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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里桑植帅魂归

2009-10-24贺捷生

海燕 2009年10期
关键词:桑植表兄乡亲

贺捷生 一九三五年生,湖南桑植人,出生后便随红军第二方面军长征,一九五五年入北京大学历史系学习。曾任中国人民解放军军事科学院军事百科部部长,少将军衔。

又是“八一”,又是人民军队的伟大庆典,南昌起义八十二年后的今天,起义的总指挥贺龙魂归桑植,父亲又回到了他日思夜盼的乡亲们中间,回到了生他养他的那片故土。

他是长征开始那年告别故乡的,如今,他魂归故里,又回到了当年挥师出征的这片土地,回到了他对之寄予了无限情思的这片浸染着数万英烈鲜血和生命的土地。

群山苍翠,峰峦叠嶂,巍峨挺拔的湘西天子山今天伸开双臂,拥抱久别的湘西之子——我最亲爱的父亲。

今年恰逢父亲含冤辞世四十年的日子,经中共中央批准,他的骨灰从北京迁葬故乡——湘西天子山。一九三四年的十一月十九日,根据当时军委的命令,父亲率领红二、六军团,就是从这里出发开始长征的。那是一个阴雨绵绵的日子,湘西父老以泪作雨为他的子弟兵送行,屈指一算,整整七十四年了。

绵绵阴雨多日,今天,天子山以少有的晴朗迎接它的久别之子。朗朗晴日下,墓碑背倚着的昆仑峰显得更加壮美,墓前方的御笔峰,平时云雾缠绕,今天清晰得远远能分辨每一棵松树。倚马而立的贺龙雕像今日似乎更加豪迈,像与群山并立的又一高峰。一阵山风吹过,飘过一曲动听的桑植民歌:《跟着贺龙去革命》,歌声带着人们回到了那个烽火年代。逶迤山道间,当年,红旗卷起农奴戟,父亲率领的扛着长枪、背着大刀的队伍,像一条又一条盘山的长龙。如今,在当年走过红军的古老山道上,再次飘动着攀山的人流:湘西父老听说贺胡子回来了,大家你搀我扶,争相攀上这座一千二百米的峰巅。当年的老赤卫队员来了,当年的暴动队长了,当年掩护红军的老房东来了。他们都要和老总来叙叙家常,喝一杯家乡的老酒!

老红军贺文代在孙辈的扶助下,一步步来到山顶,到了山顶,他挥手扔掉拐杖,啪的一个军礼,其神情庄重、腰板笔挺,在老总面前,他更像一个听命出征的战士。谁能相信,他已经是一个九十三岁的老翁呢?“常哥啊(贺龙字文常),桑植乡亲想您啊!话未说出口,一语泪长流。墓碑前,一个麾耄老者长跪不起,他是贺龙当年的警卫员王金水。他的诉说更是感动了所有的在场人:“老总啊,七十四年了,你怎么就不回来看看大伙儿呢?湘西的一草一木都在盼着你呀!”

是啊,父亲啊,老总啊,你怎么就不回来看一看呢?战争岁月,北战南征,戎马生活,居无定所,可革命胜利后,你身在高层,都位居元帅了,你难道把乡亲们忘记了吗?你为什么就没想到回湘西看看呢?洪家关村口那座贺龙桥,乡亲们早已修茸一新,盼着你重在上面走一走啊!还有,洪湖乡亲们为迎你回来,七十年前专门修了一座“接龙桥”,乡亲们都想你呀!

肃立碑前,看着墓碑上父亲吸着烟斗的面容,我在想,父亲何尝不想念乡亲们呢?回故乡看看,是他魂牵梦绕的一桩心事啊!

