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我从未到过这世界

2024-03-05王亚彬

湖南文学 2024年2期
关键词:蝴蝶

王亚彬

她那双布满青色血管的手,在纯净的秋日空气里显得有些颤抖,轻轻地,一个角,又一个角,揭开真丝绸缎的手帕,白底的手帕中间三根淡黄色的发丝团在一起,像是经过多年的沉睡,安逸地躺在那。

她是一個幸福的人,虽然年老孤独,但岁月里流淌过的经历可以让她在夜深人静的时刻,一遍遍地看“未被剪辑过的电影”。她是多么喜欢在那里,斜阳下,靠着溪水边上的那棵杨树,缓缓地回忆起来,有时沉浸得不能自拔,“电影”里的爱恨情愁实在感人,甚至催人泪下。我最喜欢看她那松弛的眼睑里逐渐注满的泪水,晶莹剔透,像她胸前佩戴的那块玉石一般。而那一刻,她仿佛凝固在杨树下,只能看见泪水慢慢滚落她的面颊,流经她那淡粉色的嘴唇,短小精致的下巴,一滴滴洒到胸脯上。接着,柔和的光线勾勒出来一个年老的美人:她的每一道皱纹纹路清晰,从不混杂交织,顺利地排在额头、眼尾和纤细的手臂上,穿过手腕间的玉镯蔓延到手指尖。每一道都那样连贯、绵延,从没有停顿疑惑转拧。我想,她一定知道自己年轻时的样子,称不上漂亮,但绝对有味道,如同一只端庄秀丽的蝴蝶。

对啊,“蝴蝶”这个爱称是他送给她的,他比蝴蝶小四岁,细细想来,那会儿他还是个没长成的大男孩。棕色的瞳孔闪烁着透彻的目光,卷曲的头发在阳光下泛着淡淡的黄色,像小小一只绵羊犬,显得那样温顺不惊。人前,他多数时候都是沉默的,不发一言,目光躲在浓密的睫毛下,有些腼腆的样子。

蝴蝶年轻的时候是一名歌者,她那浑厚的嗓音像中低音音响,久久回荡在听过她歌声的众多耳鼓里。很多人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可是蝴蝶心性高远,看不起这些砸银送金的俗人,她的“清淡”口味一成不变,她对于爱情有独到的理解:不论年龄差异,只要心可以静静地相守,那便是最适宜的状态。

聚光灯下,两片轻薄的红润嘴唇像蝴蝶般闪烁在动人心脾的旋律中,一双棕色的眼睛在黑暗里跟随着蝴蝶的歌声定定地扫视过蝴蝶的面颊。她觉得她此刻在飞扬,飞扬在歌声的大自然里;他觉得他也在飞,飞扬在蝴蝶的翅膀上,轻轻地覆盖她的全身。

她听不见震耳欲聋的掌声,谢幕的时候,她仰起面颊,向着灯光射来的方向微笑,好像站在天堂里。他趴在追光的另一头,他的目光触碰到她的目光,心中一惊,像一具石胎,面条一样地伏在那,动弹不得。她冲他微笑,暖暖的,热乎乎还湿漉漉的,他不确定那双眉眼之间的光束是投向他,还是发自他那头脑里的想象。

一切安静下来,散场的酒杯里还洋溢着欢畅的淋漓,灯光就这样暗淡下来。他从二楼追光灯的绞架上爬下来,顿时杵在那,他低垂的目光遇见那双嶙峋的7寸高跟鞋,真的,是那双鞋,是蝴蝶的那双。顺着紧绷的脚踝,他逐渐望上去,细瘦的小腿,结实的膝盖,平齐的短裙,收拢的小腹,饱满的胸部,有张力的锁骨,精致的下巴,然后是蝴蝶般的嘴唇,最后他终于与蝴蝶对视了。

后来随着蝴蝶的回忆看到“电影”里的相识是如此地直接,她那天只是想去谢谢打追光的人,为她带来天堂般的感受和释放。当四目相对时,哪一个都不愿意离开哪一个,静静地,两个人站在那里,久久没有声息,只能听见心的搏动。蝴蝶拉起他的手,转身带他离开那个让人混沌的地方。这,真美好,静谧的夜色里漫天的星星,蝴蝶和他并排坐着,等待着天空雨水的降临。温度适中,不冷,不热。

