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析《庄子·秋水》注释三误

2008-03-11谢序华

中学语文·教师版 2008年1期
关键词:面目新义河伯

谢序华

全日制普通高级中学教科书(必修)《语文》第一册(人民教育出版社中学语文室编著)《秋水》节选:“秋水时至,百川灌河,泾流之大,两涘渚崖之间,不辨牛马。……顺流而东行,至于北海,东面而视,不见水端。于是焉河伯始旋其面目,望洋向若而叹曰:‘野语有之曰:闻道百,以为莫己若者,我之谓也。……今我之睹子之难穷也,吾非至于子之门,则殆矣,吾长见笑于大方之家。”课文中对这段不到一百字的文字所做的注释有三处失误。

(一)课文注释:“【旋其面目】:转过脸来。旋,掉转。面目,指面部。”注者把“旋其面目”解释为“转过脸来”有望文生训的毛病;把“面目”解释成了“面部”,是忽视了“面目”一词的语义特点。

给古文作注,训诂学里有一个原则,就是所解释的词义的正确与否,必须接受语境的检验,就是说,作注者对词义的解释不能脱离语言环境对词义的制约,所解释的词义一定要与上下文意相吻合。

首先,从词语解释必须受语境检验的训诂原则来看,“转过脸来”这个意义不能与文章的语境吻合。因为从河伯“至于北海(渤海),东面而视”这句话来看,这时的河伯正位于黄河入海口与渤海之间,且面向东方。如果河伯这时“转过脸来”,就成了面对黄河的入海口、“西面而视”、背对北海之神若了,那么怎么还有下文的“向若”——面对(东方的)海神若呢?这就显然与语境相矛盾了。而另一方面,从行文上来看,这段文字先写河伯见黄河“泾流之大”而“欣然自喜”的自滿自大,再写它见到北海“不见水端”的浩渺壮阔之后,对自己自满自大的反省悔叹,文章层意转折十分清楚,据此,“始旋其面目”应是强调河伯的态度改变的,而不应是“转过脸来”。

其次,从“面目”一词的语义构成来看,注者把“面目”解释为“面部”、“脸”,那么“目”字的意义就缺失了,这就是把“面目”看成了偏义复合词。可是“面目”这个词不是偏义复词。因为“面目”这个词的词义有一个特点:它的构词语素“面”与“目”的语素义组合在一起后形成了借代新义,泛指面貌。这种具有借代新义的词是汉语词汇中的一个类型,它们具有共同的词义特征。例如骨肉、眉目、丝竹、口舌、风波、耳目等等,它们都由两个类义语素组合成词,都由借代修辞形成了新义,再也不能偏指它本身的语素义了。例如“骨肉”泛指亲人,不能偏指“骨”或“肉”了;“眉目”泛指容貌,“丝竹”泛指乐器,“口舌”借指言辞,其特点与“骨肉”一词完全相同,十分明显,无庸赘述。同理,“面目可憎”,不能理解为“面部”或“眼睛”可憎。而偏义复词没有“借代修辞”、不能“形成新义”,只能偏指它本身的语素义。例如《礼记·玉藻》中的“大夫不得造车马”,“造”的只能是“车”,不能是“马”。“车马”这个偏义复词没有借代修辞,也没有形成新义,只能偏指本身的语素义“车”。又如《孔雀东南飞》中的“昼夜勤作息”,“作息”不能形成借代新义,只能偏指本身的语素义“作”。由此可见,“面目”一词不是偏义复词,不能解释为“脸”。

再次,从词义的发展看,“面目”一词在其历史上只使用它的借代义,不用它的语素义。《辞源》“面目”条收有三个义项:①泛指“面貌”;②引申为颜面、面子;③引申为事物所呈现出的状态。

还有,《诗经·小雅·黄鸟》“言旋言归”朱熹注:“旋,回。”因此,“旋其面目”与“回面”同义,即“改变态度”之意。例如,邹阳《狱中上梁王书》:“脋於位势之贵,回面汙行以事谄谀之人,而求亲近於左右。”“回面汙行以事谄谀之人”意即“改变态度玷污德行来巴结谄谀之人”。

综上所述,“旋其面目”的“面目”不能偏指“面”,不能解释为“面部”或“脸”,而应指人所表现出的神态、态度,此处应解释为“态度”。“态度”与“面貌”、“颜面”同属于一个词义系统,符合词义解释的原则;“旋”引申为“改变”。所以,“始旋其面目”应翻译为“方才改变自满的态度”,把这个解释放到原文里,就与语境浑然一体了。

(二)课文注释:“【望洋向若】迷惘地面对海神若。望洋,仰视的样子。”注者把“望洋”解释成“迷惘”是不妥的。

这是一个有趣的问题。“望洋”是个联绵词,又作“望羊”、“望佯”、“望阳”、“忙祥”、“茫洋”等。课文注解把“望洋”解释为“仰视的样子”是有根据的,“望洋向若”陆德明《释文》引崔譔曰:“犹‘望羊,仰视貌。”然而课文注者可能是受到蒋礼鸿先生《敦煌变文字义通释》(增补定本)中观点的影响,最终又把“望洋”解释成了“迷惘地”。蒋礼鸿《敦煌变文字义通释》“忙祥”条:“《庄子》的‘望洋,其实是失其所恃而迷惘昏眊的意思,解作仰视,意思并不切合。……欧阳修《憎苍蝇赋》:‘委四支而莫举,眊两目而其茫洋。又《乞外任第一表》:‘惟两目之旧昏,自去秋而渐剧。精明晻蔼,瞻视茫洋。”(第322页)

