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若瑜

今年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六十周年，我不由自主地想起六十年前在山东烟台由我亲自出面组织迎接从香港远道而来的“华中号”客轮一事。该船载有陈叔通、柳亚子(夫妇)、马寅初、郑振铎(父女)、叶圣陶、曹禺(夫妇)、包达三(父女)、王芸生、张纲伯、张志让、刘尊棋、冯光灌、宋云彬、邓裕志等民主人士。这些爱国知名人士是应中共中央的邀请回来参加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第一届全体会议的。他们冲破国民党军的堵截安然归来，他们的回归使烟台港更加扬名了。现把这桩已经沉埋的事件作一历史回顾。

赶赴烟台迎接“华中号”

1949年3月初，大地回春，乍暖还寒时刻，我在莱阳胶东军区司令部先后接到了党中央、中共中央山东分局和山东军区的电报指示，要我立即亲赴烟台迎接从蒋管区冒着炮火攻击的艰险来解放区参政议政的民主人士。同时提到由中共中央山东分局派遣郭子化同志到烟台迎接并陪同这些人士去济南再转北平。电报中还提到毛泽东同志指示：对柳亚子夫妇要特别给予照顾。接通知后我(时任胶东军区司令员)立刻和政委赖可可、副参谋长裴宗澄、政治部主任王少庸等商量有关接待事宜，随后我就赶赴烟台。我到烟台以后，马上在烟台市委召集当地党、政、军、民有关领导一起商讨迎接贵宾的具体事务。参加会议的有烟台市委书记兼警备区政委刘乃殿、市长徐中夫、警五旅旅长兼警备司令刘林、政委张家洛等同志。烟台当时只有交际处适合接待贵宾下榻，至于接送来客的交通工具只能根据当时的条件从军区和市委、市府抽调小轿车和小吉普车了。为了行车的安全，不仅要进行车辆的检修，同时还要对驾驶员进行培训和安全教育。此外，军区机关也需要作接待来宾的必要准备。一旦他们提出要参观军区所在地莱阳城怎么办?因为莱阳城已在1947年胶东保卫战中被摧毁了，除了断垣残壁已找不到可以提供来宾居住的地方了，只有莱阳城外原莱阳乡村师范学校还保持完整，可以安排住宿，条件虽不怎么样总算有个落脚的地方。我估计贵宾们或许对我胶东区的土改和自卫还击战争的情况有兴趣，我们也应该满足他们的要求，使他们对我解放区情况有所了解。由于当时青岛、长山列岛等地还没有解放，我们还在紧张地备战之中，新解放地区有很多事情要办，所有的事情都要妥善安排与处理，一点也不能耽误。我想客人会在实地见闻与考察中了解我胶东区的情况的。

根据上级电报所提“华中号”客轮启航的时间，我们估计该船近日就会抵达烟台港。我们在准备迎宾的同时与威海刘公岛的观察所用电话频频联系，要求一有消息立即通知我们。不久即得知“华中号”客轮于3月5日下午2时左右到达烟台港。

记得这天的天气非常好，晴空万里，碧海蓝天，一望无垠，好像天公也和我们一样怀着喜悦的心情欢迎从香港归来的贵客一样。不多时，烟台码头的上空传来阵阵的汽笛声，“华中号”客轮终于进港了，船上船下一片欢腾，远望船舷上站满人群，他们频频向我们挥手，我们知道是贵宾们安全到达了，也激动地高挥着手臂，相互呼应。游子们终于冲破了国民党军的拦截和飞机的搜索轰炸，安全到达了解放区，此时此刻怎能抑制住内心的兴奋和激动呀!这一友好、热烈的动人场景给我留下难忘的印象。

贵宾们沿着扶梯鱼贯而下，我们立即迎上去同他们一一握手、频频问好，连连祝贺他们平安到达解放区。我就向贵宾们说：“你们沿途辛苦，担惊受怕，远航归来，是不是先到招待所休息休息，以解除路途的劳顿困乏?”岂知贵宾们却兴奋地说：“到家了，疲劳也就消失了，不妨先领我们去看看解放军的英姿，和他们随便交谈交谈，这是我们迫切的希望，先睹为快嘛!”我说：“你们到家后的心情我很理解，毕竟你们远道乘船而来，旅途艰辛，先休息一下为宜，明天再参观驻军也不迟呀!你们想参观驻军的任何单位，我们都热烈欢迎。”接着他们又问：“从码头到住地的途中有没有驻军呢?”我说：“在战争时期，我军驻地经常变动，现在还在打仗，我们还没有修建营房，仍旧借住在群众的家中，从这儿到交际处沿途都有驻军。”他们听了，高兴地说：“司令员!那么我们就在开往宾馆的途中遇见有驻军的地方就停下来参观，可以吗?”我回答说：“只要是朋友们认为方便，当然可以咯。”他们看我很爽快地允诺了，自然很高兴。接着有人问道：“我们在国统区和香港的时候，就对解放军以劣势兵力和武器装备，先后打败了装备精良、训练有素的日本侵略军，和有着美国支持、美式装备与训练的国民党军感到很新奇。你们军中一定有许多可歌可泣的英雄业绩令人钦佩，使人感动。所以我们到了解放区想先睹为快呀。”陪贵宾突击走访连队

