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志愿军哥哥(外一篇)

2009-10-24尧山壁

海燕 2009年10期
关键词:志愿军

尧山壁 一九三九年六月十六日生于河北隆尧,一九六二年河北大学中文系毕业,一九六五年任河北省作协专业作家,一九八六年起任河北省作协主席,河北大学教授,文学创作一级,享受国务院津贴专家。已出版诗歌散文四十余部,散文《母亲的河》《理发的悲喜剧》《石头的生命》《陶醉壶口》入选语文课本。

一九五〇年十月二十五日,中国人民志愿军“雄纠纠,气昂昂,跨过鸭绿江”,一场轰轰烈烈的抗美援朝运动在全国展开。我当时正上小学三年级,整天举着小旗上街游行。四月四日(后来改为六月一日)儿童节那天,青年团县委书记来校作报告,号召每个学生向志愿军叔叔写一封慰问信。全国各地的慰问信雪片似的飞向志愿军总部,再分发给各部队战士。

一个月后,收到一位名叫王亮的志愿军战士的回信。他愿意跟我建立通信关系,但是不许称叔叔,只能叫志愿军哥哥,理由是他仅仅比我大五六岁。我当然不同意,说他萝卜不大长在背(辈)儿上,我父亲是当八路军牺牲的,八路军、解放军、志愿军是亲兄弟,不能乱了辈份。争论了两三个回合,最后还是我妥协了,不应他的条件,就要中断联系。

书信来往频繁,一星期一封。他向我讲述战场体会,我向他汇报学习成绩。原来只知道他信皮的部队番号,渐渐地从字里行间了解到他是一名铁道兵战士,守卫在清川江大桥。我专程到县城买来朝鲜地图,一天到晚地看。清川江是与鸭绿江平行的一条河,东起妙香山,西入朝鲜湾,是平安北道与平安南道的界河。江南岸的小城安州,在丹东到平壤距离三分之二位置上。志愿军的军需物资从这里源源不断地向南运输,大桥自然成为咽喉要地。第二战役时,毛泽东亲自布置了“清川江钓大鱼”,消灭了美军一个王牌部队,并即兴赋词一首“颜斶齐王各命前,多年矛盾廓无边,而今一扫新纪元。最喜诗人高唱至,正和前线捷音联,妙香山上战旗妍。”(《浣溪沙·和柳亚子》)

美国是世界头号军事强国,而新中国创建伊始,积贫积弱,双方武器装备相差甚远。美国一个军拥有坦克四百三十辆,中国入朝六个军一辆也没有;美国一个陆军师拥有四百六十二门各种大炮,中国一个师只有十二门山炮;美国一个军拥有汽车七千辆,志愿军主力三十八军只有一百辆,二十七军只有四十五辆;美国一个步兵师拥有电台一千六百部,中国一个军才有十部;空中力量对比更为悬殊,志愿军当时不但没有飞机,连防空武器也极缺乏,面对美军一千二百架作战飞机,只有一个高炮团,三十六门七十五毫米炮,还必须留下十二门守卫鸭绿江口。至于雷达则一台也没有,搜索空中目标全凭耳朵和眼睛。最现代化的军事力量,反被小米加步枪打败,美军气急败坏,疯狂反扑。

第二年冬天,王亮哥哥来信明显减少,内容也越来越简短,有时只有三两句话。从断断续续的只言片语中,我深深感到战斗的紧张和惨烈。把那些电报式的文字连接起来,是这样的:

美国空军对清川江大桥展开摧毁式攻击,每次出动B-29型轰炸机六十多架,每天十几次轮番轰炸。我铁道兵战士毫无畏惧,你炸我修,白天炸晚上修,大桥依旧巍然屹立,畅行无阻。后来美军每天出动飞机两千五百架次,夜以继日地投弹,使我军无暇修补。然而,道高一尺魔高一丈,铁道兵在大桥旁边另修一座一千五百米新桥,隐蔽在水面之下七八十厘米处,白天海水涨潮时淹没,夜里海水退潮时通车。一天战士们在新桥附近发现几个铁疙瘩,是美军投下的定时炸弹,三四个人抬不动,就用绳子拖,拖着拖着爆炸了,巨浪升空,战士们倒下一片,鲜血染红了半边江水。

