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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社长提携小坤伶

2000-06-04谭留根

当代戏剧 2000年3期
关键词:社长闺女老先生

谭留根

腊月中旬,雪下得勤快;雪晴两日之后,这天日头正红。三意社社长苏育民,正在房间那通红的火炉旁伸手烤火。他二十七八岁,高身材,方正脸,高眉峰,穿着一身柔软的银灰长棉袍;他正拧着黑眉,权衡着年关期间古城剧坛竞争之势,便悠悠想起一件事来:三意社有人吃饭时悄声议论说,"吴立民背地里带徒,训教得相当可观,且又是物稀为贵的、眉清目秀的坤角"云云。想到此,爱才如命的苏育民,忙推窗,唤剧社一位跑杂务的小青年,让他把茶坊老汉领来,以便询问虚实。

慈眉笑眼的茶坊老汉有礼有节地来了,苏育民请他坐下,递上烟燃着火,问道:"老茶坊,吴立民带了个女徒弟,常在茶坊大院里学戏,有此种事儿?"

茶坊老汉皱皱眉,想守口如瓶,却又觉得不妥;便疑疑虑虑地仰起脸说道:"苏社长,吴师傅带的女徒弟才十一岁,是个雏角。"

"凭你老爹的眼力看,究竟如何?"

"这孩子虽小,心灵醒,音质好,浑身伶俐,鼻子眼窝都有戏,日后定能发迹;目下只要一出台,嗓子亮,模样俊,定能一炮走红呢!"

苏育民一听喜上眉梢,急乎乎地问:"师徒两个,现在干嘛?"

"大院里过戏。"

"什么戏?"

"《别窑》。"

"走,领我瞄瞄去!"

苏育民亲切地对老汉秘密耳语几句后,潇洒地将长长的拉毛青灰围巾,朝脖颈上一搭,迎着料峭的寒风,急匆匆去茶坊大院了。

在茶坊老汉殷勤地带路下,身材魁梧的苏育民没走大院的正门,将茶坊院墙角旁虚掩的一扇侧门轻轻移开,苏育民进去后,便三步并作两步,步入老汉的卧室里,那卧室内的吊窗开着,室内明亮;苏育民伫立在窗前,手端着那只雕有龙嘴的玲珑的宜兴茶壶,边饮茶,边静静地窥看着背着身的吴立民,在大院里放张桌子,"划地为台",正入神地给那个俊俏的闺女过着戏!

那闺女穿着薄薄的梅红白点的紧身棉袄,轻盈乌黑的剪发头,身段儿如秀竹苗条细溜,皮肤皙白,脸盘端庄,眉清目秀;喜得苏有民,暗暗喝彩:"好俊的一个小闺女,浑身一股灵秀之气!真是天生丽质,登台露彩的料儿!"

这阵儿,在冬阳辉映、"划地为台"的大院里,吴立民列着台架,嘴里不住地念着"锣鼓经":"仓打一打仓打吃!"抖着马鞭与那闺女饰的王宝钏依依难舍。那王宝钏撕心裂肺地喊"夫君,喂呀……"的哭声,那遮袖抹泪的耸动的肩头,那柔肠寸断、凄苦内刚的婉转唱腔,听得苏育民心烫喉热,如喝"西凤"一盅,微醉舒贴,悦悦然如飘逸的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他不禁放下宜兴茶壶,用手击节,和着院内的唱、白,默契呼应!啊啊,这闺女"擒字如擒兔,每字圆如珠";啊啊,这闺女"音似波,气如湖;波澜起伏,滚滚而至"!这时候,临窗窥视的苏育民,那双高眉峰的英俊眼里,迸射出了"伯乐偶遇千里马"的惊喜的光辉!

那没化妆、娉娉婷婷的闺女,那一气呵成、明丽天然的动人的表演才能,在苏育民熠熠的眼里,如何了得!有散曲一首为证:

真无价,不倩烟描月画。身韵婆娑婀娜,顾盼生情,眉梢儿挂;声凄凄风流婉转,燕儿妒莺儿惊讶。步轻轻,姿柔似柳,掩面儿将台上青衣羞煞!一颦一笑,一悲一啼,均来自内心变化;才将那送夫从军,演化得泪流如麻。情苦愁长,好一个小小娇娃!

"好!好!"苏育民临窗喝彩道。他万万没有料到:在这茶坊大院的弹丸之地,竟出现如此光采照人的小坤角儿!如是的人材,可遇不可求,可遇不可求,何言"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么?

吴立民回过头来,只见洪亮的喝彩声来自对面的窗内;窗口伫立着一个身材魁梧的人影,那张喜不自胜的方正脸上,目光烁亮,使他心一悸动,愣了愣,立刻喊道:"苏社长!"

