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暖 阳

2024-01-12肖睿

湖南文学 2024年1期
关键词:花雕巴桑李星

因为父母

牧人会认识更多的好人。

因为骏马

牧人会去到更多的地方。

——草原谚语

他們到草原时,我还没出生。我是倒挂在草尖上的一团虚无,也是牧人命运中必然到来的未来。花雕马的蹄声划过草甸,比六十度的“闷倒驴”辛辣。在这里,万物的速度是有味道的。狼在奔跑时,就像它的皮毛一样臊臭。云朵缓缓滑过草原,你的舌尖会尝到一丝甘甜。下大雨的时候,雨点漫天坠落。你撞破雨幕,草原的空气中仿佛漂着细细的盐。而这匹花雕马奔跑时,风就变成了酒。

疾驰的马通体金黄,除去脖子上那块如同闪电般的雪白斑纹,没一根杂毛。它像是阳光和雨水融成的奇迹。雪白斑纹更是马族的尊贵象征。在草原上,有这样几何纹路的骏马被牧人们称为“花雕马”。据说,哪个草场的马群若是生下一匹花雕马,它家的主人将会世世代代交好运。可惜啊,如今真正的牧人越来越少,血统纯正的花雕马更是难得。

花雕马身后跟着一辆吉普车,这玩意哇哇叫唤,轮胎甩溅出的泥点子乱飞。开车的是位年轻的母亲,她叫张雪,戴着防晒袖套。我为这个女人感到难过,为什么她就不能像一匹母狼、一只雌虫般拥抱阳光呢?

张雪的丈夫李星比她大两岁,骑着马在慢慢向前方踱步,身子歪歪扭扭,在真正的骑士眼中,这样子比刚会爬就要走路的孩子还可笑。李星刚刚学会骑马,或者说,只是他胯下这匹老马可怜他,不想再折磨他。李星不自知,皱着眉,圆脸上的皱纹让他显得像一团半风干的马粪。

李星的儿子暖阳今年五岁。李星夫妇之所以从北京来我们这儿,就是为了这孩子。暖阳躺在父亲的怀中,眼睛像葡萄一样又黑又圆,随着围绕在他身边飞舞的蝴蝶滴溜溜乱转。他喜欢蝴蝶,但不知道自己该哭还是该笑,但又着急,只能“哇哇”乱叫。

暖阳的耐克鞋,在市场上见不到,是李星花高价从鞋贩子手里买来的。孩子头上戴的遮阳帽也是名牌,一千多块。李星舍得给儿子花钱,自从暖阳查出病来,李星在心里就给自己定了个规矩,从小到大,暖阳不能过得比别家孩子差。这么跌跌撞撞一路过来,暖阳倒是营养极好,皮肤雪白,像个洋娃娃,一点都看不出来这孩子有病。只是此刻头发被草原上的风吹乱了,面颊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显得有些狼狈。

李星总觉得,儿子长相和自己小时候一模一样。就连暖阳害怕时的眼泪汪汪,都让他有种好像是自己上辈子突然扑到自己面前一般的恍惚。再想想暖阳连什么是狼狈,什么是害怕都不明白,李星的心就会像被儿子的小手攥住一样绞痛。

李星回头问巴桑,生命树还有多远?巴桑只是挥挥手,皱眉说,走吧,继续走。该到的时候自然就到了。

在草原上,谁是外人,谁是牧人,一眼就能瞅出来。那些游客左顾右盼,鬼鬼祟祟,自己都知道自己不属于草原。他们恐惧我们。只有巴桑这样真正的牧人,才会像花雕骏马一样笔直前行,去往水草丰盛的希望之地。草原虽然大,却是万物的家。牧人生与死,都是回到了家。

“生命树”,在草原尽头连着的那片大沙漠里,方圆百里寸草不生,但是这棵大树却枝繁叶茂,郁郁葱葱,人们因此给它取了这个名字。

在草原上有一个传说,谁能找到那棵树,就能学到关于万物的学问,躲过所有的灾祸与疾病,活得像沙砾一样长久。人们将这种人叫“博”,无论博去谁家,都会得到最尊贵的对待。

在大树下,生活着一个可以和马说话的博。这里的人们都说,这个人在没有成为博之前,和暖阳一模一样。李星想见见这个人,至于见面之后会怎么样,他还没想到。这些年,为了给暖阳治病,李星和张雪什么招都用过。李星看着这片浩瀚的草原,心里有些茫然,如果这次再失败了,可怎么办?

宝音醉醺醺地骑着马晃荡到李星身边,他是巴桑的儿子,很魁梧,因为宿醉未醒,面孔红扑扑的。他傻笑着对李星说,放心吧城里人,我阿爸经常说,马跑了能找回来,食言了再没人信。这些老家伙把信誉看得比命都重,既然答应了,就一定会带你们找到生命树。李星皱着眉苦笑,说你今晚少喝点吧宝音,我真怕你猝死。宝音笑,你不知道吧?对我们宇航员来说,酒是火箭。酒越烈,我就飞得越有劲。就能早点飞出银河系,飞出猎户座……

宝音见李星不想搭理自己,尴尬地笑了。他扯起嗓子,唱起草原上的古如歌。宝音今年四十岁,嗓音像是在酒精里浸泡了四百年,这歌声在草原上显得格外悠远和辽阔……

在那积雪的源头

慢跑的银褐马多好看

在春节的头几天

正好骑上它拜大年

布谷的雏鸟

生在山谷是它的命运

梳单辫的姑娘

嫁到人家是她的命运

……

暖阳突然哭了。他晃动着屁股,李星闻到一股臊味,他看到暖阳的尿渗出裤子,流到身上,流到草地上。暖阳干脆咧着嘴大哭,手舞足蹈,声音像是用刀子磨黑板一样刺耳。哭声打断了宝音的歌唱,他嘟囔一句“又开始了”,从随身的挎包里掏出半瓶“闷倒驴”,结结实实灌了两口,然后继续嚎叫着那首他未唱完的歌。

花雕马一直停在队伍的最前面,保持着安全距离,静静地看着这群手忙脚乱的人。它在等待着暖阳。

这匹野生的骏马未被任何人驯服过,但它喜欢暖阳,把这个孩子当作自己的伙伴。否则,它不会等任何生灵,任何生灵也追不上它,就连风都不能。

张雪给暖阳换了干爽的裤子,这孩子渐渐安静下来。宝音的歌声一直没有停过,吵得大家脑袋发蒙。他的眼睛很亮,即使在白天,也像两个发出刺眼蓝光的探照灯。这个家伙很狡猾,哪怕是巴桑,也觉得他眼睛之所以亮晶晶的,是因为酗酒过度。可他的眼睛其实一直在偷瞄着暖阳胸前挂着的翡翠挂牌。

那挂牌刻着观音,暖阳的小手般大,晶莹剔透,温润如脂。宝音窥伺了这块宝石一路,想从这傻孩子身上偷走它。这个狡猾的家伙啊,连我见了都愁。宝音的心思,只有我和花雕马知道。可惜,我俩谁都说不了人话,没法提醒他们。

花雕马打了个喷嚏,马蹄声轻轻响起,敲在我心里,我变成了一片时间里的涟漪……

我忘了自己曾经是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将来要成为什么。在这里,每一株野草都亮晶晶的,那是我生命中亿万个瞬间里的朝阳、雨露和灯火。

我在野草间寻觅了很久,最后找到了一株野草,它随风摇曳,草尖湿漉漉的,像是在流眼泪。我想起来了,那是十天前,暖阳在街头哇哇大哭……

那时正是早高峰,人们挤在一起,汽车尾气让这个城市散发着一股浓郁的黑胡椒味。李星他们刚下飞机,暖阳就犯病了。这孩子一遍遍像狼崽一样嗥叫着,张雪不断地小声说我是妈妈,张开怀抱想抱住儿子,安慰他,手却一阵钻心的疼痛,原来是暖阳狠狠咬了她的手一口。虽然很痛,张雪却没有叫,她已经习惯了。

暖阳哭得都快要休克过去,李星无奈地冲围观的路人们摊开手,像是一个溺水的人想抓住一块木板。人们围成的圈却在那一瞬间变得更大了。李星问大家,附近哪儿有医院,我们得去医院。

没人敢搭话。这一家子人看着都不正常。就在李星急得拼命揪头发时,巴桑从人群中走出来,用不标准的汉话说跟我走,去医院。

李星看着眼前这个陌生的牧人,他大概六十岁,雄壮得像一头熊,身上散发着一股烟油子、羊皮和青草夹杂在一块的味道,熏得李星不由得紧皱眉头,也让李星感到安全。

巴桑迈步奔跑,像一匹老马。李星抱着孩子,张雪紧紧跟随,像两匹迷路的马。奔跑的人穿过人流熙攘的街道,路人们纷纷让路,像是一群群受惊的白麻雀。

巴桑也没有想到,本来只想帮这家人找个医院,没想到这个忙越帮越深入,大早上进来,等再抬头,月亮上了树梢。今天肯定是来不及找宝音了。他有些担忧,害怕儿子闯出什么祸来。可看着已经平静下来的暖阳,他蜷曲在被窝里,脸蛋红扑扑的,偷偷瞄巴桑,眼睛亮得像泉水一样。巴桑心里一阵温暖。他不喜欢进城,早上那个时候,他站在街头,噪音像潮水般一浪接着一浪扑到他身上,他快要发疯了。就在这时,他听到这个孩子在哭叫,呼喊着草原在哪里。他感到不可思议,暖阳喊出了他的心里话,于是,他挤开围观的人群,走到了暖阳的面前。

静悄悄的医院病房,六张病床,只有暖阳一个病人。晚霞打在疲惫的李星和张雪身上。孩子折腾这么久,他们累得浑身像骨头都断掉了,李星想,今天肯定是走不了了。

暖阳呢喃着,望远镜,草原。巴桑壮起胆子,问起了那个他憋了一天的问题,这孩子究竟咋啦?李星小声说,我儿子有自闭症。巴桑挠挠头,啥是自闭症?

