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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光影里面的柠檬少年

2011-05-14韩十三

花火A 2011年4期
关键词:柚子爸爸

韩十三

那时横亘在小区与公园之间的那道高高的砖墙还没有拆去。

我和白建、张子豪、柚子他们几个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每当吃过晚饭,夜幕降临的时候,到水塔后面的砖墙处看“话剧”。

通常是白建第一个观看,他走上前去,踮着脚将其中一块松动了的红砖抠出来,放到墙头上。然后低喝一声,猛地一跳,双手使劲扒住墙头,眼睛对准砖洞,聚精会神地看起来。

砖墙的另一面爬满了密密麻麻的蔷薇,透过蔷薇的枝叶看过去,便是公园里的一个小树林,树林中有一张木排椅,椅子上坐着一对情侣,他们之间所做的动作,对青春年少不谙世事的我们来说,无疑充满了巨大的吸引力。

我们看“话剧”,通常都是轮流制,白建第一个,然后是我,接着是张子豪,最后才是身材臃肿的柚子。最搞笑的就是柚子,因为他长得像个皮球,所以每次他爬上墙头观看的时候,我们其他三个人都得在下面拼命拖住他的屁股。

排椅上的常客有对面工程学院里的那两名大学生、小区门口开彩票店的小老板和他的未婚妻等。

运气好的时候,我们还能看见男女互相啃来啃去的片段。

“话剧”谢幕以后,我们会小心翼翼地将那块砖头重新砌进墙壁里,然后互相耷着肩到小区门外的烧烤摊上喝啤酒,我们一边喝一边谈论着自己什么时候才能长大,才有资格拉着某个小妞的手,到公园里的排椅上演“话剧”。

可是,后来,自从发生那件事情以后,我们四个人就再也没有去砖墙处看过“话剧”,那道墙,就像是一条疤痕,生生隔断了青春。

彼时,我们都是十五六岁的年纪,刚刚步入了高中校门,同样都是这即将拆去的旧小区里的留守者,同样都对班上那个名叫简溪的女孩心存遐想。白建那个王八蛋甚至还偷偷地从她的学生证上撕了照片,贴到了自己卧室的墙上。不过,那时的我们都没觉得自己的这种做法到底有多龌龊。

简溪的人就像她的名字一样,纯洁、安静,如同一条静静地穿过钢筋水泥森林的溪流,悄无声息地滋润着我们那狂热的青春。

她喜欢穿一件洗得泛白的天蓝色牛仔裤,莲蓬袖的短袖白衬衣,扎高高的马尾,话不多。每当放学铃响起,她会第一个冲出教室,骑上一辆八成新的单车,匆匆地赶回家。

那时候,我们四个人总会骑着单车,远远地跟在她的身后,对着她的背影大呼小叫,我们希望她回头,希望她停车,希望她大骂我们是流氓。可是,整整三个月,她甚至连正眼都没给我们一个。

于是白建就觉得很沮丧,他说:“这妞不会是性冷淡吧。”

“性冷淡”这个词是他在电视上学来的,其实他也不明白这词具体是什么意思,他只是觉得自己挺性感的,简溪对他不感兴趣那肯定就是性冷淡。这一点从他的装束上就能看出来,成天到晚穿着一件白衬衣的他总喜欢把前三颗扣子解开,露出那像鸡肋一样的胸脯。她也总喜欢把袖子卷得老高,以展现那两块其实并不比鹌鹑蛋大多少的肱二头肌。

他曾不止一次大言不惭地告诉我说,他喜欢简溪。其实我觉得他是“话剧”看多了,把脑袋看出毛病来了。我觉得我才是真正地喜欢她,书上不都说了吗,真正的喜欢,是那种偷偷地藏在心里的暗恋。

我坐在白建的单车后座上和他们一起追赶简溪的时候,从来都不吹口哨,从来都不起哄,我怕她被我们这几个小流氓给吓着,一不小心撞到川流不息的汽车上。

当然,我们也曾跟踪简溪,一直跟到她家里。

她家住在城郊那片老旧的棚户区里,家里有一个瘫痪在床的爸爸,这也是她每天放学后都要第一个跑出教室的原因,她妈妈在一家手工工厂做工,要很晚才下班,所以,她必须尽快赶回家去照顾爸爸。

