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曼谷女孩

2009-04-23金同悌

小溪流(成长校园) 2009年4期
关键词:街舞爸妈

金同悌

A 第一次握手

媚媚和阿笠的双人街舞(Hip-Hop),在泰国曼谷蛮有些名气的。那是一种泰国和美国新潮街舞的融合。每到黄昏时分,她俩总是在湄南河广场上跳,常用的舞曲是狂放的《戈罗温》。

后来,人们一说起她俩的街舞,就称作“戈罗温街舞”了。

《戈罗温》(Glowing)啥意思?生机蓬勃!轰轰烈烈!绝对青春!当然是很飙很爽很“冲顶”的了,谁听着看着都有触电的感受。

媚媚和阿笠同岁,芳龄十四,一对翩翩女生。她俩都是华裔。她们在一起时不说泰语说中国话。而且,互不称姐妹称“哥们儿”。

“哥们儿”来吧来吧……

“哥们儿”加油加油……

哟哟,一副男孩子气派嘛!

媚媚一头披肩长发,身段苗条,雪亮的丹凤眼透出水亮的灵气。而阿笠胖胖墩墩浑身是劲,说话直来直去,跟放爆竹似的噼里啪啦,嗓门儿比脖颈子还粗。

跳街舞,要穿非常宽松的休闲T恤,要穿拖地多兜裤和运动鞋。媚媚头发长,有甩来甩去的浪漫,而超短发的阿笠则头顶白色棒球帽,跳起舞来活像滑稽木偶或机器人。

像旋风一样起舞

像流云一样逍遥

追赶汹涌的浪潮

噢噢……

噢噢……

噢噢……

跳舞的时候,总是阿笠咧着嘴巴,在录音机伴奏下嗷嗷地唱。

媚媚呢,只是面带微笑。

媚媚微笑的样子很自然也很迷人。但她的动作可不含糊:拉丁舞式的扭腰,芭蕾舞式的旋转,踢踏舞式的步调,加上自己头部、手部想象发挥,以及飘来荡去的长发,真的是好看死了,就像是玛丽娅•凯莉!

围观的人们一片“哗哗”的掌声。

渐渐的,媚媚就有些走神——她瞅到一双乌黑铮亮的眼睛。

大约有好几天了,这双眼睛总是在远远地注视自己。一种对街舞很在行的样子,一种似等待什么的样子,一种欲言又止的样子。哦,他好像有什么事情?

媚媚知道,男孩叫森下一郎,从日本来曼谷念书,眼下在国际学校读初二。他母亲藤吉由美,和自己的老爸周乃犀是日泰合资公司的同事。藤吉由美是董事长,老爸是副董事长。媚媚看过老爸与藤吉、森下在一次聚会上的合影。森下一副宽肩很厚实,那张脸庞忧郁得发酷。咳,瞧他隆起的前胸,饱满的肢体,是块街舞的好料呢!

老爸跟媚媚提起过几次森下。森下来曼谷三年,会说一口流利的泰语,他眷恋南亚风情,还打算留下来读高中考大学。

踏骤雨般的鼓点

如骏马飞奔长啸

青春在腾腾燃烧

噢噢……

噢噢……

噢噢……

阿笠越唱越疯,媚媚越跳越狂。这就是《戈罗温》。围观的人,不论男女老少,都忍不住地跟着瞎扭、吼喊。湄南河广场,被媚媚和阿笠的街舞劲歌点着了,火爆了。

不知是谁在报纸上说过,凡疯歌狂舞或吼喊的人,要么出于快乐,要么出于忧愁困惑。是这样吗?媚媚和阿笠说不明白,她们是怎样迷恋起街舞来的。只觉跳起来酣畅开心,还有别的什么呢?反正,一跳就天高地阔,一唱就忘乎所以。

青春年少嘛,就该疯疯癫癫地跳。否则,不就老气横秋了?蔫巴巴地“呆冒”了?