李星苦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大夫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说老巴桑,我知道。大城市的孩子爱闹这种毛病,不聋不哑,但咱听不到他说话,他也听不到咱说话。治不好,一辈子就这样……

巴桑心一沉,看着暖阳,暖阳脸蛋红扑扑的,一看就是个好孩子。李星沉默。巴桑的表情以及这表情里的意思,从暖阳被确诊之后李星已经见过成百上千次,他早就麻木了。

巴桑说,那你们来这儿干啥?李星挥挥手,苦笑着说都是命。巴桑叹口气,拍拍李星的肩膀,他说活在世上,谁是容易的?说这话的时候,巴桑想起自己。暖阳正在从张雪的手中抢香蕉吃。巴桑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冲动,他希望这孩子一生都要平安幸福。

大夫说,老巴桑,病房马上要熄灯了。你放心忙你的去吧。这里有我照顾。李星点点头,说巴桑老爹,耽误你一天时间,真不好意思。谢谢你啊。巴桑挥挥手,匆匆忙忙走了。

李星帮着张雪给儿子擦拭完身子,走出病房。走廊里静悄悄的,一阵夜风吹过,李星长出一口气,心想终于能松快松快了。他一屁股坐在病房外的长椅上,想抽烟。刚叼嘴里,才发现护士恶狠狠地看着他,李星把烟揣回兜里,护士叹了口气,走过来小声说,去卫生间,把窗户打开……

李星尴尬地摇摇头,这么久了,他还是不习惯别人同情他。护士无奈地走了,他这时才察觉自己累到全身骨头疼,一屁股坐在长椅上,看着对面的病房。走廊的微光透到病床上,妻子抱着儿子打起微鼾。走廊里静悄悄的,夏天的夜风吹过,窗台花盆里的假花在风里“哗啦啦”响。

过了一会儿,走廊里响起了脚步声。李星抬头,竟然是巴桑又回来了。李星不解,巴桑径直走进病房。暖阳被脚步吵醒了,巴桑笑着把一个望远镜放在暖阳枕头旁边。

巴桑说,这是最好的望远镜,把它卖给我的人说,用它夜里能看到月亮上的坑。暖阳看着巴桑,似乎听不懂巴桑的话。他拿起望远镜,玩了一阵,突然暴躁地扔到了地上。望远镜的镜片碎了。张雪苦笑,捡起散架的零件,交给巴桑。巴桑的脸都绿了。

李星說,巴桑老兄,谢谢你。可你理解错了。暖阳想要的不是真的望远镜,是他的朋友,名字叫望远镜。巴桑说,咋有孩子取名叫个望远镜?他的父母是怎么想的?

李星说,不是孩子,那是匹马。巴桑更不解了,挠头看李星。李星打开手机上的短视频,一望无际的蒙古草原上,那匹通体金黄,唯有脖颈上有白色闪电斑纹的花雕野马在疾驰。巴桑不由得低声赞叹一句,好马。

张雪说,暖阳在电视上看到这匹马,就觉得是自己的朋友。还取名叫望远镜,非要来这里看它。

巴桑道,你们疯了?就因为这匹马,全家要去草原?你们不了解草原,那里和电视上面一点都不一样。不仅有蓝天白云,还有暴雨,烈日,低温,还有蚊虫和毒蛇,你们受不了的……

张雪说,你也不了解我们的苦。只要他愿意,我们刀山火海都可以去。张雪说这话的时候,抱着暖阳,想让儿子半坐起来松快一下身子。她的背弓着,巴桑觉得,这个女人像一个溺水者,任何幻想,哪怕只有一点点真,对她来讲都是彼岸。

巴桑没再说话,走出病房去打电话,来回踱步。李星和张雪也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只知道他笑起来没心没肺,有股豪爽劲儿。过了片刻,巴桑探头进来,把李星叫出病房。

在走廊的窗边,巴桑小声说,我知道你们找的那匹马在哪里。李星听这话,眼睛亮了。巴桑心想,是不是天下所有父亲的眼睛都这个样。巴桑说,几天前,牧民在草原上抓住了一匹金色闪电纹的花雕马。李星说,在哪儿,我们明天就去。

巴桑摇头,告诉李星,这匹马已经被卖到了一座马场,是个老板在草原上开的。过几天,就会有世界各地的买家出价。李星握住了巴桑的手,发白的嘴唇哆嗦着。巴桑看着心里难受,他说,我可以给你马场的地址和电话,等孩子好点,你们去见那匹马。

李星说,求求你,带我们去那儿。巴桑说,可我自己也有事啊。李星说不出话,双眼通红,看着巴桑。

巴桑闻到一股臭味,他皱着眉说什么味。张雪小声说对不起。她掀开被子,原来暖阳把屎拉在了床上。

巴桑心一疼,说好吧,我陪你去找那匹马,但你们要先和我去找儿子宝音。

七年前的一个夏夜,李星在朋友组织的攀岩局上认识了大学讲师张雪。在李星的记忆中,那是一个惊心动魄的时刻。张雪是少女模样,笑吟吟地,打量着迟到的自己,好像很好奇。暑气弥漫的北京一下子变得黑白分明,让李星心里“咯噔”一声,觉得这辈子就是她了。

后来,李星每个周末都会约张雪出来玩。最初两次,也会精心设计路线和项目,邀几个朋友。又过几个月,张雪不再拘谨,两人就是简单地看个电影,或者去游乐场玩过山车,最后吃个环境好些的晚饭。那时李星三十出头,北京金领,月薪四万,这些消费对他不是问题。和张雪在一起,花钱时有快感,空气都是甜的。有天晚上,两人吃完饭,李星把张雪送到她家楼下,张雪下车时突然回头想了想,慢慢说,以后咱俩不用吃这么贵的饭,咱省出钱来,干点什么不好呢?

张雪在学校主讲心理学,说话很有水平,李星每次都要拐好几个弯才能猜出来她的真意。张雪下车之后,李星忐忑了半小时,给几个要好的朋友都打去电话,确认了张雪已经把自己当作利益共同体之后,在车里听着歌傻笑了二十分钟。

又过了半年,张雪成了李星的新娘。婚礼上,穿婚纱的张雪美得让李星鼻尖发酸。两人动用了全部的积蓄,在东五环外买了套一百多平米的房子,装修和布置完全按照张雪的意思。住进去的第一天,两人站在大落地窗前,能看到一片树林,小鸟在枝头蹦跳。张雪说,这是不是我们一生中最好的时候?李星说,只会越来越好。

如今在去往草原的路上,李星再回忆起那个时刻,百感交集。“越来越好”,这曾经的雄心壮志被现实击成粉末。张雪最早发现暖阳不对,是因为这孩子从不会在拉屎前像同龄人一样哇哇大叫或手舞足蹈,他想拉就拉。家里到处都是污渍,张雪那些精心的布置在暖阳的屎里看着就像个笑话。李星一直不愿承认儿子有问题,直到暖阳两岁,李星扛不住了。当那个戴无边框眼镜的医生对李星夫妻平静地说出“自闭症”这个词时,张雪一下子就哭出了声,李星紧握着拳头,却不知道这拳该挥向哪里。他咬牙,心一阵一阵揪着痛。

李星听到车厢外的叫声,他睁开眼,儿子一直坐在自己的身边,静静看着自己。李星亲亲暖阳的额头,那一刻他感受到儿子的心跳,它有力得如同一头小小的野兽,却又和自己的心跳同频。这让李星觉得无比温暖。一切都有了意义,无论接下来要去哪里,要发生什么。他轻轻握住了儿子的手。

在天那边的草原上,年轻的牧民宝音正驾车疾驰。他开着一辆都快要散架的皮卡,喇叭里正在播放一首老歌,是一个女人唱给恋人的。在歌里,女人向恋人发誓,即使所有的星星陨落,即使银河系熄灭,她也会忠贞不渝,守护爱情。宝音戴着口罩,跟随那女人的唱腔鬼哭狼嚎。宝音喜欢这首歌不是因为爱情,而是因为这首歌里有关于宇宙的描述。在这里,就连孩子都知道,宝音是草原上最热爱宇宙的牧人,最大的愿望就是做个宇航员。连巴桑都不明白,他这股劲头究竟从哪里来。

皮卡驶到了草场上,几座毡包相连,宝音跳了下来。挤奶的女人们和劈柴的男人们看着他,眼神里有些厌恶,像是看到了狐狸。宝音不理会这些,微笑着对每个人说嘉!嘉!(你们好啊。)

没人理他。宝音很尴尬。他看到一群孩子正在向一个哇哇大哭的小胖子扔石子,于是他走了过去。那些顽童并不惧怕宝音,用鼻孔对着他,脸上挂满冷笑。宝音也不说话,猛地摘口罩,怪叫一声。

宝音的左半边脸在八岁时烧伤了,如今疤痕密布,没有脸皮,褐色的肌肉像一条条虫子般扭曲在一起。他看上去就像个鬼。孩子们被吓跑了,宝音“嘿嘿”笑着,想把那个小胖子扶起来,可没想到小胖子哭得更厉害了。宝音急忙用口罩遮住面孔,小胖子说叔叔你让我走吧,别把我吃了。宝音咬牙,挥挥手说滚滚滚。小胖子连滚带爬,回到了那群朝他丢石子的玩伴当中。

宝音一阵懊恼,挠挠头说不认好赖人。草场的男主人放下斧子,用毛巾擦擦汗。他说宝音,你还是这样。一个牧民没牲口没草场,不是好男人。宝音嘿嘿傻笑,他根本不在乎自己糟糕透顶的风评。男牧民说,要不,你来我的草场吧,帮我放羊。我给你羊羔和奶牛做工钱,过不久你就能成个家,怎么样?宝音说,太空在等着我,前段时间上面下来通知了,我就快去做宇航员了,谁给你留在这儿做羊倌。牧民的妻子撇撇嘴道,人家宝总是干大事的,咱这破草甸子人看不上……

宝音冷笑着走了。

宝音不知道,巴桑带着李星一家正在心急火燎赶往草原寻找自己。一路上除去上厕所,这行人没有歇息过。到了晚上,璀璨的群星刺穿天幕,他们已经来到了草原的腹地。草的影子在月光下漂浮在空中,仿佛深海中的鱼群一般划过越野车。

巴桑骑着马疾驰,蜿蜒的公路伸向了天的尽头。越野车在后面跟着巴桑。李星踩了脚油门,车赶了上去,与马并行。这时车厢里的暖阳突然激动地把手伸向窗户,大声哭嚎着。李星吼道,他怎么了?张雪懊恼道,不知道啊。就在这对父母一筹莫展的时候,巴桑示意张雪放下了车窗。巴桑骑着马靠过去,暖阳笑了,伸出手摸摸那匹马肥硕的屁股。马只是瞥了眼这孩子,继续向前。巴桑说,你儿子就是想摸摸马。张雪没说话,她内心有些羞愧,为什么自己还不如一个牧民懂儿子啊。看着满脸鼻涕的暖阳,张雪有些害怕。这孩子的未來就像眼前的草甸,被埋在黑夜里。

到天快亮的时候,他们停在一个湖边休息。巴桑一直没说话,只是看着湖面发呆。李星听到一连串的爆炸从远方传来,那里是个巨大的矿场。这一路上,他们路过了几十个这样的露天煤矿。这些天坑袒露在世间,像是死者的眼睛。

张雪来到巴桑身边,看着眼前的一切,不由愣住了。湖水已经干涸,里面落满了尸骨。有鱼的,也有鸟的。密密麻麻,大骨头上摞着小骨头,像是一片雪花。

张雪想起有次问大夫,为什么自己的孩子会得自闭症,为什么如今会有这么多的孩子得这种病。大夫苦笑着摇头,说主客观原因都有。主观上,可能是父母某一方家族的基因突变导致。客观层面,是因为个体的生活环境。那个时候,张雪还想不明白,臭氧层空洞也罢,南极冰川融化也好,和自己一个小女人有什么关系。为什么暖阳就要遭受不幸。现在她站在天坑边,看着这一地骨骸,好像有些懂了。

天边出现了朝霞,万物披上一层薄薄的金光。新的一天要来了,虫子和小鸟在叫。

咒骂声从远方传来,巴桑循声望去,他看到自己的儿子宝音正在被几个牧民追赶,他们大喊“站住”“骗子”。有位牧民骑在疾驰的骏马上,用套马杆套住宝音,把他放倒在草地上。牧民们怒骂,你一点都不像个草原人。

宝音哇哇叫着,脸憋得通红。受骗牧民举拳想打他,巴桑拉住了那只握紧的拳头。巴桑问究竟是怎么回事。牧民嚷嚷,三千块买来的手机,怎么摁都摁不着,打开一看,就是个空壳,里面灌满了沙子。

巴桑脸红了,说我赔你。他踹了一脚宝音,说快站起来。大家望着宝音,眼神憎恶。宝音像看不见,却抬头看天——朝霞铺满了天空。

临走时,那牧民对巴桑说,巴桑老爹,今天要不是你,我真把宝音揍了。你怎么会有这么个不成器的儿子!

