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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行知,冲开校门做教育

2024-02-01黄泽敏

南风窗 2024年3期
关键词:晓庄平民陶行知

黄泽敏

1914年秋,陶行知第一次走出国门。

启程前,他和百名同行的留学生一同接受“赴美培训”,学习西餐礼仪,诸如西餐的座席、进食的坐姿、取食面包的顺序、喝汤的方式、如何使用刀叉,等等。培训结束后,他整理行装,和大伙坐上“中国”号邮轮。

汽笛吹过,邮轮慢慢离开岸边。船上的日子喧嚣热闹。白天,他们掷绳圈、抛圆板,夜晚,他们弹琴歌唱。一日三餐大菜,三餐茶点,可是快活。

然而,陶行知心底深藏的记忆,并非这些轻松愉快的瞬间。

初次乘船远航,他对这个庞然大物充满好奇。他曾在课本上看到,轮船由蒸汽机推动,他便去机器轰鸣的机房看了看那蒸汽机。罢了,他又想看看那化作蒸汽烧滚的水,是用什么东西烧,又怎么个烧法。

谁想走下甲板,在煤火舱见到“几个赤膊的活人像天津鸭子在那儿烤着,烤出了一身的黑油!身上、脸上、手上黑得如同他们所烧的煤炭一般黑”。

与火夫们的第一次见面的印象,令他难以忘却。他将船底那火舱视作“人间地狱”,“乘长风破万里浪,代价是火夫们的泪与血”。彼时对工人的关怀,早已奠定了陶行知此后一生事业的基础。

陶行知的一生始终围绕“平民”二字“,为了苦孩,甘为骆驼;于人有益,牛马也做”。他将实用主义之风吹进中国传统教育,把个人命运与祖国相连,“为一大事来,做一大事去”,燃尽一生。

陶行知曾两次易名。

出生时,家人为其取名陶文濬。“濬”同“浚”,秀才出身的父亲为子取此字,希望他大有所为。正如名字中所承载的期盼,陶文濬早早嶄露学习天赋与远大志向。年少时,他曾在宿舍墙上写下:我是一个中国人,要为中国做出一些贡献。

后来,因服膺王阳明“知行合一”“知行并进”的思想,他更名“知行”。后将其思想翻了个筋斗,认为“行是知之始,知是行之成”,而改为“行知”。

1909年,陶行知弃医从文,考入金陵大学,开始广泛接触现代科学和人文思潮。他研究王阳明的学说,深读严复、梁启超、孙中山等人的论著,既博览中国古代文化典籍,又醉心于近代科学技术与社会政治哲学。

当时,正值辛亥革命时期,惊涛骇浪已澎湃于全国。陶行知血气方刚,发起或组织各类演说会、运动会、展览会,以门票收入献出一片爱国赤诚。

然而,辫子剪了,衣服换了,革命的火花却未能点燃真正的民主共和。

先生们呐喊着,用辛辣的笔调唤醒麻木的国人。国家要自救,就得解放下层老百姓的思想。可彼时的中国,贫苦人民数量庞大,其中,文盲占绝大多数。

不识字,如何被字句感触,又怎能醒来?陶行知意识到,武力无法创造一个民主国家。没有真正的公众教育,就不可能有真正的共和制的存在。

于是,教育救国的理念开始在这个少年身上生根发芽。

1917年秋,船体如剑劈波斩浪,陶行知带着一身学识从大洋彼岸归来。30岁未到,他便被聘为大学教授,后任教务科主任。

回国后,陶行知写了不少文章宣传导师杜威的教育理论,主张在教育中实行实用主义方法。后来,南京高等师范学校添设教育专修科,开设了从国外引进的心理学、比较教育、教育社会学等课程。他担任的讲师的课程也逐渐增多。

身居高等学府,谈笑于鸿儒之间,陶行知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过生活在底层的平民。用他的话说:“我本是一个中国的平民。无奈十几年的学校生活,渐渐地把我向外国的贵族的方向转移。好在我的中国性、平民性是很丰富的,我的同事都说我是一个‘最中国的’留学生。经过一番觉悟,我就像黄河决了堤,向那中国的平民的路上奔流回来了。”

生于清贫农家,陶行知深知下层百姓的不易与痛苦。他也曾饱尝失学之苦,半工半读,在各路贵人相助下才得以接受教育。他想要天下劳苦大众都能读书识字,无论是车夫、渔夫,还是要饭的孩子、饭馆的厨子。