她怕他口渴喝水时不小心被烫着,怕他从床上掉下来磕着……

我想,我将永远记得白建第一次亲眼目睹她家状况时的表情,他掏出一支从他家老爷子那里顺出来的皱巴巴的香烟,叼到口中点燃的时候,眼圈一下子就红了。他猛抽几口,转过身来定定地看着我说:“莫南亭,既然我们在同一所高中读书,就应该互相帮助对不对,我觉得以后我们得帮帮她。”

青色的烟雾在他的眉目前缓缓升起,为他棱角分明的脸庞蒙上了一层曼妙的曲线,在他身后,长长小巷的墙壁上,因为天气接连潮湿的原因,长满了绿色的青苔。

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刻,我突然觉得眼前这个男孩挺帅,挺有魅力的。

我还没来得及答应,圆滚滚的柚子已经啪的一声立正站好,刷,学着电影里德国军人的样子向他行了一个军礼。

他说:“是,老大。”

于是,我们四个人,都笑了。

第一次向简溪实施援助,是在两天以后。

那天课间,白建指派张子豪将两张百元大钞偷偷地塞进了她的文具盒里,那些钱是白建从他爸爸的钱包里偷出来的,被他爸爸发现以后肯定又少不了一顿臭揍。

他说他都想好了,等他爸爸发现以后他就一口咬定是我们几个拿出去挥霍了,而且还要我们统一口径,不能露出半点马脚。

在他的印象中,他爸爸是个万恶的资本家,靠压榨老百姓的血汗发家致富,所以挣来的那些钱都是不义之财,如今我们劫富济贫天经地义。

其实他爸爸也只是一家玩具工厂的小老板罢了。

接下来的几节课里,我和白建都乖乖地坐在座位上,大气都不敢喘,我们害怕简溪发现那钱是我们给的之后会拒绝接受,她本来就长着一副不食嗟来之食的样子。

好在在接下来的时间里,简溪就像是没有发现盒子里的钱一样,像往常一样认真地做着笔记和作业。

放学后,望着像往常一样把文具盒塞到书包里夺门而出的简溪,我和白建相视一笑,如同完成了一个异常艰巨的任务。

可是,令我们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当我们四个人打闹着走向车棚,刚走到一个拐角的时候,就被简溪给拦下了。

她面无表情地走到白建的身边,将那两百块钱重新塞回他的手中,冷冷地对他说:“白建,你们是在可怜我,同情我吗?”

白建被他问得一愣,我清楚地看见他的喉结上下滚动了几下,想要对她解释,可最终话还是卡在了喉咙里。

看着面面相觑的我们,简溪冷冷地转过身去,然后飞快地消失在了我们的视线当中。

那一天,白建握着那两张皱巴巴的钞票,像根木头似的在原地伫立良久。

我走上前去踢了踢他的屁股,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招呼着张子豪和柚子率先走向了车棚。我知道白建在想什么,此时的他肯定特别难过,特别委屈,我承认他是为了简溪好,绝对没有可怜她、奚落她的意思,可是,他选择了一个错误的方式。

也许这就是所谓的关心则乱吧。

而此时,身为朋友的我们能做什么呢?我知道像白建这种好强的男孩是绝对听不进劝告的,我们所能做的,就是当这件事情根本就没发生过一般悄然走开,留给他一个思考的空间。

就像后来柚子对我说的那样,那时的我们都是要面子的人。

那时的柚子已经成为一名光荣的出租车司机,坐在出租车里的他俨然就是一只嵌在盒子里的皮球,胖得连眼睛都只剩下两条线,年少时的那些梦想,全都已经变成了肚皮上的褶,以深刻的姿态,昭示着那些青春年少时光里纯粹的浅薄。

他说他的那辆出租车拉过形形色色的人,有挎着冒牌包的小老板,有头发染成彩虹色的非主流,还有会说河南话的非洲黑人。当他以时速四十公里的速度,开着车拉着那些人穿梭在这座越来越繁华的都市里的时候,想到自己就要这样碌碌无为一辈子,突然觉得自己其实在很多年前就已经死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我就坐在副驾驶位上,我看着窗外红绿灯上不停跳动的数字,突然很想哭。