这是蝴蝶第一次遇见比她年轻的男人,不,更准确地说,应该是大男孩。蝴蝶的亲人在她出道的时候先后去世,她为了不曾忘记的亲情,不停地唱,结果还是不能挽留他们,这其中包括她那最疼爱的弟弟。他们就肩挨肩地坐着,谈不上局促,但也不松弛。很久,蝴蝶问他,为什么每天都趴在那看她,他低头,用手扫了扫他的卷发,淡淡回答蝴蝶:喜欢。蝴蝶又问他,这个圈子漂亮姑娘多了,为什么不去找她们?他浅浅地像是哼出来地说道:轻浮。蝴蝶笑了,但好像哭一样,因为嘴角是上扬的,但泪水在眼睛里打转转。

他一下抱住蝴蝶,蝴蝶屏住呼吸,吓了一跳。他却不动了,紧紧地贴着带着薄薄粉底的蝴蝶的面颊,鼻翼一开一合,像是要把蝴蝶吸到身体里一般。他说,你真漂亮,像一只蝴蝶,飞在我的梦里。从小到大没人说过蝴蝶漂亮,蝴蝶也自觉只是嗓音撑着她,容貌则被自己忽略。蝴蝶想,蝴蝶这个名字真好听,真的好听。蝴蝶抬起眼睛,眼睛紧紧望着眼睛,她望见的是一片清澈的溪水,荡漾却不起波澜,透彻却不冰凉。她想,也许他是真的喜欢她的。喜欢的人可以很多,但爱的人却很少,也许这是不可抗拒的天性。蝴蝶轻轻地把双臂围拢在他的身侧,忽地,她体验到了一种体内的热量,那种热量可以把人融化,可以把两个人融化成为一个人。蝴蝶不明白,这样一个年轻的大男孩怎能忍得住寂寞,在舞场里工作这样久。

他们就这样安静地坐了一夜,看了一夜的雨,他们说了很多的话,好像把心脏都掏出来,相互帮忙把它们擦得晶莹剔透。噼噼啪啪的雨终止在早晨6点,天边飘来一朵浮云,那朵浮云带来了太阳。接着是光芒四射的早晨。

蝴蝶卸去舞台上的面具,走到卫生间,仰面沉浸到浴缸里,全身温暖,全是他的气息。热水里的她记得他临出门前的那一吻,她想他肯定是鼓足了勇气才敢凑上来用冰凉的嘴唇轻轻碰了一下她,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等蝴蝶从浴缸里爬出来,天色明亮,新的一天到来了,她觉得她像重生一样,从死寂的青春里复活过来。她走到窗前,拉开淡紫色的薄纱窗帘,忽然,她发现她又是一个人了,那种感觉糟糕透了。裸露的脚掌一点点退回昨夜他们一直坐着的位置,她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空旷的落地窗下,呆呆地看着摇曳的树叶。脚下痒痒的,一低头,蝴蝶看见地板上散落的几根细碎的头发,一指长,乖巧地打着旋儿。手指捻着,蝴蝶忽然有点想他了,蝴蝶取来一块手帕,小心翼翼地把发丝仔细地包好。也许这是蝴蝶最动心的一次,因为她觉得像她这样的人没有爱情。

两团布满皱纹的松软的乳房像盛满水的塑料袋,无力地搭靠在一根淡黄色的木质把杆上。那条把杆上的油漆斑驳得几乎脱落干净。镜前的光景着实让人心酸,夕阳的照射下,一个躬着脊背的女人像一尊雕塑,一动不动地立着。如果不是练功厅里的音乐流淌,时间俨然已经在此处被截断。她脚下是一摊泪泉,带着厚茧的脚正是踩在那摊水痕上。脚踝间青绿的血管,一束束如同老树的根茎,蔓延到小腿,绕过膝盖,生长到大腿内侧。她的腰像虾米一样,佝偻着,靠在把杆上,她怔怔地盯着那个已经年华逝去的自己,一动不动。