他们走后,巴桑说你一个牧民,四处行骗,你是不是不想过了?信誉在草原上比天还重要啊!宝音踢着草,不争辩,他只是想着自己真是太倒霉了,都逃到这里,还是被他抓住了。巴桑说,天天想着去太空,去做宇航员,你就是疯了……

这时,宝音看到车上有个孩子在好奇地观察自己,故意拉下面巾,露出脸来做怪样。张雪和李星被宝音的模样吓得惊叫,张雪用手遮住了暖阳的眼睛。巴桑狠狠给了宝音屁股一脚,可宝音感觉不到疼痛。这么多年来,他脸上的伤疤奇痒无比,从未消散半分。奇痒夺走了他的痛觉。他甚至为这个恶作剧感到得意。谁也想不到,暖阳扒开了张雪捂着自己眼睛的手,冲着宝音笑了。

宝音感到不可思议,这是他第一次遇到不害怕自己的陌生人。他推开父亲,来到越野车边,打开了车门。他说小孩,你笑什么?张雪通过后视镜看着儿子,她很紧张,生怕宝音伤害他。

暖阳却不说话,只是伸出手来要摸宝音,好像在摸一匹马。宝音躲避不及,小手碰到了他的额头。宝音哆嗦了一下,小手很温暖,像阳光一样。一只蓝蝴蝶落到了窗边,暖阳的眼睛亮了。宝音轻轻捏住那只蝴蝶,送到暖阳的手里。宝音说小孩,我们交个朋友吧!我叫宝音,是个宇航员,快要上太空了。你叫什么?暖阳只是笑,将蓝蝴蝶放飞回空中。

宝音笑了,摸摸暖阳的脑袋,对目瞪口呆的李星和张雪说,这孩子格局大,将来能成大事儿。

快到中午的时候,他们来到一座草场。草场的主人隔着很远就走出毡包,大笑着张开了怀抱。巴桑催马过去,两个老牧人紧紧拥抱在一起。草场的主人说,老巴桑,今天老鹰在我脑袋上飞一天了。所以早早就备下了手扒肉。张雪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宝音说,草原上的人崇拜鹰,鹰从蒙古包上掠过的时候,人们要向它弹洒奶或酒。见到鹰,预兆着贵人要来。

手扒肉热烘烘的,塞进嘴里,像是小羊在舌头和牙齿间跳舞,咽进胃里,像是小羊亲吻你的胃壁。张雪为了让儿子使筷子,急得满头大汗。巴桑诧异道,这孩子就一句话都听不进去?李星放下碗筷,小声说,我们和他之间隔着一堵透明的墙,他看不到我们,也听不到我们。巴桑担忧地说,这病会不会越来越严重?

李星说,他将来会变成什么样,得看他生活在什么环境里。他可能越来越严重,一辈子瘫在床上,变成大小便都不能自理的植物人。也有可能就是一个不爱和人说话的教授罢了。我们这么辛苦,就是想让他接受墙外面的世界……

巴桑说,你们这父母做得不容易啊。李星说,每次去动物园,他都能和动物打成一片。这是他和外界唯一的交流。所以在家里,我也挂满了动物的图片,看电视只看自然纪录片。那次他看到新闻里那匹花雕马,非常开心,指着那匹马大叫望远镜。那是他给马起的名字。我和他妈妈都吓着了,长这么大,他第一次这么主动……

他们正说着,暖阳因为用手抓饭,张雪说了他两句,暖阳不痛快了。毡房里一股恶臭,暖阳又拉屎了。张雪想把他抱出去,暖阳大声尖叫,向人们身上抹自己的大便。李星安慰儿子好一阵,暖阳才平静下来。李星给他换了衣物,张雪带着脏了的桌布和衣物去毡房外面清洗。李星满脸通红,向毡包里的牧民们赔礼道歉。宝音大张着嘴巴,对父亲说,大开眼界,大开眼界啊。

女人在清洗衣服,男人们无所事事。宝音从兜里掏出一副扑克,逗暖阳玩。宝音很喜欢自己的撲克。一是因为这副扑克每张牌上都是一种动物,很特别。二是因为凭借打牌,宝音从草原上的赌棍们手里骗了不少钱。

巴桑看着呆呆的暖阳,心中满是怜悯与震惊。他问李星,你为什么非要暖阳用筷子?这话把李星问愣了,他想想,回答道,我希望自己儿子能和别人一样。

巴桑说,人为什么要一样?在草原上,每根草都是不一样的。李星说,你想过死后的日子吗?巴桑说,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李星说,同龄人都在想怎么生活。可是我们要替他想很远,想到我们死了以后他怎么办。等我们死了,就没人照顾他了,怎么办?还用手抓饭吃吗?我们费这么大劲儿,只是求老天爷,等我和他妈死了,他能自己上厕所,不会一把年龄还拉在裤子里。

两个父亲都说不出话了。暖阳还在玩扑克,他什么都听不到。

得知巴桑的意思,宝音着急了,说自己的时间很宝贵,带这么个傻孩子瞎溜达,会遇到很多危险。巴桑说,我知道你为什么不想去。你不是害怕危险,你就是想要钱。明明是可以帮助别人的。你这样不像个牧人。

巴桑和宝音都板着脸,不理对方了。

李星很尴尬,走出毡房。草原这么大,星星悬在半空,像明亮的眼睛。可他似乎无路可走,于是慢慢踱步到了河边。张雪正在那里洗孩子被屎弄脏的裤子。看到李星,张雪赶紧擦干自己脸上的眼泪。

李星说,宝音不想帮我们。张雪说,他没错。我也不想去。你疯了,我也跟着你疯了。就因为儿子说自己喜欢动物,在视频上看到一匹野马,你就要带着我们来这儿。可所有的孩子都喜欢动物啊。

李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紧紧攥着拳头。张雪拉着他的手说,李星我求求你,咱们收拾回家吧。这件事已经超出了我们的经验范围。那么多医生都治不好暖阳,一匹马就可以吗?别做梦了。他只要能学会拉屎,能活下去,我这辈子就值了!

见李星不理自己,张雪站起来走回了毡房。在毡房里,她听到宝音在冲巴桑怒吼,你总认为自己是无所不能的,总是把自己当成救世主,这太蠢了。

巴桑不理他们,只是陪着孩子玩扑克,暖阳在为扑克归类,巴桑笑了。他的笑容让宝音突然感到嫉妒,父亲很久都没有对自己微笑了。上一個微笑,似乎都是前世的事。宝音喊道,为什么我想去看宇宙,所有人都说我是疯子,连你也这么说我?一个傻瓜要去看马,你愿意帮他。难道我不是你的儿子吗?

宝音激动了,一巴掌拍到桌子上。暖阳吃惊地看着眼前这些大人。因为恐惧,他揪扯自己的领子和头发。听到声音,李星冲了进来,他愤怒地瞪着宝音。

这个时候,巴桑说你们不要吵了,快看。

巴桑指着桌上。众人惊讶地发现,暖阳已经按照扑克上动物的纲目把牌归好类。鸟和鸟在一起,牛羊在一起,虎豹在一起。暖阳的眼神发亮,得意地笑。

张雪惊叹,儿子啊,谁教过你这些?暖阳像听不懂,只是在笑。巴桑说,看吧!这小子和草原有点缘分。

暖阳什么都不知道,脖子上戴着的翡翠牌子此刻露了出来,宝音贪婪地望着它。

巴桑拍拍宝音的肩膀,说这事定了。宝音叹气,说我也不想再吵,谁让你是我的父亲呢。张雪握着宝音的手,连声说谢谢。宝音“嘿嘿”笑着,目光始终没有离开那翡翠。

第二天一大早,巴桑就带着李星一家人在草原上跑了几十公里路,找到了那座马场。马场很大,有几条宽阔与漫长的土制跑道,在马场中央,还有一片被高高的木头栅栏围起来的空地。几个光着膀子的驯马师骑着骏马奔驰,无论是马是人,在朝阳下就像一团野火。暖阳的眼睛亮亮的,他在寻找那匹花雕马。宝音笑嘻嘻地跟着他。宝音说,记住,见到野马第一面要紧紧盯着它的眼睛。你要看到它的心里去,也要让它看到你的心里去。要是成功了,这匹马会跟着你一辈子,因为你们的两颗心变成了一颗心。暖阳没有理他,只是冲着骏马呼唤,“雪地”“火石”!

跑道上的两匹马听到暖阳的呼唤,都朝他跑过来。一匹马洁白无瑕,好像真是新雪覆盖的大地。一匹马黑得发亮,好像真是身姿能在空气中引起火星的火石。宝音塞给暖阳一把麦子,两匹马凑到暖阳身边,宝音示意暖阳伸过手去,暖阳有样学样,两匹马舔着暖阳手中的麦子。它们的舌头带着粗糙的肉刺,舔在手心上,引得暖阳“咯咯”地笑。宝音笑着说,你小子有一套,天生招马喜欢。

李星感叹道,这些马太厉害了,我从没见过这么野的马。我见过的马都像是摩托车一样,人要去哪儿,它就跑去哪儿。巴桑不屑地说,你见过的马都不是马了,是机器人。这是纯粹的蒙古野马。它们从小生活在草原。没有舒适的住处,也没有精美的饲料,白天黑夜地,要躲避野狼出没。夏天要忍受酷暑蚊虫;到了冬天,零下40℃的严寒,就那么冻着,挺不过去就是死。这些蒙古马皮厚毛粗,牧人叫它们“草原小坦克”。它们能抵御西伯利亚暴雪,能扬蹄踢碎狼的脑袋。蒙古马自古是良好的军马。当年成吉思汗就是骑着这样的烈马,走遍了整个世界。

趁着众人的注意力都在野马身上,宝音这个卑鄙的家伙,将他肮脏的手偷偷伸向暖阳脖颈上戴着的翡翠挂坠。我气得大喊大叫,你们都是瞎子吗?你们看不到这有见不得人的事情要发生在一个傻孩子身上吗?

