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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方山谷中的雷鸣

2024-01-12巴音博罗

湖南文学 2024年1期
关键词:砬子大山将军

巴音博罗

永不休歇的潮汐:我们!

——卡内蒂

从我国最东部的边境城市丹东出发,前往西南方向重峦叠嶂的一个满族聚集地——凤城,那是一座背倚雄伟险峻的凤凰山的北国小城。再从凤城驱车两个小时,前往一处名叫沙里寨的三县交界之地,那里人烟稀少,一片荒凉。那儿有两条大河交汇翻滚,又滔滔东去。河的南岸,有一座黑黝黝又巍巍然的大山,名叫唐大山,那高耸入云的悬崖顶端,名叫骆驼砬子,即便在晴朗无云的好天气,那里也聚集着一团灰白雾气。如果是在傍晚,则落日的余晖会把那山冠照耀得异彩纷呈,仿佛神的容颜显世。

就在这座大山的脚下,灰暗的岩石般耸立着一栋造型别致的石砌青瓦房,那是松辽流域水利委员会设置的最偏僻的水文站。水文站一共有六个职工,外加家属,算起来也才三十几个大人小孩。他们离最近的当地乡民的村落也有十几华里开外了。他们生活得多么孤寂无聊啊!

每天除了看水位、测流量等日常工作,大部分时间都是处于沉思默想的状态。要么会有两位臭棋篓子摆上象棋厮杀一番。但彼此之间多年竞技,棋路早已烂熟于胸,赢与不赢亦早失了兴趣。要么会有勤快的去河里下些网鱼的丝挂了。这样既有个营生干,也能给日常单调的菜篮子添些馋嘴的腥味儿。

但年轻的大学生小于却对这两件事情都不感兴趣,他是一个喜欢写诗的文艺青年,在他那对什么都好奇的大脑里,唐大山上隐隐出现的雷鸣,才是唯一让他痴迷的大事件。

“听,你们听啊,又响起来了,又响起来了!”他有时会急慌慌地对站长老毕说。“唉,那有什么稀奇的?都听了二十多年了。”老毕笑道,无可奈何地摇摇头。

“又没下雨,为什么会打雷呢?”小于还是不解。

“这你得问老天爷了。”此刻正忙于卷一种老式旱烟的老程也调侃道。

但小于似乎对他们两人的解释都不满意,仍站在院子里眺望着清澄天穹上的那隐隐的身影。

“一定是有什么原因,一定是。”他独个喃喃自语,又陷入长久的冥想之中了。

“你们知道吗,沙里寨竟然是契丹语。”有一天,兴冲冲的小于喜形于色地对站长老毕说。

“契丹语?”老毕也头一次听说。“怎么会是契丹语?”老毕狐疑地问。

“是的,我查了好多资料,才弄懂的。”

“什么意思?”老陈、老张也问。

“意思是,官员停驻的地方。”小于卖弄地回答。

“哦……”

“哦……哦……”

大家張口结舌,都有些不相信地僵在那了。

看来,在古代,这儿说不定还是个屯兵的兵站呢,老毕无限遐想地猜测起来。

“是的是的,我也这样认为。”小于赶紧附和,“我觉得此地险象环生,又是三县交界的地方,战略地位绝对重要,再说……”他望了望远方,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这时,天边适时地又滚过一阵雷鸣,仿佛某种怪兽在低低吼叫。让人心中隐隐有些不安。

小于有一次休假去省城,还专门去了省城图书馆和地方志办公室,询问了一些专家,并借回一堆纸质资料。没事时便一头扎入故纸堆中,埋头钻研起来,仿佛一个白头皓首的老学究。

他一直想从中找到什么谜底——关于河水,关于山峦,关于地理气象,关于史料之外的古人的生活和轶事……

“唉,瞧瞧,瞧瞧,这还是一个水文工作者干的事儿吗?”站长老毕有时牙痛般叹息着。

但小于早已对此事痴迷起来,任谁也无法打扰他的志趣了。

“你可不要干出什么傻事儿啊,”看见小于整天迷迷瞪瞪的模样,站长老毕提醒他,“听说你最近又去找老羊倌儿了?”

小于点点头。

他又说:“骆驼砬子上有两只大老虎的事儿吧?”老毕探寻地问他,见小于不置可否,心中已然有数了,就嘲笑道:“那个老爷子,一辈子胡说八道,还两只大老虎,他要碰见,早把他那把老骨头给嚼巴了,还能剩在今天?”老毕说的老羊倌姓曹,放了一辈子羊,周边大小山脉,没有他没登过的,也算当地关于地理地貌的活字典了。小于最近频频去造访,这消息自然传到老毕耳朵里,老毕很为这个不安分的下属担忧呢。

大老虎小于倒不相信,但那虎啸式的雷鸣却是他一直关心的一个心结啊。他决定找机会一定亲自前往探个究竟,毕竟,这不是一个神话生长的年代,一切都要以科学事实为依据,但远方那座隐藏在缭绕雾气中的大山,始终是他魂牵梦绕的地方。

