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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金致沈从文手札赏析

2024-05-12王增宝

鸭绿江 2024年4期
关键词:巴金沈从文昆明

王增宝

巴金和沈从文是一生的老友。他们于1932年相识于上海,此后,无论在日常生活中,还是文学创作上,二位文学大家都是相互关心,相互激励。目前所见二人往来书信并不多,《巴金全集》(人民文学出版社)仅收致沈从文信三通,《沈从文全集》(北岳文艺出版社)所收致巴金及夫人陈蕴珍(即萧珊)信也在十通以下,且二集所收皆为整理本文字,并未提供原札影印件。2009年,陈建功主编的《中国现代文学馆馆藏珍品大系:信函卷》出版,其第一辑中收入了巴金致友人的一批书信,其中有致沈从文手札三种。摩挲笔迹,旧事重温,益发使人感慨二人之间无拘无束的珍贵友谊。

其中有一通书信,作于1942年6月4日,时值抗日战争的艰难时刻,大片国土沦陷。1942年4月,中国入缅远征军全线撤退,日军沿滇缅公路直犯怒江,国民政府命令进攻部队撤回怒江东岸,固守防线,自此,滇西战事进入对峙局面,巴金于信首所说“滇局转安”,即指这种形势。当时沈从文正在昆明,巴金希望他能够“在平静的快乐中打发日子,多写点好文章出来”。1937年卢沟桥事变后,沈从文逃离北平,于1938年4月到达昆明,1939年8月受聘于西南联合大学师范学院国文系,开设“国文”“各体文习作”等课程。跑空袭警报是家常便饭,时时感受到战争的危险,生活条件也大不如前。

战争期间,百姓流离迁徙,类如蓬转。巴金为了《烽火》《文丛》等杂志编辑及文化生活出版社的丛书、丛刊出版工作及社务活动,辗转于上海、香港、广州、武汉、昆明、重庆等地。1941年9月,巴金到桂林,筹建开办文化生活出版社桂林办事处。因陈蕴珍在西南联大读书,巴金时常来昆明,偶与沈从文见面,虽然时间不长,但两位老朋友得以再续友谊,他们在小饭店里吃米线,一同出游,一同跑警报,也一同看见了空袭中的炸弹和尸体。巴金于1942年5月赴成都治牙,致沈从文的这封信即作于此间。信中谈及时局、出版、个人努力等诸多事体,细述琐琐家常,备见二人友谊真情。

沈从文到昆明后,虽然仍是编书、教课、写文章,但战时物价上涨,家庭生活已不如从前宽裕。好在有巴金帮忙,克服战时纸张、印刷困难诸问题,设法在重庆印了张兆和的短篇小说集《湖畔》,在成都印了沈从文的散文集《昆明冬景》。巴金在信中还特别问及《长河》的出版打算,这正是沈从文当时的一大困扰。因《长河》内容涉及湘西少数民族与国民党当局的矛盾诸问题,小说在香港《星岛日报》连载时即被删节,1942年重写书稿准备在桂林明日社出版时,又被国民党检查机关以“思想不妥”为由全部扣留。经辗转交涉,由桂林、重庆复两度审查仍无法出版。巴金说希望用帮忙印书的方式“逼几个熟朋友多写点东西”,其实这何尝不是帮忙沈从文解决最现实的生计问题?

身处乱世,仍要认真地做事、做人、生存,这是两位朋友的共同信念。巴金在信里说:“对战局我始终抱乐观态度。我相信我们这民族的潜在力量。我也相信正义的胜利。在目前,每个人应该站在自己的岗位努力,最好少抱怨,多做事;少取巧,多吃苦。”当时的沈从文也在思考文学与民族的命运问题,其《文学运动的重造》(1942)一文,对文学的过度商品化和作家的纯粹清客化现象进行批评;同时也指出希望所在:“职业作家中少壮分子,更有不少对文学抱了一种远大憧憬,心怀宏愿与坚信,来在艰苦寂寞生活中从事写作的。”这些作家中就包括茅盾、丁玲、巴金等人。其实,早在《一般或特殊》(1939)一文中,沈从文就对“抗战八股”文学的政治化倾向提出批评。他认为文学创作的特殊性不应混同于抗战宣传的一般性:“中华民族想要抬头做人,似乎先还得一些人肯埋头做事,这种沉默苦干的态度,在如今可说还是特殊的,希望它在将来是一般的。”这一观点曾受到左翼作者的尖锐批判,如巴人认为沈从文“这一毒计”已经超过了梁实秋的“抗战无关論”。巴金在此信中则极力肯定老朋友的意见:“自己走自己的路,不必管别人讲什么……你那埋头做事的主张,我极赞成,也盼你认真做去。”国家民族存亡忧患之际,每个人都“埋头做事”,抗战成功与社会进步,其转机实在于是。

巴金此札写在“文化生活出版社成都办事处”的两页纸笺上,每页12行,四周有边栏,竖行界格,毛笔行草,天头处有关于“我在此医牙”的小字补述语。在现代文学馆所公布的这一批巴金手札中,另有致冰心、陈荒煤、李健吾、汝龙等人若干通,多用钢笔写就,虽然也是自由飘逸的书风,但硬笔书写的线条容易流于单一,缺少粗细、轻重的变化。巴金致沈从文的这三通书信,皆用毛笔写就,用笔也颇为讲究。沈从文于书法素有专攻,章草风流有别裁,巴金给这位胸怀“胜过钟王”壮志的老友写信时,或许也隐隐有一种以书法对等交流的意识。此札整体上给人飘逸洒脱之感,结体收放自如,点画精熟谨严,却多有放纵之意。一字之中,有时突然宕出一笔,而别生出一种潇洒姿态。其长横的书写最见个性,用笔多从极左侧空中蓄势,果断入纸,向右上斜向疾行,落笔之初即大胆越出当前界格。如“事”“不”的起笔,“我”“景”中间的横笔,“写”字的末笔长横,等等,皆刻意发力,笔势开张舒展,有力量感,有英武气。信札纸面密密麻麻的文字布局中,忽飞来长剑似的一横,警拔独秀,如诗之诗眼,为全篇增添一股豪放气势。当然,这种气势是蕴含在信札整体的飘逸风格中的。巴金写信时应是处于一种愉悦自由的心境当中,信笔由之,随心所欲,所以章法上摇曳多姿,连带自然,用笔酣畅淋漓,颇似两位老友的交往风格:有话就交谈,无话便沉默,自由自在,无拘无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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