敌机欺我无力防空,追着战士飞,炮弹打出一溜火光。发现山腰的坑道,俯冲下来,钻过高压线,对准洞口射击。飞过去再转回来,如入无人之境。奈何我钢铁战士不怕牺牲,连续作战,有人极度困乏,倒在冰水里就睡着了,零下四十度严寒,不少人冻伤。他们硬是一不怕苦二不怕死,把清川江大桥建成了一条打不垮、炸不烂的钢铁运输线,保证一个月夜间通车二十五天,以惊人的牺牲,为新中国赢得了荣誉。美国人惊叹“碰到了最顽强的对手”。这对手迫使不可一世的美军司令、五星上将麦克阿瑟丢官,第八集团军司令沃克中将丧命。美国人极不情愿地回到谈判桌前。

报纸上捷报频传,一天天接近胜利。可是志愿军哥哥却断了书信,急得我天天跑邮电所,依然毫无结果,不祥的预感重重地压在心上。老师开导我化悲痛为力量,我就拼命学习,念完第五册就跳到第八册,高小上了一年就考上了初中,年年班上考第一。有人问我学习的动力,我就说因为有个志愿军哥哥。

一九五五年到邢台上高中,一次到荣军疗养院慰问,在墙报上看到一则消息,表扬特等残废军人王亮节约津贴支援灾区的事迹。这个名字使我震颤起来,好像有心灵感应,他就是我消失了几年的志愿军哥哥。仔细打问,果然是他,悲喜交加。只是在我心目中那位顶天立地的英雄哥哥,已经常年躺在病床上,永远也站不起来,再也不能给我写信了。听我报了名字,他僵硬的身子激灵了一下,干涸已久的眼窝也涌出了泪水,嘴巴嗫嚅了几下。我听不懂,护士介绍说,在清川江保卫战中,他头部被击中,晕倒在零下四十度的冰水中,两天后才被发现,身上凡是突出的部位,鼻子、耳朵、手和脚都被冻掉了,只剩下一条木桩样的躯干。

突然接通了中断已久的友情热线,我止不住热流和泪水的涌动。回到学校,只要安静下来,脑子里就酝酿起那激动人心的通信的续篇,息灯后经常爬起来打着手电记录下来,星期日跑到疗养院念给王亮哥哥听。风和日丽时推他出来透透空气,晒晒太阳,充当他的耳、目、手、足。友情对于他和我,已经是一种默契,已经是一条终生的协议。又过了三年,我送走了他。他木桩样的身体,一定又回到了清川江上,站成了一座永久的桥墩。

打老虎

一九五二年二月十日,农历正月十五,解放后第三个元宵节,万民同庆。魏家庄戏院请来临清京剧团,开场戏是舅舅親点高派老生孙鑫甫的拿手戏《失空斩》。可是戏迷舅舅却不能到场,去省城保定开会去了,他是乡党委书记。第二天坐火车回来,从内丘车站一溜小跑赶回家,进门就说看了一出好戏,安置了酒菜,让我把乡里几个主要干部叫来,兴高采烈地说起保定见闻。

舅舅参加的是河北省人民公审大贪污犯刘青山张子善大会。保定体育场,聚集了省会和九个地区的代表两万多人(那时张家口、承德还不归河北省),口号声淹没了外面元宵节的鞭炮声。有两个人扛着小钢炮似的黑家伙,说是北京电影制片厂的摄像机。正当午时,钟声敲响,河北省人民法院院长宋志毅宣布开会,刘、张二犯由民警押赴会场。出乎意外,并不是光头囚服,身背亡命牌,刘青山头戴水獭皮帽,身穿藏青呢子大衣,足蹬瓦亮黑皮鞋。张子善一身笔挺的深蓝呢子制服,头戴呢子帽,脚踩皮鞋,俨然还是一副首长装束。只是手上套了一副明晃晃的手铐,胸前二尺白布,姓名上冠以大贪污犯字样。二人不约而同地用目光偷扫了一下主席台,曾几何时,那是他们习惯就座的位置。

