮儿觉得这话在理,但这个孩子,总不能放着他不管。

“庄妃品行太后都看在眼里,她老人家向来法度严厉,虽然一时饶过庄妃,但等孩子出世,他的娘还是不是庄妃就难说了。”

这话一说,绛仙先露出了然的神情——皇后是太后的侄女,又没有孩子,若庄妃生了男孩就索性认皇后为母,这样就是名正言顺的嫡长子,日后立为太子再无疑议。

“真到那时,这孩子岂非更加动不得?”柳絮儿有些隐忧。

“娘娘听老身一句,不是自家的孩子总归不亲。皇后娘娘的秉性也是外柔内刚,太后的安排她表面不说什么,心里想的却是另外一回事。”崔姑姑露齿一笑,“要不然太后都说了要她保养身子要紧,她却还是到处求医问药,只求育子?”

这的确是听说过的,崔姑姑在太医院有个故交,想来更知道些别的秘辛。

柳絮儿与绛仙都暂时松了口气,决定先按兵不动。

“当然更要紧的是,两位娘娘也要多费心,早些怀上龙嗣才好。”绛仙离去时,崔姑姑从一个葫芦里倒了药分给她与柳絮儿,“这是老身友人的秘方,助女子受孕有奇效。”

绛仙见是毫无差别的药也就不疑有他,谢过收下了,还恭维道:“姑姑可真是奇人。”

柳絮儿听出了她口气里的艳羡,不禁想到或许绛仙会起什么心思,让崔姑姑转去关照她。

但是再看崔姑姑不为所动,她才稍稍放下心来。

第二天,庄妃就住进了太后的孝宁宫,显然太后也预料到了龙嗣将在后宫掀起一阵波澜,所以这样安排防患于未然。

如此一来,柳絮儿和绛仙都安分守己,只一味地想些招数缠住敬帝,宫里倒得了一段和乐融融的太平时光。

就连含云殿中的气氛,也少了那步步为营的小心谨慎,变得轻松惬意起来。

八月十六这晚,佳节虽过,明月仍满,庭院中的桂花开得很好,柳絮儿摆了小宴请崔姑姑入座,她却十分不悦地说:“老身样貌如此,娘娘是想吓圣驾一跳吗?”

柳絮儿笑着说敬帝今夜去了一个新幸的宫女那里,又加上一句:“姑姑别骂我不知上进,陛下已经一连来了几日,总也让他换个新鲜的。再说……”她上前拉住崔姑姑,“难得过节,也让我孝敬孝敬姑姑。”

她都这么说了,崔姑姑总算是入了席,柳絮儿夹给她桂花糕,笑着说:“絮儿手拙,总不如姑姑做的那样好,姑姑可别嫌弃。”

崔姑姑一言不发地吃下了那块糕。

酒过三巡,柳絮儿似乎是有些醉了,又或是明月时节思亲情动,她竟说起自己的身世来:“絮儿爹娘死得早,虽有两个姑妈,却是早被人伢子买了去,如今也不知流落到哪里了……母舅更不用说,险些就将我卖到窑子里去。如今……”她说着忽然俯下身子枕在崔姑姑腿上,“这世上就只得姑姑一

人疼我了。“

说完她就合了眼,再过会儿竟发出绵长的吐息,睡着了。

“醉成这样……”崔姑姑摇着头,枯瘦的手抚上她光滑如缎的长发,轻轻抚摸。

夜阑人静,那些蝉鸣此刻早已听不见,只剩那草中的寒蛩,还在一声一声地独鸣,更添寂寥。

到了十一月,天气骤然冷起来。一连下过几日鹅毛大雪,雪停的那天消息从孝宁宫传出——庄妃生了一个健康的男婴。

后宫的暗流,霎时又汹涌起来。

然而就像崔姑姑所料,分娩后未满三朝庄妃就被送回原先居住的静澜殿幽禁,那个孩子亦抱到皇后宫中由她抚养。太后还降下懿旨,道是日后此子即为皇后亲子,凡擅言其身世者,格杀勿论。

