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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李济生的信

2009-08-11

杂文选刊·中旬刊 2009年6期
关键词:随想录文汇报假话

巴 金

济生:

你要我为六十年文选写几句话,我不知道怎样写才好,因为说心里话,我不愿意现在出版这样一本书,过去我说空话太多,后来又说了很多假话,要重印这些文章,就应该对读者说明哪些是真话,哪些话是空话、假话,可是我没有精力做这种事,对我,最好的办法是沉默,让读者忘记,这是上策,然而你受了出版社的委托编好文选送了目录来,我不好意思当头泼一瓢冷水,我不能辜负你们的好意,我便同意了。为了这个,我准备再到油锅里受一次煎熬,接受读者严肃的批判。我相信有一天终于会弄清楚什么是真,什么是假。我到底说了多少假话。这是痛苦的事。但我也无法避免。

我近年常说我写《随想录》是偿还欠债,我记在心上的当然只是几笔大数。它们是压在我背上的沉重的包袱。写作时我感到压力。好不容易还清了一笔债,我却并不感到背上轻松多少,因为负债太多,过去从未想到,仿佛有人承担,不用自己负责。从前当惯了听差,一切由老爷差遣,用不着自己动脑筋,倒好办事。现在发觉自己还有一个脑子,这脑子又不安分,一定要东想西想,因此许多忘记了的事情又一件一件地给找了回来,堆在一处,这里刚刚还清一笔,那里又记上一个数目。有时觉得债越还越多,包袱越背越重,自己实在支持不下去。由于这种想法,我几次下了决心:除了《随想录》外,我写过的其他文章一概停印。这样赖掉那些陈年旧债,单单用《随想录》偿还新债大债,我也许可以比较轻松地走完我的生活的道路。这个想法不知道你是否理解。

多说也没有用,你既然把其他不少文章都选入了,那么就让它去吧。我精力不够,因此只在这里讲一件事,讲一篇文章,那就是《法斯特的悲剧》,我希望收入这篇文章和接着发表的那封简短的“检讨”复信,我当时不曾对你说明我的想法。你可能也不明白。

法斯特的“悲剧”其实就是我的悲剧。一九五八年三月《文艺报》上发表的我的文章和短信可以说明我最近几十年的写作道路。我对法斯特的事情本来一无所知,我只读过他的几部小说,而且颇为喜欢。刊物编辑来组稿,要我写批判法斯特的文章,说是某某人都写了,我也得写。我推不掉,而且反右斗争当时刚刚结束,我也不敢拒绝接受任务,就根据一些借来的资料,照自己的看法,也揣摸别人的心思,勉强写了一篇,交出去了。文章发表不久,编辑部就转来几封读者来信,都是对我的严厉批判。我有点毛骨悚然,仿佛犯了大错。编辑部第一次来信说这些读者意见只在内部刊物发表,以后又来信通知,读者意见太多,不得不选两篇刊出。我无话可说,只好写封检讨的短信,寄给编辑部。我不甘心认错,但不表态又不行,害怕事情闹大下不了台,弄到身败名裂,甚至家破人亡。所以连忙下跪求饶,只求平安无事。检讨信发表了,我胆战心惊地等待事态的发展,外表上却做出相当安静的样子,我估计《文艺报》上不会再刊登批判《悲剧》的文章。但是不到一个月徐景贤却站出来讲话了,他的文章发表在上海《文汇报》上,还是那些论点!我这一次真是慌了手足,以为要对我怎样了,不假思索就拿起笔连忙写了一封给《文汇报》编辑部的信,承认自己的错误,再一次表示愿意接受改造。在那些日子有时开会回家,感到十分疲乏,坐在沙发上休息,想起那篇闯祸的文章,我并不承认“回头是岸”的说法有什么不对,但是为了保全自己,我只好不说真话,我只好多说假话。昧着良心说谎,对我来说,已经不是可悲、可耻的事了。

我的“改造”可以说是从“反胡风”运动开始,在反右运动中有大的发展,到了“文革”,我的确“洗心革面、脱胎换骨”给改造成了另一个人,可是就因为这个,我却让改造者们送进了地狱。这是历史的惩罚。

今天看来,我写法斯特的“悲剧”,其实是在批判我自己。我的“悲剧”是别人把我当作工具,我也甘心做工具。而法斯特呢,他是作家,如此而已。

别的话一年后再说。现在我只想躺下来休息。

巴金

一九八六年十二月五日

【选自巴金著《巴金六十年文

选》上海文艺出版社版】

插图/无题/陈明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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