我的思绪一瞬间回到了五十六年前的一天。那时,父亲已经身居西南军区司令员的高位了,我是刚回到父亲身边的一个中学生。那是一个晚上,闲暇的父亲依然叼着那支著名的烟斗,他跟我聊起了家常,给我讲起了往事。他说,从湘西我率领桑植子弟起事算起,光桑植就牺牲了六万多人哪。如果从我投身革命算的话,到一九四九年全国解放为止,跟贺家凡沾亲带故牺牲的英烈不下两千人。闲下来我眼一闭,他们一个个好像就在我的眼前。我想他们哪!今天我们胜利了,掌握政权了,他们这些英烈的老婆孩子怎么样了?亲人怎么样了?捷生,找个时间你跟我到老家走一走、看一看。父亲亲切地摸着我的脑袋,抬头看他时,见父亲双眼泛着晶莹的泪光。那泪光,永远地留在我的记忆里,那是我看到父亲作为带兵的元帅第一次流泪。

说来也巧,时隔不久,打听到我父亲地址的桑植乡亲陆续来了。他们中有烈士的遗孤,有英烈的兄弟,更多的是一些已经牺牲了丈夫的寡妇们。其中有一些居然还不知道她们的丈夫已经牺牲的消息,他们是来找老总贺龙寻找丈夫来了。更多的是为找当了“大官”的贺龙寻个出路。新中国刚刚成立,国家穷,交通闭塞的湘西更穷,烈士家庭缺了男劳力则穷上加穷。当做梦都希望见到乡亲的父亲,真的接连不断地见到乡亲们时,其心情却有说不出的苦涩和沉重。革命胜利了,却还不能让老百姓过上好日子,特别是那些为革命把生命都献出的烈士,他们的亲人还不能摆脱贫困,他感到内疚啊。但是,为乡亲们找工作,对于向来严于责己的父亲实在是勉为其难,在当时的情况下,也确实很难做到。因为在湘西跟着贺龙革命的队伍,不论是烈士遗孤,还是失去了丈夫的寡妇,都以数万人计呀,刚刚建立新政权的国家,百废待兴,哪能承担起这么大的负担啊!父亲能做的,就是请他们住几天,招待吃顿饭,然后从工资中资助他们一点,最后买张车票送他们回家。即使关系特别亲近的亲戚,也不过如此。因为屡屡不断的来访乡亲的开支,已经使父亲入不敷出,甚至影响了一家人的正常生活。

我记得,父亲有个四妹叫贺满姑,是湘西出了名的红军女英雄,她在与敌作战时不幸被俘,国民党以五马分尸的惨烈手段将她杀害。其英雄壮举,成为对一代青年进行革命传统教育的典型事例。关于我有这样一个女英雄姑姑的事,父亲时常讲起。那一年,贺满姑的儿子即我的表兄来到重庆,他的要求很简单,看舅舅能不能给弄份工作干。他还同时带来了当地政府的口信,说县里要拨款修一下当年被国民党军队焚烧的贺家老屋,目的好供孩子们参观学习。那一天,父亲的话至今犹在我的耳边,父亲对我的表兄说:孩子,当农民种地有啥不好,咱是红军的后代,是党的人啊,是党的人,就不能给党添负担。孩子,听舅舅的话,回湖南务农去,这是十分光荣的事。等我退休了,我也一块和你到桑植种地。至于重修老屋嘛,坚决不行。咱洪家关孩子连所学校都没有,上学都要跑几十里山路,难啊,要办,就办一所学校。听了父亲的话,表兄二话没说,毅然回到了湘西,此后他终生当了农民。而父亲倡议修建的那所学校,至今都在为洪家关一带的教育发挥重要作用。

