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识假容易辨伪难

2009-06-10毛志成

文学自由谈 2009年3期
关键词:丑角兴奋剂原著

毛志成

假如中国真有决心和措施清除假货,只需几年甚而几月即可奏效。要想肃清伪货,用上百年也未必告捷。伪物,伪人,伪事,伪口号,伪知识,伪学问,伪见识,伪文化,伪成就,特别是伪才子,伪精英,伪名士,伪大师,已近于铺天盖地,层层辈出,尤其是已成为世风和时尚,治伪何其难哉!

有人认为假和伪是同义词,认为两者所指的是同一种东西,不对!识假是较容易的事,连智商不高的人或十足的文盲,只要细心一点都可以判断出假货,而辨伪则要难多了。包括聪明人或“大文化人”,有时也在伪货面前犯犹豫,犯糊涂。为什么?因为伪是经过加工、添彩、上釉、包装的假。有时,连作伪的人本身,久而久之也幻觉般地(甚而由衷地)把他的伪品当成真品了。你认为他是在骗人么?不!他首先是在骗自己,骗自已骗惯了也就把伪品看成真品。例如,他本人明明是伪货,起初他很可能是明白的,一经吹牛成了惯性,别人又成群成伙地吹捧他,他也就鬼使神差地认为自己是真人、卓人、奇人、圣人了。

这样的例子太多了!比方说,一瓶兑了水、掺了假的酒,任何愚人、文盲式的酒徒只要喝上一两口,就会高声骂道:“呸!这是什么操蛋酒?假的!”

好,给他换一瓶。酒还是那种酒,只是换了瓶子,而瓶子又像白玉制成的或玛瑙制成的,连酒的名字也像皇上喝的御酒、贡酒,酒徒也就当了真。反复品尝几番,很可能觉得此酒“果真是好酒”,若是旁边再来了一位冒牌的“品酒大师”,唠唠叨叨地大讲此酒有怎样的来历、珍藏史,有什么样的特殊酿制工艺,有何等特殊的养生价值,已有醉意的酒徒即使出于显示自己是“老酒仙”的目的,也会抢着说:“这才是真正的好酒,我懂!”其实他喝的却是十足的假冒伪劣之酒。

假,往往假得赤裸,假得俗浅,假得直接骗人,因此能识破的人也较多。而伪则常常伪得有本领,有技巧,有文化,有学问。

中国的伪人伪事之多,由来已久。即使连老百姓,也有伪百姓,更不要说名人了。当年,江青就常常四下里宣布“我是小小老百姓”。但被不少人热烈欢呼的“我们敬爱的江青同志”,果真是老百姓么?恰恰相反。

即使百分之百、彻头彻尾的老百姓,一经被升格为“革命群众”,或被加封为“用革命理论武装起来的工人阶级、贫下中农、革命闯将”,就本能地挺起了胸脯子,像打了鸡血、吃了兴奋剂、喝了高度酒一样,便发昏般地真把自己当成“战无不胜”的英雄了。结果如何?只能越发落得既愚且穷。那样的伪,伪在哪里呢?伪在“红袖章”式的标签上、符号上。

那时最滑稽的事,要数以“文化”名义弄出的“大革命”(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了。权且不说“无产阶级”是大工业生产形成之后才出现的社会群体,在中国的“小农汪洋大海”中哪里会形成什么“无产阶级”,即使以文化而论,让一伙文盲、半文盲、文痞去搞“文化大革命”,也是世上第一流的胡闹!由愚而野,由野而刁,由刁而伪,必将成批量地冒出“红色”滥文人。

什么“批儒评法”,什么“批《水浒》”、“评《红楼梦》”,什么滥捧秦始皇,都是文化上的发疯式作伪!即使靠此而出了名的“红秀才”,有几个真懂(包括真读过)儒家经典、法家学说?有几个真读遍、读通《水浒》、《红楼梦》和《史记》中有关秦史的原著和后人的诠释、评注?文盲、半文盲对上述的古人古事滥批滥捧,滥喊口号,滥说的和滥写的话至多只能叫假货。而文人们为显示其能而写出的东西,则叫伪物!

什么叫伪物?从根本上说,就是对原来“创生物”的谋利性复制、伪造、滥销。与老老实实地写出对原创品的说明书、注释书、介绍文章不是一回事。比如说,孔子的《论语》(后人代为收集的语录),特别是老子、庄子的学说(后来成书为《老子》、《庄子》,以及唐诗、《三国演义》、《红楼梦》、《聊斋志异》等等,都带有认识度上的或是表述上的极强原创性。后来有很多忠实的读者和诠释者,也都值得尊重。为什么?人家老实,述而不作,即:只探究原著原意的本身,没有去干卖弄式的“六经注我”勾当。真正的好书是干什么用的?只是为了读者去读的,而不是为了去演讲的,不是雇人去替读者读的。更不是为了在听众面前显示自己高明,而借原著来兜售自己的杂七杂八“搭配物”。什么是注经者、诠释者的真本领?我看头一个本领就是有能力激发读者精读原著的愿望。有人大肆讲一气,使读者误认为听讲胜于阅读,尤其是认为听某人的误讲、曲解、怪见、戏说、打诨比自己读原著更有价值,这是最大的误人!

