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京都圣护院的附近，沿着一条勉强能通行一辆车的小路前行，可看到一栋沟渠环绕的别墅。玄关非常气派，陈列着一些古董，还有一块写着“大器”的木牌。

这座豪宅的主人，就是实现任天堂中兴的第三代社长——山内溥。

2002年5月，山内溥把任天堂交给了春秋正盛的岩田聪，从社长的位置上退了下来，只保留了顾问职务，之后就一直住在圣护院附近的家里。

“我已经从任天堂退休了……我也不会再谈论以前同事们的事。”

引退之后，山内推掉了所有关于任天堂的采访，他的目光仍然犀利，时常通过传真了解任天堂的重要决策，对以岩田为核心的领导层仍然具有举足轻重的影响力。所有任天堂的员工都认为，山内是一个具有非凡领袖魅力的人，其领袖魅力，是任何人都无法模仿的。

和喜欢动用大量数据进行佐证的岩田不同，山内一贯靠直觉行事。

出租、食品、复印机……曾经，他几乎做遍了可能赚钱的所有领域，但并没有盈利，经营中得到更多的是负债和倒闭的危险，最终才明确游戏这条路。

说起来，山内是个让人觉得不可思议的人，除了要对产品评价而接触游戏机以外，他从来不玩游戏。引退以后，对于NDS和Wii的所有资料知之甚详，山内也从来没玩过。不过，这丝毫不影响他对产品的判断，有人开玩笑说山内有一双“千里眼”。

纨绔子弟

山内溥是任天堂第一代社长山内房治郎的曾孙。

房治郎于1889年9月，在京都创立了花札（日本一种纸牌）工厂任天堂，其继承人山内积良没有生下男孩，把女婿稻叶鹿之丞认作婿养子，让他改姓山内，希望鹿之丞继承家业。

1927年11月，鹿之丞的长子山内溥出生。不可思议的是，鹿之丞在1933年离家出走。山内溥改由外祖父母抚养，外祖父母对他严加管教。

然而，不服管教的山内溥，长大后成了一个傲慢而轻率的少年，二战结束后，他前往东京，进入早稻田大学法学部学习。“来自京都的纨绔子弟”，是对山内溥大学生活的最好概括。

1949年，正值大四的山内溥，接到了山内积良中风病危的消息，浪荡生活从此画上了句号。山内积良要求山内溥立刻退学，回到京都接任任天堂的社长职位。山内溥很平静地提出了几项条件，其中最重要的一条就是：“在公司中，山内家族的人有我一个就足够了。”

这意味着，任何威胁到山内溥权威的人，都将被毫不留情地赶走。

山内积良勉强答应了他的要求，不久便辞世了，没有亲眼看到任天堂日后的辉煌。山内溥以22岁的年纪开始执掌任天堂，成为第三任社长。

当时，任天堂的社名为“山内任天堂”，主力产品是花札纸牌，以传统的方式经营。公司先把材料发放到各个从事手工业副业的小作坊，经过精细的手工加工后，再由公司员工骑着自行车收回成品。

山内溥刚继承家业时，遭到了公司很多老员工的排挤，他们抱怨道：“一个花花公子能做什么？”他凭借强硬的手腕赶走了所有的反对者，开启家族企业近代化的进程。

1951年，公司改名为“任天堂骨牌”，即Nintendo Karuta。Karuta是葡萄牙语，扑克的意思。之后，任天堂建造自己的工厂，购进先进的机械设备。1953年，日本第一副塑料扑克诞生了。

塑料扑克耐磨损、不易脏。当时，正值日本战后经济发展的黄金时期，任天堂发展得一帆风顺。1959年，任天堂又获得了一个绝好的发展机会，当年获得迪士尼的授权，开始在扑克上印制米奇等经典卡通形象。

