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繁华

钟求是的小说创作，几乎是一路攀升，他是当下评论家最为关注的小说家之一。特别是他的《等待呼吸》发表之后，他所表达的文学主题便具有了世界性。这不仅需要文学才能，同时需要对文学有更深入的理解。《地上的天空》是他新近出版的一本小说集，共九篇。读他的这部小说集，一个突出的印象，是钟求是在小说命名上对时间和空间的钟情，比如《地上的天空》《他人的房间》《宇宙里的昆城》等，都是空间意象，《父亲的长河》《比时间更久》《远离天堂的日子》《除了远方》等，都与时间有关。这种无意识的命名方式，暗含了钟求是的一种创作心理和认识。或者说，小说的人与事，都是发生在物理时空中的，这是人类生存和想象的宿命，没有人能够超越物理时空存在。而且，物理时空就是长度和宽度，而人的命运就是通过长度和宽度演绎和表达的。

《地上的天空》，是我非常喜欢的一篇小说。这个“喜欢”不只是说小说的命名充分表达了我对钟求是小说关于时空的理解，更重要的是说小说在整体构思、故事情节以及人物形象等方面的与众不同。可以说，《地上的天空》是一部将传统小说和先锋小说结合得非常完美的短篇小说。这个传统性，表现在小说有完整的故事情节，有我们完全可以理解和接受的人物以及讲述方式；说它先锋，是指小说的人物处理和叙事方法。朱一围是一个性格怪异的、少有朋友的人。但他喜欢讲述者吕默，于是他们成了朋友。但朱一围因病不幸英年早逝——这是一个悲剧，在小说的结构里也就是被放逐了。但逝去的朱一围幽灵一样无处不在，他仍是小说的主角。准确地说，是他的故事以及当事人成了小说的主角。朱一围病逝后，妻子筱蓓希望朱一围的书能够有个好去处，希望吕默能够帮助处理。吕默突发奇想，希望找到一个也叫朱一围的人能够接受这批书。于是他发了朋友圈，希望能够再出现一个朱一围。过了两日，有人要求添加朋友，对方号称“衣艺者”，提示与寻人赠书有关。对方说：“你不认识我，但我知道你叫吕默，我帮你找到了一位朱一围……他是我男友。”

天下居然真有另一个朱一围。女士希望给男友一个惊喜，而且要出钱买下这批书。“衣艺者”实名陈宛。吕默和陈宛很快相约到了筱蓓家里。陈宛是位三十多岁的标致女人，居然提出要付二十万购买这批书。事成之后，朱一围的儿子很快发现了学校图书馆出现了这批书，他在书上发现了他父亲的名字。筱蓓要求吕默帮助了解一下这是为什么。吕默约见了陈宛。“衣艺者”是一个衣店的女老板。陈宛没有隐瞒自己和朱一围的关系，她买书就是要送给朱一围儿子的学校。陈宛和朱一围相识于《第七天》的作品分享会，并建立了友谊，他们相互认为是“可以讲心里话的人”。他们经常泡茶室、逛书店、看电影，“两个人的朋友等级相当高，除了身体没有合并”。当陈宛想开一间服装店，就是现在的“衣艺者”，但缺一部分资金，她告诉了朱一围，暗想或许可以得到三五万的支援，没想到几天后卡里多出了二十万。陈宛激动又不安。朱一围不是大手大脚的人，也不打理家里的财务，所以凑齐这二十万确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于是两人更贴近了一步。事实上，朱一围对陈宛是真的动了心。他说：“咱俩相遇太晚，这一辈子不能娶你，下一辈子你嫁给我吧。”陈宛说行呀，下一辈子咱们早点遇上。朱一围说，这不是玩笑话，为这个念头我已经琢磨了好几天。陈宛便笑，说：“不就是来世嫁你吗？没问题，你对我这么上心，我不能那么小气。”陈宛并没有认真，来世的事情谁能说清楚呢？但两天过后他们再见面时，朱一围从口袋里取出一只信封，信封里有两张内容相同的纸。那是下一世的婚姻协议书，写着两人下一世自愿结为夫妻，互敬互爱，不背弃对方。陈宛玩笑式地签了字。朱一围说送你的二十万就折成彩礼。这是一个非常荒诞的婚约，但它符合小说的逻辑和朱一围的人物性格。这个情节是小说关键性的情节，它的“后现代性”主要体现在这个情节上。就现实的意义来说，陈宛既将朱一围的二十万还给了他妻子筱蓓，体现了陈宛的个人人品，同時又为朱一围的图书找到了合适的去处。但“来世婚约”这件事情改变了陈宛，她真的像“未婚妻”一样有了心事，这个心事是如此地哀婉；它也改变了朱一围，他写在书上的那些话，比如“对书上的文字，一双眼睛便是一次公证”“在对不起上面贴上邮票，从那边寄给这边的你”，显然是说给陈宛的。妻子筱蓓当然不能理解，但吕默是理解的。这样的情节就像电影一样，作为观众的我们和吕默一样，是清醒的窥视者，但作为当事人的筱蓓却一无所知。但事情并没有结束：那一纸来世的婚约，陈宛那一份是安全的，她可以保存也可以销毁；但朱一围的那一份在哪里，对陈宛来说就成了一个问题。但我觉得钟求是处理得恰到好处。这毕竟不是一个侦破或探案小说。

我要说的是，没有人知道人的心里究竟有多少秘密，就像没有人知道这个隐秘的世界究竟有多深一样。读《地上的天空》，我想起了张洁的《爱，是不能忘记的》。在张洁那里，相爱的人连手都没有握过一次，他们生活在爱情的“理想的天国”；四十多年过去之后，在《地上的天空》里，我们终于看到“高等级”的男女友谊向前迈进了一大步。他们终于敢于签署“来世的婚约”，在另外一个时空，安置他们的过去。

对人的情感秘密的勘探，在《地上的天空》中不止一篇。比如《父亲的长河》，显然是同题材的小说。或者说，不只同时代人情感的秘密无处不在，就是在老一代人那里，他们也曾有过青春时节，也曾有过难以逾越的情感的万水千山。可以说，钟求是对文学的这种认知，既是时代性的，同时也是世界性的。试想，古今中外的大作品、经典作品，哪一部不是与人类的情感生活相关呢？

责任编辑：罗小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