可任凭我喊破喉咙,都没有人听到。

就在宝音的脏手碰到翡翠的时候,李星大叫一声,儿子快看。暖阳兴奋地一晃身子,贼娃子宝音魂飞魄散,急忙收回了手。

金黄色的花雕马出现了。它被马厩外铁板隔成的巷道带进了栅栏环绕的驯马场里。它金色的皮毛亮得发光,像是根根都被油浸透了一般,健硕的肌肉完美地分布在它的每一个部位,让这具狂野的身体有着古希腊大理石雕塑般的精美曲线。

花雕马的眼睛血红,疯了一样挣扎和嘶鸣,十几个富有经验的驯马师想拦住它,可是它没让任何人得逞,每个敌人都摔在地上摔了个屁墩儿,哎呦哎呦叫。巴桑喊道,马儿不对,究竟出什么事了?驯马师个个面色铁青,却没有人愿意回答他。

李星和张雪看着眼前这充满野性的生灵,都惊呆了。花雕马向他们冲来,就在此时,响起一连串犬吠。驯马师为阻止发狂的花雕马,竟然放出来两只比狼还要凶猛的德国黑贝。花雕马像是风一样掠过李星和张雪,跃出栅栏,在惊叫声中,它向人群冲去,似乎要与驯马师们同归于尽。黑贝追上了它,刚想阻拦,这匹花雕马扬起后蹄,将张嘴向它后腿咬去的黑贝弹飞,那头恶犬撞到墙上,哼都没哼一下,就折断脖颈死了。花雕马看着另一头紧追到自己胸前的黑贝,这条狗没想到同伴惨死,再看到马眼中的杀意,全身像被洒了冰水。黑贝惨叫一声,想要逃走,马掉转方向追过去,张口就叼住黑贝的脑袋。那狗哀嚎一声,被花雕马咬碎了脑袋。

烈日下,两条狗的尸体在蒸腾的暑气里仿佛漂浮在水面,散发着浓烈的血腥味,像是一个极其古怪的梦。

宝音大喊快跑,这匹马想杀人。

话音未落,马像射出的箭镞一样冲向巴桑。巴桑来不及躲闪,只好闭上眼睛。他心中闪过一个念头,作为牧人,我死在马蹄下,也算没白来世上一回。

这个时候,他听到孩子稚嫩的哭声——暖阳吓坏了……

马蹄声渐渐变缓,停下。巴桑轻轻睁眼,看到花雕马在和暖阳对视。马和那孩子一样悲伤,一样满是怜悯。这对视仿佛是照镜子。花雕马悲鸣一声,突破李星夫妻的阻拦,冲到孩子面前。

马好奇地看着孩子,它看到了自己的儿子,似乎那匹调皮的小马驹还活着,正在孩子的眼中雀跃。暖阳笑了,伸出手。马没有闪躲,伸出舌头,舔舔暖阳的手。马探出头,轻轻蹭着暖阳的脸。暖阳流泪了,泪水干净得像是还没有被人翻过的书。他一边哭,一边抚摸着这匹狂马的鬃毛。没有人敢上去打扰他们。

宝音说,这小子能一眼看到马的心里去。驯马的人都很惊讶,窃窃私语。巴桑问暖阳,孩子,你哭什么?暖阳的手指向马厩的一边,他说,我为“望远镜”难过。

顺着暖阳的指向,巴桑瞪大眼睛,发出一声哀嚎。那里挂着一张完整的马皮,在太阳下滴着血水,散发臭烘烘的热气。马皮的毛是金黄色的,脖颈处有一道小小的雪白闪电。那匹被剥皮的小马驹还没有死透,倒在地上弹着蹄子,大睁着眼睛。

金色的花雕野马流着泪走到儿子身边,俯下身来,伸出舌头轻轻驱赶着落到小马驹眼中的蠅群,直到它鲜红的躯体渐渐变黑,僵硬不动。

宝音指着那帮驯马师,说你们真是群畜生啊。光天化日这么害马,我要是这匹花雕野马也得杀了你们。你们也配驯马?驯马师们不敢反驳,“嘿嘿”笑着。

愤怒的巴桑冲过去,对着这群青年人拳打脚踢。虽然他们一个个光着上身像是小山一样健壮,可没人敢对巴桑还手,只是嘟囔着让人去叫老板,老巴桑发疯了。

李星问宝音,你不去拦下你父亲?宝音只是冷笑,不说话。李星又问,他们为什么这么干?宝音说,有些老板对收藏花雕马没兴趣了,他们只想要完整的马皮,或是花雕马的标本,摆在他们庄园的客厅里做挂毯,做灯架。从活马身上剥皮,皮毛最鲜亮,卖的价格也更高……

宝音问这话时,花雕马卧在小马身边,不再理会周围发狂的人。

大腹便便的马场老板赶来,看到眼前的景象,皱起了眉头。他说,你们买不买马,这匹花雕马我花了大价钱,掏得起这个钱再说话,不买马赶快走。

巴桑气得胡子直抖,想要冲过去揍那马场老板,宝音死死抱着父亲,苦笑着喊快走吧,不要丢人现眼了。人家这儿就论钱。

暖阳抱住李星的腿,看着李星。孩子皱着眉,轻轻颤抖,滴血的马皮让他恐惧。李星紧紧攥住拳头,不知道该怎么对暖阳解释。

李星血一热,大喊,这钱我出了!人们都不说话了,偌大的马场静悄悄的,唯有风声。众人看着这个手足无措的男人。李星的脸直发烫。

你是怎么想的?他自己问自己,明明是个很冷静的人,受过高等教育,经过腥风血雨混到今天的位置,怎么一遇到这匹马,就不是自己了?

暖阳并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暖阳不哭了。马场老板竖起大拇指,表示对李星的认可。然后另一只手竖起两根指头,二十万。

李星刷卡的时候,巴桑带着宝音和几个驯马师把小马驹埋葬在了一片草甸里。花雕马始终躲在远处,躲着人群。在张雪的陪伴下,暖阳轻轻摸它,它也只是晃晃尾巴,似乎接受孩子的安慰。

看到李星过来,张雪不由得苦笑。她说,这匹马你要带回家吗?养在哪儿?厨房还是卫生间?

李星看到巴桑在小心翼翼地靠近那匹马,想把它引进笼子。李星大声叫巴桑,叫声惊了花雕马,它跑到离笼子更远的地方。巴桑懊恼地看着李星。

李星说,明天我们要走了。巴桑说,你的马怎么办?李星不说话。巴桑说,这是条命啊,你就不管了?巴桑望着李星,花雕马卧在草地上,也望着李星。张雪小声替李星说,巴桑老爹麻烦你了,我们能力也有限。

听到暖阳要走,宝音着急了,他大喊别走啊,你们现在不能走。李星说,为什么?宝音拽着暖阳一家人,冲到花雕马身边。花雕马站起来,看着李星和宝音,眼是红的。

宝音说,孩子,你摸摸花雕马。

张雪不安地摇头,紧紧拽着暖阳的手。那马打了个喷嚏,眼神温柔,轻轻将头伸过来,碰了碰暖阳肩头。暖阳竟然笑了。李星叹口气,能接受外界信息,对儿子太不容易。宝音说,如果说这匹马在世上还相信一个人,那就是你们的暖阳。因为他们能看到彼此的心。如果暖阳走了,这匹马会死。只有靠暖阳,才能把这匹马送回草原,送回到野马群里。万事万物讲究个缘分,你们也讲究这个吧?

他的话把李星张雪唬得一愣一愣的,就连巴桑都连连点头。其实,宝音心思都在暖阳的翡翠上。

那匹花雕马在草地上打了个滚,像是在逗自己的孩子。暖阳对自己的父母说,叫它望远镜,是因为它的毛像我的望远镜。

李星蒙了,儿子生下来后,这是第一次主动和自己交流。

李星问,儿子,你在和我说话吗?暖阳在笑,就是不说话。张雪眼圈都红了。花雕马站在暖阳身边,骄傲地看着人类们,像一个神秘的神灵。

李星虔诚地对花雕马说,我们送你回草原。宝音对李星竖起大拇指,说你们一定不会白去草原的。张雪白了宝音一眼,拽着李星,说我觉得你疯了。你想过吗,儿子在草原上犯病怎么办?李星想想,说顾不上那么多。他来这世上一遭,可能什么都不是。这辈子能救一匹马,就算不虚此行。

那天下午,在草原上游荡着一队古怪的人马:花雕野马走在队伍的最前面,巴桑陪伴着它,防止它发疯;后面跟着李星一家人的越野车;在队伍的末尾,是骑马的宝音。

巴桑一边走,一边抚摸着这匹花雕马,唱起了苍凉辽阔的蒙古长调……

趁着两匹铁青马膘好

把它们安慰好再走

这辈子牧人的宿命

就是在草原上晃悠

……

车厢里的暖阳听到歌声,笑着摇晃脑袋。李星陪着他笑,从儿子确诊以后,他感到自己从没有这么放松过,李星小声地对张雪说,我一定要让儿子在离开草原时学会骑马。张雪叹口气,说我们离开草原的时候,儿子能学会脱下裤子拉粑粑,就是老天眷顾我们了。别逼自己,也别逼他……

他们在草原上走了两天,连野马群的毛都没摸到一根。每次李星问巴桑,我们什么时候才能找到野马,巴桑都会说,往前,往前就会遇到了。不知道问过第几遍后,张雪提醒他,不要再问了,你没发现吗,巴桑说起野马群,总是说“遇到”。这意思,就是他也找不到。

刚下完一场雨,草浪翻滚,李星晕晕乎乎。风小了些时,他们遇到了一群羊,那几个放羊的牧人和他熟识,于是他让一行人停下休息,自己去找那群牧人交谈。大人们喝水的时候,暖阳蹲在草坑边,逗小草中的爬虫。不一会儿,巴桑兴冲冲走了回来。

巴桑告诉李星,牧人们说,在草原深处有片金色的纳敏,那里有野马群,有不少金色的花雕马。这应该就是“望远镜”的家族。

张雪说,什么是纳敏?宝音插话道,就是又厚又软的大草甸。巴桑看到暖阳正在野草里玩耍,皱起眉头。他说,这片草阴,小心有蛇。张雪说,阴?草怎么会阴,怎么会有蛇?

张雪话音未落,一条小蛇钻出草丛,巴桑眼疾手快,抱走暖阳,连连跺脚,那条色彩斑斓的小蛇被他的步伐吓得急忙躲回了草中。暖阳这傻小子,不知道自己差点丢了小命,只是在阳光下被巴桑晃动着很舒服,咯咯笑着。

李星说,你怎么会知道那里有蛇?宝音走过来,冷笑道,我爸就是草原里的老神仙,每一阵风、每一株草他都认识……

宝音的语气戏谑,暖阳轻轻伸手想去摸宝音的脸。他问宝音,为什么你的脸是这样?张雪急忙说,这孩子,别瞎说!