宫里的人都私下说,看来这孩子太子之位是十拿九稳了。

唯一的龙嗣自然金贵,三个月满后要给孩子行喂乳之礼,这本是敬帝和皇后的事,但太后下旨说要绛仙与柳絮儿也参加,寓意自然是要她们俩也将这孩子视如己出。

行礼那天,敬帝上前喂了孩子第一味,然后是皇后、绛仙,柳絮儿品阶最低,自然排在最后。

却不想她手中那勺盐水刚喂入孩子口中,那小小的婴儿忽然放声大哭。

“怎么了?!”皇后慌忙过来抱起孩子,只见他全身发紫抽搐不已,“传太医!快传太医!“

孝宁宫顿时大乱。

可等太医慌张上殿时,孩子已经没了呼吸。

“拿下!”敬帝狂怒地指着柳絮儿大喊,宦官顿时一拥而上将她捆了个结实。

她立刻被押进了宗事府,与老鼠蟑螂相伴过了一夜。但次日她迎来的不是宗事府主办审讯的官员,而是太后宫中的老宫女。

她们将她带往孝宁宫,平日庄严肃穆的太后居所,今日更是死一般的寂静。

她从未到过孝宁宫深处,密室中只有太后与皇后在场。

太后单刀直入,开口就质问她为何谋害皇子。

“臣妾没有!臣妾纵有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做此大逆不道之事!”她当然大呼冤枉,至于别人信不信则是另外一回事。

但太后忽然话锋一转:“不是你,总不会是圣上或者皇后吧?还是……慧贵妃?”

“不,不,太后明鉴,慧贵妃秉性高傲,绝不会做此等阴损之事。”她并不觉得趁此咬绛仙一口是个好选择,太后也知道绛仙的性子,会明白她这句话明贬暗褒,知道她在为绛仙开脱,这样太后才会对她的人品有个好的评价。

果然,太后的神色缓和了许多,可随后她一叹:“常言画龙画虎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柔妃你心地纯良,被人骗了。押上来!”

太后厉声一喝,几个老宫女押上来一个人,柳絮儿见了,大惊失色。

竟是崔姑姑。

“姑姑!你来做什么?”她扑过去,崔姑姑老泪纵横,“娘娘,奴婢糊涂啊!”

“太后……”她一脸惊惶地看向太后,太后指向崔姑姑,“柔妃,还是让她自己告诉你吧。”

“娘娘,日前慧贵妃向奴婢要了些高唐散,奴婢只道她是要固宠,又贪她的赏赐就给了她。谁知,谁知慧贵妃竟是用来毒害皇子,还连累了娘娘,奴婢该死!奴婢罪该万死!”崔姑姑一边说,一边以额碰地,咚咚有声。

柳絮儿怔怔地不说话。

皇后见状,又补充了些原委。太医在柳絮儿喂给孩子的盐水中验不出任何异样,其他三味也是如此,正在疑惑间,崔姑姑前来自首,道是听闻孩子死状,恐怕是服了她所调制的高唐散。

