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饭圈爱恨,游乐一场

2024-02-21赖逸翰

南风窗 2024年4期
关键词:练习生追星艺人

赖逸翰

2024年1月8日,林筝落地北京大兴机场,大众点评显示定位:河北廊坊。地图上,北京和廊坊的交界线让她猛地回过神来,想起了6年前那个疯狂的夜晚—2018年4月6日,《偶像练习生》节目(下称“偶练”)的总决赛出道夜。

那个晚上,经历了几个小时的投票,看着自己选中的练习生终于走向闪闪发光的出道位,林筝止不住地哭泣。

对于曾深入追过这档选秀节目的男孩女孩们来说,河北省廊坊市的大厂影视小镇就像是耶路撒冷。原因仅仅是—廊坊是“偶练”的录制地,是100位练习生生活了几个月的地方。

那时候,总会有各种人聚集在录影地的围栏外。那些数九寒冬在室外一站就是几小时的人们,表达着热烈的爱意,细心收集练习生们的生活片段。

某种程度上,这些在门外聚集的人助推了2018年成为“偶像元年”。而我们今天回头去看,所有参与织造了这场梦的人,所付出的时间、精力和金钱,都没有“白费”—正面或者反面,它对当代文化都产生了深刻影响。

饭圈内外,边界正在模糊。粉丝、打投(打榜投票)、饭圈用语乃至同人文学,这些原本属于“圈地自萌”的事,都被摊开在台面上,进入公共讨论。

但此刻,尽管廊坊就在眼前,林筝的心态却与2018年完全不同,更别提什么“朝圣”。对她来说,6年前那股“他(练习生)终于得偿所愿出道了”的热情与冲动,此刻已经荡然无存。如果可以,她甚至希望把这段追星记忆从自己的人生中抹去。

“剛脱粉(不喜欢这个艺人)的时候挺恨的,现在太久了,不爱也不恨了,”冷静下来,她又说,“其实那个时候,如果不追他,也会追别人的。”

这是一个粉丝—又或者是一代粉丝,在爱与恨之间,与这个偶像时代擦肩而过的印迹。

做一个合格的粉丝,是需要付出一些“代价”的。

这些代价,可以是钱,有关粉丝一掷千金追星的故事,我们听闻得够多了。

更多的时候,粉丝还会付出情感劳动,包括但不限于做数据、写文案、翻译、做美工等等无偿的工作。

在内娱和韩娱都做过大粉(在圈内有大量粉丝和一定影响力的博主)的林筝深谙这点,偶练时期,花钱买账号后又手动投数千票的经历还历历在目。在对内娱选秀小明星失望后,她把目光转向了韩国娱乐圈里的男团组合,并成为了其中一位成员的“唯粉”,但也没有逃出金钱与奉献的循环。

毕竟,某种程度上来说,内娱偶像产业内部生态,是韩国和日本娱乐圈的仿品。

“我进的韩粉群都要求必须是唯粉,要有打投刷榜切瓜的记录,或者是集资到一定标准。我是买专辑买了很多,加上有打投和集资的记录,也有熟人拉,才进的群。”林筝数了数进群的条条框框,一个合格的粉丝需要各种榜单账号,其中就包括韩国主要的音乐榜单,Melon。刷这个榜,粉丝行话称为“切瓜”。

其实,相比之下,“氪金”追星反而轻松多了。林筝就眼睁睁看着一个追韩团的朋友,像铁人一样负责整个站子的运转,熬夜打轴(制作字幕的一个环节)、做视频都是常有的事。

辗转于韩娱和日娱的余纾,也实打实地为偶像贡献着高强度劳动,比如在韩团应援大吧里“搬运”图片和消息等资源,或者在日团站子里做美工,设计视频封面。

光看经历,把余纾当成有好几年工龄的打工人也不为过—同样等待负责人指派工作,有设定好的ddl(截止日期),也有一起干活的“同事”,“韩站”资源工作如基层工作一般琐碎重复,“日站”美工工作如私企岗位一般要求有创造力。在“应聘”日站美工时,站子招聘方还让她发过近一年的作品。余纾说,这样追星其实和普通打工人无异。

除了余纾提到的这些工作之外,粉丝往往还需要人工把艺人个人或者团体的直拍视频播放量“刷”上去,定期巡逻净化微博词条和“广场”等。这些工作大都很枯燥,粉丝用自己的时间,去置换偶像在微博上的美好形象。

粉圈提到的“广场”,指微博平台中,对名字进行搜索后会出现的热门和实时微博页面。粉丝们很看重这个地方是否“干净”,因为这里会让点进来的每一个人对艺人产生直观的感受,用粉圈的话来说,“影响路人缘”。

除了线上的工作,余纾也组织过几场线下应援活动,其中讲究颇多。

“一般做生日应援,要先召集3到5个核心成员,大家一起出钱办,也有不同的工作分工。比如有些人负责联系线下办活动的场地,确定活动的时长、能布置多少东西以及费用等,还有做应援物、负责文案、联系海外站子和大吧做投放等工作。活动前还要布置易拉宝、订蛋糕。”