夜色弥漫开来,《戈罗温》也唱够了跳够了,过足了舞瘾。媚媚抹着满脸的汗水,和阿笠道别,各回各家。

没想到,森下一郎悄悄走了过来。

媚媚你好,我知道你。

嗨!我也知道你,森下你好。

初次见面,请多关照。说着,森下伸过右手,和媚媚轻轻握了一下。

别客气,我爸和你妈是同事呢。媚媚脸色绯红,她没有和男孩子握手的经历,只觉得突然但又不能拒绝。

是啊是啊,森下的宽肩耸了一下。

喜欢街舞么?

何止是喜欢。不过,我想跟你说的,不关街舞的事。

哦……哦……媚媚的额头又要出汗了。

可以请你喝柠檬茶吗?就在前面的“湄南河大酒店”里。

是“top饮冰室”?

那地方安静些。可以吗?

他们在饮冰室落座时,媚媚仍有些疑惑,森下要跟自己说什么呢?

柠檬茶送上来了。森下却侧着脑袋,似乎在注意什么动静。好久,才压低嗓门儿道,别出声,等一等再说。

——等什么等啊?怪怪的!

B 棕榈树下的眼泪

和媚媚道别之后,阿笠并没有马上回家,而是溜到河畔的棕榈树下,在长椅后边猫着,两眼开始苦苦扫描。

阿笠在搜寻森下的身影。这几天,阿笠在跳舞的时候,在嗷嗷吼唱的时候,就发现森下,有自己的决断了。为此,她还打听到男孩的名字等等。

一旦发现目标,她就会即刻飞奔过去,把昨天写好的纸条儿递给森下,然后回头就跑,蒸发得无影无踪。等森下在路灯下把纸条儿读完,她就会神不知鬼不觉地窜到他跟前:嗨!怎么样啊?

纸条上写的事,阿笠并没有和媚媚商量,完全是自己的主意。平时,别看阿笠大大咧咧,却是蛮能盘算的女孩儿。

森下你好吗?

我是阿笠。我是头戴白色棒球帽唱歌跳舞的阿笠。

你喜欢我们的“戈罗温街舞”吗?我以我个人的名义邀请你加盟。其实,我邀请你加盟是很有理由的。因为,我在南亚大桥亲眼看你跳过。

你是帅气的街舞高手!你律动的风格,你拥有的爆发力,让我想起电视上的《后街男孩》,印象非常非常深刻。如果,你能加入我们的话,一定会锦上添花的。

望你尽快考虑哦!

最好不要回绝。

今晚,就当面告诉我说你愿意,好吗?

我双手合十了。我已经备好花环,要戴在你颈上呢!

……

纸条儿是在电脑上起草并反复推敲过的。为表示真心实意,她亲笔抄写了。原文挺长,看了觉得啰嗦,甚至不得要领。阿笠性子急,她指望森下很快读完,随即表态。至于其他的事,以后再说好了。何况,在桥边看见森下跳街舞的事,她并未跟任何人说起过,包括媚媚。

她想,这只是头一张纸条儿。森下如愿意加盟,就熟悉了,就是朋友了。往后,就能用EMAIL联系,用MSN神聊了。

她真想跟森下挽起手来跳舞,甚至亲他胳膊一下。想着想着,阿笠就抬起臂来,在自己的手背上“啵”地亲了一口。

阿笠的脸羞得通红。她蹦了蹦脚说,喔,这就够了,足够了。

永远吗?那又怎么着呢?何必想得太多。谁谁谁说的,天底下没那么多永远。挽起手来跳一气,唱一气就好。快活了,难忘了,就等于永远不是吗?

阿笠觉得,这些并不困难,她自信。

——《戈罗温》街舞辉煌在望!

——双人舞将发展成三人舞。让森下排在中间,显出对称的美!

想着想着,阿笠挥了挥手,“嘿”地笑出一声,满足于自己的设想和勇气。

谁知她看见森下走向了媚媚。

谁知,森下竟然和媚媚握手。随后,两人朝“湄南河大酒店”走去了。

一辆辆发疯的摩托,在不远的马路上飞驰而过,迸出震耳欲聋的呜呜声。

阿笠两眼发直,在幽幽月光下慢步走着的,当真是舞伴媚媚吗?当真是自己几天来想入非非的森下吗?怪不得,媚媚今晚的街舞,跳得那么起劲,眼神儿又一阵阵地有些慌乱。

他们是怎么认识的啊?