扑克本来只是成年人用来赌博、游戏的工具。迪士尼扑克将未成年人当作潜在用户，而且扑克里还附上了一些流行的玩法说明，迪士尼扑克一炮走红。

山内溥由此体会到娱乐产品的爆发力和创意、想象等软件属性的重要性。但是，他还没有下定决心引领任天堂走上游戏这条路。

1962 年，任天堂在大阪和京都证券交易所上市，意气风发，开始在扑克以外的业务领域大展拳脚，然而，陷入长达20年的低谷。

山内溥预见到，1964年东京奥运会后，日本的汽车普及，于1960年开设一家出租车公司；1961年，他又随风而动，开设一家以方便面为主的食品公司。

山内由迪士尼扑克得到灵感，还开发出迪士尼拌饭、大力水手拉面等产品；之后又独立开发了易复印机和电子计算器，开始向办公用品领域进军。

这种多元化的经营策略，迷失了自己前进的方向。迪士尼扑克的市场开始饱和，任天堂的收入锐减，开发新事业的投资短期内无法收回。

成王败寇

大量投资，产品滞销，无法偿还负债，资金周转恶化。任天堂随时都有可能彻底崩溃。山内为了资金四处游走，也在找寻一种类似花札和扑克的稳定产品。

1965 年，任天堂的救星——横井军平出现了，其为任天堂玩具开发课（后为第一开发部）的领军人物。超级怪手、超级机器、爱情测试机……没有太多技术含量的材料，只要有了横井的新奇创意，销量就能达到几十万甚至上百万。

其间，横井最成功的代表作就是光线枪，1970年上市，这也是任天堂具有划时代意义的一款作品。

在光线枪的广告中，一个孩子用光线枪射出激光束一样的光线，经过镜子的反射击中了一只狮子的额头。这让无数的孩子为之怦然心动。

其實，光线枪的构造异常简单。在枪口放置一颗小灯泡，扣下扳机的时候会接通电路，点亮灯泡。在枪靶上安装太阳能电池作为感应器，只要有一定强度的光线照射过来，马上就会产生反应：能看到一只吼叫的狮子、一堆被震飞的玩具桶，或是一只爆炸的塑料瓶。

光线枪的定价是4780日元，当时算是很贵的玩具了，但它还是成了家长为孩子选购圣诞礼物或生日礼物的首选，成为任天堂当时的热销产品。

把小灯泡和太阳能电池变成一种“高科技”玩具，这是任天堂对“惊”和“喜”最好的哲学诠释。这个时期，山内溥从横井身上悟到了以后的方向——任天堂应该是一家娱乐公司，创意是任天堂的灵魂。

光线枪这款高人气产品的一个弊病是次品率太高，山内毫不在意，他从光线枪上看到了电子玩具时代来临的信号。山内问横井：“我们的光线枪能不能用来玩竞技游戏？”

当时，在日本用空气枪练习打靶的竞技活动方兴未艾。领命而去的横井，不久之后有了一个“光线枪打飞碟”的创意。

1973年，世界上第一家激光飞碟射击场开业了，由保龄球场改造而成的一块场地，保龄球轨道尽头的屏幕上，显示着一个飞碟由远而近的虚拟影像，玩家用光线枪射击，如果被判定击中目标，屏幕上的飞碟就会四分五裂，像是真的被击碎了一样。

这种新奇的玩法吸引了大批玩家，好评如潮，射击场人满为患。日本各地的订单，如同雪片一样接踵而至，这种火爆在任天堂还是第一次，全体员工都被动员起来手忙脚乱地准备要发往各地的设备。

但是，破碎的不只是屏幕上飞碟的虚拟影像，还有任天堂的梦想。是年，第一次石油危机爆发，日本经济饱受摧残。不但没有新追加的订单，已经下的订单也纷纷被取消。1977年，山内迎来了50岁生日，经营状况丝毫没有好转的迹象。

山内也常常问自己：“真的就这样完了吗？”

横空出世

1980年，任天堂的另一件代表作——掌上游戏机Game & Watch横空出世。

从1970年开始，以夏普和卡西欧为代表的两大阵营之间，发生了一场持久的掌上电子计算器之战，在日本，电子计算器从办公室走向家庭，最终发展到人手一台。

竞争带来的最大成果，就是集成电路和液晶显示屏的制造技术日趋成熟，造价也大幅度下降。横井把这些“过时”的技术，都用到掌上游戏机Game &Watch中，其创意诞生在新干线上。

