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昔人已乘黄鹤去

2024-01-20张楚

西湖 2024年1期
关键词:张楚小说

那一年,参加河北作家团“走访文学大家”活动,去的上海,拜访的金宇澄先生。晚上吃饭,人声嘈杂,我正犹疑着坐在哪里,忽听到门口有人大声喊:“哪个是张楚?张楚在哪里?”典型的沪普,且声音洪亮。众人都把目光投向我,这让我不知所措。此时喊话的人已进屋,却是位着白衬衣黑西装的先生。我慌忙站起,旁侧有人介绍说:“这位是张楚,这位是德公。”

那是我第一次见德公。他把我拽到他和永新老师之间的座位上。我向来是个容易紧张的人,何况对方还是位批评界大咖?难免更不自在。幸亏有酒,酒是世间最好的媒介,它会让陌生人在最短时间内跨越一个又一个关口。我记得那晚喝了不少白酒,喝着喝着就放松了,说话也自如起来。德公笑着说,自从2002年《莽原》上读到我的小说《U型公路》后,就开始关注我,还给我建了档案,只要在杂志上看到我的小说,就会整理归档。等把我所有的小说读完了,就着手写评论。我喝得晕头转向,内心却抑制不住感动与喜悦,频频举杯。晚宴结束后德公说,张楚,我们去唱歌!我尚在犹豫,他已拽着我和永新老师去打车了。如此,我们又在一家KTV喝起酒唱起歌,唱着唱着我想起上海一位久未见面的哥们,便打电话喊他过来。他是个实在人,带着女同事一起来的,女同事又带着男友。德公很开心,又叫了很多酒,跟我的朋友和那对情侣喝得不亦乐乎。日后想起那个夜晚,我不免羞愧。客带客本身是很不礼貌的行为,何况我跟德公是头回见面。多年后我跟德公提及此事,他大笑着说,喝了那么多酒还记得的朋友,一定是真朋友,有什么关系!

那时,我大部分时间都在县城生活。夏日某个夜晚,正在大街上散步,忽然接到德公的电话。他第一句话是,张楚,你可把我折磨惨了!这半年都在读你的小说,连做梦都在读!我这才知道,他正准备写我的评论。而他的写作习惯是在动笔前,将作家所有的小说通读一遍。我想,德公是不是中国唯一秉承此种创作方式的评论家?我支支吾吾地表示感谢。他又说,我有个疑问,《献给安达的吻》写于1999年,为什么2011年才发表?他的问题让我震惊,他竟然连小说末尾的写作时间都留意到了,可能还在猜度里面是否有隐情。我忙说这是篇先锋小说,刚出道时不好发表,后来就能发了。我记得他在电话里爽朗地大笑起来。

就渐渐熟了。那时我很少出门。我向来不是个喜欢旅行和开会的人,可只要去上海,临行前都会雀跃好几天。上海在我这个久居乡镇的人眼里,不仅仅是“魔都”,更像是外婆家。那里有十里洋场,也有不嫌贫爱富的亲戚们。但凡德公知晓消息,都会让德海通知我,一起吃个便饭。鱼羊老店是他带我去的,我吃到了正宗的上海菜。有“老克拉”服务员的饭店(名字忘记了)也是他带我去的,记得那次他极力推荐一款汤,我连喝了三碗。汤极鲜美,肉极嫩香。我问这是什么汤?他才说是蛇羹。吓得我半晌不敢再动筷子。还有一次,他从另外一个场子急匆匆赶来,还未坐定先从包里掏出瓶茅台,说,哎,我这个人,不光先离席,还跟人家讨了瓶酒,要不得。喝,张楚你们喝!我们斟好了酒,他却执意喝五粮液,说不喜欢喝茅台。我不知道他说的是真的,还是假的。

我喜欢跟德公喝酒。喝酒时他从不打酒官司,而我也不喜欢推掩。他虽身着西服,坐姿却不是正襟危坐,而是有些松垮。我想他肯定是个随心所欲、洒脱不羁的人。这倒和他的文章相似。那些沉稳炽热、旁征博引的文字,既有学院派的威仪优雅,又有江湖派的性情侠义,更重要的,我能读出文字里对小说家发自肺腑的体恤。福民老师谈及他时,说“他对文本的热爱与解剖,与他对日常生活的执着是相互印证又相互超越的”,深以为然。有一次,还是在鱼羊老店,我们喝的黄酒,喝了两瓶,他只是念叨有些冷,我也没往心里去。过了两天德海跟我说,德公第二天住院了,以后不要跟德公乱喝酒,毕竟也是奔七十岁的人了。我无比愧疚,连忙打电话问候。他反倒安慰起我来,说,可能是店里的空调打得太冷了,已经出院,不碍事。我难免反省起来,反省的结果是,在跟德公相处时,时常觉得他是个年轻人。他讲话的腔调,他饮酒时的洒脱劲儿,他从手提包里一包一包掏香烟的动作,无不洋溢着朝气,流露出“海上”气派,让我忘记了他的年龄。

德公批评过我一次。那次在北京开他和吴亮老师的研究会。夜宴时他本来在主桌,后来跑到我们这桌来。我们一个一个敬酒,喝着喝着他沉默了,小声对我说,张楚啊,我发现你现在的小说有些温吞,不像以前那样有锐气(大意如此)。我很惶恐,忙解释说,这可能跟年龄有关吧?年轻时荷尔蒙分泌旺盛,文字可能飞扬,到了中年就安静了。他盯着我,笑了笑,没再言语。说实话,后来写第一部长篇小说时,我常念起德公这句话。不温吞,不世故,要真诚,要探索。我总是这样默默叮嘱自己。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做到了。德公走了,再也不能批评我了。

德公生病后,德海带我探望过两次。第一次去时,他瘦得有些脱形,但还是给我们递烟。我们就在空调和电风扇下喷云吐雾,看着半躺在沙发上的他,我难免眼睛酸胀,也不敢多说话。后来听德海说,德公恢复不错,一切都在好转。我欢喜得很。第二次探望他时,果真气色好了些许,大家说说笑笑。那天斯继东斜挎着个包,德公说:“你背着个包干啥?不装钞票,也不装香烟。”大家都狂笑起来。认识德公的人都知道,每次出门前,他都往手提包里塞满香烟和现金。他几乎不用微信。

那天晚上,我和好友先喝的酒,后又在马路旁闲聊。沈念给我发微信,说德公走了。我不信,马上给德海打电话……放下电话后我嚎啕起来。在这个秋天的大街上,我无比绝望。这些年来,衰老渐近碎病缠身,时光的经纬度也在坍塌,不断有亲人离世,我时常变得恍惚。在某个时候想起他们,只觉得是去远方親戚家做客了,用不多久,他们还会回到我们身边。这种感觉如此逼真,让我的痛苦也减少几分。清醒时想想,或许也没错,大家终归还会在一起。

参加完德公葬礼的那个晚上,一帮人凑起来喝酒。大家看起来很镇定,说着德公的旧事,或旁的不相干的事,便笑起来,只不过笑着笑着,酒桌会忽然肃静下来,然后,某个朋友趴在桌上大声哭泣。大家便絮絮叨叨劝慰他,然后继续喝酒,说说笑笑,只不过喝着喝着,念起德公的口头禅,或讲过的某句话,便又有人掩面大哭。后来,我们一起唱他最爱的那首《天才白痴梦》,有的声音深情,有的声音哽咽,还有的声音,破碎成一地。

(责任编辑:李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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