我们从来没想过简溪能够主动找我们,求我们帮忙。

那时候的白建已经把注意力转向了高一七班的一个小萝莉,那女生是学舞蹈的,各方面都要比简溪强。

他说:“×,谁稀罕简溪那样的青菜妞啊,她还在我面前玩清高,也不看看自己有没有那资本。”

虽然嘴上那么说,可是当简溪找到我们的时候,他还是难以掩饰脸上的兴奋,一下子从凳子上跳起来,说:“好好好,不论什么事我们都答应你。”

结果那一天,柚子、张子豪和我三个“被代表”的可怜家伙陪着白建一同把简溪那瘫痪在床的爸爸抬上一辆脚蹬三轮车拉到理发店,理了一个一点也不时尚的光头。

简溪说因为每次爸爸理发都要找人帮忙,所以都是理光头。

她说这话的时候,坐在理发店外的台阶上,一直盯着自己的脚尖,灰暗的影子吞没了眉眼,看不清表情。

坐在三轮车上的我仰起头来,透过理发店巨大的玻璃窗看向里面,白建正站在简爸爸的身边,一面小心翼翼地扶着他,一面不停地唠叨着什么,他油嘴滑舌的功夫不是盖的,不一会儿就把简爸爸逗得眉开眼笑。

有那么一刻,看着他和简爸爸聊得那么投机,我突然有些嫉妒,我真怕简爸爸一不小心就陷进这个大尾巴狼的圈套,把女儿许配给了他。真的,那些天我甚至梦见过白建和简溪结婚的情形,我梦见我是他们的伴郎,跟新郎穿着同样的西服,和他们走同一条红地毯,结果简溪却走进了别人的洞房。于是梦里我就哭了,哭着哭着我就醒了,醒来后发现枕巾果然是湿的。

那天晚上,我一直坐在窗台上看着远方的夜空发呆,一直坐到东方泛白都丝毫没有困意。

见我不说话,简溪缓缓地抬起头来,那一刻,我才发现她的眼圈红了。

我这人最见不得的就是女人流泪,结果刷地一下跳到她的面前,拍着胸脯向她保证说:“你放心吧简溪,以后帮你爸爸理发的任务就包在我们几个人的身上了。”

简溪微微一笑,旋即突然问道:“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我们不过是普通同学罢了,甚至都没有说过几句话。”

其实那一天,我本想像电视中的男一号一样大言不惭地告诉她是因为我喜欢她,所以甘愿为她赴汤蹈火的,可是话到嘴边却突然变成了:“因为我和白建是哥们儿啊,我们四个人以前曾经对着电灯发过誓的,为兄弟两肋插刀,在所不辞……”

我记得清洁楚楚,我是引用了一句相声台词,我本来想逗她笑一笑的,可是她接下来的反应,证明我这个人其实没有什么幽默细胞。

听到我的话之后,她的表情突然暗淡了许多,然后轻轻地站起身来,推开了理发店的玻璃门,在她身后,白建他们正将简爸爸背出来。

回去的时候跟之前的情形一样,白建趾高气扬地骑在车上,我们三个人跟在后面卖命地推,那一天简溪本来也想跟我们一起推车的,可是被白建固执地轰上了车。

街边两旁的树一棵棵地从身边滑过去,微风吹动简溪的群摆,轻轻地扫在我的手背上。我抬起头来,看见阳光从她背后照过来,直直地刺进我的眼睛里,有那么一刻,我突然觉得她对我来说就像是一位背负着巨大光环的高高在上的女神,虽然命运让她困顿于最卑微的苦难中。

我突然很想冲上前去一脚把白建踹进臭水沟,突然很想像历史书中那些后来被称为英雄的农民领袖一样,造他这个皇帝的反。

我从来没想到有生之年自己真的会跟白建短兵相接,以前我也只是想想罢了。我知道我打不过他,他爸爸有钱,他从小就喝高乐高,体魄强健,我小胳膊小腿的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可是那一天,我们几个人去他家鬼混的时候,这家伙一时兴起,居然当着我们的面对着墙上简溪的照片,吧唧亲了一口。

于是我就恼了,挥起手中的酒瓶就朝着他的脑袋砸了过去。

酒瓶被他的脑袋弹射回来,落到了地砖上,碎掉了。

我对他声嘶力竭地大吼,我说:“白建,你TMD以后不许玷污简溪!”