人们一时都不知该说什么,就像几尊石像。宝音摸着自己的脸,笑着说,这要问草原老神仙,我的好爸爸。李星这才察觉,巴桑不敢看宝音,更别提回答了。宝音上了越野车,用力摔上了车门。

巴桑将暖阳放回草地上,说我们走吧,去那片金色的纳敏。他语气平淡,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张雪偷偷地对李星说,要小心宝音这个人。

天快黑的时候,他们又要投宿在牧人家里。巴桑好像认识所有的牧人,每个人见到他,都会大笑着和他拥抱,然后端上丰美的食物招待巴桑和他带来的这些陌生人。

宝音笑嘻嘻地和大家打招呼,可没有人回应他。人们冷冷地看着他,甚至守在自家的毡房前不愿让他进去。宝音大骂,你们都是疯子。草原上的人现在就这么对待远道而来的客人吗?不怕雷劈吗?

有个牧人气愤地揪着宝音的领子说,老巴桑是尊贵的客人,可你就是个骗子。上次你卖给我假手机,我父亲心梗要送医院,你差点害死一条人命!

宝音推开那人,继续向前走。没人愿意和他说话。这个时候,他感觉有人在轻轻拉自己的裤腿。宝音低头,不由得苦笑,是啊!这个草原,这个人间还有谁愿意搭理被人嫌弃一生的宝音呢?只有傻不拉叽的暖阳。

宝音从兜里掏出一个苹果,用刀子把它切成一块一块,递给暖阳。暖阳举起苹果块,那花雕马闻闻,吃进了嘴里,嘴巴发出“吧嗒吧嗒”的声音,甘甜的果汁流入胃里,花雕马冲孩子眨眨眼,孩子咧嘴笑了。

暖阳的笑声吸引了毡房里的巴桑和老牧民。巴桑听到老朋友用一种很古怪的腔调问自己,老巴桑,你儿子还是一门心思想去太空?还是想当宇航员?巴桑点点头。那老牧民叹口气说,你这儿子就是天生要和你讨债的……

巴桑挥挥手,像是在驱赶烦人的苍蝇。他說欠债,就得还啊。

在草场的另一边,张雪看着宝音教儿子喂苹果,小声对李星说,你没发现吗?这里没人喜欢他。我不想带着他。我害怕他。李星说,可是儿子很喜欢他。张雪说,儿子有病,你也有病?李星一时不知道再怎么为宝音反驳,毕竟他也刚认识宝音。

这时宝音把暖阳抱起来,贴着花雕马的脸。花雕马先是一惊,然后伸出舌头,亲热地舔了舔暖阳的脸。暖阳哈哈大笑,宝音也跟着大笑,像是一个孩子。

巴桑在那一刻跟着他们笑了,然后他立刻变回了之前那个沉默的老头。可李星感受到了巴桑的快乐,他想了想,小声对妻子说,我决定了,就让宝音留下吧。张雪冷笑道,这个地方谁都没病,就是你有病。

我觉得张雪说得没错,李星远不如他老婆机灵。就在李星认为自己留下宝音,是做了一件好事的时候,抱着暖阳的宝音已经偷偷抓住了那块翡翠,就在他想要下手的时候,突然脸上一凉,暖阳哈哈大笑。原来是花雕马吐了宝音一脸嚼碎的苹果沫子。所有人都看向这边,宝音只好放开翡翠。他擦着脸,大骂不知好歹的畜生,你逃回草原也早晚让狼叼死。花雕马不理他,掉转身体,用屁股对着宝音。

宝音在晚饭时又喝醉了。他溜出毡房,想找个僻静的地方大喊一气。那时黑暗来临,草原像在海底,宝音抬头看天,星星仿佛一群群顺着洋流旋转的鱼。他大睁着眼睛,努力辨认着天上四方的星座。这时他听到身后传来了笑声。

宝音回头,是那个骂他是骗子的牧人。这人带着几个同伴不怀好意地包围了他。宝音心里“咯噔”一声,这群人都从自己手里买过沙子做的假手机。

宝音说,我回去找我爸,让他给你们退钱。为首的牧人说,我们不是为钱来的。话音未落,宝音一头撞倒这人,想冲出包围,却被身后的人踹倒在地。宝音起先还手,后来只是躺在草地上抱着自己的脑袋。他听到那个牧人在骂他:

脸被烧坏了不怕,你心也被烧坏了?怎么总骗人……

有着山岩的颜色

骑上那匹花雕马

大颠小跑地来吧

青春年少的你

……

宝音听到歌声传来,看向四周,发现草地消失了,敌人也消失了。毡房、牧人和傻孩子统统不见。自己漂浮在虚空之中,群星像燃烧的火球环绕自己。这时他听到了笑声,从银河的深处缓缓飘来一个女人,戴着硕大的氧气头盔,穿着宇航服,看似透明,身体表层却散发着一层微光,好像琉璃的光芒一般绚烂。宝音哭了,他对那女人说,是你在唱歌吗?我一直都在找你,你究竟在哪里……

他感到脸上一凉,然后醒了过来。歌声来自远方毡房里,是被风带到了这里。那明明是首很欢快的歌,可在宝音听来,这歌就和现在的自己一样悲伤和孤独。

那群刚刚在殴打自己的家伙,他们面色苍白,像是被吓着了。宝音笑了,擦干自己脸上的血泪,吃力地从地上爬起来。巴桑和草场的主人闻讯而来,看到儿子的模样,巴桑面色一沉。他想扶着宝音,却被儿子一把推开。草场主人举起马鞭,想抽打那几个动手的牧人,宝音拦住了他。

宝音一瘸一拐走到那带头的牧人面前,说我欠你的,算还了吧?牧人惊惧,不敢说话。宝音说这个地方欠我的,谁也还不了。巴桑说:你擦擦血吧,这样就像个疯子。宝音没有理他,朝草地上啐口痰,推开人们走了。

宝音不知道自己走了多远,这时他听到草丛里有声音,回头,是暖阳,张雪跟在他身后,像守护雏鸟的母鸟,非常紧张。宝音说别看你是个傻子,跑起来倒挺快。暖阳说,你要去哪儿?宝音捡起一根树枝,说我要捡柴火。暖阳笑了,学着宝音捡起一根树枝,说柴火。宝音点点头,风吹过他的伤口,还很疼痛。

暖阳捧着一堆树枝,来回念叨着柴火,柴火。他看着宝音笑,似乎是在向他炫耀自己的成绩。宝音说,你多捡那些被雷打过的树枝。暖阳问,为什么?宝音说,在草原上,用雷劈木点燃的火是最洁净的,最神圣的。暖阳说,能打妖怪?宝音说,再大的妖怪也能打败。暖阳开心地大喊,打妖怪!打妖怪!

他的笑声在空旷的草地上回荡,四面八方传来一阵阵回声,像是一群孩子向宝音涌来。

后来,张雪和李星用暖阳捡回来的木柴点起篝火,本意是想让暖阳开心,可火苗升腾的时候,暖阳已经睡着了。挨一顿毒打的宝音也扛不住了,抱着暖阳回毡房休息。牧人们一个接一个离开,到了夜里三四点,篝火边围坐的人只剩下了李星和张雪、喝醉了的巴桑,以及谁都看不见的我。木柴在火堆里发出阵阵“噼里啪啦”的响声,仿佛一场小雨。篝火上坐着茶壶,李星和张雪一边喝着茶,一边听烂醉的巴桑念叨。

巴桑说,我的老婆是知青,宝音快四岁的时候,她回北京了。我不恨她,她是个好女人,像故事里的仙女一样。草原上的女人干的活,她都会去干。草原上的女人不懂的道理,她都懂。可仙女是注定要回到天上去的,对吧?就像我巴桑,注定要像一匹老马一样在草地上数星星。只是宝音太可怜了,他妈妈说,要搞自己的事业,就不能带着这孩子。我说我带,她就走了。宝音那时候已经懂事了,天天让我带他去北京找妈妈。我天天喝酒,每次醒來,半边脸是麻的,必须灌一大口酒,血才能流通。有次我手一软,宝音掉在了火堆里,成了现在这样。我被吓醒了,从那天起,我再没碰过酒。可又有什么用呢。说起来,老天真是没法琢磨。都是父母,你们为了个傻儿子,可以丢下一切跑到这儿?我和我老婆,一个毁掉了儿子的命,一个毁掉了儿子的心………

张雪说,巴桑大哥,每个人都会犯错误。巴桑挥挥手,说你不用劝我,你们能劝我的话,我都在自己心里过了无数遍。最后我才明白,我犯的错不容原谅。宝音懂事以后,无时无刻不想离开我。他就好像被鬼缠上了,一门心思想去太空。一个牧民要去做宇航员,我不知道他怎么想的。这都成牧民们之间的笑话了。他为啥一路坑蒙拐骗?就是想赚学费,去上那些培养宇航员的学校,我这可怜的傻儿子啊……

巴桑一边说,一边喝。李星已经数不清他喝了多少酒。巴桑实在撑不住了,无力地摆摆手,滑下了椅子,在草地上醉成一摊烂泥。李星扶起巴桑,把他送回帐篷。

张雪见四周无人,偷偷地哭了,夜风都是咸的。

第三天下午,他们终于到达了草原深处的金色纳敏。这里的草足有半人高,风吹过,绿浪翻滚。在太阳照射下,这块广袤的草甸上铺着一层淡淡的金光,与天相连。在这里,大地与天空交织在一起,野鸟翩翩飞舞,野兔纵情奔跑,似乎金色的天堂。

宝音伸出手探进车窗,摸摸暖阳的脑袋。他说小暖阳,这里离沙漠很近,等把你的朋友送回家,我带你去那里捕雾。

暖阳兴奋地大叫,张雪把暖阳拽回了车厢,说宝音叔叔就爱骗人,雾是气体,不是固体,看得见摸不着。人怎么能抓住雾呢?宝音笑笑,没有说话,去追那匹有着闪电斑纹的花雕马。自从来到这片金色纳敏,这匹马就很亢奋,晃着四处乱窜。

天空飘起雨点,草甸开始颤抖,那匹花雕马越来越激动,它在草地上蹦跳,转圈,高高抬起前蹄,嘶叫高亢。阵阵马蹄声从远方传来,暖阳是第一个发现了花雕马群的人,他冲着那团冲来的尘雾挥手,尖叫。烟尘散去,大概四五十匹马站在人前。它们目光警觉,像一群从天上下来的武士。

那匹有闪电斑纹的花雕马冲进马群,它和同伴们蹭着对方的脸。花雕马竟然流泪了,像在倾诉自己被抓走后的遭遇。

马群们警觉地回头,那匹花雕马也在其中,它的目光也很冰冷。暖阳心里一惊,诧异地将身子缩回母亲的怀抱。

花雕马甩甩尾巴,温柔又回到了它身上,它带领着野马群慢慢靠近暖阳。孩子很开心,笑着迎过去,他的父母跟在他身后。野马群迈着轻轻的脚步来到暖阳身边,纷纷低头,蹭着他的脸。