巫山梦断,云散高唐,这高唐散顾名思义就是一味春药,若是成人服用自无大碍,但一个三月婴孩是绝对经不起的。

崔姑姑当着太后与皇后的面用一只刚出生的幼犬做了试验,症状果真与死去的孩子一模一样。

容不得太后不信。

说话间,前往含云殿搜检的人回来了,呈上崔姑姑所说慧贵妃的赏赐——九曲明珠一颗,是敬帝所赐,天下独一无二。

“妖妇!”太后见了真凭实据终于再无疑虑,顿时大发雷霆,叫人前去缉拿绛仙。未多时消息传回,慧贵妃听闻懿旨,惊吓过度,小产了。

竟没有人知道她何时有的喜。

“饭桶!都是一群饭桶!”眨眼间龙脉又得而复失,太后气得捶胸顿足,叫来了太医院的人,指着他们的鼻子破口大骂。

但是骂归骂,她并没有处罚其中的任何一个人——柳絮儿留意到了这点,也很明白这意味着在太后心中,已经认定绛仙是为了自己肚子里的孩子,才除掉最有可能入主东宫的嫡长子。

绛仙,没救了。

谋害皇嗣,这就不仅仅是后宫的事。绛仙与崔姑姑都以大逆罪论处,满门抄斩。

判决一公布,柳絮儿就立刻前往太后那里去求情。她在孝宁宫外跪了一天一夜,悲泣不止,太后终于动了恻隐之心,准许她前去见崔姑姑最后一面。

刑部的天牢,是比宗事府的牢房更为幽暗阴森的地方。

“姑姑!”狱卒一开牢门,柳絮儿就扑了进去抱着崔姑姑大哭,“姑姑,为什么要帮绛仙?!你不帮她,岂有今日之事!”

她哭得伤心,崔姑姑却只是摇了摇头:“娘娘,小皇子不是慧贵妃害的。”

她顿时止住了哭声。

“老身从未给过慧贵妃高唐散,那颗明珠是她向老身求助娠丹时给老身的。”崔姑姑似乎还有些得意,“她终究是信不过老身,生怕那日老身给你二人的药有假,就私下里再来求药。”

但是绛仙后来用明珠所换的药才是假的,服后虽能助女子怀孕,但药中的毒性会潜伏于五脏六腑,于数年之内杀人于无形,诞下的孩子也会命不长久。

崔姑姑从没想过帮绛仙。

“得到那颗珠子时,老身就知道终有一日会有用。”崔姑姑笑着说,“娘娘,当日老身给你们二人的药才是真的,娘娘尽可放心服用。”

“姑姑……”她低下了头,那双枯瘦的手抚摸着自己的头发。

“娘娘发觉了慧贵妃在对老身示好,进而有些疑心才不服药,这没有错。”崔姑姑说得慢,仿佛一生的力气都快耗尽了,“在这宫里,谁也不能信,再说到底是谁害了小皇子要嫁祸给娘娘还不知道呢……老身去了,娘娘日后就是一个人了,万事小心,只要记得一点——这世上,没有谁会无缘无故地待你好。”

“可是,可是姑姑就待我好!”她又哭起来,“姑姑不在了,我一个人……一个人怎么办?!”

“没法子,只能一个人往下走。”崔姑姑扶着她的肩,完好的那半边脸上是说不出的慈爱与温柔,“我待你好,也只是因为你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

她睁大了眼睛。

“姑姑的桂花糕,可与你爹做得一样吗?小时候,你爹常做给我吃。”

终于,有一滴眼泪从崔姑姑的眼中落下了。

当年她被人伢子买走,卖给了一户姓崔的人家,这家人舍不得亲生女儿进宫,就从外面买了女孩子冒名顶替。

崔姑姑就这样被选进了宫里。

“我一看你就知道是大哥的孩子。”崔姑姑摸着柳絮儿的脸,“这眼睛,这鼻子,都和大哥一个样子。”

她在宫中独自受了那么多年的苦,乍见亲人,没有不疼惜的道理。

可是,也就到此为止了。

“絮儿,别难过。姑姑也不亏,跟你一起这几年,姑姑过得很好。还有那崔家害我在宫里受了这么些年折磨,我也还他们一个株连三族,够了。絮儿……别哭了……”