他们是在约会?

他们要说什么悄悄话呢?

可媚媚鬼精鬼精,从未跟自己提到过。阿笠不敢再想再看,她悲哀地晃到河边,靠着一棵棕榈树干,痴望水中漂浮的椰壳。

年幼时,她常常在这里把新鲜的椰壳掰成小船儿,放进水里漂远。她许多的梦想盛在里面,她许多的歌谣盛在里面。心里盼着,明天太阳出来时,小船儿就会漂过河边自家的窗口了。

天渐渐地发暗发黑。眼下,河中漂着的那些椰壳,消失在纷乱的灯影和灰朦朦的水雾中。

不知什么时候,阿笠已泪流满面。

她眼里的一切,都变得模糊起来。

C 悄悄话

饮冰室隔壁是酒店的“如家咖啡厅”,中间有一层郁郁葱葱的叶蔓儿幕墙。碧绿的叶蔓从高处垂落下来,密密匝匝,显得优雅而且别致,蛮有些田园味道。

森下的脑袋转来转去,似乎听见了什么,便神经兮兮地打着手势,引着媚媚换了个靠里的一张桌位。

为什么啊?媚媚觉得蹊跷。

森下又心神不定地“嘘”了一声,他伸手撩开一点叶蔓儿,让媚媚朝咖啡厅里看。

咖啡厅的灯光很柔很暗,媚媚看后一怔:她的老爸正和森下的母亲在窃窃私语,样子很亲昵也很诡秘。

……

时间不早了,我们该回去了吧?媚媚的老爸说。

可事还没说清楚呢!

唉,就是再聊上三天三夜,也没法说清楚的。

问题是你不想往深里说。这次我回日本就提出离婚。死活也要离婚。你呢?

媚媚的妈很难弄。你知道,她骨子里封建得很呐!

这我不管。关键在你自己!

我这颗心早就是你的了。俗话说,好事多磨嘛!

我已经快四十岁了,要磨到五十六十吗?

别误会。其实,结婚不就是个形式么?

那是你们男人,我可不这么看。森下的母亲用纸巾抹了抹眼睛,哽咽着说,我不能没有你……

咳,咳,别这样。我也是离不开你啊!说真的,副董事长的位置也好,赚那么多的钱也好,都是虚的空的,有什么用啊?

这话你已经说了两三个年头了,一直在哄人骗人,我的心每天都在疼痛,都在期待,你知道吗你啊……

这时,他们忍不住站起身来,紧紧拥在一起。

大厅里的时间、音乐和灯光凝固了。

森下低头无语,媚媚惊呆了!

谁都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

意外和震惊如突然间泛滥的湄南河水,把他们深深地淹没。

桌上的柠檬茶动也没动,他们不约而同地默默离去。步出大门,森下抓住媚媚的手拔腿就跑,一直跑到路边。

他们又浑浑噩噩地跑啊,跑啊,转到一个僻静又陌生的深巷里。

昏沉沉的月光下,他们脸色灰白,久久地喘息。

好冷清的地方,听得见自己的心跳。

我知道,你今天找我,肯定有事。媚媚哑哑地说。

堵心!森下仰头长叹一声。

怪不得,我老爸总是跟妈妈吵闹。

森下双手捂着面孔说,可我爱我妈,我也爱我爸。

我也是一样!

其实,我早有觉察了。森下鼻腔里哼了一声说,我甚至决定把妈妈拽回日本,都不再回来,也不想回来了!