“仰视”、“迷惘”这两个义项都各有自己的依据,到底哪一个义项适合本文的语境呢?我们就应择其善者而从之。蒋礼鸿先生“迷惘昏眊”这个义项所引文例皆唐宋人语,无先秦文献例证,只能证明唐宋时有这个义项,而不能以此来否定古义。另外,最大的问题是“迷惘”这个意思与河伯幡然悔悟、深有感慨的话语明显相背,因为河伯的“野语有之曰:‘闻道百,以为莫己若者,我之谓也。……吾长见笑于大方之家”这段话,对自己自满自大的原因、性质及危害的认识不能说不深刻,而其悔恨感叹之情又是溢于言表,这无疑是河伯头脑清醒明智的反映,无论如何也不能与“迷惘昏眊”联系在一起,所以,这种解释与文章的语璄不合。还应指出的是,从先秦文献用例来看,“望羊”一般表示庄重、严肃的神态,例如《孔子家语》:“(孔子)近黮而黑,颀然长,旷如望羊。”又班固《白虎通·圣人》:“圣人皆有异表……武王望羊。”南朝梁元帝《金楼子·兴王》:“周武王发,望羊高视”。王充《论衡·骨相》:“文王四乳,武王望羊。”这几个“望羊”应该都是表现武王的庄重、严肃、深思的神态的,因为这样才能突出圣人的“异表”,由此看来,“望洋向若”的“望洋”用得极有神韵,不仅勾勒了河伯仰视之状,尤其是描绘出了他在对海神若诉说自己悔恨时的那种郑重、严肃的神态,反映了他深深悔恨的心情。所以,这个“望洋”应遵从前人旧注,训为“仰视貌”;“望洋向若而叹曰”应解释为“(河伯)仰望着海神若感叹地说”。

(三)课文注释:“【两涘渚崖之间,不辨牛马】从两岸或者从河中沙洲到水边的高岸(隔水望去),分不清是牛是马(形容水涨后河面极宽)。两涘,两岸。涘,水边、岸。渚,水中的小块陆地。崖,高的河岸。”这个注释把“涘渚崖”三字分开解释,成为大错。

从语法的角度看,“两涘渚崖之间”的定语是“泾流”,意即“(干流的)两涘渚崖之间”。我们来看,由于定语“泾流”(即干流)、“两”的限制,(干流的)“两涘之间”讲得通,但注者把“渚崖”看成偏正结构,解释为“从河中沙洲到水边的高岸”的话,那么,(干流的)“两渚崖之间”就无论如何也不成话了。从词义发展的角度看,“两”在先秦汉语里只用来限制天然成双的事物(见王力《汉语语法史》(商务印书馆,第19页)。只有把“涘渚崖”看作一个词,理解为“河岸”才是天然成双的;并且,先秦文献中没有用“两”字来同时限制三个不同事物的例子,从这两方面来看,课文注释必定有误。

从修辞的角度看,古今的作注者忽略了“涘渚崖”为三字同义连用的修辞,将三字分开解释而造成失误。同义连用,就是“将两个或两个以上意义相同或相近的词语临时组合在一起,使其意义相互融合、相互渗透,成为一个整体意义,其作用相当于一个词语”[1]。同义连用大多为两个单音节连用,但也有三个或四个单音节连用的。例如《楚辞·离骚》:“览相观於四极兮,周流乎天余乃下。”“览相观”三字均有“看”的意思,三字意义融合渗透在一起之后,就是浏览或观看的意思。又如枚乘《上书谏吴王》:“磨砻底厉,不见其损,有时而尽。”“磨砻底厉”连用,就是“磨”的意思。为什么说“涘渚崖”三字同义平列,属同义连用呢?第一,“涘渚崖”三字都有“水边、河岸”的意思。“涘崖”二字“水边、河岸”之意众所周知,不待说明,那么就看“渚”字的意思了。《国语·越语下》:“鼋龜鱼鳖之与处,而蛙黾之与之同渚。”韦昭注:“水边亦曰渚。”“水边”也就是水涯之意。《楚辞·九歌·湘君》:“鼂骋兮江皋,夕弭节兮北渚。”王逸注:“渚,水涯也。”由此可见,“涘渚崖”三字同义。第二,从下文“今尔出于崖涘”一句可知,“崖涘”即“涘渚崖”的省略并互换了位置,这就有力地证明了“涘渚崖”三字为平列关系,属于同义连用。同义连用及其训诂原则,最早是王念孙提出的。王念孙在《读书杂志》“皆继”条中着重指出:“凡连语(即“同义连用”)之词,皆上下同义,不可分训,说者望文生义,往往穿凿,而失其本旨。”王念孙特别强调了同义连用的词语“不可分训”的原则,这是我们应该深以为诫的。郭锡良先生也指出“其作用相当于一个词语”,所以,既然“涘渚崖”三字为同义连用,那么就只能把它们当作一个词,不能将三字分开解释。“涘渚崖”就是“河岸”之意;“两涘渚崖之间”的意思就是“两岸之间”。

注释:

[1]郭锡良、李玲璞《古代汉语》语文出版社,1992年版,第834页。

[2]王念孙《读书杂志》。

[作者通联:湖南怀化学院中文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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