崔姑姑的声音那么轻柔,说着还轻轻拍着她的背。

可她,还是禁不住哭倒在她怀里。

第二天,柳絮儿顶着一双哭肿的眼睛,远远望着行刑人捧着太后赐的白绫走进牢房,一刻之后,两个人抬着草席卷着的尸首走了出来。

她却流不出眼泪了。

回到宫中,屏退下人后她梳洗了一下,提了一个摆满食盒的点心从偏门出了含云殿。

冷宫其实离含云殿并不远。

已经有很多年没有嫔妃被贬到冷宫来了,现在这里只有一个先帝的妃子,又老,又疯。

这里并不脏,因为总有人来看她。

今天这人换成了柳絮儿。

她将点心从食盒里拿出来,那疯女人就扑过来抢着往嘴里塞,一边吃一边笑,她也笑了笑,拢起疯女人花白的头发,露出那张还有些风韵的脸来。

倘若崔姑姑的脸还完好,应该也是这个样子。

崔姑姑没有说实话,她并不是她在这世上仅存的亲人,她的亲人还有眼前这个疯女人。

她的两位姑妈是一对孪生姐妹,她们所顶替的也是崔家的一对孪生姐妹。

“好人!好人!”疯女人吃着点心,忽然冲她大叫。

柳絮儿不禁摇了摇头,她想自己不是好人。因为好人不会陷害自己的亲人替自己顶罪,好人也不会残杀一个刚满三个月的婴孩。

那孩子是她用高唐散害死的,只不过药不是下在盐水里,而是调成膏抹在她的指尖上,她替那个孩子抹嘴,药就这样被吃了下去。

而高唐散也是她自己调的,崔姑姑屋子里的那些书她都看过,已知道如何制作一些秘药。她也知道绛仙向崔姑姑求药的事,更早些的时候她尝出了桂花糕的味道起了疑心,跟踪崔姑姑来了冷宫,发现了这个疯女人,也就明白了崔姑姑其实是自己的亲姑妈。

所以她想,无论如何,崔姑姑一定会维护她。

于是她害死了那个孩子,让自己变成被嫁祸的受害者,崔姑姑果然不惜性命救了她。

哦,她还除掉了绛仙。

真是一箭双雕。

“我会当皇后的。”她替疯女人梳拢着花白的头发,“除了我,没有人更适合。”

她是没有显赫的家世,没有高贵的血统。

但她有美貌和一颗聪慧的心。

以及连她自己都感到生畏的冷血无情。

足够了。

绛仙与崔姑姑虽然被处死了,但这件事的风波并没有完全过去,半个月后幽禁中的庄妃得知幼子身亡,伤痛而狂。在一个春寒料峭的清晨,静澜殿的宫人在荷花池里发现了她的尸体。

至此,才算一个终结。

经过这一连串的事件后,皇后的精神也大不如前,她不再管后宫之事,却比之前更为积极地求医问药。

可一年过去,皇后没有求到龙嗣,身体却垮了。

就在她即将临终的时候,含云殿却传出了好消息,柳絮儿有喜了。

连太后也急急赶往了含云殿,最后皇后独自在中宫离世。

仿佛冥冥中有什么在保佑着柳絮儿一样,十月怀胎一朝分娩,她竟是一举得男。太后的欢喜自然不用说,更兼当日她受审时仍为绛仙说话的举动给太后留下了深刻印象,便由太后做主,由她入主中宫,母仪天下。

宫中的人们都称颂新皇后的贤德,传说她总是去冷宫照顾一个疯女人,实在是心性纯良温存。只是有一点很奇怪,入主中宫后新皇后就命人将所有高大的树木都移栽去了别处,只留下那些一人高的矮林,据说是因为她不喜欢夏日的蝉鸣声。

那的确是很吵人的,人们对此都抱着谅解。

当然真正的原因只有柳絮儿自己知道——

蝉鸣让她想起在承香殿的时光,想起那里的人,如绛仙,如崔姑姑,还有那些小宫女,注定要在宫中耗至白首,终老孤独。或许那些蝉就是她们的灵魂所化,在不见天日中度过经年。

只待一朝破壳而出便奋不顾身地飞上枝头,日夜悲号,至死……方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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