不斷来访的乡亲,不仅成为父亲的经济上的重负,也严重干扰了他繁忙的工作。父亲的一个外甥向楚学,在西南某空军师当师长,看父亲实在难以应付,就说:舅舅,这样迎来送往的事你就交我办吧,都是湘西乡亲,接待他们我也有责任。父亲答应了。可没想到,这件事却让父亲终生悔恨不已。那一年,三反五反运动在全国开始,表兄被举报犯了贪污罪。罪状是:用公款为来访老乡报销了两张火车票。在机关批斗大会上,父亲作为领导干部被特别请来参加,坐在主席台上的父亲,看着自己的外甥被押上审判台子,心里如同打翻了五味瓶。后来查来查去,表兄的罪过依然就是两张火车票。可在那个年代,这是大罪,罪当重处。我永远不能忘记那天父亲坐在台上的那个尴尬面容。父亲真的好后悔呀!在西南军区同为领导的刘伯承听说此事,立即指示:向楚学犯贪污罪,虽罪不容赦,但他是战场上能征善战的虎将,眼下抗美援朝前线正需要人,就派他去朝鲜,让他戴罪立功吧。刘帅一句话,为表兄解了围,让他免除了牢狱之灾。然而从那以后,不知为什么,父亲再也没提过回湘西的事。我知道,他把对湘西父老的惦念,深深地埋在了心里。

父亲再一次提出回故乡看看,是一九六四年的年末,正是三年自然灾害闹得最凶的年月,当时,毛主席在中共中央政治局会议上提出倡议,动员政治局的委员们都要回家过年,要大家了解体验一下百姓的疾苦,顺便也可以搞一些农村调查。第二年,毛主席身体力行,自己首先带头回了韶山。然而,那时已经到了长沙的父亲,却在家门口踯躅徘徊,近在咫尺,他最终缺少了再向西走的勇气,只是派同行的荣高棠先去桑植看看,他答应:明年我一定回去。那一刻,父亲想了什么?我只能猜测。我想,父亲肯定想了很多,他的面前,或许会有成千上万的湘西子弟结队走来,其中有一九二一年八月一日,他最早带到南昌的万余部队,这支部队大多数是湘西子弟,他们都是跟着贺龙闹革命的,那是中国革命的最早武装啊。可是他们中的三千多人却在起义后南下作战中牺牲了。南下作战失利后,贺龙根据中央指示,再次回湘西开创革命根据地,呼啦啦大旗一竖,再次集中了数万人的队伍,创建了红二军团,而这支队伍中,多数是他带出去的湘西子弟。而他们中的许多人都先后牺牲在祖国解放的各个战场上,已经长眠在祖国的山山水水间。我想,父亲此刻一定想到了他们,想到了他们那些失去丈夫的妻子,想到了那些失去儿子的父母,还有那些失去父母的儿子,他们这些亲人朝思夜盼,都盼着贺龙能给他们带来久别的亲人啊!父亲见他们该咋说呢!

第二年,湘西的父老期待着,贺老总应该兑现他一年前的许诺了,然而正待启程,“文革”爆发了,此后,遭受不白之冤的父亲在经受了长达数年的牢狱之苦后,于一九六九年含冤离去,到湘西那片土地上走一走、看一看,最终成了他生前未竟的遗愿。

帅魂归桑植,情牵万人心。如今,在中国人民解放军建军八十二周年的日子,父亲辞世四十年后,他终于又回到了层峦叠嶂的群山间,又回到了湘西父老们中间,回到了他魂牵梦绕的这方土地。他又可以像当年一样,听乡亲们动情地歌唱那美妙无比的桑植民歌,他又可以和乡亲们一起,品味着浓郁的湘西老酒,讲述古老优美的湘西故事。只是今天的湘西,变化地覆天翻,改革开放三十年来,人民已摆脱贫困,生活蒸蒸日上。父亲再也不用为乡亲的吃饭穿衣操心犯愁了。在桑植的山里走一走,看一看,到处是漂亮的服装,崭新的楼舍,还有湘西百姓甜蜜而自信的笑容,然而也有不变的,那就是人民对党信赖和对国家无比热爱和忠诚的精神,它从父亲及其老一代革命家率领的红军队伍一路传来,像接力棒一样,一代代传承,直到永远。亲爱的父亲,你当为故乡欣慰和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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