烟台这个海滨城市不大，上车不久路过二马路时，见到一座民宅门前有两个持枪站岗的哨兵，这就是军队驻扎的地方，于是我们就把车停下来，等大家下车后，我在前面引路。这里住的是警五旅一个步兵连，连部率两个排住在该四合院里，另一个排住在斜对门的民宅里。当哨兵见到我们在这里下车时，立即向连部报告，连长和指导员听哨兵报告后立即赶到门前向我报告，看到司令员领着客人参观连队感到很惊讶，他们就陪同我们进屋。

这座四合院不算大，当时这里住的只有房东夫妇，他们头发已显斑白，大概有五十多岁了，他俩住在北房(正房)，连部住南房，东、西厢各住一个排。战士们居住的地方虽然比较拥挤，但比以往的条件还是好多了。我们进门的时候，有两个炊事员正在天井中的水井打水，两厢的战士们正在学习，好像在讨论问题，发言挺踊跃热烈，一见到我们都停下争议，起立向我们敬礼，并带着神奇的眼光瞧着我们，也许是因为司令员陪着这些穿着长袍、西装、旗袍等各种服装的男女老中少客人到连队感到奇怪。过去我下连队视察都是由各部队首长陪同，今天却是司令员亲自带队，这一定是不简单的客人。这时候第一排排长向我报告：“首长同志，第一排战士正在讨论政治课，请指示。”连长一看地方太小容纳不下那么多人，就向我建议：“首长，这里太小坐不下，房东的堂屋(指正房中厅)较大，那里还有些椅子凳子，两个排都坐得下，门外还可以坐一个排；或者就在天井，就可以把三个排全部集中，客人要提问题也方便，他们还可以看到我连全体人员和武器装备，请首长决定。”我说：“那就在天井集合座谈好了，给客人搬些椅子凳子就可以了。”在搬椅子、凳子，集合队伍的过程，房东夫妇出来了，看到我们这些客人时，房东笑颜大开地说：“怪不得一早就听见喜鹊喳喳地叫，原来有贵客光临舍下呀!欢迎!欢迎!”军民相聚，融洽可亲的情景，给来宾很好的印象，当然也使他们感到新奇了。

全连集中坐好后，来宾们亦就座了。武器不离身，这是当时的规定和习惯，因此就可以从现场看到我步兵连的装备情况：有美式轻机枪六挺、掷弹筒六具(自制的)、美式火箭发射筒两具、美式冲锋枪、美式和日式的步枪，以及我们自己兵工厂生产的枪械等。来宾见到这些武器装备大大吃惊。有人问：“你们这些主要枪械怎么大都是美式、日式的呀!”连长连忙

说：“日本侵略者和蒋介石都不愧是运输队长，他们先后将日械和美械送给我们了。这些都是我们的战利品。我们胶东部队参加了许多战役，如莱芜战役、孟良崮战役、粉碎敌人重点进攻山东的战役，以及济南战役、淮海战役等等，不断打大胜仗，不断有缴获，因此我们军队的日式、美式装备就多起来了，也就普遍了。”我说：“蒋介石这个运输队长给我们送来不少美械装备，从这个角度说，对他还要给予嘉奖呢。”大家随着话音哈哈大笑了。

