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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意蒙古马

2009-10-24巴音博罗

海燕 2009年10期

巴音博罗 满族,当代诗人、小说家。中国作协会员,国家一级作家,辽宁鞍山市作协副主席。著有诗集《悲怆四重奏》,《龙的纪年》及长诗《龙》《苍黄九章》《回望》等多种。获过首届、第五届辽宁文学奖和第六届辽宁优秀青年作家奖及《诗刊》、台湾《创世纪诗刊》等各类刊物奖三十余次。近两年从事小说创作,曾在《人民文学》《花城》《十月》《大家》《上海文学》《中国作家》等刊发表二百余万字的各类文学作品,并被各种权威年度选集选载百余次。

马啃着民谣而来,草体的马鬃散发着新鲜麦秸的气味。

马在祖先栖息过的草原甩开四蹄驰骋,姿势和当年弯弓射雕的蒙古王成吉思汗一样美丽。马蹄如战鼓,缩短了草场与草场的空间,也使历史的距离变短。马奉献全部——速度、耐力和爆发力,并使体内野性的火熊熊燃烧——是古老神话的火花,君主与征服者的骄傲,也是几千年文明进程的骨骼。马的躯体修长若龙,即便哪位大师的笔触熟稔有加,浓墨中留有飞白,马仍然像一座座活动的石碑,缓缓讲述着一部波澜壮阔的农耕史和战争史……

当大片大片森林让位给一望无垠的草原,当凶残贪婪的两足捕猎者驯服了这种四足飞扬的庞然大物,马开始退入记忆成为传说,成为巫师的咒语和英雄的灵感——我看见朝阳如喷薄而出的马鬃跃出地平线。有人跨上马背,向无尽的天边急驰,一去千载!多少年之后,当那位老态龙钟浑身伤痛的骑手再度重现,马打着响鼻疲惫归来,像轮苍老的残月或腐败的谷垛!马轰然而倒,为人们上演最后一出山丘般庄严古老的大戏。

即便今日,马仍能让人心折于它的无畏之美。游牧部落的人们也放羊、喂鹿、养殖其它牲畜,但俊美如斯的马依然是他们共同的摇篮和温暖的床。蒙古人以马为傲,以马为魂,甚至赛场上得胜马匹扬起的尘土撒到袍襟也被视为吉祥的神示。这是真的。马似乎有超自然的神力,最快的骏马像一滴埃拉酒一样保佑人们免受灾祸的侵害。这也是真的,马站在雪白的宣纸里,长久地沉默着,享受着夕阳的抚摸与梳理。马眼里的黑暗,比这个夜晚还漫长。

马和我们都是成吉思汗的子孙,在经年的厮杀和呐喊中,雕花马鞍上的那人早已变成透明的影子。策马狂奔,寻找自己的墓碑,鲜花如一朵朵马粪,盛开在线装本的草原上。山谷像马渐渐消瘦的铁硬的肋条骨,马缰和马鞭变成绑捆自身的绳索,失去了血性。马的心脏像一部狂喘的发动机。铁木真、亚历山大大帝或匈奴王阿提拉与狂傲的拿破仑……如果没有马,就没有欧亚大陆上这些征服者的野心,就没有一盏马灯便能照亮的幻觉的史诗,史诗里的英雄为我们打开了当世的辽阔视野,他们骑马挎刀,越过滚滚头颅,去追赶远方的宿敌,而袅袅升腾的烽火狼烟多么像一声苍凉于千年之后的马嘶。

有人称马为天狗,这是有道理的。马有逃离人群的自然冲动,四千年的驯养并未掠夺尽这神赐之物的野性。在文明兴起前,野马群遍布草原、河川和山野,遍布于当时人们生活的所有细节里。所以马的荣光,也就是人类的荣光。换言之,人的梦想,也成为天下所有马匹的梦想。

一代代英雄折戟沉沙,成为一座座青色坟墓!甚至连墓穴也没有。一代代人们像马儿一样老去,成为史籍里的文字,成为锈蚀的刀剑,成为牧人们钟爱的乐器。

马替代人叩问历史,马的时代早已逝去,但马眼中的火焰比夕阳还壮丽。

马永远是神话中的马,传说中的马。我从宣纸上牵出一匹剽悍英俊的马,仿佛牵出一朵白云,一片牧场,仿佛牵出一匹伟岸挺拔的山峦。我像马儿一样沿着民歌走回生命的源头。

白描的马,工笔的马,写意和泼墨的马……在中国古代,有名的画师是韩干,现代当首推徐悲鸿。马在纸上诞生,成长,休憩,吃草,涉水跋山日行千里,枪林弹雨救死扶伤。马渐渐浓缩为一种符号,一种精神,成为篆字的马、汉简的马、隶书的马,楷书的马和行草的马。(当然,事实上马还有字母的马和其它形式的马)。画马的大师躲在宣纸背后,逐渐与马合二为一,成为诉说的马和跳舞的马。马是大师高蹈的灵魂,马以生命的形式告诉世人,什么是不朽,什么是流传,什么是至上的真理,什么是爱与美的本质。

现在,马就坐在我面前,和我谈天,说些尘世上每天都发生的奇闻逸事。马的朝代早已过去。马成为边缘性的动物,成为童话里的马、寓言里的马和象征意义上的马。马也许不再具有改变世界的威力,但却仍然能感动人们卑俗的生命。马在赛场上表演,走着循规蹈矩的步伐。马在马戏团里绕圈,马的身体滚瓜溜圆肥硕得像一个贪官。马早晨唱咖啡,夜晚吃茶,中午唱卡拉OK。有时,马也耍一两位女朋友,也会到网吧冲一会儿浪,马成为这个时代的见证,成为玩具的马和数字化的马。这是悲哀呢,还是一种幸福?

马啃着民歌而来。马不再吃草。馬成为舞台上的马和春晚上的马。马成为小学生在课本和图片库中寄存的马。在纸币如帆的年代,某公开拍卖会上,马的身价倍增,成为另一些人的嗜好——被收藏家秘不示人,并最终成为飘荡在人类头顶没有故乡的幽魂。

责任编辑︱孙俊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