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　伟

“文革”时期，文艺生活极度贫乏。舞台上、银幕里，翻来覆去就是八个样板戏。我父亲单位的青工小王，是一个高中生，人很聪明，又有文化，再加上出身好，一直都是单位的重点培养对象。小王思想活跃，凡事爱动脑筋，对许多问题有自己的独立见解。没想到，这个优点却成了祸根。这不，小王因为给《沙家浜》里的阿庆嫂提了一点意见，就惹来一场祸事。

事情的起因是这样的。在单位的一次例行学习会上，读了一通报纸上的时事新闻后，大家便开始了天马行空式的讨论。这类学习会基本上就是走走过场而已，大家也乐得借机放松放松。那天讨论时不知怎么就扯到样板戏《沙家浜》上了。小王突然一语惊人：“依我看，阿庆嫂的工作方法是有问题的。”

此言一出，闹哄哄的会场一下子变得安静起来，谁也没有想到样板戏中的正面人物居然还是“有问题的”。

主持学习会的小组长觉得在这种大是大非的问题上应该及时表明立场，就说：“小王你莫要乱说，阿庆嫂是革命者，能有什么问题？有问题的是胡传魁、刁德一这类坏人。”

这本是给小王一个台阶下，但是小王偏偏不开窍，还振振有词地说：“我这么说是有根据的。比如说刁德一第一次见到阿庆嫂，就发觉了‘这个女人不寻常。这说明什么问题呢？说明了阿庆嫂这个老板娘装得还不像，她的地下工作还做得不够好。骗一下胡传魁这种草包可以，遇到刁德一这类狡猾的敌人，马上就要露出破绽。还有，刁德一说阿庆嫂‘她态度不卑又不亢。请问，你一个开小茶馆的老板娘，见到这些有权有势的客人本该是极力奉承讨好才正常，但你居然能做到不卑不亢。从角色上说，你就不像是个老板娘，更像个共产党。难怪会招来刁德一的怀疑。”

有人反驳说：“阿庆嫂是个地下工作者，是有革命觉悟的人，她怎么可能和那些惟利是图的老板娘一个样。再说，她对阶级敌人有着刻骨仇恨，怎么可能对胡传魁这类人奉承讨好，这不是丧失原则立场吗？”

小王说：“什么是地下工作？地下工作就是要把自己隐蔽得越深越好，你越是寻常，敌人就越不怀疑你，你的工作就越容易开展。打入敌人内部，你就得像个敌人；装老板娘，你就得有老板娘的样子。不然的话，你干脆上战场真刀真枪去跟敌人拼算了，还搞什么地下工作！所以说，我认为阿庆嫂的地下工作是有问题的，‘不寻常本身就是个问题。”

小王说完，会场静默了十几秒钟。从常识上说，大家都认为小王说得有道理。但从形势上说，又觉得小王的话实在是离经叛道，必须要给予反驳批判。

小组长带头开火了，他说：“毛主席也看过《沙家浜》，连他老人家都没说阿庆嫂有问题，你小王难道比毛主席还高明？”

小组长的发言如同点燃了大炮引信，立即引来大家对小王的万炮齐轰。

“这是一个对样板戏的态度问题，你必须说清楚！”

“不是阿庆嫂有问题，而是你的思想有问题！”

“这是在变相贬低革命样板戏，屁股坐到地富反坏右那边去了。”

“没想到你的思想竟然堕落到了这种地步。”

“关键是站在什么立场来看革命样板戏，是无产阶级立场还是资产阶级立场？”

“这是对革命样板戏的恶毒攻击，是可忍，孰不可忍!”

“小王不投降，就叫他灭亡！”

……

面对一个比一个猛烈的炮轰，小王起先还竭力为自己辩护，大有舌战群儒之势。

小组长说：“小王你不要执迷不悟了，如果再拒绝大家对你的批评和挽救，你就滑落到阶级敌人阵营中去了。”

后来小王总算是认清了形势，明白了这不是一个可以讲道理的年代，这里也不是一个可以讲道理的场合。他最后不得不屈服，检讨了自己的错误，甚至还掉了眼泪。学习会终于在清算了小王的错误思想后宣告“胜利”结束。

但事情还没有完，小王后来还在全厂大会上做了深刻检查。因为他年轻，又根正苗红，平时表现也不错，所以还没有给他上纲上线，只是批评教育了事。但小王的政治前途却因此受到影响，由“重点培养对象”划为“有思想问题的青年”，在单位里好几年都抬不起头来。

这已是三十多年前的往事了，当年的小王早已变成了老王。每当回忆起这段令人啼笑皆非的往事，他都不胜欷歔，曾不只一次地对我们这些晚辈说：“当年那些事儿，是你们这个年代的人理解不了的啊……”

【原载2009年第3期《龙门阵》】

插图/讨论会/佚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