有一次，横井乘坐新干线出差，偶然发现邻座的人，由于无聊正摆弄手上的电子计算器，看到那人全神贯注的神情。

“如果能开发出像计算器那么小、可以握在手里的游戏机，绝对会造成轰动，从而开发出一个全新的巨大市场。”横井突然意识到。

有一天，山内要外出，他坐在凯迪拉克车里等司机时，恰巧碰上刚回公司的横井。横井把在新干线上的情景和自己关于便携式游戏机的想法，简单向山内做了报告。

当时，山内只是“嗯嗯”答应了两声。结果外出办事时，意外碰到夏普社长佐伯旭，山内马上谈起横井这个设想，两人一拍即合，为Game & Watch 的研发铺平了道路。

第一款Game & Watch搭载了游戏——“球”。

游戏的设计思路非常简洁，玩家可通过按动左右两个按钮，来控制屏幕上的两只手，接住屏幕上方不断落下的球，确保球不会掉下去。游戏机的大小和普通电子计算器差不多，只有两个按键。

山内自身对于电子产品并不十分了解，也绝对算不上电子游戏的专家，却经常能抓住机会，快速做出重大决策。“可以同时玩两个游戏吗？”1980年，山内看到新款Game & Watch之后，突然给横井出了个难题，当时用的液晶屏只能显示提前设计好的图形，要把两个游戏收录到一个画面里，难度非常大，而且成本也会增加。

最终，横井在一台Game & Watch上配置了两块液晶屏，做出了一款多屏显示的Game & Watch。玩同一款游戏，上下两个屏幕显示的图像却不一样，这种多屏Game & Watch 成了该系列产品中卖得最好的一款。

“双画面”的思路，启发了其后掌上游戏机NDS系列。

售价是5800 日元，和电子计算器相差无几，Game & Watch一上市就开始热卖，其游戏内置在硬件中，无法更换。

横井凭借首款Game & Watch引发的抢购热潮，连续推出多款新游戏。从1980年起，8 年间，Game & Watch一共推出了70多款机型，销量超过4800万台。

在其开发过程中，横井留下了一个影响后世的观点——“对于过时技术的当下思考”。意思就是，利用已成熟甚至过时的制造电子计算器的技术，做出一种不同以往的产品。

“过时”的技术，可以带来惊人的效果，恰因为是“过时”，价格便宜，技术成熟，又不会超出大众的购买力。这种“横井流”哲学，成为任天堂的重要指导思想。

专制特权

Game & Watch 获得巨大成功之后，山内溥首先用盈利还清了所有债务。

然后，他把剩余资金一股脑砸在家庭游戏机Famicom的研发上，又果断从大型街机中抽身，终止了任天堂正在参与的所有街机项目，把任天堂能调集的人力和物力都投入到Famicom 的研发中。

“Famicom 项目刚刚启动时，我还在开发新的街机，竹田玄洋也和我在一起。山内社长下达‘全面终止街机项目的指示后，所有街机研发小组都立即转去开发Famicom 了。”“马里奥之父”宫本茂回忆说。

当初为维护和销售街机，山内溥特别成立了一家名为任天堂LEISURE的子公司。在Famicom 上市之后，任天堂通过兼并直接吸收这家子公司。

山内的这一系列做法，让靠做街机游戏《大金刚》崭露头角的宫本，非常震惊。

这个决断极为明智。“任天堂在非常早的时候，或者说是在竞争对手还根本没有出现的时候，就凭借Famicom奠定了家庭游戏机领域的霸主地位，之后事实也说明街机迟早会被淘汰，现在看来，山内社长的决断非常英明。”

岩田回忆，当时，很多人都觉得简直就是胡来，“拜社长专制的特权所赐”，任天堂才有日后的辉煌，将一家小工厂变成一家全球数一数二的跨国公司。

横井军平在任天堂提出要做Game & Watch時，几乎遭到了所有人的反对，但是，山内社长力排众议，下令开始研发。结果，任天堂十几亿日元的负债，变成了十几亿日元的流动资金。