听了我的话,他微微一愣,红色的鲜血沿着他光洁的额头流到了他的嘴里,他品了品,在发现那血是拜我所赐之后,突然疯了一样地向我扑了过来。

那一天,我们两个人打得鸡飞狗跳,而这期间,柚子和张子豪两个人就像没有看见似的,拎着啤酒和零食,走到另一间屋子里。

几分钟后,坐在地上气喘吁吁的白建对着同样气喘吁吁的我翻了一个白眼,挣扎着站起来,从抽屉里摸出一排创可贴,撕成两半,将其中一半扔给了我。他一边对着镜子糊着自己脸上的伤口,一边用一种漫不经心的口气对我说:“好吧,莫南亭,既然你那么坚持,以后我同意你偷偷地喜欢简溪就是了。”

他说:“以后我不会再当着你的面亲她了。”

他的话刚一出口,我身后的房门就被张子豪推开了,他在四下打量了一番被我们用身体轰炸过的房间之后,笑笑地对我们说:“走吧二位,‘话剧该上演了。”

其实,张子豪和柚子都知道我对简溪有想法,我们在一起生活了那么多年,作过那么多孽,只需要一眼,他们便能看穿我那一颗并不怎么纯洁的心。

白建把剩下的创可贴拍在桌子上,踢开横在眼前的椅子,走到我的面前,伸出手拉了我一把,将我拉了起来。

临出门前,他将嘴巴凑到我的耳边对我说:“莫南亭,其实我觉得我们两个都TM是在妄想。”

嘴角流出的鲜血滴在了他那件白色衬衣的领子上,盛放成公园里的蔷薇的模样,我接过柚子递过来的香烟,把手掌曲成拱形,把香烟藏在里面,在发现四周无人看见之后,猛抽一口,接着又连忙藏回去……

那一天的“话剧”,照例是白建第一个观看。

然而他非得让我先看,也许是他觉得自己揍我的时候下手太狠了,所以想要补偿我。

他说:“莫南亭,你揍了我你就是老大了,应该你先看!”

柚子他们也不失时机地附和道:“对对对,应该南亭先看。”

我知道,他们是在安慰我,是在哄我开心。

烟头烫到了手指,我冷笑一下,不再推迟。这种情况下,如果我不知好歹的话,反而显得有些见外,我们不能因为简溪这样一个女人,伤了十几年的兄弟情不是吗?

于是,我将烟头扔到一边,活动了一下四肢,低喝一声“走你”,然后啪地一下就贴到墙上了。我的双手紧紧地扒住墙头,双脚蹬住砖缝,将眼睛贴在砖洞上,透过密密麻麻的蔷薇枝叶将视线投向了那块小小的舞台。

然而那一天,我却没有像往常一样在五分钟之后乖乖地跳下墙来把位置让给下一个人。

这种情况以前也曾出现过,通常是张子豪,这个不要脸的王八蛋人品不怎么好,在看到精彩环节的时候一般都会像块橡皮糖似的赖在墙上不下来。

白建像往常一样对付我,他们三个人撕扯了一番,我还

依然保持着视死如归的姿态,仿佛与墙壁融为一体了之后,他后退几步,助跑了一阵,对着我的屁股来了一个漂亮的二踢脚。

那一脚势大力沉,我险些支撑不住。

我清楚地听见,他在提脚之前,压低声音骂了我一句:“肯定是看到精彩镜头了,臭流氓,让开。”

可是,那一天,任凭他们几个人如何撕扯,我的双手始终紧紧地扒住墙不愿意放开,他们抓住我的腿拼命地往后拉,我又一次次地缩回来。我的手掌被砖头磨得血肉模糊,裤子被扒下来一半,屁股被柚子这个没教养的用火机烤得几乎冒了烟,可是我依旧咬牙坚持。

轰隆——

最终,我双拳难敌六脚,还是被他们三个人拉了下来。

我趴在地上,紧紧地抱住白建的大腿,我说:“白建,你不能看,不能看。”

白建冷笑一下:“为什么你能看我不能看,我都允许你偷偷喜欢简溪了,你也太小气了吧你。”

说着话,他便命令其余二人将我拉开,然后来了个漂亮的虎跃,啪,贴在了墙上。

我不知道那天白建看见他爸爸的时候是什么心情,我也不知道他看见他爸爸跟另外一个女人拥抱在一起苟且的时候是不是跟我一样震惊。

我只是看见他的身体在绷直了一段时间以后,他突然颓然地顺着墙壁滑坐在了地上,然后摸出一支香烟静静地抽。他一边抽,一边流泪,违反校规故意留长的头发迎风摆荡,手指抖个不停。

我听见从墙上跳下来的柚子一边将他掉落在地上的香烟捡起来重新塞回他的手里,一边对他说:“咱回去吧白建,今天我们什么都没有看见。”

接着,他转过头来对着我和张子豪说:“我们是不是什么都没有看见?”