青春的号角从记忆深处倏地气势磅礴地吹起,她敏捷地抬起右腿,大拇指和第二脚趾掰开,伸向扔在远处的一条毛巾,然后稳稳夹起,一个单腿控制举到身高三分之二处。她用手接过毛巾,抹去鬓角晶莹的汗水,再搭回鲜亮淡黄的把杆上。她是全省最优秀的舞蹈演员,那个年代还不兴叫“舞者”。如果换到现在,也许她是晚会的常客,会是大舞剧的女主角,也许还有机会去拍拍电视剧什么的,可惜,人生不逢时,她是历史潮流里的一颗流星、一朵昙花。

钻出母体的时候,就在医生的手下,她带着斑斑血迹,扭动着小屁股和四肢,充满能量。再大点儿,听到广播里的音乐旋律,她那毛茸茸的脑袋就不停地左右晃动起来,腰肢也随着伸展开。一晃,她从一个“小矬子”出落成了大姑娘。乌黑的长发总是整齐地盘在脑后,高高地悬在那,把脖子拉得又直、又俏,像童话里的美丽公主。

关于学跳舞的这个事,她的父母还是经过了一番“斗争”的,作为大学教授的父母,希望自己的姑娘是一个勤学稳当的“青衣”,可万万没想到,这老天配错了哪个细胞,生出来个“刀马旦”。姑娘倒是勤学,但一点都不稳当。没事在家里“摇头摆尾”,竟然也无师自通地学会了下叉、倒立、原地转圈圈儿。姑娘虽说年纪不大,但心思缜密,考虑问题带着早熟的深邃和执着,这是让父母唯一感到欣慰的基因继承。16岁时,她听说了省歌舞团招聘舞蹈演员的消息,心里像长了草,痒痒的,一刻都坐不住。她不愿意和人发生争执,更何况自己的父母,所以悄然无声地去参加了考试。在命运面前,人生没有太多废话,字字掷地有声。然而,人在极度高兴的时候,总是忽略命运发放的每张纸牌背后的不幸。

她身材比例的优势,通过旁人就可以判断:每当她走过男性身边,即便是迅速地擦肩而过,她也能感受到那匆忙之间投来的目光,稳准地落在她身上,大多时候是胸部,一些时候是腰肢,少数时候是笔直的双腿。她并没有因为优越的自身条件而偷过一次懒,可以说她是团里最勤奋的一个。朝霞渐显,她已浸湿衣襟,踢过200个“前旁后腿”,跑过10圈,做过上百的腹背肌。她的灵性也显现无疑,老师教过一遍的动作,她从来不会错,更不会手脚不协调地将身体系在一起。她脑子里清透得像刚刚擦过的玻璃门,门上还写着一行字:我要成为最好的舞蹈演员。在这行字的逐年驅使下,她忘记了冬日的寒冷和夏季的酷暑,温度对她没有任何一点影响,即便在不方便的日子里,她也丝毫不敢怠慢。她在习舞的过程中体会到了精神“折磨”肉体的那种舒畅快感和鹤立鸡群的优美。她太爱舞蹈了,没有任何理由地爱,爱得连青春期都被稀释了。舞蹈就是她的血液,她没有一天不在这血液里翻滚。

省歌舞团的人大多数都是混日子,女人嘛,到了该生养的年纪都纷纷怀孕,肥胖和慵懒里洋溢着幸福,个个倚着把杆看着热闹,好像她们从来就不曾是舞场上的一员。可她从骨子里看不起那些世俗的人,她不谈恋爱,没有恋爱自然没有男人,没有男人自然少了卿卿我我的精力浪费。她就爱舞蹈,从骨子里爱,也许扒开她的皮肉,都能清楚地看见骨头上密密麻麻写着“舞蹈”二字。正因为此,她也没什么朋友,每当排练结束,三三两两的嬉笑声伴随着离开练功厅的脚步,她就显得特别地突兀。好像忽然抽干的泳池,没有水,她却还在认真地划拉着,略显尴尬,可依旧投入。别人在笑、在说、在约会的时间,她都在训练。凭着这股劲儿,她真的坐上了领舞的头把交椅,无论什么节目,领舞非她莫属。