有一天,事情还是毫无征兆地发生了。清早起来,老毕发现挂在墙上的一架夏季测流用的水情望远镜不见了。之后老程又发现他的一件雨衣也失去了踪影。之后老张报告说,清早他老婆上厕所时发现小于一个人全副武装往唐大山的脚下走去,她喊一声,但小于仿佛没听见。反而加快脚步,一溜烟消失在一片黑松林里了。

“糟糕,”老毕苦叫一声,一时也不知该怎么办好。

大约半月之后,小于一直没有任何音讯,站长老毕向上级报告后,当地政府又组织猎户村民上山搜寻,均一无所获。一年之后,大家确信小于已出事,后来单位按野外失踪人员报批,据说还给远在省城的小于父母一笔数量可观的抚恤金,云云。

大约十余年过后的某一日,至唐大山方向的一条蜿蜒山路上,步履蹒跚走过来一个蓬头垢面的人,近了老毕才看清,那是一张多么熟悉却又陌生的面孔啊。

“你是……”他嗫嚅着,并不敢肯定。

“站长,我是小于呀!”那拥有猿人般的长发和黑黑络腮胡须的野人回答。

“是小于……真的是小于回来了!”老毕一时激动得大叫。老陈、老张等闻声也一起涌过来,看到小于的模样,大家非常吃惊。他穿了一件怪异的古代服装,肩上还背了一把弓箭,像是从远古回来的一个兵丁。而小于看到大家也有些惊讶,怎么短短一日,老毕、老张等这些同事,就都老态毕露起来?

老毕刚刚办理了退休手续,但当年小于的失踪一直让他有些愧疚,毕竟是在自己任上出现的一个事故。如今小于平安归来,确实让老毕喜出望外,自己的职业生涯也好画个圆满的句号了。

“快说说,你这十年都去哪了?”大家七嘴八舌地问。

“十年?”这回轮到小于惊讶了:“怎么会十年,我才进山一天多一点呀。”

十年前的一天,小于进山后,按照早已策划好的路线,一鼓作气向唐大山的主峰——骆驼砬子攀去。足足爬了半天工夫,他才爬到骆驼的尾巴根处,离那两座峻峭挺拔的主峰,还有好远一段行程呢,但小于早已累得气喘吁吁腿如灌铅了。他一屁股坐在一块岩石上,掏出水壶,一顿狠灌之后,又四脚朝天躺在那儿,足足休息了一刻钟时间,这才缓过一点劲儿来。

忽然,他又听见了那种雷鸣声,只不过这次格外清晰,宛如近在咫尺的轰响。怎么回事儿?难道是幻觉?他赶紧一骨碌爬起来,毛猴般爬到一块突起的巨型山石上,架起望远镜,向远处隐在云雾中的两座主峰搜寻过去。天哪,不是在作梦吧。小于呼吸急促,紧张得手都颤抖起来。

透过那架放大三十万倍的军用望远镜,一幅莫名的,只有电影银幕上才能看到的战争场面出现在眼前,只见双方战士各据险隘,正噼噼啪啪对射着,而山峰侧面的炮兵阵地上,各有一排大口径的巨型大炮,也正激烈对轰。那打雷似的轰隆轰隆的声响,就是那十几门火炮发出的动静。

老天爷呀,我不是做梦吧?小于掐一下自己的腮帮子。感觉确实在疼,可是眼前的景象要怎样来解释呢?他屏住呼吸,又举起望远镜仔细观察,那确实是两支队伍,分别倚仗骆驼砬子的两个主峰在对攻。他甚至还看到了交战双方各自的指挥官:一个戴顶银色头盔,举着指挥刀;一个戴顶黑色头盔,叉着腰站在一株大松树下,嘴里不知在呼喊什么。只见传令兵举着小旗,左右上下一阵挥舞,他麾下的战士便蜂拥而出,向对方阵地潮水般冲去,但途中遇到顽强抵抗,最后丢下几具尸体,又退回原来的地方。

小于正看得津津有味,忽然一股浓雾袭来,渐渐遮住了远处的战场,小于想换个角度,脚下便磕磕绊绊往西移动,恍惚间稍不留神,只觉忽悠一下,身体向前一扑,竟侧滚下原来站立的山包,昏厥过去。

醒来时,小于发现自己正被一群兵士围在中间,他们着装奇特,看不出是哪朝哪代的服饰,只觉得似曾相识,又完全陌生。他们说话也是如此,听起来确是汉语,却又乌哩哇啦,南腔北调,仿佛东洋人和港澳人或越南人的混合。总之,你似乎明白了些什么,却又无比糊涂起来。

正狐疑间,过来一个年轻军官。他俯身问小于是不是敌国派来的奸细,小于连忙摇头,他又问,是否想见他们的统帅,小于连忙点头,于是一帮人簇拥着,一起向山坡上一处大帐走去。

那是一处明显高于其他帐篷的大型军帐,帐内四壁挂满军事地形图与战争态势图。一些参谋人员进进出出,又有一些穿制服的军官正围绕在沙盘前,倾听中间一位蓄着胡须的中年将军分析战况,见有士兵报告,那人停止讲话,转身好奇地打量起小于来。

“将军,我们发现了一个来自远方的奇怪的人,还缴获了这个。”他把小于的水情望远镜递给将军,将军接过看了一会儿,表情有些詭异:“你是来自中世纪,还是来自未来?”他瞪圆双眼逼视着小于。

“我是来自现在!”小于有些胆怯,但还是做出镇静的样子回答。

“那么,”将军饶有兴趣地又问,“你能谈谈对这场旷日持久的战役的看法吗?”