李星把暖阳举到花雕马背上,暖阳骑在马上,他看到了更远的草原,更亮的太阳。这从未看到的景象,让世界变得愈发广阔。“望远镜”驮着暖阳疾驰而去。暖阳在笑,在呐喊。风从李星身边掠过,他觉得自己也变成了一道闪电……

雨水打在暖阳的脸上,打破了他的幻想。马群注视着他们,没有一点情感,然后掉头嘶鸣,向远方的草原奔去。暖阳的“望远镜”跟随它们,连头都没回,转眼就消失在了野草之间。

暖阳伤心地尖叫。草原上空空荡荡的,像个做到一半醒来的梦。李星失望地想,动物永远是动物。指望着一匹马能救自己的儿子,真是一厢情愿。宝音倒是松了口气,这匹马走了,自己终于可以安心地下手偷翡翠了。

不论是破碎的梦想,还是伤心的离别,我和巴桑在草原上见过太多了。等待暖阳平复的时候,老巴桑闲得无聊,在雨中唱起了草原上的歌。那歌声像风一样,划过我们的头顶,也划过在雨中疾驰的蒙古马群头顶,向远方飞去……

在那芦苇丛中

竹叶黄的骏马徘徊奔腾

穿起锦缎的袍子

出嫁的姑娘使人心疼

……

回去的路上,孩子一直在哭,在尖叫,有一群附近的牧人追上他们,邀请巴桑去草场做客。为了哄儿子开心,李星问那些牧人,骑马好不好学。暖阳不哭了,他偷偷瞄父亲。牧人们坏笑着对李星说,骑马好不好学,得问马。李星只好拜托宝音开车,自己硬着头皮借来一匹马,努力想爬到马背上。这马不耐烦地摇晃着身子,把李星摔在地上。暖阳哈哈大笑,李星夸张地揉着屁股,说好疼好疼。

暖阳推推身边的母亲,说你也去学骑马。张雪看着儿子,他似笑非笑,一脸认真。张雪害怕暖阳心中惦记那匹花雕马,路上犯了病。宁愿自己吃些苦,也别再让儿子受罪。她笑着说,妈妈听你的。张雪跳下车,找到了一个愿意教自己骑马的人,是个十六岁的女孩,名叫托娅。今晚他们要借住在托娅家的草场。

托娅壮得像头牛犊,不像城里那些为了苗条漂亮变成皮包骨的女孩,和她同行的牧人都有些怵她。可张雪的注意力都在托娅奶奶的身上。这老太太骑着马,缓缓地走在队伍的边上,一脸慈祥地看着张雪,时不时微笑。她让张雪浑身上下不自在,一来是在炎热的夏天,托娅的奶奶还是穿着鹰羽做的袍子,远远看去,就像是一只古怪的大鸟。二来是因为这老太太的注视,张雪总觉得她能看进自己的心里去,看见自己没有告诉过任何人的秘密。

张雪听到老太太自称是博,觉得新奇。她问托娅的奶奶,博真的能和动物交流?为什么?托娅的奶奶说,人成为博之前,会经历天大的考验。通过考验后,草原会为每个博找一种同伴,帮助博去为众生做善事。有人的同伴是鹿,也有人的同伴是狼,而我的同伴就是草原上飞翔的鹰。暖阳插话道,那有能和马说话的博吗?托娅的奶奶笑了,说我听说,的确有这样的人。暖阳的眼睛一下亮了,哇哇乱叫着,似乎说在哪里。托娅的奶奶说,孩子,你不要着急。草原已经给你指明了方向,只是需要我们自己去发现。

他们涉过一条小河后,停在河岸边休息。李星扶着张雪下马,骑马时间长了,两人走路一瘸一拐。暖阳看着笨拙的爸爸妈妈,咯咯地笑。张雪走两步路,就会倒吸口凉气。李星说,你怎么了?张雪苦笑地摇头。李星把妻子扶到一棵大树下坐稳,张雪这才偷偷告诉李星,我让马颠得浑身就像散了架一样,没有一根骨头不疼的。李星心疼地看着眼前冷汗直流的妻子,是啊,她从小在城市里长大,父母都是公務员,从小到大,从没来过这么远的荒原,更别说吃这么多苦头了。

李星说,我哄儿子就得了,你上车吧。张雪咬牙看着笑嘻嘻的儿子,使劲摇头。她说我不能让暖阳发现我害怕骑马,害怕这个草原。课上讲过,父母是孩子的镜子。他会和我们学习怎么生活。我拒绝这里,草原上的一切他都会害怕。

休息够了,众人继续前行,马每向前一步,张雪就觉得似乎一阵刀子雨落到自己身上。托娅的奶奶来到她身旁,说你双腿要放松。你紧张,马就会紧张,它走起来就会用力。你全身绷得太紧了,肌肉就会痛上加痛。张雪试着放松下来,果然接下来的路程好了很多。

到黄昏时,他们终于来到托娅家的草场。几百匹骏马组成的马群像乌云一样划过草场。李星和张雪从没有离马群这么近过,它们与他们擦肩而过时,好奇地扫视这群陌生人。李星的内心一阵战栗,他感到弥漫的尘烟中,人们只是过客。观察自己的马群,才是草原真正的主人。

暖阳却并不像父亲这样害怕,他好像是回到了家,见到了家人。他冲着马群拼命挥手,对父亲说,我要给每匹马起一个好听的名字。李星担心暖阳过于兴奋,被马撞着,说我会骑马了,咱们不看马群了,爸爸给你表演好不好。暖阳根本没听父亲在说什么,他指着马群,认真地给它们起名字。

李星对暖阳说,儿子,你真会取名字。你知道你的名字怎么来的吗?暖阳没有理他,仍然在喊叫一匹匹骏马的名字。李星说,你一哭喊,爸爸妈妈就觉得好冷好冷,像是活在冬天。可是你的笑容很甜,就像冬天里的一缕暖阳,你一笑我们的心就化了,所以叫你暖阳。

这时,暖阳开心大笑,他的手指向远方。李星抬头,和众人惊讶地发现那匹花雕马站在夕阳下的天尽头,阳光把它的金色皮毛染成橘红,仿佛一团温暖的火焰。暖阳挣脱了李星拽着他的手,向前奔跑着,呼喊着望远镜,望远镜。花雕野马似乎听到他的呼唤,向孩子奔来。

李星对巴桑说,真是见鬼了。巴桑笑呵呵地说,马有灵性,你儿子这一路从没有忘记它,所以它回来了。这匹花雕马会陪着你们走出草原。

花雕马跑到了孩子面前,低下头,像是在和这个天真的老朋友寒暄。孩子一把抱住花雕马的头,亲吻着它的鼻梁。虽然花雕马的短毛粗糙,扎得他生疼,可孩子并不在意。

张雪从没见过儿子这么开心,就像一个普通孩子在和玩伴玩耍时一样开怀大笑。她想这孩子终于有朋友了,即使朋友是一匹马,那又有什么关系呢?自己和李星总有一天会死的,可这孩子懂得了交朋友,他这一生就不会再孤单。想到这里,泪水划过她的面颊。宝音走到了她身边,看到她流泪,诧异地问她怎么了。张雪急忙擦拭泪水,问宝音有什么事。

宝音说,托娅告诉我,这附近有座月牙温泉,也许能帮到你们。张雪瞄了眼宝音,皱起眉头。宝音像是什么都没察觉,托娅走过来,说那座月牙温泉很灵验,我们这里不少人喝了太多酒,或是从马上摔下来,变疯变傻,要么忘了自己是谁,去那里用温泉水洗脸,会渐渐好起来。张雪和李星看看彼此,明白了对方的心思。张雪说,灵不灵,我们都去。

天黑了,太阳落下的同时,月亮升起,野草一片片地被月光刷成雪白,像是银子铸成的。人们燃起篝火,托娅炖了手扒肉,备下马奶酒,巴桑带着大家围坐在篝火旁,一边喝酒吃肉,一边大声唱歌。

花雕马带着马群在远方的草原上疾驰,嬉戏。月亮下,它们流着汗的身体像是披着群星。

宝音和暖阳坐在草地上,看着骏马奔驰。宝音说,你说做马好,还是做人好?暖阳看着宝音,他听不懂这话,只是冲着宝音傻笑。

辽阔的草原很明亮,像个美好的梦。宝音看着无边无际的黑暗,觉得自己这一刻身处太空。宝音兴奋地跳起来,对暖阳说,看我给你表演一个宇航员登月。宝音缓缓地抬动着胳膊和双腿,挤眉弄眼,仿佛自己身处太空,身体失重一般。暖阳咯咯直笑。

宝音说,你一起来!暖阳跳起来,笑着有样学样,扬起一阵尘土,花雕马打了个喷嚏。宝音抱着暖阳,一大一小两个人没心没肺地大笑,在草地上打着滚。宝音看到了那块翡翠,它近在眼前。宝音闭上了眼睛,他说,总有一天,我一定能去太空。

暖阳说,太空里有什么?宝音看着无尽夜空,那里有一个穿着宇航服的女人在漂浮。

李星和巴桑坐在篝火边,李星睡着了,巴桑独自喝酒,他觉得喝完这杯是极限,否则就要醉了。一阵抽泣声传来,李星睁开眼,看到托娅的奶奶和张雪坐在毡房前的灯光下正在窃窃私语,张雪张开嘴,似乎被托娅奶奶的话语震惊了,两行泪顺着张雪面颊流了下来。

李星想过去,巴桑拉住他的胳膊。巴桑说,让你老婆哭一阵吧。女人就像野草,下下雨,活得更旺盛。李星苦笑。这巴桑身上的酒味,即使狂野的草原夜风也吹不散,浓郁得仿佛凝固了一样。

第二天一大早,露珠还未从草尖上滴下来,他们就上路了,向着托娅所说的月牙泉前进。在路上,李星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问妻子,昨天你为什么会哭?托娅的奶奶究竟和你说了什么?张雪摇摇头,轻轻笑道,就是一些女人之间的话,你别打听了。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李星再说不出来什么,他无奈地耸耸肩,继续专心开车。暖阳在张雪的膝头睡着了,像只小兽一样轻轻打着呼噜。张雪轻轻摸着儿子的头,心中还在回想昨天和托娅奶奶的谈话,那是她心中的隐秘。

张雪有次去医院,和医生聊起自闭症的起因,医生说自闭症和家族的基因很有关系。张雪心里猛地一惊,她想起自己的姥姥,还有二姨,她俩在四十岁左右都疯了。自己的家族有遗传的精神病史,会不会是自己害了儿子?她不敢把自己心中所想告诉任何人。从此之后,这个想法一直缠绕在她心头。

张雪就是在和托娅奶奶说这些的时候哭了,夜风吹过泪水,她像是掉进了秋天的河。这时,托娅的奶奶说,这不怪你。也不怪你的家人。张雪说,你怎么知道?