音乐一响起,她好像被注射了兴奋剂,完全没了日常生活里的那份孤傲。灯光聚集在她身上,她感受到来自天堂般的温暖,那种温暖虽是短暂的却忠诚,不像男人的怀抱,易变。她在那种温暖下似乎领略到活着的意义,人人都可以生孩子,但人人未必可以成为舞蹈演员,她要留下作品,要让更多的心灵被感染,要让更多人的境界得到提升。她那修长的手臂舞动在空气里,有力的脚踝把她送到空中并以优美的姿态轻盈地落回人间,柔软的腰肢延长着她的线条,像敦煌壁画上的仙女,给朵云彩她就能真正腾飞起来。她蔑视那些因为舞蹈留在身体上的疤痕,肉体毕竟脆弱,虽然有时疼痛难忍,但精神却一直是强悍的。她就这样做着舞台上的仙子、日常生活里的普通姑娘,直到25岁。

那一年不知怎的,人人都穿一样的衣服,人人都亢奋。一些人摧毁了练功厅:地板、镜面、吊灯……一切都突如其来,从天而降。她没有任何准备,连冲进练功厅拾回练功鞋的时间都没有。从前回家,父母总是准备好糖水或鸡汤,笑盈盈地端到桌上,看着她狼吞虎咽地吃下、喝尽。尽管父母在跳舞这件事上和她争执过,但出于对她的爱,父母终究妥协了。而如今,她没有地方去,家里已经冰冷得像冬日里的许久未生的火炉,满地都是书的灰烬,她好像走进墓地,没有半点生机,也再感受不到父母的温情。她的心很沉,压得自己有些透不过气。她的腿已经很久没有伸展过了,她想念她的父母,不由得伤感起来。一伸手,长发不见了,触碰到的是像狗啃的一样长短不齐的发梢,身上的青紫不是舞蹈训练带来的。这刻,她忽然开始怜惜起自己。她走进厕所,找到一个盆,接满了水,想要擦擦那些还在渗血的伤口。可才走到半道,水就从盆底的洞全部淌光了。她不再移动,呆呆地站在那里,眼泪落在盆里,发出空洞的“啪啪”的声响。余晖被夜色彻底吞没,她就在黑暗里站着。

时间像皮筋一样,慢慢地把她从舞蹈世界里拖开,不知拖了多远。她的感官逐渐坏死,唯一真切的知觉就是疼,心底的那种疼,有史以来最刻骨的疼,疼得她变了形。

她以为自己会很脆弱,但她却顽强地活了下来,活过了20世纪70年代、80年代、90年代,竟然还跨过了新世纪。她又满足又不满足,没有舞蹈,活得像妖精一样久又有什么用呢?其实,她活再久已经没有意义了,因为她已经“死”了。文学一点地说,叫作“逝”。

分不清昼夜,只记得黑夜里恍惚的车灯和黎明之际的鱼肚白。我在空中飞了将近四个小时,终于到了海南。偶尔的环境变更和长时间的独处,总能够凸显现实世界里的“不平凡”。拖着因为飞行肿胀起来的小腿,在酒店的一层餐厅来了顿午饭。服务员温柔而直接地问:吃得掉这么多饭菜么?我什么也没说,盯着她,肯定地点了两下头,她便扭身下单准备去了。

一条六人的长方桌,只坐我一个,有点孤单。菜上得很快,它们通过略显嘈杂、油腻的长廊送到我面前,在桌上排好,待一碗米饭的齐备就可以开餐了。这种空洞的午餐样式,莫名地把我向某个过去的瞬间拉了一下,让人开始恍惚。那种感觉就像有人拉皮筋,一松手,又弹回去,晃动几下恢复原状,但皮筋上会留下拉伸过后的痕迹。

米饭。服务员的手落在了我面前。

低头一看,一粒挨着一粒,白汪汪的一片饭粒。

同样是一碗米饭,摆在8岁的我面前,感觉像一只脸盆。米粒沉默、内敛,不曾发出一点点声息。它们安静地相互挤在一起,贴在光滑的瓷碗里,那架势有点像害怕和躲避着什么,不敢也不能轻举妄动。米饭周围摆放着短时间内烹饪好的青菜,一看就知道它们是匆匆上路,没经过多少火力就脆生生地躺进了盘子里。我坐在一个和我蹲下时差不多高的木凳上,面前撑开一个小方桌,饭菜就在那里晾着。然而这会,晾着的不仅是饭菜,还有我。