媚媚潸然泪下,乱糟糟不知该说什么。

傍晚时,我偷偷发现我妈和你爸走进酒店的咖啡厅,于是我鼓足勇气找你,是想一起证实,然后商量个法子。

能有什么法子呢?大人们会听孩子的吗?说完,媚媚又嘤嘤地哭起来,两条腿就像踏在软塌塌的棉絮上,站不稳了。

森下咬着牙根,浑身瑟瑟直抖。

黑洞洞的小巷里没有行人,没有灯火,云层遮住月亮,他们有些恐慌。

“我好怕……”媚媚喃喃地说。

森下突然紧紧抱住媚媚。

媚媚呆住了,脑袋发木,喘不上气来。想要推开森下,可自己的手在哪儿呢?手怎么没有了呢?

他们的身体就贴在一起颤栗。

渐渐地,媚媚感受到森下的力量,和他的体温。此刻,她觉得自己是在梦中。

媚媚,你也跟我去日本好吗?

森下没听到回答。

——媚媚的喉咙像被什么堵塞了,吐不出一点点声音来。

D 今夜不回家

阿笠在湄南河边傻了一阵儿。她脑子里先是像塞进乱麻,而后是一片空白。

她姐姐形容过,我们的阿笠是根直肠子。性情活像是“云头雨”,来得急去得也快。还真是的。方才,她心里狠狠疼痛几下,还骂了粗话,过后就云消雾散了。

阿笠重新快乐起来。她忽发奇想,用手机给媚媚发一封短信。

媚媚你好啊!你在干吗呢?今晚天气蛮不错的,我们去芭堤雅聚一把如何呢?吹吹海风,乘一乘“香蕉船”,在棚式酒吧里吃冰淇淋。嗨,反正是周末,我们今夜不回家了。OK?

短信发出去了。阿笠眨眨眼睛,还做了个鬼脸,给媚媚又发一条。

媚媚,我无意中发现你的秘密了。你在和森下私下约会是不是?可别瞒我,我全看见了。如果可能的话,我想邀请森下也去。三人行一定会更加热闹,也更有情趣。

你说是不是呢?

阿笠的邀请果然一箭命中。陷于难堪、忧愁,以及忽然发生拥抱的事,媚媚和森下都有些紧张,也想换个环境松弛一下。

从曼谷市区到芭堤雅一百三十公里,坐中巴车两个小时就到,路不算远。

在中巴车上,只有阿笠滔滔不绝地说话,瞎哼哼歌儿。媚媚和森下只是噢噢敷衍着,有些牵强。事先他俩作了约定,拉了勾儿。爸妈的事,是不能泄露的。拥抱的事就更不能泄露。让阿笠蒙在鼓里好了。阿笠知道的事,全曼谷都会知道。

夜色中的芭堤雅充满魅力。灯火潮影,以及清爽的海风,让人精神一振。他们在快艇拖着的“香蕉船”上兜过几大圈儿,就坐进一间宽敞的棚式酒吧里。

吧棚里彩灯闪烁,从北非洲过来的“尼罗河之声”正张扬地演奏摇滚。

来啊来啊来啊

忘了自己,在涛声里放歌狂舞

来啊来啊来啊

忘了昨天,让今夜的快乐永驻

……

是啊是啊,忘了自己忘了昨天。要来的冰淇淋还没有碰呢,他们坐不住了。他们的血液被乐曲点燃,所有的心事,被奔放急骤的架子鼓声捻成了碎末儿。

森下率先走进舞池。他以纽约布鲁克林式的步调走进舞池。在缓缓升起长臂,行注目礼之后,突然一气急剧的扭摆,紧接着是前后滚翻、单手倒立、旋背、大风车转……哇,人们被刺激得狂呼长啸了!

当媚媚登场时,乐队改作舒缓柔婉的旋律,以强烈的跌宕起伏,营造出一种亲昵、抒情的气氛。

这时,阿笠扮演了MC(唱白)的角色,煽动场上的情绪:看哪,一双鸥鸟飞旋着缠绵着,徐徐的海风挽住梦一样的篷帆。雨丝与大地交融,风和树在私语。黎明到来,绚丽的云投入山的怀抱……

哗哗哗,一片惊涛拍岸似的掌声!