1980财年，任天堂的销售额是239 亿日元，利润43 亿日元。之后，Game & Watch、Famicom、Game Boy、Super Famicom相继问世，到1992财年，任天堂销售额达到6346 亿日元，利润1592亿日元。

就是说，任天堂在山内领导下，12年内销售额增长到之前27 倍，利润增长了37倍。

当然，山内也有马失前蹄的时候。在Super Famicom 之后，任天堂连续推出两代家庭游戏机N64和GameCube， 均以失败告终，彻底失去了和索尼抗衡的资本。在掌上游戏机方面，也只是靠不断改良横井留下来的Game Boy维持局面，拿不出新的创意。

1995财年，任天堂的销售额下降到3542亿日元，利润降至719亿日元。此后，凭借口袋妖怪等超人气游戏，GameBoy依然势头强劲，任天堂的销售额，却一直没能超越1992年创下的纪录。

2001财年，就是山内引退前的一个财政年度，任天堂的销售额为5548 亿日元，利润为1191亿日元。

山内并没有放弃努力。他做出了一个可能是这一生最重要的决定，赌上了任天堂的未来，再一次显示出了山内的远见卓识。

最后决断

2002年5月，74 岁的山内溥决定正式引退。“只要身体状况允许，我也不会轻言引退，但人始终无法完全掌握未来，故此要定下一个期限让自己退下来。当然不会有人来跟我说，你这个糟老头子该退休了，这纯粹是我的个人判断。”

山内溥担任任天堂的社长长达52 年，任天堂不断发展壮大。山内的体力和精力，已不足以支撑他继续管理如此庞大的企业，他为自己选定了接班人，正式退休。

“也许是因為他很少站在开发一线，能够俯瞰全局，也可能是他自身的直觉。不管怎样，他比我和宫本更早地意识到，继续走技术路线没有出路。”继任社长的岩田聪评价说。

在翌年9月的一次会议上，山内继续阐述这一观点：“大容量游戏不应是今后的发展方向，这样做会令很多厂商由于开发成本提升而陷入崩溃，也会很快使玩家厌烦。”

山内认为，游戏产业的本质，应该是不断开发出趣味性强的新产品，在创意上下功夫，而创意和能给人带来惊喜的东西正在逐渐消失。

山内擅长的管理模式是，发现类似横井这样的人才并委以重任，确定经营理念，判断下属的创意，对成型的产品提出改进意见。但是，他不具备策划具体产品的能力，无法给一线开发人员具体的引导，其主动引退更多是在寻求管理风格的转变，希望将任天堂带出低谷。

山内指定的继任者岩田，从最基层的编程开始做起，精通游戏软件制作，而且性情温和，不独断专行，能接纳各方面的意见，甚至能做到和每个基层员工沟通，完全是和山内互补的类型。

山内积极地为岩田接任社长铺平道路，把任天堂的管理模式，由社长一人专权变成了集体领导模式。2002年5月，任天堂正式进行社长交接，山内指定以岩田为社长的六人领导核心，除了岩田，还包括主抓软件开发的宫本、主抓硬件开发的竹田和其他3人。

山内的继任者没有让他失望，2007财年，任天堂的销售额为16724亿日元，为岩田任社长那年的3.3倍，利润为4872亿日元，是当时的4.9倍。

看起来，山内又一次凭直觉做出了一个很成功的决定。

2008年10月，任天堂举行了经营理念说明会，在回答问题时，岩田称，站着的6个人，都是山内社长的门生，他还插入了一段小插曲。

“山内社长最爱说的一句话就是，‘娱乐业的产品绝对不可以和其他产品雷同……现在，任天堂上上下下都非常清楚，一定要做与别人不同的产品，这已经深深地刻在了任天堂的DNA 之中。”

本文选编自《任天堂哲学——独一无二的创意、梦想和爱》，井上理著，郑敏译，新经典出品并授权刊载，海南出版社印制，2018 年 7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