家里出现过人,已经是两个小时前的事情,以墙上大圆表的推算,那会儿应该是下午4点。时间好像是馒头出锅时掀开锅盖的蒸汽,呼一下就在大人们回来的瞬间消失殆尽。我记得,父亲一回家就冲进厨房,抓起角落里买回来已经很多天的蔬菜,择叶,洗刷,开火,热锅,呼啦啦地炒起来。那些动作都是一气呵成,麻利、有力,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母亲坐在中厅大圆餐桌的旁邊,望着对面的白墙,一声不吭。我感觉她累极了,疲惫得连眉眼都不愿多抬高一寸。我乖乖地坐在那里,不知道该不该动,也不知道该不该出声。整个房子里除了父亲,我、母亲,还有床头的相册,在余晖的照射下呈现出湖水般的静寂。一切都一动不动,任凭散落进来的光线把影子向前推移。大圆表的秒针每发出咔嗒一声,我感到母亲的身体仿佛就震颤了一下,随之荡漾出来的是某种血腥。这一定和我的姥姥有关。

我的姥姥是一个裹小脚的女人,家里有三个孩子,母亲排行老三,前面是两个膀大腰圆的哥哥。从我懂事起,姥姥就是一个很少讲话、只会微笑的无比和蔼的老人。站在阳光里的她,有一种温暖,这种温暖不知道是姥姥带给太阳的,还是太阳带给姥姥的。姥姥平日很少下楼出门,因为她的三寸金莲,她走起路来十分不安,因为身体的摇晃,让她感到格外吃力,常常耗费了大把力气,不过才走了半米不到。每次跟在她身后,我总是听到邻居家的孩子们哇哇乱叫,他们跃跃欲试,想要从姥姥行进的狭窄走廊中穿过。他们一拥挤就会碰到这个会倒下的“不倒翁”,我跟在后边干着急,修长细瘦的小胳膊没有任何能力擒住那些贼孩子们。有时候气急了,我嚷嚷起来,也没有人理会我孱弱的叫喊。有几次,姥姥被冲搡得立不住,身体一下侧靠在墙上,那些小王八犊子们就从姥姥的胳膊下面挤出来。他们兴奋极了,可我却十分无助。

姥姥总是喜欢把头发梳理得干净整洁,齐平在后脖颈的鹤发用一个黑亮的发卡整齐归拢起来,没有一丝碎发。印象里她喜欢对襟的系扣衬衫、面料柔软的黑裤子,脚下蹬着细长口的黑布鞋。她的面目柔和极了,大而闪亮的眼睛漾着波光,垂在弯弯的眉毛下面,遇到人她便把目光收回来,嘴角泛起微笑。我想我母亲继承了姥姥的微笑,那是一种非常有力的继承:没有一点折扣,没有一丝偏离。母亲的微笑更加蓬松、饱满、殷实,毫不羞涩。

母亲坐着,我也坐着,不知道过了多久,可能也没过多久。我对时间的认知有点迷茫了、混沌了,掰不出分秒了。余晖快要散尽的时候,我看见闪烁在我母亲面颊上的一颗晶莹剔透的泪珠,那泪珠和她的微笑一样饱满。那颗泪珠像产后的乳房,撑得那么圆,那么磅礴,咕噜滚到了她干涸的嘴角,那嘴角如同皲裂的脚后跟,这一点潮湿很快干涸,接着又一颗滚落下来,如此往复。我想,母亲应该是哭了,可是为什么不发出一点点声音呢?那一点点的声音就可以协助巨大的悲伤倾盆而出啊!房间的温度开始骤降,好冷。厨房里烟雾蒸腾,听见父亲洗刷的水流声,知道饭菜好了,是在收拾用过的锅盆。不大一会儿,父亲端出饭菜,放在母亲和我的面前。他看了眼母亲,什么都没说,拿了个馒头给她。馒头悬在半空很久才被母亲接过去。那张干裂的嘴巴使了半天劲,才打开一点点。母亲几乎是把馒头堵在嘴上,可馒头被抽出来的时候,还是一个近乎完整的馒头。