这时有位贵宾提个问题，他说：“在蒋管区听人说：解放军打仗是用‘人海战术，把民兵放在第一线，先向敌人冲击，用以消耗敌人的子弹，又用一种‘迷魂药给战士吃，战士吃了这种药后就失去理智，两眼发直，耳朵也听不见枪炮声，迷迷糊糊地只往前冲，这样就把敌人给打败了。我们也不相信这种说法，你们到底怎么打仗的嘛?”战士们听后都哈哈大笑，全场顿时热闹起来了，有的窃窃私语，这时有位战士站起来说：“打仗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斗争，作战必须凭勇敢和智慧(即革命英雄主义加战术和技术)。由于我军指战员非常明确自己作战的目的，就是杀敌保家，安邦定国，自觉地拿起武器和敌人拼搏，达到保存自己，消灭敌人的目的。怎么能吃什么迷魂药糊里糊涂地上阵。那不是稀里糊涂地去送死，还能打胜仗吗?”话音一落，又有战士站起来说：“我们军队打仗时，是主力军、地方军和民兵三种武装力量相结合进行运动战、阵地战和游击战的人民战争。从来没有把民兵摆在第一线去消耗敌人子弹的事情，我们连里许多同志都是由基干民兵升级参军的，我们这些人在参军前都配合主力军参加过许多次战争，从来没有被放到第一线当炮灰。今天才听到这个新闻。”

由于来宾提的问题与战士们关系密切，战士们有话可说，使全场显得很活跃。这时有位来宾又问：“解放军没有军衔，打起仗来，你们是怎么指挥的呢?”这时连里的炊事班长突然哈哈大笑。他已有五十来岁，留着山羊胡子，他的笑声引起了来宾们的注意。“噢!原来解放军里还有‘老头兵呀!”他们的惊讶和兴趣又引出战士的新话头。有位战士主动介绍说：“他是‘老抗日了，他是我们指导员的父亲，我们连的炊事班长。”来宾接着问：“儿子是指导员，父亲是炊事班长，工作中怎么处理呢?”老炊事班长不慌不忙地把“旱烟杆”敲了敲就往身上一揣，笑着说：“抗日战争时，我已近四十岁了，老伴已去世，儿子十三岁正在上小学，我报名参军，我一走家里就没人管他，于是我就把他带出来一块参军了。因为我在烟台当过厨师会做菜，参军后就分配我到连里当炊事员，儿子就给送到胶东公学上学，后来又到北海独立团当文书。他年轻进步快，从文书到了指导员。我年纪大了，没有文化，有厨艺做炊事员工作很合适，我很安心炊事班长的工作，把连队伙食搞好，让同志们吃得好，身强体壮，杀敌立功，打倒蒋介石，建设新中国，这是我的责任。我们都是做革命工作呀!”又问：“你是炊事班长，儿子是指导员，你们在工作上是怎么处理的?”老炊事班长笑着说：“那好办嘛，我们军队不管官兵都是为人民服务的，军队有‘三大纪律，八项注意这里面规定下级服从上级，一切行动听指挥。在公事上我自觉地听从他的指挥，服从他的领导，如果他工作中有缺点，我会坦率地提出批评。在连队里我们既是上下级关系又是革命同志的关系。他很尊重我的。”

有客人很关切询问连干部：你们连里的生活怎么样?比如伙食标准，物资供应和每月薪金等等。连长回答说：我们每人每天的伙食费是四角钱的北海币(即当时山东北海银行发行的纸币在解放区可通行)。可以买1斤半粮食(苞米面或面粉)、蔬菜1斤、花生油5钱、食盐5钱、猪肉5钱。每逢节日，如元旦、春节、“五一节”、“八一”建军节，上面发给每人1斤猪肉作为会餐用。另外，我们各个连都有生产基地，约有3亩菜地，在这里可以种菜，养猪、鸡鸭进行补给。由于我们住地靠近大海，上级渔船捕捞了鱼虾等也分发给我们一些。所以，我们所有连队每日三餐都是两菜一汤(菜是一荤一素)，每星期还可以吃一次饺子和包子。你们看战士们是红光满面，身强体壮的呀。连长介绍得很具体实在，客人们听了不由点点头。

有位客人转而问我：“你们部队的薪饷怎么规定的呢?”我说：“我军当前所实行的是供给制。”“供给制有什么标准吗?”我说：“我们的供给制如服装是按季节发，官兵服装一个样，你看我这个军区司令员穿的服装和连队指战员们穿的不是一样的吗?薪金是采取‘按劳分配的供给规定，战士和连干部每人每月3元，营职4元，团职5元，师职8元，我和政委在本区是最高的为10元。”又问：“连队每人每月3元钱够花吗?”战士接着答道：“够花，我们许多同志还花不了，像我每月还能节省一、二元。因为我不抽烟，学习用品和卫生用品都是公家发的，不要自己买。”又有战士说：“抽烟嘛不用担心，我们抽的是‘喇叭烟，这烟叶是自个儿家种的，不用去商店买。我们炊事班长抽的是旱烟锅就更简单了。”客人随即问道：“喇叭烟是什么烟?”“那就是用纸将烟叶卷成上小下大，像喇叭的形状的自制卷烟。”客人们看见战士用报纸卷的喇叭烟都笑了。