1923年,陶行知脱下西装,奔走于大街小巷。

离开东南大学后,他和朱其慧、晏阳初等发起成立中华平民教育促进会,开办暑期学校,提倡男女同读,并以此为阵地,身体力行,深入工厂、学校、街头、监狱推行平民教育。

同时,他参与编写《平民千字课》,发行了300多万册,教文盲识字。短短几年时间,他的足迹遍及全国十来个省市,南京城内办起了31所平民学校。

城里轰轰烈烈普及平民教育,广袤的乡村却尚未有闻问。

当时中国是农业大国,大多数人仍住在乡下。他意识到,中国教育改造之根本,在于农村,若解决了农民问题,人口问题也能解决大半。

平民教育要推行到民间、乡下去。为拓荒乡村教育,陶行知辞去南京高师大学的教授工作,挽起裤脚,来到栖霞山余脉下的晓庄办学校。这个小村庄位于南京远郊,处于著名风景区栖霞山和燕子矶中间,是往返市区的公交车必经之地。

晓庄原为小庄,后面有一座老山。陶行知来了以后,改“小”为“晓”,取“破晓”之意。改“老”为“劳”,寓意劳动最光荣。这里,是天亮的地方“要从这里开始,培养一百万个乡村教师,去改变一百万个乡村,从而使整个中国都富强起来”。怀着豪情壮志,他决定和农民同吃住。

1927年,南京晓庄村头出现一则别具一格的试验乡村师范学校招生广告:

“本校准备田园二百亩,供学生耕种;荒山十里,供学生造林;最小数经费,供学生自造茅屋居住;中心小学数处,供学生实地学做;指导员数人,指导学生教学做。”

这则广告甚至强调,“小名士、书呆子、文凭迷最好不要来”。

消息一出,便在社会上砸出了阵阵涟漪。不少人来信询问,但真敢报名的人并不多。

到了开学典礼那天,礼炮声声,插着校旗的简易主席台下,站着13个学生,和六七个指导员。他们来自不同地方,有男有女,年龄、水平、经历,都各不相同。

就这样,这群外乡人点燃了一支不同寻常的教育之火。

陶行知和学生一起,在荒野上开垦,用土坯垒墙,以茅草盖屋。他们建校舍,修厕所,盖礼堂,造图书馆,全凭一双手一把锄头,“和马牛羊鸡犬豕交朋友,对稻粱菽麦黍稷下功夫”。

这里所有的学生,包括陶校长自己,都把劳动创造的生活当成每日课程。

每个学生都负责挑水、烹饪、洒扫、洗衣等任务,学校没有清洁工,师生轮流承担。除此之外,学生还要到农田和果园进行耕种,并学习简单的木工、竹工等技能,打造学校的课桌板凳。他们握锄头,喘着粗气,汗水浸湿衣裳,却觉得逍遥自在。

每周固定时间专门安排学生们“会朋友去”。师生分头行动,走访农户,与农友们谈心交友。

在这片土地上,书只是一种工具。到处是生活,到处是教育。

后来,晓庄的学生成长起来,又到周围的乡村办学,给附近村民和儿童上课。这样的师范实践,像雨后春笋般破土而出。整个晓庄地区的山村,化作书声琅琅的大学校。

晓庄初创,没有教室。抬头,是青天白日,低头,是厚黄土地。

陶行知在这里开辟一块“自由园地”,真正实现让手和脑一块儿干。他要将学生培养成“有农夫的身手、科学的头脑、改造社会的精神,同时还有健康的体魄和对艺术的兴趣”。

在晓庄师范试验过程中,陶行知的教育理念逐渐形成。他将导师杜威“教育即生活,学校即社会,做中学”的实用主义教育理念翻了半个筋斗,形成“生活即教育,社会即学校,教学做合一”为中心内容的生活教育理论。

晓庄便是陶行知理念的一次深刻实践和体现。

学校没有围墙,也没有庄严的大门,不是一个封闭的微型社会,而是“和社会打成一片”。在这里,鸟儿们能自由飞向天空,把附近农人当学生,也把他们当先生。

草木鸟兽,都是晓庄的教材。黄土之上,目光所及,皆是校园。

陶行知說,学校有死的,也有活的。死与活,是一种状态性的比喻。活,是活力、创造力,而死,则指没了生气。

1934年,陶行知以《杀人的会考与创造的考成》的文章,批判了异化的学校考试。当时,中国教育界陷入“教育等于读书,读书等于赶考”的怪圈。老师们只关心考试内容,不再教课本以外的内容,甚至认为不必教。除去考试,学生失去了更广泛的技能和实际生活经验。

教育只教学生劳心而不劳力,他将其称为“吃人的教育”,教学生吃自己,还教学生吃别人。

知识分子只读书、不做工、不生产,在课堂上翻书如痴,一心为考;到了大社会或自然中去活动,就成了手脚僵硬的“书呆子”,“足也瘫了,手也瘫了,脑子也用坏了,身体的健康也没有了”。农民和工人则被忽视,成为“被吃”的对象,“农人、工人是最大多数的生产者,他们吃农人、工人的血汗,生产品使农人、工人自己不够吃”。教人发财,却是发农民、工人的财。