在听到我们肯定的回答之后,白建突然声嘶力竭地吼道:“可是我看见了!”

白建没有把这件事情告诉他妈。

白妈妈是小区里有名的悍妇,她要是知道了这件事情,肯定会把整个小区闹翻天。

所以,白建只能选择自己解决这件事情。

我们打算在某一次“话剧”谢幕之后,悄悄地跟踪那个女人,把她用麻袋套起来,狠狠地揍一顿,让她再也不敢觊觎白爸爸的“美色”。

“美色”这两个字是柚子说的,其实我和张子豪觉得白爸爸一点都不美,我们固执地认为那个女人之所以会做这种事情,仅仅是因为看上了白爸爸的钱而已。

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还历历在目。

对面的白爸爸在“话剧”结束之后,将一个信封塞到了那个女人的手中,然后整理好衣服,走掉了。他在小城里算是名人,跟情人幽会绝对不敢去宾馆这种需要登记的地方,所以只能选择小树林这样的地点。

那一天,我们一直跟在女人后面足足走了不下五里路。

我们神奇地发现,这个女人在和白爸爸幽会之后,居然还有心情逛街,她走到一家服装店里,讲了半天价买了一件连衣裙后居然又钻进一家超市买了两斤鸡蛋,一个六寸的小蛋糕和一瓶正在打折的葡萄酒。然后,才从超市里走出来,踏上了回家的路。

小巷的入口处,有一盏老式的路灯,路灯下面,坐着一位老态龙钟的盲人乞丐,她在经过老人身边的时候,还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硬币扔了进去。

“道貌岸然。”

白建冷冷地说了一句,接着加快脚步,跟着那个女人走进了路灯照不到的阴影里,那是我第一次听见白建用成语,不过“道貌岸然”这个成语在我印象中一直都是用来形容男人的,不知道是他错了还是我错了。

然而眼下,根本没有时间让我考虑这些事情,我只能紧紧地跟在他的身后,时刻准备着把他和那个女人拉开,我怕他下手太重,一不小心把她给打死了。

我们跟着那个女人,一直快到另一个路口的时候,白建才一下子扑上前去,死死地按住那个女人的脑袋,大声对着我们喊道:“快上啊,我按住她的头了,她不会看见你们长什么样的。”

虽然我们以前打过不少架,也有一定的经验,但是从来没有打过女人,特别是年龄跟我们妈差不多的中年女人,所以在白建一声令下之后,我们没有像往常一样一拥而上,而是站在了原地面面相觑。

没种!

白建大叫一声,这种情况下,他只能自己动手,于是他将胳膊高高地扬起来,瞄准了那个女人的后背。这家伙是有名的窝里横,揍我的时候是风声水起不遗余力,可是拳头落在那个女人身上的时候又是这般绵软无力。

他一边打一边骂道:“叫你勾引我爸,看你以后还敢不敢。”

我一听他那么说立刻就慌了,这不明摆着告诉她到底是谁在背后实施偷袭的吗,于是忍不住对他喊道:“白建你傻啊,我莫南亭怎么会有你这样的朋友,你这么一说我们就都暴露了!”

然而我的话还没有说完,一束手电筒的光芒就从对面照过来了。

接着,我就听见了简溪那熟悉的声音。后来,我才知道,那天她是因为妈妈回家的时间太晚了,担心她的安全,才迎了出来,恰巧见到了眼前的一幕。

她一边向这边跑着,一边大喊大叫道:“妈,你们凭什么打我妈?”

她冲到白建面前,一把将骑在她妈妈身上的白建推开,将她妈妈扶起来,恶狠狠地瞪着我们。

那个勾引了白爸爸的女人居然是简溪的妈妈!