"我已观看多时了!"笑嗬嗬的苏育民从房内走出,响响亮亮地击着掌儿,祝贺道:"老吴!严师出高徒,我苏育民目睹叹奇,衷心恭贺你了!"

"哪里,哪里。"吴立民那张阴沉的脸,顿时挤出了笑纹,转过身来,喝声宝珍:"还不快见苏社长!"

宝珍忙上前去,便毕恭毕敬地深弯着纤细的腰,鞠了一躬。低声地、甜甜地道:"苏社长!"苏育民见这闺女又伶俐,又老气,便和颜悦色地问道:"小闺女叫啥名字?"

"余宝珍。"

"今年几岁?"

"十一。"

"好!好!"苏育民燃着一支烟,上下打量着她,对吴立民夸道:"此女子非同凡可,必成大器!遇你良师栽培,不经数年,必展宏图。"

吴立民那紫黑的嘴唇,矜持地吐出一个飘飘悠悠的乳白烟圈,满面浮笑,显得快活。

宝珍见苏社长夸她,忙彤红着脸,谦逊地勾下头。她压根没想到吴师傅也会笑,在上司面前,他那阴沉沉的冷酷脸也会绽起阳春般的温暖笑容?

她勾着头,只听得苏育民道:"老吴,我想过几天,让宝珍登台亮像、挂牌演出,为三意社剧台抹彩增妍,平添一段风流!"

"不行,不行,苏社长!"吴立民急急地说,"眼下,实在还出不了手!"

"能行,能行!我看多时了,难道还不信自家的眼力?我意已决!老吴,明日我请人给她取个艺名,然后挂牌演出,你当师傅的,意下如何?爽快些。"

吴立民默默地沉吟着,无语。

"走!到'一品醉'去。来二斤麻辣牛肉品盘,一斤油炸花生米,半斤'四川老窖',我请客!"

苏育民说着,将吴立民棉袍袖儿一拉,他便跟去了!

第二天中午,天空晴明,时有小风。打扫已净的茶坊大院里,正襟危坐的吴立民,轻拍一下手,那宝珍便闻声儿站立在离桌三步远的位置,莞芙尔尔地向岳老先生、苏社长、吴师傅一一鞠了个躬。

岳老先生定睛望了一下宝珍后,便满意地把着胡须道:"好!好!刚才,我正读《老残游记》,到了绝妙之处,就让苏社长唤来了!"

苏育民笑道:"岳老先生,学富五车,才高八斗,请您驾到,就是求您给这个坤角起个艺名。"

岳老先生笑笑地自谦道:"老朽无能,食书不化,大凡不过一书橱罢了!老夫平生酷爱戏曲,喜好诗词,岂敢蒙上'学富五车、才高八斗'的皮儿?"

众人嗬嗬笑了。

笑得最响的是苏育民,他说道:"宝珍,唱一段吧,好让岳老先生为你指教指教!"

宝珍说:"唱得不好,是以前自家学的《断桥》白娘子一段,还望岳老前辈、苏社长、吴师傅指教。"

这宝珍便倒退一步,稳住情绪,站定台步、她那张莞尔秀丽的脸,逐渐变成了白娘子那张无限伤心的、凄然发痴的脸,抬眼望着远处缥缈的"断桥",苦不可言地摇着头,"唉!唉!唉!"地长叹了三声,便抬袖抹泪,仰脸、按腹,凄悠悠悲忿忿地滚白道:

旧地重来到,

往来难追索;

官人不见面,

恩爱如刀割;

冤家若分娩,

何处是巢窝;

仰面把天怨,

天哪!天哪!

你杀我白云仙太得绝情了!

"好!好!"岳老先生拍桌叫起好了!那凄惨扯肺的声音,将他长长的胡须感染得一拂一抖的!他金丝花镜内的炯亮眼瞳,盯视着宝珍,只见她颤颤地伸出灵巧的兰花手,脚下轻如云地转着圆场,声苦音凄、响遏行云地唱道:

西湖山水还依旧,

憔悴难对满眼秋。

这时分,一行冬雁呀呀地从院子的上空飞过,那婉转凄凉的歌音,仿佛随着飞鸣的雁儿袅袅地去了;岳老先生仰面朝空地张大嘴喝彩道:"这一声妙!妙!真是郑板桥诗中所描:'送鸿雁一声凄楚'!"

铁板歌喉的苏育民,喜他这喝彩时的豪放!

吴立民则不惯他这喝彩时象呐喊般的发狂。

宝珍依然沉浸在白娘子的情绪中,情真挚,意切切地唱道:

想当年下峨嵋云游世路,

清明节我二人来到杭州;

遇官人真乃是良缘巧凑,

谁料想贼法海苦作对头。

"嗬嗬嗬,凄中有甜,甜中有苦,音重在'贼'上奇妙!"眉飞色舞的岳老先生,严如一个快人快语的金圣叹,在提笔点评着《水浒传》!