父亲三下五除二地把一半饭菜划拉到肚子里,看了眼大圆表,低声说,该走了。

屋子里又只剩下我和饭菜。

黑夜像一件绑满铅块的外套,悄无声息罩在我的身上。它不仅将我的小身体压得很疼,让我透不过气来,还拉弯了我细瘦、脆弱的脊柱。眼前什么都看不见了,黑暗里只有我缓慢的咀嚼声。当咀嚼声停下来的时候,连大圆表的咔嗒声也消失了,那堵白墙早就黑了下来。我竖起耳朵仔细地又听了听,房间里悄无声息。窗外,尖锐的北风咝咝地叫,让我想起蛇猩红的信子。无形中,我变得又小了点。我感觉像溺水般,沉进了一个没有时空的黑洞,被重重地拽下去,拽下去。黑暗有宇宙洪荒的力量,从头到脚无处不在,死死地将我包裹。我动弹不得,也不敢乱动,呼吸弱下来,眼珠在眼眶里缓缓地移动,总想看到点什么,但满眼都塞满了黑色。我觉得窗外的蛇信子越来越响,它们卷住窗棂使劲摇晃,这会儿玻璃也响起来。轰隆隆,我感觉四周的黑暗开始摇晃起来。天哪,房子好像就要塌了。

我正要尖叫,“砰”,门打开,父亲冲进来打开灯,撕破了黑暗。我呆呆地含着米饭坐在那,愣愣地看着父亲。“害怕”两个字还没从我嘴里冲出来,父亲就已经拿好了白布卷。我看到白布卷,“害怕”两个字就咽了回去。门又“砰”一声关上了,留下我和饭菜,还有白墙上的大圆表。

我看着碗里的米饭,米饭也看着我。一颗颗,很分明。米饭的颜色让我想到那块夹在父亲腋下的白布卷,可白布卷跟米饭有什么关系呢?我既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我只是觉得嗓子眼和眼眶一阵阵地发热,身上一阵阵地发冷,我把脸轻轻地覆在那碗米饭上,让鼻腔里充满了大米的芬芳。

大米的芬芳很特别,有点像姥姥的微笑,特别暖和。我知道,我哭了,可泪水都流进了大米里,流向了姥姥的微笑。

单人病房里,时钟静静地滑进夜色,她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被医生禁食已经过了6个小时。天啊,漫长的这夜她该怎样度过,想到明天的手术,她就情不自禁眼泪汪汪,泪水像珍珠一样流过太阳穴,灌进耳鼓。耳鼓像一口深邃的井,逐渐溢满冰凉透彻的泪,浸湿了雪白的枕头。她一动不动,如同被灌注的蜡像。月光下,她的面颊苍白得让人心碎。

她下意识地把手放在小腹,仿佛摸到了悬挂在子宫上方即将泯灭的那颗神圣球囊。她是爱他的,可是他们太年轻,爱起来好像世界都不要了,冲动得像决堤的河水。她回忆当初见面时,那令人心潮澎湃的场面。她像一头小绵羊,在见到他的一瞬间就软绵绵地屈服了。自从那以后,每一个春夏秋冬,每一个夜晚,他们都是一起度过。两个年轻的身体挨在一起,即使什么都不做,仍旧可以看到生命的勃发。灯光下他们悄悄耳语,上班的笑话,超市里的奇遇,电影院里的手机外放,还有诗集里那无数首诗。快乐从来没有远离他们,只要他们在一起,好似吃了笑的药丸,两张嘴唇快乐地开合着,笑的涟漪感染着他们身边所有的朋友和所有的陌生人。

朦胧间,月亮越来越浅,像莫奈的画,云朵里透出光芒。这一夜,她的睡眠丢了。胃壁已经紧紧地贴在一起,如果眼前有一头牛,她自信可以整个吞下去,她太饿了。饿得又开始流眼泪,一束束地像淋浴一般洗净她感到罪恶和无奈的心。

手术的时间到了。她是一块生肉,剥了衣服,软绵绵地被抬到移动病床,身上所有的饰物都被卸去,此刻她像刚从母体爬出的孩子,光溜溜地来到人世间。绿色的布包裹了年轻的她,他无力地靠在门框上,在病床推出病房的瞬間,他捉住了她藏在绿布里的手,紧紧地握了一下。随着她远去,他的手悬在空中,不知道该放到哪里。