黑皮肤的,黄皮肤的,白皮肤的,人们频频举杯,为淋漓尽致的舞蹈亢奋,为诗一样的唱白喝彩。

芭堤雅是没有黑夜的。森下和媚媚的街舞跳到了棚式酒吧里,心中的沉重、忧郁和纷乱,随着热烈的汗水流去了,蒸发了。

阿笠的心忽然又蛰痛了一下,她看到媚媚是牵着森下的手儿退场的。但蛰痛转眼就消失了。没什么没什么。她笑眯眯地走过去,把早已备好的花环套在森下脖子上,涨红着脸说,我宣布,从今天起,你已经正式加盟“戈罗温街舞”了!

媚媚和森下相视一笑。多余的话,不必再说。

回曼谷市区的路上,他俩和亮起来的天色一样轻松明快,他俩和窗外越下越急切的雨水一样,不能自禁。

媚媚想起曾经思索过的那一句话:“凡疯歌狂舞或吼喊的人,要么出于快乐,要么出于忧愁困惑。”

媚媚悟出了其中的一些道理。

真是的。劲舞发泄忧愁,也消解困惑。她还觉得,和森下同舞,又有说不清楚的快乐的感觉。

芭堤雅一夜,狂舞一夜,自己跟森下走近了一些吗?是自己的初恋吗?

E 清晨的风雨中

媚媚、阿笠和森下在芭堤雅起舞时,手机统统关机。也是的,在喧嚣的音乐声中,是无法接听电话的。

此夜,周乃犀和藤吉由美焦虑难眠。天快要亮时,他们不得不悄悄通了电话。

怎么都没有回来呢?

说是有个PARTY。

那也不能整夜不归啊!

甚至关机不接电话。

会不会出什么事呢?藤吉由美觉得反常,这是从来没有过的啊!

我想,他们是规矩孩子。

是不是感觉或发现了什么?在一起说说话什么的?

可他们并不认识。

这倒也是。但现在的孩子不同了,他们早熟,有自己的观察和思考。

唉,我们连累他们了吗?

可怜的孩子……

我们是不是错了?

别说了,还不如去门外迎迎他们!

好,我这就出去,憋在屋里更糟。

别忘了带着手机,保持联络啊!

天正在下雨呢。

是啊,你要多多保重。

你也要多多保重。

……

此后,这两位长者一直在雨中的路边等待着、徘徊着。

回到市区,在离家不远的地方,媚媚发现了在雨中等待的父亲。同时,森下也发现了路边的母亲。

于是他们通了短暂的电话。

我发现我爸在雨中徘徊!

我也看见我妈在雨中期待!

我不想这样和大人碰面,好尴尬、好难为情啊!

我也是这么想。

你回家吗?

你回家吗?

我不敢!

我也是!

那么,我们找个地方说话?

由你决定好了。

让我想想……

要不,我们也去“湄南河大酒店”?

在“如家咖啡厅”?

喔,好讽刺,好有戏剧性哦!

好,关掉手机,我们半小时后见面!

……

事隔一夜之后,在发现父母亲的幽会之后,媚媚和森下在“如家咖啡厅”坐下,说自己的悄悄话了。

灯色,依然很柔很暗。

碧绿的叶蔓一样从高处垂落下来,密密匝匝。

他们还是要柠檬茶。

哦,这是不是上回没喝没动过的那两杯茶呀?

谁知道呢,那重要吗?

重要的是我们还在一起!

可我们的爸妈仍在雨中等着。

这让我心中难安!

有什么法子呢?

我想,他们属于不幸的人!

这种不幸是自寻的吧。

也有人说过,幸运的人,一转身或许就会遇到不幸的。

为什么转身呢?

大概是神的安排了。

很难说。比如,我们坐在这里,谁安排的啊?

是我们自己呗!

是啊!我们安排现在,也安排未来。你说对么?

可未来是遥远的。

那有什么关系。遥远还不是一步一步走出来的?

别再说了。我们不能像昨天一样,放下没动过的柠檬茶,傻乎乎地跑掉。

我们不再犯傻了好不好?

沉默了一下,于是他们举杯。

森下调侃道,媚媚,知道我们是坐在什么地方吗?

怎么会忘?父母亲坐过的地方!