某些学者、名人本身未必精读过原著,也不屑于甘当原著的忠实解说员,而热衷于吃古人,吃死人,吃前人,且又胡乱地以古解今,这也是“心术不正”的典型标志。

古就是古,昔就是昔,死去的人和事就是尸体。挖掘它,解剖它,包括进行DNA鉴定,首要的目的无非是探掘古人、古事、古理尚未通透的东西,而不是故意提升“古”的炒卖价格。

今天,吃古人、吃死人、吃前人的风气颇盛,对“今”的实际发现颇可怜,这是悲哀。若是以此而沽名钓誉,就有戏台上的丑角意味了。一个民族,一个社会,一个时代,对历史的反刍绝对是必要的,但这不等于让古人、死人、前人还阳,或敬尸为仙。

即使吃古、吃史,也有个吃的本领问题,也有个“会吃”与“胡吃”、“善吃”与“滥吃”的问题。当年有个词儿叫“百家争鸣”,能否真的凑够百家?这就要看一个社会有没有相应的思想生产力和相应的允许度。名曰“百家”,其实都是依照“一家”的模式作“一犬吠影、百犬吠声”状,有什么意思?至于“争鸣”则尤为可贵,“百家”必须“争鸣”起来才叫真正的文化繁荣。不能只由一个鸟或几个鸟站在高枝上自鸣得意,既不愿听听异声也没有勇气和多鸟对鸣(包括对斥、对喊),这叫什么本事!

春秋战国时代的百家争鸣,是在相互争吵、相互否定中形成的,那才叫真“家”、真“鸣”、真文化。后来的某些名家去“吃”前人前事,也不乏真正的会吃者。如唐代的柳宗元,之所以比韩愈品位高些,就在于他否定当时很威风的儒典。例如他写的《非〈国语〉》、《六逆论》等文,就狠狠地“吃”了一下古人的传统定见。而且人家会吃,嚼得很透。今天的“百家讲坛”,大都是各说各的,没有“争”的余地,当然也包括缺乏“争”的应有勇气和本领。在这样的基础上,也就更无“辨伪”的本事。

近来,“揪”出了一个又一个“伪国学大师”,将那样的丑角模样予以曝光,而且大都属实,这样的好事,社会早就该做了!

当年鲁迅谈论“国学”的时候,从未使用“大师”一词,至多只是提及“懂国学的人”。而且鲁迅认为连“懂国学的人”也极少,无非是王国维、章太炎一二人。此外某些大讲“国学”的人,鲁迅认为他们无非是胡闹而已。

今天,将任何接触一点古知识或四下里大讲古书籍的人升格为“懂国学”,继之又被哄抬为“国学大师”,这样的事多了起来。可笑、可悲之处在哪一方?其实各方都不例外。

甲方的丑角模样在于:自己很希望戴上“大师”的帽子,或希望别人给他戴上“大师”的帽子,而且心里格外美滋滋,当了真;乙方的丑角模样在于:自己心里空荡荡,发闷发慌,一定要捧出一个或一伙“大师”才过瘾。

眼下造出的各类“大师”不仅太多,而且有与日俱增趋势。好像名人一旦死了就必然被追封为大师,有时索性推销活人,将某些因作秀(包括作假)有术而出了名的人授衔为大师。实际上,那些“大师”无非是某业的小业主或暴发户而已,离真正的贵族相距甚远。例如,某些演戏的,唱曲儿的,说相声的,说评书的,演魔术的,无非只是出了一点名的演员而已。但一经由于此人死去或年老,或有一点授徒经历,便可能跃升为“艺术家”,甚而越位为戏剧大师、音乐大师、相声大师、评书大师、魔术大师了。必须承认,真大师是有的,但上述的人不是。

另如写了一点文学作品或学术作品的人,被称之为作家、学者就应当满足了。若是没有太多的高于同行之处,虚领“文学大师”、“学术大师”之衔,与挨骂无大区别。

但是位居台下的观众、听众、读者,某些人也有当丑角的惯性,好像他们的主要兴趣就是鼓掌、喝彩、吹捧,并将此当成自己的“文化品位”。

这样的事,已很可悲可怜了。如此世风,就尤可忧可怕!