到如今夫妻们东离西走,

受奔波耽惊慌长恨悠悠。

"'长恨悠悠'唱得妙,余韵不已,尽见妖仙腹曲!"岳老先生赞罢,竟情不自禁地端起酒壶,就着黄梨,边饮边嚼、仄耳聆听起来:

腹中疼痛难忍受,

举目四海无处投;

眼望断桥心悲楚,

手扶青妹向桥头。

"啪!"地一声,岳老先生倏地站起身来击着锡铁制的长嘴酒壶,喝彩道:"想不到年纪不大,却有如此歌唱天赋?!岳某今日一饱眼福了!这闺女色艺俱佳,难能可贵!苏社长,你觉如何?吴师傅,你看怎样?关于给她起艺名的事,我包了!先让我念一段《老残游记》对雅歌清曲的描绘,那艺名便从老岳的脑海里'脱颖而出了!"

苏育民敬服地望着激昂状如雄狮的岳老先生,他豪放不羁的性格如火烈地感染着四周的人;而吴立民,却不惯来自燕赵之地的岳老先生那慷慨悲歌的性格!

岳老先生这时双手捧着《老残游记》,离他的老花镜足有一尺远,他目光闪闪,将厚厚的书翻到第16页,便一字一句地、声若洪钟般地读道:

王小玉便启朱唇,发皓齿,唱了几句书儿。声音初不甚大,只觉入耳有说不出的妙境:五脏六腑里,象熨斗熨过,无一处不伏贴;三万六千个毛孔,象吃了人参果,无一个毛孔不畅快。唱了十数句之后,渐渐的越唱越高,忽然拔了一个尖儿,象一线钢丝抛入天际,不禁暗暗叫绝。那知他于那极高的地方,尚能回环转折;凡啭之后,又高一层,接连有三四叠,节节高起。恍如由傲来峰西面,攀登泰山的景象:初看傲来峰削壁千仞,以为上与天通;及至翻到傲来峰顶,才见扇子崖更在傲来峰上;及至翻到扇子崖,又见南天门更在扇子崖上:愈翻愈险,愈险愈奇。

那王小玉唱到极高的三四叠后,陡然一落,又极力骋其千回百折的精神,如一条飞蛇在黄山三十六峰半中腰里盘旋穿插,顷刻之间,周匝数遍。从此以后,愈唱愈低,愈低愈细,那声音渐渐的就听不见了。满园子的人都屏气凝神,不敢少动。约有两三分钟之久,仿佛有一点声音从地底下发出。这一出之后,忽又扬起,象放那东洋烟火,一个弹子上天,随化作千百道五色火光,纵横散乱。这一声飞起,即有无限声音俱来并发。那弹弦子的亦全用轮拍,忽大忽小,同他那声音相和相合,有如花坞春晓,好马乱鸣。耳朵忙不过来,不晓得听那一声的为是。正在徐乱之际,忽听霍然一声,人弦俱寂。这时台下叫好之声,轰然雷动。

念罢:吴立民疑虑地扑闪着眼,难解艺名怎么能从这一长段的文中去取?

念罢:苏育民低眉琢磨着岳老先生起艺名的匠心用意?

岳老先生抚书笑道:"这是岳某读的古典名著,莫过于此书对名伶歌喉的精采描绘!大家闭上眼想想,那王小玉的歌喉多么神妙!能高歌入云,就足见其了得!但入云后的歌声能婉转巧变,拔尖则能回环转折,翻峰逾巅,愈翻愈奇;陡地一落,犹如一长蛇在三十六峰的半中腰盘旋几遍!这闺女姓余,是余韵无穷的'余'。其艺名我想取,婉转巧变的'巧',高歌入云的'云'。艺名就叫'余巧云'!不知二位意下如何?"

"妙!妙!"苏育民双眼通亮地鼓着掌儿叫道。

"好!好!"顿开茅塞的吴立民也赞同道。

宝珍这时朝岳老先生深深地鞠了一躬:"多谢岳老先生为我取下艺名!"

岳老先生招须咂嘴,望着宝珍,响哨笑道:"我最佩服的是中国三大文豪,周树人之'鲁迅',沈雁冰之'茅盾',李莆甘之'巴金',而读者只记得作家的笔名,而忘却他们的真名实姓,这就标明他们在文学艺术上的巨大成功!若干年后,人们忘记了你的真实姓名余宝珍,都知剧坛上有个声绕三秦的'余巧云',那你就在戏曲艺术上独树一帜了!也没辜负老岳今日给你取名的良苦用心和期望了!"

自此,余巧云的技艺突飞猛进,不几年的工夫,成了三秦大地腾誉众口的秦腔名家,这是后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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