老人不说话,只是轻轻笑了,然后唱起一首歌。火光中,张雪轻轻抽泣,托娅奶奶伸出手,轻轻抚摸张雪的头颅,似乎这首歌里藏着所有答案……

一只天鹅

生下三十三颗蛋

三十三颗蛋里

孵出一只孤单的小天鹅

有心把它

放在山岩上

又怕苍鹰飞来

把它攫走

……

月牙湖就像它的名字一样,波光粼粼的湖面像一弯月牙。暖阳在湖边听到各种各样的鸟叫,甚至看到一只身姿优美的水鸟从湖里叼出了一条鱼。

湖边停留着不少游客。李星夫妇坐在车里,艳羡地看着湖边玩耍嬉戏的孩子们。李星对张雪说,刚才有路过的牧人告诉我,这附近有片沙漠,那儿住着传说中会和马说话的人。据说再烈的马,他都能驯服。我想,暖阳和他聊聊天,一定很开心。

张雪紧紧握住李星的手,迫切地看着李星。李星握了握张雪的手。车窗外突然传来争执声,还有孩子的哭声。两人脸色一变。张雪说,是暖阳。

在湖边,巴桑正在和几个游客争执,哇哇大哭的暖阳拽着巴桑的腿。巴桑看起来很生气,面红脖子粗。李星急忙一把抱起暖阳。

李星说,怎么回事?游客说,哪儿来这么个老傻瓜,要不是看他年纪大了,我大嘴巴抽丫的。巴桑说,你们这些没有敬畏的人,亵渎了草原。

宝音站在人群外冷眼旁观,笑嘻嘻的,似乎那并不是自己的父亲。

李星问宝音,究竟怎么回事?宝音说,这帮人脱了鞋下湖洗脚,这是我们用来治疗脑病的神湖,我父亲当然就生气了。草原上的一切都是牧人的命啊……

巴桑和对方争执得越来越激烈,一个年轻人挥起拳头打倒了巴桑。宝音打不过他们,暖阳怪叫不断,花雕马受惊,冲到岸上,把两个拉扯暖阳的游客撞到了水里。

李星赶紧跑过来,一把搂住了暖阳。张雪拉起被花雕马撞入水中的游客,连连道歉。游客一把推开了她,愤怒地说这事没完……

游客还想骂暖阳,却突然不说话了。一股恶臭在空气中蔓延,原来,暖阳把屎拉裤子里了,他蹲在了地上,捂着自己的脸。人们议论纷纷,原来这是个傻子。

李星盯着暖阳,突然说,你的翡翠哪儿去了?

张雪这才发现,暖阳的脖颈上空空如也。张雪望着众人,说求求你们别开玩笑,谁拿了还给我们。本来不依不饶的游客们听说丢了东西,都怕沾上事,纷纷说别乱说啊,我们可啥都没见。游客们转身跳上了自己的车。转眼间,湖就空了。

李星和張雪商量,宝石肯定是不见了。当务之急,是找到那个能和马说话的牧人。走出那片湖,他们与托娅祖孙俩告别。巴桑正准备带着李星一家人去往沙漠,宝音咬牙,突然勒马站住。

巴桑说,怎么了?宝音说,我回城去报警。巴桑说,你疯啦?报警有用吗?宝音说,我不能让坏人得逞,暖阳不该这样离开我们草原。

宝音跑到暖阳面前,说等你再来,我带你去沙漠里捕雾啊。暖阳说,怎么捕啊?宝音笑着说,这是个秘密。等我们再见面,你就知道了。

暖阳看向车窗外,沙丘都静悄悄的,犹如坐在地上休息的孩子。路两边分布着零零星星的沙蒿。天似乎被清水洗过一样,蓝得很透彻。他们的车是一辆开了快十年的陆地巡洋舰,足有三吨重,行驶在穿沙公路上寂静无声,就像潜行于水中。

又走了一阵,天越来越暗,风越来越大,沙尘遮挡住了太阳,沙漠里一片黑暗。巴桑摸了把脸,都是尘土。巴桑捡起一把沙子,闻闻味道,叹口气说,我们运气不好,要刮沙暴了。

为了赶在刮起沙暴前赶到地方,李星加快了行进速度。因为慌不择路,越野车的前胎陷入到一小片流沙里,油门踩到底,也挣脱不出。张雪抱着暖阳,这孩子很害怕,喃喃自语,太阳好烫,太阳好烫。李星满脸都是汗,他们手足无措。巴桑和花雕马站在沙丘上,在肆虐的狂风中俯瞰着这片昏沉的沙漠,寻找着出路。

巴桑说,这风会越来越大。等沙暴起来,会有危险。李星说,那怎么办?巴桑说没有办法,我们只能弃车,骑马进沙漠。

李星看看张雪,两人无奈,只能弃车。花雕马温顺地低下头,任凭巴桑给它上了马鞍、缰绳和脚蹬。李星抱着暖阳,骑上花雕马,张雪独乘一骑,一家人跟随巴桑继续向前。

暖阳被狂风吹得睁不开眼,在父亲的怀中拼命地哭叫。可是微小的声音在风中转瞬即逝。巴桑对暖阳说,孩子不要哭了,在咱们草原上有个讲究。当你的父亲把你扶上马背,意思就是你是一个独立的大人了,你要自己掌控生命了。

巴桑说这话的时候,想起了第一次自己骑马的宝音。想到那时宝音明亮的眼睛,想到他跳下马扑进了自己怀里。即使这沙漠的风暴也遮挡不住,让他的心像被针扎了一样。

沙暴完全遮住太阳,花雕马不再前行,晃着屁股,要把李星父子赶下身去,不管巴桑怎么劝解。李星只好抱着儿子下马。暖阳哭到小便失禁。李星急了,一拳砸在花雕马的脸上。巴桑推开他,怒吼着你要干什么?

花雕马像闪电一样从人们身边窜出去,冲入风沙。暖阳拼命呼唤着望远镜,逃走的花雕马身影已被沙尘吞噬。

张雪在说什么,可是风声太大,李星只能看着张雪嘴巴一张一合。巴桑在两人耳边拼命大喊,现在我们只能往前,不能往后,回不去的。

李星背着晕过去的儿子,他们继续前行。茫茫风沙中,他们不知又走了多久,巴桑看到前方有一片黑影。巴桑喊,那边有房子!

走近了,他们才发现那是一片村庄的废墟,想必是沙进人退,居民都走完了。这里像个战场,传来人的怒骂,风沙中有两个影子在搏斗。他们靠近了,发现竟然是宝音和花雕马。

巴桑呼喊儿子,宝音见是父亲,转身就要走。花雕马拦住他,咬着他的后脖领,不让他离开半步。宝音气得脸都红了,那被毁容的半边面孔上的肌肉因为愤怒仿佛蠕动的虫子。宝音对花雕马又踢又踹,那匹马就是不动。它干脆一用力,把宝音拖倒在沙地上。

巴桑扶起宝音,说你怎么会在这里?城里的派出所和这儿是反方向啊。宝音说,我迷路了,又遇到沙暴。跑到了这儿,遇到这个畜牲,它疯了,咬着我拽着我,就是不让我走……

暖阳听到争执,醒了过来。张雪急忙给他喂水,暖阳抱着水壶,看着宝音,连连挥手。他说宝音,你是来教我怎么捉雾吗?宝音狼狈地低下头,不说话。花雕马一直愤怒地盯着宝音。巴桑说,这匹马为什么和你过不去?

宝音恶狠狠地骂了句脏话,转身离开。花雕马想去追,暖阳哭了。花雕马停下脚步,舔舔孩子的手,嘶鸣一声,再次消失在风里。风小了很多,沙暴渐渐停息。太阳重新露面,李星松了口气。可是失去朋友的暖阳却面色灰白,一直愣愣地看着沙地。对父母来说,这比哭嚎还要吓人。无论李星和张雪怎么安慰,暖阳像是丢失了魂魄,变成了一块木头。巴桑的脸色煞白,愤怒地攥着拳头。

李星说,你怎么了,巴桑大哥?巴桑叹口气,不回答李星,急匆匆地冲进了风沙中。

宝音在风沙中苦行,迷失了方向,正像一只没头苍蝇般乱转,突然被人从后面拽住。宝音回头,竟是父亲。还没等宝音反应过来,巴桑一拳打翻了他。

宝音抬起头,他的脸上都是血和沙。他说,你疯了?巴桑伸出一只手,说这是刚才你丢落的。巴桑张开手,是暖阳丢的翡翠挂牌。

巴桑的脸白得像一张新纸,他说要不是花雕马,就让你得逞了。我前世造了什么孽,你还不如一匹马。

巴桑一拳把宝音打倒。宝音不敢说话,也不敢反抗,像一条死狗一样瘫在沙地里。巴桑抓着宝音的衣服,在沙地上拖行。在风中,这个父亲喊着,我带你去找他们坦白,你得求人家原谅。

宝音听到这话,挣脱巴桑,站了起来。他跳着脚喊,你疯了,你想把我送去坐牢?巴桑说,你怎么能去向一个可怜的傻孩子下手?总是想着去太空,太空吃了你的良心,坐牢好啊,坐牢你能静下来。

宝音惨笑,指着自己的脸,手指都在哆嗦。父亲气得呼呼直喘,可知道自己有亏欠,不敢再说话。

宝音问父亲,草原又给过我什么?

大地无声,风沙猛烈。宝音心头一惊,他听到李星和张雪在焦急地呼唤暖阳。呼唤声由远及近,夫妻俩穿过风沙来到他们面前时已是泪流满面。巴桑问,怎么回事?暖阳呢?张雪抽泣,他爸去找你们,他说他要拉粑粑,不让我看。我太累,靠在墙上睡着了。等醒过来,孩子就不见了。还未等他说完,父子俩对视一眼,冲出去寻找暖阳了。张雪瘫倒在老公的怀里,放声大哭。

宝音走了很远很远,早已找不到回去的路。在一片流沙边,他听到了孩子的哭声。穿过风沙,宝音看到了暖阳。他的一只脚陷入流沙,宝音知道,那不断塌陷的小小漩涡里有着大人都无法挣脱的力量,正在把小暖阳往地心深处吸。

宝音顾不上再多想什么,他使劲拽着绳子,将暖阳拽到自己身边。暖阳被他拽出沙子,他自己却用力过猛,向地底陷去,沉浸在流沙漩涡里,仿佛被千万匹野牛挤在中间。宝音用尽力气,把暖阳举到头頂,大声呼喊着花雕马。他越陷越深,在沙尘中,他隐隐约约听到了马蹄声传来。他感到一股力量揪住了暖阳的衣领,把暖阳往上拽。宝音心中想,孩子得救了。宝音说,孩子,我说话不算数,没法带你去捕雾了。

我心中一片澄明。

原来,他就是我。我是宝音,此刻我在半空中,俯视着这人间。我看到流沙边哭泣的暖阳,花雕马轻轻舔着他的面颊。

沙暴彻底停了,沙漠的天空上,云彩一朵朵白得像是被水洗过。大地上的沙粒闪闪发光,每一粒沙子都仿佛刚刚诞生在这世上的新生儿。巴桑带着李星和张雪跑到了流沙边,是暖阳的哭声引来了他们。李星和张雪抱着儿子,一刻都不愿再离开。