想到这里,我的脑门上不禁冒出了一层冷汗,在确定像木头一样杵在原地的另外三个人不能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之后,我缓缓地走上前去,捡起女人刚才丢到地上的钱包,缓缓地走到气鼓鼓的简溪面前,佯装镇定地说道:“我们就想抢一钱包,没想到是你妈。”

那一刻,我突然觉得自己真蠢,我怎么就没看出这条小巷正好是通往简溪家的必经之路呢,我记得上次带简溪的爸爸去理发的时候明明走过这条路的。

“对对,我们本来是想抢劫的。”

在听到我的话之后,柚子赶忙上前来打圆场:“没想到大水冲了龙王庙。”

他一边说,一边偷偷地拉了一下站在我身边的白建。

我们四个人就像四个犯了锚误的孩子,静静地站在简溪的身边等待她的审判。世界突然变得安静,只有不远处的一只流浪猫在垃圾箱里翻找食物时发出塞塞率率的声响,远处,一束灯光从摩天大楼的楼顶直八云霄,刺穿了夜的胸膛。

简溪没再说话,她一把夺过我手中的钱包,拍掉妈妈身上的尘土,拉着她的手走掉了。

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刻,我突然有些绝望。

刚才简溪的眼神,仿佛在明确地告诉我们,我们之间再也没有可能了。虽然我们把事情的真相向她做了隐瞒,虽然我们都小心翼翼地保守着这个秘密,我们生怕这件事情影响到我们之间那来之不易的所谓的“友情”。可是,简溪这样纯洁的女孩子,又怎么可能跟我们这样的流氓为伍。

白建一家离开这座小城是在三个月之后。

这三个月之中,他一共来学校上过不到一个星期的课,这是他的一个策略,他要以自己为赌注,来维持父母之间那早已名存实亡的婚姻。这其间,他跟他爸爸把事情挑明了,说如果他不离开那个女人,自己就调皮捣蛋逃课早恋。结果那一天,他爸把他臭揍了一顿,说有些事情小孩子根本不懂。后来,他说干就干,在他连续逃了两个月的课之后,他成功地被学校清理了门户。

白爸爸在儿子与情人之间权衡了许久,终究还是放弃了后者,将自己的玩具厂折价卖给一个南方人之后带着全家去了另外一座有海的大城市。

后来,上课的时候,我还是会偷偷地看着玻璃窗上简溪的倒影,那个女人在服装店里买的连衣裙穿在她身上。据说,连衣裙是简妈妈作为生日礼物送给她的,可是,蛋糕被我们打碎了。

后来,我从柚子那里听说,简妈妈原来是白爸爸玩具厂里的一名女工,因为家里的负担实在太重,面对白爸爸这个金主时才堕落了,其实她也是没办法。

后来,我再也没有跟简溪说过话,偶尔迎面碰到,也只是匆匆擦肩而过。我们也一直没有将那件事情的真相告诉她,柚子说他宁愿简溪一辈子都把我们当流氓。

再后来,我考上了一所二流大学,柚子成了司机,张子豪当了兵,并且靠着家里的关系成功地留在了部队。

每年放假回家的时候,我都会坐在柚子的车里,让他拉着我在这座日新月异的小城里转上几圈。

我们最后通常会把车子停在一盏老路灯的下面,对着那条长长的小巷沉默良久。

六月。

写满“拆”字的大院里早已没人居住,只有长时间没人打理的各种花草还盘桓在墙头上肆意生长。红白两色的花朵,就像那些灿烂却又荒芜的青春。

柚子摇下车窗,点燃一支香烟递到我的手中,拍了拍我的肩膀说:“知道吗,两年前白建的爸妈离婚了,要说当年我们也真够傻的。”

他说:“哥们儿知道那时你对简溪有意思,不瞒你说,哥们儿我曾经也对她蠢蠢欲动过。”

他说:“有多少姑娘,在我们还来不及后悔的时候,就已经牵着别人的手,上了别人的床。这不就是TM的青春?”

他一边说着话,一边推开车门,从车里挤下去,走到当年白建袭击简妈妈的那个墙角撒了一泡尿。

那一刻,看着他臃肿的背影,想起他的话,我突然就笑了。

看见了吗,青春,空气中那洋洋洒洒凋落的花瓣,正在替我跟你说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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