“这个……”小于沉吟一下,问,“请问你们到底是谁的部队?为什么打仗?”

将军显然有些困惑:“这个嘛,还真不好说。”他捋捋胡子,目光睃巡着沙盘,说:“我们的指挥官也换了好多次,部队的番号也有些混乱,所以我们的装备也不统一。唉……”他叹息一会儿,又说:“战争开始之后,就无法停下来了,我们为什么开战?对方是谁?到今天我也弄不清楚了。反正,我们是战士,是军人,军人的天职就是服从,我们只为厮杀而活着。”

说到这儿,将军还拍了拍周边一人的肩膀。

“战斗是光荣的,牺牲就更伟大了!”他又补充道。

“真荒唐!”小于觉得天底下还有这等匪夷所思的事情,简直无法想象。一支部队会因为不知道的原因,跟不知身份的另一支部队作战多年,仅仅是因为军人的天职,或战士的本能,难道他们没有大脑吗?而流血和牺牲的代价又是为了什么?小于越想越觉荒谬,他睁大双眼仔细打量眼前这群人,觉得他们仿佛不是真实的存在,只是自己的某种幻觉,一种臆想,或刚刚做过的白日梦。

“那么,”他困难地吞了口唾沫,有些艰难地说,“你们就没想过停战吗?比如……比如,派个代表,双方坐下来协商一下。”

这回轮到将军瞪大眼睛,惊恐不安了,因为他从未想过这个问题,在他的意识中,进攻就是唯一的生存之道。人怎么能有这种想法呢?进攻怎么能中途停止呢?想想都觉得可怕,更别说这么实施了,所以当眼前这个从远方冒出来的家伙提出这个问题时,将军确实有些愣怔。

“你……你怎么能随便把一场伟大的战争停下来?”将军拍着脑袋,在军帐中间来回转圈,末了一挥手说:“不行,这绝对行不通!”

“可是,你们这样打下去,又有什么意义?”小于焦急地问。将军捋捋他那撮山羊胡须,无比自豪地挺胸道:“战斗就是意义之所在!”

晚上,将军招待小于吃了一顿烤山鸡,味道还真不错,当夜小于就睡在军帐里。夜晚的山里非常凉爽,月亮透过门帘,照在行军床上,小于觉得月亮异常美丽,在黑魆魆的松林中的林梢上,是一抹墨蓝色的深邃的天穹。而松涛之音,如同海浪潮汐,把这奇妙的夜晚描绘得宛如梦境。

小于辗转反侧,思考了一夜,快天亮时才睡着。忽然,嘀嘀嗒嗒的起床号吹响了,外面响起杂乱的脚步声和口哨声,队伍似乎正在集合出操。后来,他又听到有教官在训话,然后是一阵齐刷刷的脚步声,然后……军帐前就逐渐沉寂下来。远处又传来隆隆的雷鸣声。

小于躺在行军床上,想啊想啊,当太阳光照见他的屁股时,他终于想出了一个说服将军的好办法。

“尊贵的将军,请允许我去对面敌阵,说服他们向您提出停战。”

“你?”将军和一群参谋有些不相信地望着他。

“是的,我!”小于回答得十分肯定。

就这样,小于打了一面白旗,由一名士兵陪同,向另一个山头的敌方阵地走去。

约莫过了两个小时之后,他又灰头土脸地回来了。

他被无情地拒绝了。

将军恼羞成怒,觉得尊严受到了戏弄和侮辱,就派人把小于推进山后的深涧里去了。

小于自深山归家之后,又回到了水文站上班,只是整个人发生了很大变化。以前,他是个快乐的、单纯的乐天派。现在,他喜欢一个人发呆,一个人躲进房间瞎鼓捣。没有人知道他想些啥,人们只是经常看见他对着唐大山上的骆驼砬子眺望,如果恰好传来一阵隐隐的雷鸣声,他就会魔怔似的痴痴向远方喊:

“瞧瞧,瞧瞧,他们又打起来了,又打起来了!”说完急得直跺脚,仿佛生怕伤害了谁似的。周边的人见他这样,就说:“天可怜见的,好端端一个人,进了一次山,怎么就臆症了?”

“唉……”有人叹息一声,不久,四周就沉寂起来。

责任编辑:易清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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