这次座谈会非常随便，有问有答，看到什么就提什么，想起什么就提什么，没有固定的主题，真叫东拉西扯，却又十分放松自如。客人又问：“你们怎么参军的，有什么形式吗?”战士们都笑了，有位战士谈了他们不同的参军经历。

由于时间关系，无法让大家继续畅谈，我们就领着客人参观连队的内务。战士们都是睡地铺，房间不大，住的人不少，但内务整齐、清洁，器具排列有序显得部队要求严格，训练有素。客人们看后带着满意的神情离开了连队。这是他们下船伊始所见所听的真实情况，我没有征询来客的意见，但从他们的神情动态可以领略到对这次的突击参观是满意的。

参观莱阳战役遗址

到烟台交际处后，我们为他们安顿好住房，晚上军区同烟台市党、政、军机关一起举办欢迎晚宴，为远道归来的贵宾接风洗尘，并商量以后的行程。他们之间有的人希望早点去北平，以便会见阔别多年的朋友；有的想稍作停留，以便实地作些考察。这时中共中央山东分局派来迎客的郭子化同志风尘仆仆地赶到了烟台。(据叶圣陶《北上日记》记载：3月6日“华东军区三位特来烟迎接，今晨会见。一为郭子化，系鲁南老战士，近任调配粮秣，支援前线。一为匡亚明，谓与余相识，系从前景云里邻居，今任宣传工作。一不记其姓氏。”——编者注)于是我们就一起商量行程问题。贵宾去北平还有任务是不可能在此多停留。由于他们去济南要路经莱阳，莱阳位于胶东半岛的中心地区，又是当时胶东领导机关的所在地，故引起贵宾们的重视与兴趣，他们提出路经莱阳就地参观的要求，我们同意来宾的意见。

解放战争时期，在莱阳地区曾经进行了一场恶战，即莱阳战役。莱阳城就毁于这场战争，现在这里留下的是断垣残壁，由于目前全国战争尚未结束，我们还腾不出手来恢复这座城市。因此，莱阳城的居住条件非常差，如果客人们想参观战争遗址，只好让大家受些委屈，希望朋友们能够谅解。来宾听后感到我们的真诚，理解我们目前的处境，表示“客随主便”。莱阳城的居住条件虽不好，还不至于让大家露营，在莱阳城外有座乡村师范学校，其校舍保存得比较完好，暂住一夜还是可行的。我们就这样确定下来了。

第二天早晨，我和郭子化同志一起陪同客人前往莱阳，暂住原莱阳乡村师范学校的教室。大教室用门板架床(因胶东居民当时都睡炕)，天气还冷，门板又硬，我们就铺上几条新军被，盖厚些；没有电灯就用蜡烛照明……这对我们久经沙场者来说够好了，但对贵宾而言的确委屈他们了。到莱阳后，我就陪同客人参观莱阳战役的遗迹。

莱阳战役是胶东保卫战的组成部分，也是胶东保卫战的最后一次战役，从1947年8月至12月13日，历时五个月。我山东兵团在保卫胶东，粉碎蒋军重点进攻战役中共歼敌六万三千余人。有力地配合了我外线进攻兵团——刘、邓；陈、粟；陈、谢兵团的外线出击，形成解放战争时期外线进攻和内线反攻相配合的战争奇观。我们向贵宾们介绍了该战役的情况。

大家可从战后的废墟感受当年激战的情景，人民革命战争的胜利得来的确不容易。我们亲历作战的人在这里似乎还能感受到轰隆隆的炮火声和厮杀的怒吼声。我们的子弟兵们就是为了保家卫国而勇敢参战，甚至献出自己宝贵的生命!

贵宾现场参观后颇有感触。他们对我们能在莱阳接待所作的努力是理解的，情真意切弥补了居住的简陋。在这短暂的接触过程中，通过实地考察，了解了我军和解放区的真实情况，起到相互沟通，彼此理解，增强友谊的作用。

次日上午，我胶东区的党、政、军、民领导机关的负责同志从莱阳城西的赵疃村赶到贵宾住处送行。然后民主人士由郭子化同志陪同前往济南再转赴北平。

(2009年7月)

责任编辑秦明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