有句话叫作“一睹大师风采”,这句话仔细玩味起来挺有意思。有些人,本无实实在在的情采、文采、辞采,跑到台上只是为了享受别人的“睹”。这种人越是眉飞色舞,作名人态,出言超深奥或超俗陋,连长的模样或奇高、或奇矮、或奇丑,都能产生非同一般的“睹价”。至于台下的人,一有“睹名人”的机会便一窝蜂地奔了过去,近于形成了“睹瘾”。

两者的共同悲哀之处在哪里呢?在于迷信“价格”而不讲求“价值”,致使“贵人”与“贱人”的属性十分模糊,混为一体。而他们去干的事,最终必然把名副其实、德智双馨的真正大师逼得走投无路,沿街乞讨。

中国的天灾人祸很多,其一便是“大师”灾、“名人”灾,和沽名之祸,吹牛之祸,以及骗与被骗之祸。骗人者是丑角,被骗者也是丑角。因此,治世离不开治丑。

看一个民族是否具备应有的理性,看一个时代在文明程度上是否达标,我认为首先要看社会舞台上最活跃的角色是什么人,以及台下看客中的喝彩者是什么人。如果两者都有基本的文化素养,社会气氛必然清馨。反之,一出戏以丑角为主,以打诨卖俏为主,台下的看客主要心思是花钱买笑,别无它趣,这样的社会也就近于变成了另一种俱乐部。

社会也像人的身体一样,真健康与伪健康的区别之一就是:对药剂是否有依赖性。药剂有很多种,其一便是兴奋剂(包括亢奋剂)。健壮的人是不吃兴奋剂的,但不健壮又故意装成健壮模样或梦想一下子成为大力士的人,是离不开服用兴奋剂的(如同古代想长生不老的帝王常吃所谓的“仙丹”一样)。社会不太健康时,文化也会依赖(或制造)三种兴奋剂,用以提神儿。这三种兴奋剂是:一,因行时而争荣的文艺;二,因媚政而得意的学术;三,因哗众而取宠的名人(包括“大师”)。

当年鲁迅首用了“民族兴奋剂”一词,主要指的是某些“艺星”。她(他)们在日寇侵华、民族危亡之际,仍然大搞庸俗的游戏活动,并称之为“爱国”。正式军人只是溃逃,弃枪卸甲,而女艺人却穿上军装,举着枪,在戏台上大搞“模特表演”式的亮相。正所谓“雄兵解甲,密斯托枪”,换取的只能是国民的“伪兴奋”。

那时的文学界也有此类现象,莫说有人写的抗日作品,最高品位无非是告诉读者当外国人的奴隶不如当自己人的奴隶好,而且有的文人(如周作人)索性当了汉奸。连文带人,都当了另一种“民族兴奋剂”,那样的兴奋剂也包括鸦片。

在新中国成立前后,优秀的文艺作品、学术作品也不少,它们是提高民族素质的营养而不是兴奋剂。但文人基于心之伪、利之诱而写出的东西,即使以“忠于革命”、“爱国利民”名义而写出的成名之作,也有推销“兴奋剂”之嫌。而且社会的苦难越多,这样的兴奋剂也会越容易出手,古今皆然。即使以今而论,六十多年的“当代文学史”中,作品和作者的名字可以有一大串,但有再认识和复读价值的人和文近乎难寻,或是越来越陌生。是什么造成的?“心之伪”是主要原因。今天的趋时作家、诗人、学者,虽然喊出了“只有我自己是最真实的存在,我只追求真实”之类的口号,但将个人功利视为帅旗的人,摆脱种种“伪化”行为也是根本不可能的。无论作品的雅俗,都与伪雅、媚俗沾边儿。

这样的例子实在不少。例如上世纪五六七十年代中,中国的种种“运动”已经越来越将国家推向国穷民愚境地,但文人、艺人照样写《荔枝蜜》、《金光大道》那样的歌功颂德作品;艺人们(尤其是唱歌的、说相声的)也照样唱或说“形势一片大好”。这样的伪货,其实都是为了掩饰民族羸弱的兴奋剂。

到了“改革开放”年代,为了单一地讴歌“以经济建设为中心”,全然不理会精神文明的重要性,一味去吹“大款”、“富翁”以及“个人主义的合理性、神圣性”,将任何俗昧的丑陋当成卖点。到后来为了强调“文化”、“知识”的重要性,又将伪学问、伪名家、伪大师推向文化市场。好像这样的事物和人物一经有了兴奋剂作用,就等同于政治活跃、经济腾飞、文化繁荣。而真正文明、真正先进的国家或社会,肯定不是这种模样。治国需要的是真君子和真才子,而不需要各式各样的油子、戏子、混子、赖子,更不需要被胡乱地哄抬起来的骗子!

伪有时是一种才气,一种本领,一种智能,这话不假。但伪就是伪,它只能强化各种事业的负效应。兴奋剂也毕竟是兴奋剂,用之于实实在在的益人、益世、益时是绝对不成的,因为它往往和社会上的各种灾难互为形影!

去伪,是真正文明的第一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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