巴桑通过暖阳的比画明白刚才发生了什么,他面如死灰,瘫坐在流沙边。

那匹花雕马敬畏地看着那片流沙,似乎里面埋葬的不是小偷,而是它的兄弟。花雕马一声嘶鸣,远方响起了野马群的回应。它们跑到人类身边,跟随花雕马,亲热地蹭着巴桑的面颊,我知道它们是在安慰巴桑,告诉他,从此你是我们花雕马家族的一员。巴桑将绳子拴在自己身上,另一头交给李星。他跳入了流沙,李星拼命拽着绳子,野马群拼命拉着李星,他们合力帮我父亲把我的尸体从沙底打捞上来。

沙暴停后,李星看到了远远的地平线上有一棵树露出一片翠绿的树尖。他想,这就是那棵生命树吧。牧人们从大树所在的方向赶来,自打我被巴桑找回来后,他就一直坐在我身边,除去呼吸,就像石像一样不声不响。牧人们围住他,他才回过神来,号啕大哭。

李星对巴桑说,巴桑大哥,我们跟他们走,就能找到和马说话的人。您带着宝音回家吧,把他好好安葬。我们带着暖阳去看您和宝音。张雪连连点头,她一直在哭,说不出话来。巴桑拍拍暖阳的脑袋,看着这个一直在轻轻抚摸宝音怪脸的傻孩子,说我带着宝音和你们一起走。我儿子要是在天有灵,一定会希望陪着暖阳去找那个会和马说话的人,走完这条路,我会埋葬宝音。

于是,他们带着尸体,继续向生命树前行。大沙漠风和日丽,细沙组成的沙丘和沙壕沟壑万千,像是铺着一层厚厚的金子。

暖阳问巴桑,大树为什么叫生命树啊?

巴桑说,每一座大沙漠里都有一棵参天大树,方圆几十里寸草不生,可这棵大树却郁郁葱葱,能活千万年。有它,沙漠就不是死地。所以人们叫它生命树……

说着说着,巴桑突然哭了,泣不成声。张雪轻轻拍着他的背,像是这样就能赶走他的悲伤。没有人说话,人们都知道他是因为什么。唯有暖阳这个傻瓜抓着巴桑的手,说你怎么了?

巴桑说,其实我知道我儿子为什么想去太空。人们都吃惊地望着他。巴桑说,他母亲回北京前的最后一晚,让宝音以后要好好照顾自己。这一生,就再也见不到了。宝音号啕大哭,问他母亲,你要去什么地方?为什么不会再回来了?他母亲说,妈妈要回去继续学习妈妈的专业,研究太空。宝音说,我以后也要去太空。他母亲笑着说,宝音就留在草原上吧,这里无拘无束,快快乐乐,多好……

我们再没见过这个女人,再没得到过她的消息。也是从那天起,宝音说起太空来,就像变了一个人,停不下来,说的都是我们听不懂的话。他好像把母亲忘了,更在乎太空。可我一直都知道,他是真以为去了太空,就能和自己的母亲团聚啊。

巴桑看着马车上的我,双眼噙满泪水。

在生命树下,那具尸体从马背上摔下来,落到了草地上。

这是一棵巨树,十个成年人手拉手都未必能环抱住它。百鸟躲在枝叶中啼叫,幼兽在树荫下的草地上嬉戏。这里俨然是荒漠中独立的翠绿世界。风吹过,叶子哗哗作响,像是坐在云彩上的孩子们在笑。

在草原上,牧人有个讲究,死者的尸体若是掉落马背,就要埋葬在掉落的地方。因为这是天意。巴桑决定不把我带回家乡,而是为我举办一场“树葬”。

在生命树下,他们也见到了那个会和马说话的博,当地的牧民告诉巴桑,他叫乌热尔图。那时乌热尔图喝醉了,骑在一匹没有装马具的枣红色花雕马上驰骋。是匹母马,鬃毛随风飞扬,仿佛披着一层火焰。乌热尔图时而站在马背上舞蹈,时而贴在马腹边追逐野兔。马像是他的翅膀,让他像一只飞燕般自由。

暖阳看着这个人的种种精湛表演,“咯咯”地笑。乌热尔图留着一头长发,皮肤黝黑但眼睛明亮,肌肉壮实。巴桑说,这是条汉子,就像一匹野马。

骑着枣红马的乌热尔图来到他们面前,跳下了马。他本来满脸友善的笑容,但当他看到巴桑神色里的悲伤,还有那具躺在草地上的尸体后瞬间就明白发生了什么。他不再笑了。母马绕着花雕马好奇地打转。花雕马轻轻地用脑袋蹭了下它的头。

巴桑将这一路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了乌热尔图,乌热尔图时而开怀大笑,时而拍腿感叹。暖阳一直好奇地望着他,乌热尔图笑着伸出手,暖阳不畏惧,亲热地拉住了他。

暖阳说,你是人,还是马?乌热尔图说,我是人,也是马。是草原,也是沙子。是活人,也是死者。是你,也是我自己。我们大家都在同一棵树下,四季更迭,离别欢聚,谁也不會离开谁。

在几个牧人的帮助下,父亲把我挂在了树顶上。秃鹫在我的尸体上空盘旋,它们等待着啄食我。这是好事。证明我将平静,草原接纳我。树葬和山葬最怕的就是野兽不吃死者的遗体,那证明他这一世造孽太多,自然没有原谅他。

微风吹过野草时,我听到生命在草原上生长的“沙沙”声。我相信了乌热尔图的话,这世间的一切,像彼此依偎的野草,任凭风吹雨打,永远不会分离。

夜里,窗外北风呼啸,毡房奶茶温暖。乌热尔图请李星一家吃手把肉,喝奶茶。张雪哪里吃得进去,她滔滔不绝地讲述着暖阳的事情。乌热尔图始终在微笑,不去打断她的叙述,但是注意力都在暖阳身上。

乌热尔图轻轻地呼唤暖阳,像是在呼唤一匹小马驹。暖阳竟然顺着地毯爬过去,乖巧地蜷曲在了乌热尔图怀中,拽着乌热尔图的胡子,像是面对自己早已熟悉的亲人。李星和张雪很是诧异。

风沙刮了一夜,第二天清晨终于停了。金色的太阳下,人们来到草原深处,乌热尔图远离人群,面对远方连绵的山峦,喉咙发出阵阵呼唤,像是马的嘶鸣。

草原上起先寂静无声,只有风吹动人们的心,渐渐地,马群的蹄声从群山深处传来,张雪发出惊叹。花雕马带领着它的马群向被秃鹫群啃食殆尽的残骸冲来。万马奔腾过后,尘烟散尽,我已完全融入神圣的天国草原,在这世上再无半点痕迹。

马群仍在疾驰,如同不断的河流与不息的阳光。金色的花雕马冲到暖阳面前,热情地看着暖阳,似乎期待着他和自己一起追逐轻风。暖阳有些紧张,往后退了两步,李星赶忙挡在马和孩子之间。花雕马哼了一下。张雪想了想,咬牙推李星,示意他让开。李星回头,诧异地看到孩子走到花雕马的身边,轻轻摸着它的鬃毛。

李星很担心,说我能不能陪着我儿子?乌热尔图轻轻拍拍李星的肩膀,巴桑示意他放松。李星看看张雪,张雪咬牙点头。

李星松开了手。乌热尔图和花雕马小声低语了几句,他走在草地上,引领着孩子和马,向着远方走去。

他们绕着草地走了一圈又一圈,最后,乌热尔图停下,对马不断发出指令。花雕马眼中闪烁着奇异如宝石的光,载着孩子在草地上徜徉。暖阳很安静,像是在想事。

群马远去了,暖阳也累了。花雕马回到人群里,枣红马亲热地迎上去,两匹马蹭着彼此的脸。暖阳从马背跳入乌热尔图的怀中。乌热尔图对李星说,这孩子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但你们不要着急。医生做不到的,我也做不到。但草原能做的,是在他心里种下一颗种子,让他在这条路上找到自己的走法。

话音未落,暖阳脸憋红了,从乌热尔图的怀中挣脱,跳到了草地上。他小跑着,躲入草中,脱下裤子蹲了下去。张雪实现了梦想,暖阳懂得怎么拉屎了。

那天晚上,沙漠下过一场小雨。雨停后,暖阳终于见到了人们怎么捕雾。沙地因为高温,水分蒸发,夜里的大地雾气霭霭。人们在大地上摆开一张张斜立的大网,网眼细密如蝇眼。当雾气穿过网眼,会凝结成一颗颗泪水般的水珠,滴满网下摆着的瓶瓶罐罐。千百年来,捕雾,是沙漠人收集清水的重要方式。暖阳开心极了,一遍遍大声叫喊着宝音。

他们在草原和城市边缘的公路上分别。越野车已经发动,冒着青烟。巴桑送给暖阳一件礼物——一双精致的牛皮马靴。他说,暖阳,下次你来,我教你怎么在马背上翻跟头,教你在马背上睡觉。

暖阳亲亲巴桑的脸,不再说话。那天早上,花雕马就不知道去了哪里,一直没有露面。暖阳从醒来就茫然地盯着草原,他在等那匹马。

越野车开动了,暖阳的眼睛也红了。这时,草原上响起了马蹄声。张雪大喊,儿子!望远镜!暖阳把脸紧紧贴在车窗上,他看到了那匹花雕马。

奔跑的马,四条腿不落地,仿佛这片草原金色的灵魂。骏马激扬嘶鸣,冲到了车旁。车停住,马也停住。暖阳摇下车窗,冲它挥手告别。

花雕马嘶鸣一声,和人分道扬镳,冲入了茫茫草原。远方,无数匹野马若隐若现。

在人们告别时,我正在悄无声息地长出鬃毛、马蹄和尾巴。那天早上,金色的花雕马偷偷溜走,就是为了与枣红马幽会,因为清晨的草甸柔软如云。在它们交欢的时刻,我变成了它们创造的新生命。这是我的选择——成为一匹自由自在的花雕马。真不知道,当我诞生在草地上的时候,巴桑能认出我吗?但我会陪伴着他,因为我最懂他的痛苦。

我告别了一位亲人,心中却有了无限的爱。我看到了未来。当暖阳再来时,我已是一匹小马驹。我的脖颈上也有着白色的闪电斑纹。当我背上他,扬着马蹄在大地上飞一般奔跑的时候,草原的万物能听懂我们的笑声。那里面除了爱,什么都没有。

肖睿自述:男性,1984年生,内蒙古作家协会副主席。少年时代即开始发表作品,不惑之年仍有很多困惑,所以仍在写小说。中短篇作品散见于《十月》《人民文学》等刊物,出版《草原布鲁斯》《太阳雨》等多部长篇小说。曾获夏衍杯优秀电影剧本一等奖,另有编剧策划作品《八月》《平原上的摩西》等多部影视剧。现居湖南长沙。

责任編辑:易清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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