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　成

夏日午后的阳光没遮拦地倾泻而下,李雯追着树阴逶迤而行。拐弯的时候,被旁边的女人示意停下,李雯顺着看过去,见前方正有一个衣衫褴褛的男人站在马路牙子上,对着滚烫的马路满地撒尿。光天化日之下,却也无人理睬。尿完了,那人还将手架在裤裆上,以示众的快意当场展示他的“武器”——真是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李雯拨通了收容求助热线,电话接通前,关于孙志刚,关于收容与救助的一系列新闻与旧事在她脑海里跳跃,李雯知道,她生活在一个被惯性和谎言遮盖的时代,也生活在一个流淌着道德和公正的秘密小河的时代,如果能以一己之力做些什么,尽管位卑言微,也欣然前往。

一个健朗的声音回应了她,面对这个男声,李雯很快调整了语言结构:有个流浪者随地小便,还不把“工具”收拾起来……这个人睡在广告牌子下面有一段时间了!

对方很快听清了事情的原委,问清地点,说马上就过来。

收了电话,李雯想到了某人讲过的段子:某角落的墙上,曾写有这样的标语:此处严禁大小便,违者没收工具。国人的幽默可以与新加坡治理此举的鞭刑相提并论。

第二天早晨,李雯没有看见以前的角落里的一堆破棉絮,没有看见那个蜷缩其中蓬头垢面的流浪者……心中涌上了幸福的欢畅。

幸福有时候很简单。有人科学地分析说:一段宁静的时光;一番感恩的祈祷,还有一丝一毫的善言正行。

欢畅了一个上午。将近午间,李雯听到了那个健朗的声音,略微迟疑:我是救助管理中心。那个事情,不知你是否关心结果,可以向你汇报一下么?还有,冒昧地问一下,你是教育上的专业人士,方便一起吃午饭吗?顺便!

那个声音的健朗和它后面的善解人意打动了李雯,她笑着选好了学校附近的见面地点。

一阵凉爽的风吹起了李雯长长的裙裾,她翩然走过,向橱窗里张望自己的样子。从现在开始,她又在意裙裾的洁白,以愉快的情怀对待万事万物。

那个健朗的声音后递过一只粗大的手掌,军人般挺拔的姿势,快刀利水的动作。

“可能你并不知道你附近有这么好的一个品粥轩,虽然它是地下的。”李雯跟着他一步步踏进夜色般璀璨的地下,一点迟疑和冒昧的感觉被恰到好处的引领消散。

“随地发现一个好吃的地方,随时发现一个可以对话的心灵,我们的生活得救了。”坐下的时候,他望着李雯说道。

李雯说:你很文学啊,我以为,你工作在社会的倾斜面上,看到的灰色的东西多,多半冷漠,起码铁石心肠一点才对。

“哦,不错,那是我们的职业主流。”

“应该说你们的职业是主流,强势文化,培养霸气。”李雯说道,“当然你可能是个例外,而且既有可能被边缘化,因为背弃一个环境的文化是没有生存基础的。”

“怪不得你们搞教育的这几年职业声望急剧下降,因为你们首先就屈服了。人的尊严缺失了,才会有整个行业的乱相。注意,相是一个大概念。”

李雯微笑着说:“你怎么就判断我是一个谈话的对手,这个年龄开始脆弱了,甚至当怨妇也够条件了——相这个概念可以理解为最基本的组织,决定最根本的性质,但是不足以说明大现象。比如,我关心了流浪的人,我眼神哀怜,那只不过可能是弱者对弱者,或是潜在的对自己的怜悯。”

“收容流离失所的人,在正常生活之外走失的人,已经这么不容易了。如果从精神上分析,偏离了正常的主流的价值轨道,失去寄托的心灵呢!教育应该关心这些问题,而不仅仅是分数。”

李雯豁然大悟道:“喝你的粥是要接受这个艰难的命题吗?呵呵,我的孩子还在暑假补习班里苦熬呐!我几年前就写过《假期补课的不唯一解》,课补得越来越凶,请相信,坐在你对面的人如同历代、历届文人一样——多有感慨,少有行为能力。”

对方很迟疑地说:“我的孩子,告诉我选择美术。你知道的,小三门几乎成了走后门的代名词。我很担心,觉得压抑。补课的事情竟然让我看到了比收容还战栗的东西。”

李雯埋头喝粥,低声说:“在这种体制机制下,连自己的孩子都救不了!”

他关切地询问:“冰粥是否太凉了?”

李雯顾自道:“最起码你解救了一个人,两个人,看他们有尊严地回到社会。而我们有时是看着一个幼嫩的心灵瑟缩着偏离了阳光,永在阴影中瑟缩。”

他说:“社会是一个整体,孩子的伤心难过压抑总要在社会生活中体现和爆发。”

正如海明威说的:“不要问丧钟为谁而鸣,它就是为你敲响,人类所以才有终极关怀嘛,这是人之自知,人之自觉。”

“大我与小我。而已。”

“大多数人毕竟是沉默的大多数,冷漠的代价就是淹没在冷漠中。社会向前走一小步,多么不容易啊,如同煤的形成。”

李雯总结道:“你看,我还是没有行为能力。你又让我看到了这一点,这才是所谓文人的小和短处。”

他说:“对人性认识的深刻与警醒,令人动容。大家都是靠着彼岸的光,才能照亮此世的撕扯、沉溺……会好的,渐渐……”

时间那么快就过去了,从地下出来的时候,才知道刚刚下了一场太阳雨。天气仍然燠热,绿树婆娑,阳光灿烂,但空气中还是多了滋润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