这样的活动全程,余纾前几年跟了数次。

那些能靠追星买上海景房的粉丝案例,显然是少之又少的。余纾一直以来就是“为爱发电”,干着一份没有金钱回报的工作,偶尔还要承受其他粉丝的谩骂,“花一两千办个活动,参加应援的粉丝还会指责你动机不良,像要开除粉籍(粉丝的籍贯,即喜欢哪个艺人)一样说你不配给艺人办应援,不想花钱还被骂,后来就不太想办了。”

余纾直言,做这些事情“吃力不讨好”。

要做粉丝,“干活”是准入门槛。这个原则从“爱豆”行业逐渐传到内地演员的粉丝圈。几年前,郑图喜欢一位大陆男演员,发现粉丝社群内部,有明显的“奖励机制”:付出一定量的劳动,就能获得一次“晋升”,最后在晋升链条的终端,粉丝能够获得见到偶像本人的机会。

她算是 “晋升”得很快的粉丝,从进入粉丝群,到以做某综艺节目背景板的方式见到艺人本人,郑图只花了三个月。

因着自己所在的官方粉丝群会定期清理那些不做数据的粉丝,和大多数“数据粉”一样,郑图也有好几个微博号,“基本上都是我自己手机号、QQ号、微信号之类注册的”,但是有些粉丝会为此专门去买微博小号。

用着这五六个微博号,郑图开始了为偶像做“数据女工”的生涯,集中在某段时间频繁且大量地转发艺人微博,这在饭圈里,被称为“轮转”。“一般会手动轮转到这个微博号不能转发了,再换一个接着转。”

当年饭圈里还发明过一种APP,用程序专门轮转艺人微博,如今,这个APP早已被监管下架。

后来郑图做的工作也越来越多,每个月考核的排名也越来越靠前。从做数据到控评再到写文案,郑图逐步接近最核心的粉丝圈子。终于有一天,粉丝群里筛选有资格参加综艺节目录制的粉丝,郑图入选“,筛选的标准就是数据量”。

粉丝们坚信着,更高的数据会给自家艺人带来更高的商业价值,从而才会有更好的资源。

郑图从来没有将这些付出视为“劳动”,“这只是一种愉悦的活动,就是爱好”,她总结道。

“你能懂那种临门一脚的痛苦吗?”

时至今日,高槿说起自己在偶练节目期间追的练习生,恨铁不成钢的心情依然占据上风。偶像成团出道后,小明星连出几首爆曲,高槿以为苦尽甘来了,“结果原来这就是顶峰”。

“养成系”最大的魅力就在于养成。粉丝们投入大量的时间、精力和金錢,无非是希望艺人更好。大家容易被“新人美”俘获,被那种希望得到更多爱的眼神或者希望登上更高位的野心俘获。

让偶像更红、更有国民度的执念,织成了一张网,网住了包括高槿在内的粉丝们。

某种程度上,追星已经成为了高槿的自我投射。在混乱迷茫的、不知道未来在何处的2018年与2019年,她就像陷在存在感的泥潭里。“那时候看着家长安排的道路,我真的觉得自己的人生一眼望得到头。”

如果能逃避掉现实生活中的所有烦恼,只沉浸在明星那有着更多可能的未来中,对当时的高槿来说,未尝不是件好事。把练习生从百人阵营中“拯救”出来也同时意味着,可以把自己也暂时从意义感的反刍中拯救出来。

无论是这位练习生,还是高槿后来关注的女演员,他们都有一个共性—曾偶然凭借着某一个作品拥有了一定的知名度,本身也具备上升空间和实力。“如果那个时候能继续抓住后续的机遇和资源努力表现自己,再加上继续脚踏实地,红起来是顺理成章的事。” 高槿认真地分析过。

也可以说,高槿在追一个具备更多可能性的自己。

余纾也几乎是这样,以往认真追过的明星,多半都与她自己的理想化人格“不谋而合”。

所以,高槿后来会脱粉也在情理之中。在她的眼中,练习生出道后沉溺于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不注重自我管理,犯错却把责任往外推,远不能让她满意。

然而饭圈的风气却是,“为了阻止粉丝流失,骄纵他,狙击同担(喜欢同一个明星的粉丝),其实都是虐粉固粉的老把戏”。

高槿没有办法再溺爱一个“没有用发展的眼光去看待事业”的爱豆(idol)。

许多时候,在爱意消散时,那些常常无回报的情感劳动,有可能成为悔意、恨意等负面情绪的来源之一。林筝脱粉的原因,无非是觉得“丢人”,当初费了九牛二虎之力送练习生出道,最后却发觉,练习生自己不争气,看起来不在乎自己的事业。