手术室里真冷啊,她浑身微微颤抖,在被推向手术室的路上,她失声痛哭,不知道她究竟是在哭自己,还是在哭肚子里的那个球囊。好心的大夫从口罩上方看着她,笑眯眯地问道:“你多大了?”她说“25”,紧接着一阵抽泣。大夫又问:“哎呀,你都25了,别哭了啊!”另一个正摆弄着手术刀的大夫回了一嘴:“哎,要换我,我也得哭成这样。”此话一出,她的哭声全无,剩下就是喘不上气的抽搐,连手术台都在微微晃动。确实,她太年轻,她还没想好如何做一个母亲,来迎接她即将出世的孩子,她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她的父母。她不知所措,她的心乱极了。他们还没有结婚,她觉得自己还是一个孩子,可是夏娃偷吃苹果已成事实。

她能怎么办呢?

而此刻对于他来讲,时间慢得令人窒息,空气里全部是她潮湿的泪水。他想念她那张俏皮白皙的脸庞,他想替她去受苦。都怪自己,都怪自己太不小心。他深深地忏悔着,遥望着楼下移动的小小人头,他的腿软了。一扇窗被静静地拉开,户外的风凛冽地刮在他脸上,像被人狠狠地啐了口唾沫。他一阵眩晕,脚不知怎地已经站在了窗沿上。可是仰面对着郁郁葱葱的树,他的心情豁然开朗。有时,勇气的增加未必见得是好事。他用力地把自己推出窗棂,身体飘起来,像一张印度抛饼,逃离了世俗的眼光,他感到很轻松。一点点地像下坠,像女人来月事时的小腹,坠胀,无能为力。他想,离开这个世界,另一个世界会更美,他依旧会想念她那俏皮白皙的面庞。无论怎样,他都是她的。

“啊”的一声尖叫,她虚弱地睁开双眼,头已挨在病床的枕头上,两鬓的汗水混合着泪水,模糊的视线里是熟悉的笑脸,疼痛的笑脸,她终于在麻醉过后苏醒过来。看到他好好地出现,她身体里的疼一瞬间不知去了哪里。他的大手轻轻地、珍惜地把她拥到怀里,起初,他只是笑,慢慢地,开始颤抖。然后她觉得她肩头的病号服逐渐湿润,她再也控制不了自己的哭声,两个年轻的身体紧紧地拥在一起,颤抖在一起。房间里嘀嗒嘀嗒的秒针,楼道里嘈杂的人声,窗外的车流声,都再也盖不过他们心跳的声音。没有任何言语,泪水洒溅在四壁,他们就这样抱着,紧紧地抱着,哭着,抱着,哭着……

若干年后,装修简洁的房间里到处印满了娃娃的小手印和小脚丫印,那张动人的结婚照再也不曾流过一滴泪。

丈量好双脚的距离,摆放好它们的位置,确认脚尖、膝盖和盆骨的统一方向。深吸一口气,我用尽全身的力气,踩稳脚跟,最大幅度地下蹲,膝关节、踝关节的弯折产生了巨大的压力。我向后摆动起双臂,狠狠地发力,就这样,那些积蓄起来的压力,轰一下将我送到空中。

我纵身跳了下去,没错,头朝下,仿佛跳水一般,无牵无挂。

失重的感觉美极了,风亲吻着我的面颊、脖颈,有点痒痒的,好像又有点疼。云雾随着身体的下沉被拨开,又露出新的一团,一团接着一团,无穷无尽。没有人,没有任何声音,没有任何色彩,茫茫一片,广博自由。我觉得这是我平生最棒的一次体验,这种体验意味着一切的终结。

我眼看着川流不息的车辆、熙熙攘攘的人群离我越来越近。忽然,我内心产生一丝恐惧,一丝对于人和无形的网的恐惧。我在下沉的过程中逐渐感到心烦意乱,恐惧在增加,增加了我下沉的速度,让我越落越快,距离地面越来越近。我感到气压的不平稳、肉体的重量、无力的挣扎和深深的绝望。我放声尖叫,那叫喊穿透我的喉咙,刺破了人们的耳鼓,刺痛了月亮,刺伤了夜晚的寂静。