这里是他们固定的座位。

你一直跟踪?

怎么是一直?顶多十几天吧。

还嫌少吗?

唉,我好无奈。

两人又沉默,继续喝茶。

媚媚说,茶水有些苦涩,是不是?

森下说是。不过,苦涩中含着微微的甜。你说呢?

媚媚避开话题。好羡慕阿笠,整天嘻嘻哈哈地无忧无虑,过着傻傻甜甜的日子。

森下说,不见得。十四岁是接近忧愁的年龄了。

咳,你们日本人懂得很多。不,应该是你们男孩子懂得很多!

冤死我了。其实,不管男孩女孩,不管日本泰国,谁懂得多谁就烦恼。

媚媚忽然想起昨天晚上的一句话,就忍不住地问,你怎么说让我也去日本?什么意思啊?拐走我吗?

怎么是拐,是请。

反正我不会离开曼谷。舍不得!

我不可能永远呆在泰国。

我知道,世界上没有永远。

我们也没有永远吗?

你说话总是鬼精鬼精的。一不小心,就让人落入圈套。

森下苦苦一笑,未作回答。

外面的风雨未息。落地大窗的玻璃变得一片模糊,窗外的树影儿也变得一片模糊。

媚媚看看表说,快七点半了,我沉不住气了。大人们在风里雨里为我们担忧。

这时,阿笠的电话打到咖啡厅的收银台上。

拿起话筒,媚媚就听见阿笠哇里哇啦直喊:我的老天爷,都急死人了,你们还关着手机!想来想去,就猜到二位可能又躲在这“谈情说爱”了。你们的爸妈要疯了,不停地给我电话。你们要是不回去,他们是不会进家的!我哪晓得你们的事啊,可放心不下,就跑到二位家去照看了。我的老天爷,二位大人都在风雨中转悠,全淋透了,好可怜!你们赶紧回吧,有话明天再聊、再密切好不好?我求求你们了……

放下电话,他们不约而同地步出大厅,森下抓起媚媚的手臂猛跑。

他们急急慌慌地跑啊,跑啊,嘴上一遍遍地喊着爸爸、妈妈,脸上是冷冷的雨珠和滚热的泪水。

F 不要告别

曼谷的夏天格外酷热,暴雨频繁。漫天的阴云压得人憋闷不已。从媚媚和森下的短信看,家里的事态比较严重了。

——媚媚,我爸从日本发来EMAIL说,他可以同意离婚。但有一个毫无商量余地的原则:他必须拥有对我的抚养权、监护权。对此,我妈说决不让步。

——森下,事情麻烦了啊!我爸坚持要求离婚,我妈说,再提离婚她就自尽。否则,有什么脸面见人?我真的好怕!

——媚媚,你不要害怕,我会想法子的。大家能不能找机会见见面,一起坐下来说说话呢?能对话就好!

——这事我也想过,恐怕不大容易。

——别急啊,给我些时间,等我的消息!

——我真希望有那么一天。

——媚媚,我们已经商量N次了。我们不能气馁是不是?

——有你,我不会气馁的……

时隔不久,果然有了消息。

这天傍晚,森下给媚媚电话说,你马上到“TOP饮冰室”来,越快越好,我在老位子上等你。

真的没心思喝茶。再说,街舞的时间也快到了!

森下的声音神秘兮兮的:嗨,舞当然要跳呀!你必须来,而且立刻搭计程车过来。不多说了,你一来就知道了!

TOP饮冰室没留下什么好感。媚媚一进去就看到森下,且有些怪怪的感觉。

森下贼眉鼠眼地“嘘”了一声,把媚媚拉到叶蔓儿幕墙跟前,压低嗓门儿说,喏,奇迹出现了!

媚媚探头从细小的缝隙里一看,不由大吃一惊:椭圆形的桌台边,居然坐着最最重要,也最难聚在一起的人:自己的爸妈和森下的爸妈。森下森下,你真有办法!