刘青山,三十六岁,雇工出身,一九三一年入党,参加过高蠡暴动,曾任河北省天津地委书记。张子善,三十八岁,学生出身,一九三三年入党,曾参加过狱中绝食和卧轨斗争,时任河北省天津地委书记。宋院长宣布他们的罪行:在资产阶级腐朽思想严重侵蚀下,为达到个人挥霍的目的,假借经营机关生产之名,利用职权,狼狈为奸,两年内先后盗窃国家救灾、治河专用粮款,克扣机场建筑费、骗取银行贷款,总计一百七十一亿零六千二百七十二万元(一万元相当于后来的新人民币一元)。这是一个触目惊心的数字,按当时币值标准和市场物价,可买粮食两千万斤,布八百万尺,可供五十万人吃一个月并做一身衣服,被称作“共和国反腐败第一案”。二犯面对如此滔天罪行,供认不讳,都写了忏悔录。因为刘、张二人一是高干,二是功臣,少不了有人讲情,毛主席下定决心,亲自批示处以极刑。宣判前一天,监管人员把隔离两个多月的二犯叫到一起,摆下丰盛的晚餐,外加一瓶白酒,交待政策,希望他们表现好一点,不要给共产党丢脸。刘青山长叹一声,两茶杯白酒倒进肚里。张子善鼻涕眼泪,手抖得拿不住烟卷。

今天被押上台来,两个大人物全没了昔日的威风。刘青山一脸灰黑,张子善一脸惨白。当宣判死刑,立即执行,绑赴东关刑场时,刘青山浑身一颤,脖子一挺,两腿尚能迈步。张子善身子发软,脑袋耷拉胸前,还要两位民警架着走。行刑前,有关人员向二犯传达中央领导和省委的几条规定:子弹不打脑袋,打后心;殓尸安葬、棺木由公费购置;亲属不按反革命家属对待;子女由国家抚养成人。听起来像斩马谡时,诸葛亮的安排。刘、张听后,也像马谡一样放声大哭。于是两声枪响,惊天动地,全河北全中国都听到了。这两声枪响警示了新中国干部几十年,这是后话。

舅舅原原本本,绘声绘色地讲了半个多小时,大家瞪着眼听,连筷子都没动。我的任务是拉风箱烧水沏茶,只顾听讲,手不知不觉停下来,一壶水都烧干了。大家频频举杯,好像是在庆祝“三反”运动的旗开得胜。有的说,这是毛主席挥泪斩马谡。舅舅说他们不能比马谡,马谡是好人办坏事,犯了主观主义、经验主义。他们已经变成坏人了,投降了资产阶级,就是投降了司马懿。有的说街上老掌柜听了早晨广播,说是“卸磨杀驴”。舅舅说更不对了,拉磨是拉磨,拉完磨偷吃,乱踢乱咬,还不收拾它?何况刘、张已经不是驴,是吃人的老虎了。舅舅还说,回来想了一路,我的官比他们小多了,可是资格比他们老,一九二六年入党,更要严格要求自己。咱们魏家庄二十年代就是模范支部,抗日先遣队的第一个落脚点和堡垒村。这次“三反”也不能落后,自查自纠,发动群众帮助。要是搞不好,我就像失街亭那样,“奏明幼主,请免武乡侯之职”了。

一九五一年十二月一日中共中央做出《关于实行精兵简政、增产节约,反对贪污、反对浪费、反对官僚主义的决定》。拿刘、张开刀,杀一儆百,运动顺利开展。一九五二年四月二十一日国家颁布了《中华人民共和国惩治贪污条例》,大张旗鼓地搞“三反”。但是一搞起群众运动,就容易出偏差。当时规定,貪污一亿元算“老虎”。解放伊始,纪律严明,干部作风好。实行供给制,一般人也没有腐败机会。搞运动,层层“打老虎”,难免矬子里头拔将军,找些小猫当“老虎”,审查对象多是财政科、股长,食堂管理员。县政府伙食管理员本来就不好当,平时一天三顿小米,又多是陈米,带有霉味。一星期改善两次生活,吃白面馒头,人们争前恐后。管理员喊:吃一个拿一个,意思是吃完一个再拿第二个,有人调皮,嘴里叼一个,手里再拿一个。管理员不讲情面,伸手就夺回来一个,一来二去得罪了几个人。运动开始,首当其冲被打了“老虎”,关了禁闭。当然没多长时间,查不出多少问题,就放人了。

责任编辑︱曲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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