党长青

我家门前平坦的沙梁上，一到夏天开满红白混合的沙葱花，临近秋天时花的颜色渐渐变粉了。远望四周起伏的沙圪梁，光秃秃黄晕晕，实在庆幸眼前的风景让我们一群娃娃们占有了。风里的沙葱花诱人的香。

童年时代，家乡正是“文化大革命”的尾声。吃的东西仍然是粗糠白菜、萝卜、瓜、山药蛋和裤裆里的儿子蛋大小，肥质不好的土地上长不出拳头大的圪蛋，但煮、蒸、烧、炒、熬得吃它是乡下人度命的好东西，要是把嫩绿的沙葱腌在瓷罐里就着吃，味道可美极了。族里的五爷有六个女儿，都是我的姑姑辈，最小的六姑大我五岁，因为念书迟，才比我高一个班级。六姑三年级的时候，已经出落得村致俊美了。十六岁的青春催发得她高挑个子如一株苗条的杏树，她身上穿着粉白碎花的布衫，胸前饱满得如揣两只小兔子，那布衫上的花花无疑和沙葱花是一样的颜色。暑假里，六姑是孩子王，引着我们七、八个留光葫芦头的男娃娃抢摘沙葱花。粉白粉红的沙葱花盛开成圆形的伞，捏在人手里香得你直想打喷嚏。我们提着小筐、端着脸盆和碟子，纷纷出动，揪掐着满沙梁的沙葱花，最后都收集到六姑的柳筛子里。六姑坐在沙地上，用一根小擀杖捣着一个小石臼，几分钟就把粉白粉红的花挤压成粘粘的糊状，然后用灵巧的双手捏成小饼饼，中间用手指穿一个孔，晾干后就是最好的调味佐料。把这种葱花饼扭着炝锅，代替那年头少见的葱和蒜，风味胜过茴香花椒等调料，毕竟谁家也买不起供销社里的现成佐料。

风和日丽，天高云淡，香气四溢。沙梁上的尖草绿黄，尖草中的沙葱粉红，羊羔的牙齿如刀子，收割着草和沙葱。我们都趴着跪着四面围住六姑抢着捏沙葱花泥，手里抹着鼻涕沾着涎水胡乱地搅拌成一堆。六姑扑闪闪的花眼里溢出笑：“脏，脏，看谁吃你们捏的花饼，走开吧。”于是我们嘻闹着看六姑一个人捏。一个放公牛的老汉，大呼小叫起来，大家的目光挣脱了沙葱花的芬芳，都跑着看那个健壮的公牛跳上了另一个母牛的背，老汉手里拿着扯断的牛缰，不停地抽打公牛的屁股，而两个牛似乎长在一起，分不开。我想跑过去看究竟，被六姑一把扯住搂在怀里：“坏小子，你看什么稀奇，闭上眼去。”我看到六姑脸色变得绯红，喘气都不均匀，把我的头箍在胸前，一阵紧似一阵。我闻到一种奇异的味道，是汗味拌着沙葱花的味，是沙葱花拌着六姑的味，窒息的鼻孔里仿佛听着六姑心跳如鼓，她的手指抠进我的肉里，我真担心六姑会哭起来……放公牛的老汉骂起来：“把个野货，草也不吃就发骚，老爷明儿就骟了你，看你还怎日能哩……”我的小伙伴们嘶声成一片，看着母牛屁股里有什么东西。

我问六姑：“怎叫骟，我能不能骟你？”

六姑语气绵软又坚决地笑骂：“龟小子，你知道甚哩？骟了你就变成六姑了。”我好奇地想：“变就变，人家孙悟空还变高老庄的小姐呀，叫猪八戒空喜欢一场。”——这故事也是六姑说的哪，而她却抓住我的小卵蛋不放，那眼神像穿透了我全身似的，发酸发麻。好香的沙葱花呀！后来，六姑把我们掏回来的麻雀蛋用沙葱花炒食，真是香透脑瓜盖。

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六姑五年级还没上完，就退学了。五爷把她嫁到南乡的沟道里。六姑出嫁的那天，哭得如泪人，腊月天冷风荡下一天空的瘦雪，极像凝固的沙葱花。13岁的我和她将要告别：六姑打扮得更耐看了，只是红袄上还套着一件碎花粉白的布衫，她把我们沙梁上开不尽的沙葱花全部带走了。

后来，整整比六姑大8岁的姑夫病死了，留下一个很丑的男孩，六姑骂那娃说：“留下灰种子，谁也没办法。”我考上大学那年，皱纹满脸的六姑回娘家。在全家族的亲人欢庆我的诞席上，六姑的眼泪滴在油糕粉汤的饭碗里。我鼻根发酸的说：“六姑，你的日子难撑持，早点找个男人吧……”六姑从挎包里掏出一串晒干的沙葱花饼，用一根红绳穿串着，她似笑非笑地说：“青青，把这串沙葱花饼拿到学校去，挂在床架上就不想家了。我们那土沟里也有翠绿的沙葱。”

啊，饥饿年头的沙葱花，蒙昧年龄的沙葱花。

责任编辑 刘亦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