看起来大人们已僵持许久了。没有笑意,没有客套,各人的面孔就跟窗外的暮色一样,阴气沉沉。

森下苦心谋划的会晤并无结果。大人们的话语中没有“GOOD”,没有“OK”,只有冷冷冰冰的“NO!NO!NO!”

森下和媚媚对此并不懊丧。是啊,能坐在一起就不容易,什么事总要有个开始。于是,他们嘀咕了一阵儿,就手牵着手,笑容满面地突然出现在大人跟前。

大人们惊讶了,大人们居然微笑了。

森下频频鞠躬问候,媚媚也频频鞠躬问候。哇,“阳光”透过来了,场面上不那么阴沉阴沉的了。

按照方才商量好的,由媚媚先说。

媚媚笑盈盈道,明天,是森下十五岁生日。等会儿,我们在广场上以街舞PARTY的方式表示庆贺,特邀各位长辈光临!

大人们即刻鼓掌答应,蛮乐意的呢。

街舞正是在这种气氛下开始的。

当然少不了阿笠宝贝。阿笠已知道了四位长辈的事,也知道了森下想把母亲拽回日本不再回来的事。她懂得该怎么做。所以,当森下和媚媚翩然起舞时,她就充当起拿手的角色来。她声情并茂,朗诵来自中国北方的一首歌词,《我爱爸妈,爸妈爱我》:

我爱爸妈

爸妈爱我

春天里爸妈是绵绵的雨

让我的心滋生一片锦绣

夏天里爸妈是大树的阴凉

让我的梦流成一条长河……

在舒缓深沉的舞曲声中,阿笠插话道,各位长辈,各位朋友!明天,是我们街舞王子森下的十五岁生日。他说他感激父母的养育之恩。借此机会,我们也向森下表示真诚的祝贺,祝他生日快乐,天天快乐!

广场上欢声四起,森下的父母和媚媚的父母都一起鼓掌,感动不已。阿笠的朗诵更格外地煽情:

爸妈爱我

爸妈爱我

秋天里爸妈声声呼唤

让我在播种后尽情收获

冬天里爸妈是温暖的火种

风雪中我不会寒冷寂寞

噢,我爱爸妈

噢,爸妈爱我

……

阿笠发现,森下和媚媚的爸妈热泪盈眶,情不自禁了。你看,街舞就这么“拿人”,就有这么厉害的震荡波和穿透力!

森下和媚媚激情飞扬,霹雳舞、锁舞、机械舞轮番演示,“大地板”、“小地板”、“电流”和“波浪”异彩纷呈。

阿笠随即上阵共舞,她抓着无线麦克风,边舞边喊:青春是美妙的,岁月是宝贵的!我们才天天街舞,天天唱歌!

广场上的人们一起回应:好啊!

阿笠想起森下愤愤然要走,要去日本不再回来的事,趁兴又喊:面对蓝天热土,面对亲情友情爱情,让我们重温一首好歌的名字吧,《不要告别》……

人们齐声呼吼:是啊,不要告别!不要告别!

此刻,谁也没有感觉到,天已经下雨了。

柔柔的细雨,爽爽的细雨。

听雨中的歌,看雨中的街舞,人们舍不得离去。

舞中,森下和媚媚发觉,自己的父母,虽然也兴奋着,笑着,但他们并没有挨在一起,彼此都有些距离。是啊,阴云并没有散去。即便是散去了,还会重来。这天空,什么时候能平和起来呢?世上,有总是平平和和的日子吗?

媚媚毕竟是女孩儿,心事很重的女孩儿。她狠劲地跳着,眼里却一阵阵地潮湿。她发现,森下的眼里也一阵阵地潮湿。

森下总是找机会在媚媚耳边喊一声:别多想了,跳舞跳舞!

媚媚也喊:我知道我知道!

谁能像阿笠那样的轻松?

街舞结束,把长辈们送走以后,阿笠心满意足说,今天好开心。你们说,我是不是长高了一点点啊?

森下说,在雨中走来走去,跳跳唱唱的,自然就长高了,长大了。

媚媚瞄着森下的眼睛说:记住哦,不要告别,不要告别!

阿笠没说什么,也没有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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