1938年10月,陶行知在武汉大学做了一次演讲。

说是演讲,却是先从包里抓出了一只活蹦乱跳的大公鸡。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米放桌上,按住鸡的头,逼它吃。鸡不吃。掰开鸡的嘴,把米硬塞进去,鸡仍不吃。等他松手,往后退了几步,鸡自个儿低头吃了起来。

他这才缓缓开口道:“教育就跟喂鸡一样。”先生强迫学生去学,一个劲儿灌输知识,学生不会愿学;即使去学了,也难以消化,终会吐还先生。

清末民初,国内各级学校都使用传统的灌入式“教授法”,“先生只管教,学生只管学”。先生很少考虑学生“学”的方面,要么只会说官话、套话,要么只会教书,要么只会墨守成规、跟着经验走。在他看来,这些都不是最好的教育家。

在对教学方法改革时,他提出“教学做合一”主张,认为教师不能只是干巴巴站在台上念教案,而是要走到学生中去,引导学生实际去做,在实践中教学。有什么样的生活,就有什么样的教育。怎么做就怎么学,怎么学就怎么教。不仅如此,还得因需施教,进行个性化教育,教学速度可快可慢,教学内容可多可少。

陶行知认为,要想学校活起来,就不能只专注在书本上做功夫,得从“生活即教育”理念入手。让生活作为教育的中心,“冲开校门、冲开村门、冲开城门、冲开国门,冲开无论什么自私自利的人所造的铁门”。

好的教育是使人改造、进步,天天往好路上走。活的人才教育是让学生充分施展才华,张扬个性,使学生们自发去学。

中国儿童教育学家陈鹤琴曾评价陶行知:“热爱儿童,热爱大众,热爱一切弱者。”

他也曾表示,“靠自己动手做工吃饭的真工人,和靠自己动手种田的真农民,和劳苦大众的小孩”,是他整个理论的基础。

“九·一八”事变后,国难危机日益深重。陶行知强调教育与国难同行,提出要让教育追上国难的脚步,将教育问题解决掉。他在《大众的国难教育方案之特质》中提到,现在是教育与国难赛跑,要将教育问题紧密结合国家危机,找到解决之道。

陶行知曾一度宣传介绍杜威的学说,但他也反对照搬硬套的洋化教育。

许多人意识到传统教育有问题,想改,却面临千难万难。不少人将外国学来的教育拉进国内,以为会培养真知识,但若全然不顾中国实情,也不过是“老八股”换成了“新八股”。

那时“中国老百姓的穷,穷到了无法形容的地步”,为解决普及教育中师资缺乏、经费匮乏、女子教育困难等问题,陶行知提出让儿童一边当学生,一边当“先生”。1932年后,山海工学团倡行此法时改称“小先生制”。

他认为,“普及生活教育所要树立的第一个信念,便是小孩能做先生”。工学团和小先生制度,是陶行知为这个古老贫穷的国家办教育想的穷办法。

他重新对先生二字进行解读。他将“生”解释为“生活”,“先生”解释为“先过的生活”:“先过那一种生活的便是那一种生活的先生,后过那一种生活的便是那一种生活的后生。”

这是一种“即知即传”的方式,即把学到的知识随时传授给周围的人,实现教育的全面普及。其发挥了我国古代“教儿婴孩”的传统,强调儿童早期教育,认为普及教育不仅要普及小学,也要普及幼儿教育。

除了注重传授文化知识,陶行知还特別强调“美育”。1939年,陶行知创办了育才学校,收留来许多具有特殊才能的难童,并根据每个学生的特长,开设了音乐、美术、文学等课程,让孩子们在学知识的同时也感受美的力量。

战火纷飞的时代,办学并不容易,革新教育更不容易。有人见其辛苦,说他是“抱着石头游泳”,还是弃石为好。他不以为然,说自己是“抱着爱人游泳”,越游越起劲,终会游过急流,到达彼岸。

陶行知曾言:“要用一个四通八达的教育,创造一个四通八达的社会。”

在他看来,教育与改造社会不是两回事,而是一件事。教育家手里操着幼年人的命运,便也操着民族和人类的命运。

他要通过平民教育的形式,打通“横阶级”,如贫富、阶层,解除“纵阶级”,如三教九流七十行等,实现社会的全面连接。

社会中存在的贫富差距、身份差异等问题,通过教育来弥合。平民教育的任务之一,就是让不同阶层的人能够相互理解,打破阶级的沟壑;在办学和教育实践中,尝试消除不同行业、不同信仰之间的藩篱,使得教育真正融入社会。这正如没有围墙、没有校门的晓庄学校,是为了让学校与社会深度融合,成为社会的一部分。

陶行知始终奔走于普及平民教育的路上,直至生命最后一刻。他要将知识从少数人的“奢侈品”或“装饰品”中解脱出来,使之成为所有人均可免费获得且尽情享受的礼物。“人人有得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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