特护病房里,那个女人忽然从床上坐起来,刺耳的尖叫让受惊的值班护士踩着风火轮一般,青着两个眼圈从楼道的一侧跑了过来。推开门,她满脸的泪痕,汗水把黑发拧成一团,她苍白的脸上没有一点血色。

终于醒了,她想,终于醒了。

她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小腹,还是那般光洁、柔软并充满弹性,但她感到潮湿、阴冷。隐藏在她身子底下的是惊梦过后的鲜血,它们浸湿了她的臀部、大腿,初春的北方让她此刻瑟瑟发抖。夜还在蔓延,可是她再也睡不着了。一个透明的玻璃瓶就在那里,晶莹剔透,里面一个淡红色的软软的物体,福尔马林溶液撞击着玻璃瓶壁。她盯着那在药水里摇曳的软体,泪水充盈了她的眼眶。

她到现在也搞不清,究竟是什么怂恿她来医院接受手术。但她清晰地记得当她发现自己要做母亲时的欣喜若狂。只可惜,那种情绪从产生到消失,只停留了不到一天。因为她怎么都找不到孩子的父亲了,她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那个早上,她在阳光的照耀下醒来,她慵懒地伸出手去够他。手举起来,又“啪”一下落空,直直落到了床单上,腾起一阵尘埃。她惊醒了。接下来的白天、黑夜,手机没有应答。如果这种情形放在5年前,她还可以打给她的父亲。可现在,她能做的就是平复自己。

记忆里,他温文尔雅,好像很博学,总是对她讲许多话,那些话有一半因为口音她不太明白,但剩下的一小部分却显得很逗人。他总是在电脑前忙忙碌碌,每天花掉很多时间和电脑相处。他其实不太喜欢她听不懂的时候,他会有一种不太耐烦的表情掠过面颊,接着就是长时间的沉默。她倒真是很喜欢他,但感觉自己像个傻子,某种情商方面的傻子。在某个大雨过后的下午,她发起了高烧,他抱着滚烫火热的她一路跑到医院,跑到药房,开药、挂水,稍稍好转,又抱着她回到房子里,一个不到40平的房间。自从她来到这个城市,她就一直住在这儿。她从来没有问过他,从哪里来或者未来想去哪里,每次都是他告诉她什么,她才知道什么。这种感觉,又好又不好。

这会,她又哭了,觉得更冷了,身体开始抽搐起来。她蒙着脸,几近清晨时,在愈发僵硬的床上,一遍一遍温习着属于他的记忆。她知道他再也不会回来,而他在走之前也不知道自己成为了父亲。她想念她的父亲,那个智慧、坚强、幽默的充满爱意的父亲。他会因为她被其他孩子欺负而暴怒,用他的方式来讨回公道。他为她创造了最佳的成长环境,他亲自教会了她需要的所有,他会因为她的微笑去做任何事情,他是世界上最完美的父亲、最完美的男人。她觉得她都爱不够她的父亲,她没有损失一分一毫地继承了她父親的智慧、独立、倔强、勇敢和冷静。可现在,夜晚的惊梦令她恐惧,但似乎也让她感受到了一丝释放。在这样一座待了很多年却从来都没有熟悉起来过的城市里,她一个人,没有家人,没有朋友。她开始悔恨自己独断的计划,她应该把她的孩子留下来,至少她就成为了两个人。那种悔恨如同海啸,逐渐地将她吞噬,她好像不能呼吸了。

凌晨5点,太阳钻出厚重的云雾,将一抹光线洒在床头。

护士们七手八脚地在特护病房打扫,将脏污的床单卷起投进“医疗废物”垃圾桶,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消毒水的气味。很多只带着塑料手套的手擦拭着床头、窗台、移动小餐桌和门把手,慢慢地,这些手靠近了那个玻璃瓶,停了下来。

“这个怎么办?”其中一个小护士问道。

“扔了。”护士长眼皮都不抬,两个字从她的嘴里丢出来。

“砰”一声闷响,玻璃瓶落在了医疗废物的中间,摇摇晃晃。

责任编辑:刘威

猜你喜欢

蝴蝶
捉蝴蝶
蝴蝶是书
蝴蝶
蝴蝶 轻盈的美
蝴蝶
为了蝴蝶
捉蝴蝶
奇异的蝴蝶
捉蝴蝶
蝴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