“现在想来,当初要是再多投入一点,就会更恨了。”脱粉后,林筝再也没有登上那个粉丝数众多的微博号。

但负面情绪并不是只在脱粉后才全面袭来。

在狂热追逐女演员期间,粉丝内部的竞争意识,让高槿几乎不能看同类型其他小花演员的影视剧,甚至是同公司艺人、合作艺人的作品。除了对竞争对手天然的反感之外,还涉及艺人之间的资源分配。不看“对家”,对方没有热度就没有资源,最好的回击方式就是“不给任何眼神”。

这里的资源,不止指好剧本、好词曲或者热度,有时候也指粉丝—不能让CP粉(喜欢双人角色的粉丝),成为对方的“唯粉”,当然也不能让自己喜欢的艺人成为别人“嗑糖”的工具人。

“但这其实影响到了我作为正常观众的生活。”高槿说。

于是,“凭什么他不能拿到更好的资源,他的资源凭什么被别人抢走”的爱,反倒是支配着恨。

林筝有段时间也特别讨厌所追韩团里的“皇族”成员—粉丝口中那些实力一般却能被资源捧着的成员。这样的“讨厌”,一部分来自饭圈对情绪的渲染。

“其实粉圈的言论看多了,就是会很痛苦。”林筝感叹。当大家都在为同一件事愤慨时,负面情绪会在这个社群里不断重复、累积,形成一个不容置疑的标准答案。

这点,郑图深有同感。在半年的追星时光里,她都不曾怀疑过圈子里的舆论,某段时间传出艺人恋爱,她坚定地相信这是谣言。

“但我也没有仔细想过,作为演员的他为什么不能谈恋爱,只是觉得他肯定不会谈恋爱,我当时是比较被圈子带着走的。”回头看,郑图反而觉得那时曝出来的恋爱消息,其实铁证如山。

2018年,廊坊大厂下了几场雪,练习生们在雪地里打雪仗,被围栏外的粉丝们记录下来。

这几场雪成为粉丝们的集体记忆,是几个月里哭过笑过的证据,也逐渐演变为练习生“初心”的代名词—那时候的他们尚不知道未来会如何,只能在这场竞技中互相厮杀,唯一摆在明面上的资本,只有粉丝的偏爱。

粉丝们因此心生怜悯,不愿让自己选中的璞玉被比下去,想用更多的爱与真心“裹”住他,让这块璞玉自信一些,敢于去“争抢”他想要的。

为了证明璞玉的价值,有时候也是为了证明自己没看走眼,粉丝们会在网上抱团吵架,也会没日没夜地刷榜,为证据确凿或者子虚乌有的事情流泪咒骂。后来,也会因艺人塌房或者不再符合自己想象而自叹道,“大厂的雪早停了”。往往这时,站在艺人那方的人们又会觉得,粉丝管得太宽了。

其实,粉丝和艺人之间,本来就是自愿用情感相互绑架的关系。

但如果反过来,再问一次追星是否值得,多半会从付出过真心的粉丝那里得到同一个答案。

值得。

因为追星,喜欢的艺人变成了高槿生活中的解压阀、余纾情绪的调节器、支撑起郑图成就感的填充物。

无论如何,当初捏紧在手心里的那颗跳动的心,是不会骗人的。

“那时候和饭圈姐妹不眠不休地讨论完饭圈对策后,还会熬夜刷她(艺人)的动态,反复刷一个视频和物料,每次刷完都很开心,而且是打心底里开心的那种,傻乐。”在高槿心里,追星的快乐依然是大于痛苦的。

现在想起熬夜“反黑”的那几个夜晚,脱粉后的林筝还会在朋友面前痛骂,但是末了也会说一句:“都是青春的回忆,其实我还挺珍惜的。”

在数个“值得”的回答里,还有另外一个共同的谜底—朋友。人际关系在其他场合或许复杂,在追星的世界里却很简单。只要是同担,就可以是“异父异母的亲姐妹”。

林筝已经多次体验过了。她曾在演唱会门口收到男团其他成员粉丝的玫瑰,也曾被陌生粉絲姐姐赠予有余额的账号。“他(所追的练习生)给我唯一留下的东西,就是这三五个朋友,我们都脱粉了,但至今仍有联系。”这三五个朋友里,就包括高槿。

也或许,我们并不需要寻一个理由,来支撑追星的意义。就像是买票进游乐园玩了一场,在过山车上尖叫,在大摆锤上眩晕,开碰碰车对抗,也因坐摩天轮或者旋转木马而感到幸福。末了,还要在商店里买一些周边,这才构成了充实的一天。

在人来人往之中,我们最终玩够了,牵着新认识的朋友,逆着人群,带着或喜或怒或不舍的心情离开。再回头,也还会觉得刚刚绽放的烟花,尤为盛大漂亮。

只是,如果再收到游乐园的邀请券,高槿大概率是不会再接了,“我也已经进入了新的人生阶段,要专注于我自己的人生了”。

尽管游乐园里总是人头攒动,但没有人会一直待在那里。

(文中林筝、余纾、郑图、高槿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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